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七八:木樨
张嫣躺在西厢的小榻上,用厚重的被衾紧紧的裹住自己的身体,只觉得浑身发冷,瑟瑟发抖,直到荼蘼用热汤拧出来的手巾盖在她的脸上,才觉得好过一点。 “雨又下大了么?” “嗯。” 荼蘼应了一声,一时默默无言。 她自小与张嫣一同长大,知道此时并不需要说什么话,做什么安慰,只要静静的守在那里,等着张嫣自己想通即可。在榻前守了一会儿,见张嫣侧卧在榻,面色一片皎白,睫毛微颤,显见得并未入睡,但眼睛已经闭了起来。于是起身,携了木樨退出。 木樨拧在那里,不肯动弹。 “木樨,”荼蘼讶然回头,用压低但严急的声音催促,“你发什么呆?” 木樨呼吸急促起来,胸脯微微起伏,似乎终于下了什么决定,猛的挣脱了荼蘼的手,“砰”的一声,跪在榻前,长拜不起。 “木樨,”荼蘼惊叫,“你在做什么?” “婢子,”木樨伏在地上,浑身轻颤,却慢慢的抬起头来,“婢子有事启皇后娘娘。”黝黑的眼睛透出一分坚毅。 “哦?什么事?”张嫣轻声启问。 不知何时,她已经拥衾坐起,坐在榻上,更是显得身形单薄,背却挺的像纸一样直。 “皇后娘娘……身体不适,伺候娘娘,是我们婢子的本分。”木樨抖抖索索,话语微颤,有些晦涩,渐渐的镇定下来,声音便也流畅清晰起来,“只是,如今这天一阁已经禁闭,除了皇后娘娘主子,还有醉酒的大家,若是无人伺候,明日太后垂询起来,怕是不好。荼蘼jiejie从小陪伴娘娘,最是知道娘娘习惯,娘娘一步也离不得她的伺候,婢子人微位轻,幸得有一分细心,愿意替娘娘去伺候大家。也是娘娘与大家的夫妻情分。” “木樨,”荼蘼气的浑身发抖,“记得你的身份出身,这话,该是你说的么?” 烛光之下,木樨咬唇,面色一片苍白,却是出奇的平静。 张嫣眼神微微恍惚,忽得开口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打这个主意的?” 木樨迟疑了片刻,“娘娘问的什么话。” 她的声音低低的,“婢子为娘娘效事,常常来往于中宫与前殿,大家温善厚重,宫中人等哪个不敬重?如今,大家身边缺人伺候,婢子敢不尽力?毕竟,娘娘虽然没饮多少,大家今晚可是用了不少酒?” “好,好,”张嫣冷笑两声,“枉我自命聪慧,却连身边人的心意,都看走眼了。”她对木樨失望之极,转过身去,不愿意再看见她的脸,淡漠道,“你要去就去吧。——只盼着,你能够真的知道自己。” 木樨心事得偿,面上忍不住显出欢喜神色,敛衣捋裾,将右手压于左手之上,举手加额,恭敬的拜下去,顿了一顿,再直起身来,同时双手再加额,规规整整的再拜了一拜,咬唇道,“婢子谢过皇后娘娘恩典。”起身退了出来。 “娘娘,”荼蘼又气又急,将背主的木樨恨了个半死,只是碍于张嫣的话不敢去拦,这时候跳起身问道,“娘娘怎么就……,若是你不吐口,她一个奴婢,如何敢背着你行事?” “人在我这,心却已经走了,又有什么用?”张嫣淡淡道。 晕黄的烛光下,她的嘴角弯成一个讽刺的弧度,“木樨她自以为聪明。又想要恩宠,又想要我的承认。只是,她难道不知道,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她说的薄凉,荼蘼却还是有些惘然,“莫非娘娘的意思是……?” 木樨在东殿之外立了一会儿,一咬牙,脱了脚上鞋履,将身上衣裳俱都解了,只披了绛色中宫女官服,推门入内。裸足踏在殿中的地毯之上,悄然无声。 “大家。” 殿中,刘盈独自一人仰卧在榻上,神情灰败。听得榻前女子数声呼唤,才回过神来,心烦意乱,“是你?你来做什么?” “是皇后娘娘让婢子来伺候大家的。” 木樨的声音婉转,淅淅沥沥的传来,“皇后娘娘说,她身子不好,不能伺候大家。便让我……”声音渐渐放低,最终一片模糊。 “不可能。”刘盈直觉的觉得荒谬,断然道。菊花酒中残存的春意还在血液之中,却在适才与阿嫣的一段纠缠中冷却下去,只余了头痛欲裂,根本没有心思打量面前特意装扮过的女子,“你出去吧。朕想一个人静静。” 木樨焦急起来。 她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若不能……,不说今后有什么面目面对皇后娘娘,便是家人也将被自己连累,没个好下场。 “是真的……” 她嫣然笑道,眸中一片媚意。 悉悉索索的,绛色外裳轻轻落在地上。露出年轻而鲜嫩的身体。木樨轻轻吐道,“大家,”终究是面上绯红,“大家今晚喝多了酒,是不是头有点疼,婢子给你擦一擦吧?——婢子知道你碍于……不能临幸娘娘。木樨只是一个小小的婢子,没有那些有的没的,只能……” 少女絮絮的话语,落在刘盈头疼欲裂的脑海中,不过是依约杂音,隐约听到提及阿嫣的字眼,更是不喜。此时此刻,阿嫣当是自己躲在一处难过的时候,她身为阿嫣的侍女,没有陪在她身边抚慰,反而在自己面前搔首弄姿。积郁的情绪越来越重,渐渐汇聚成一团风暴,暴怒喝道,“滚。”一脚踹在木樨的胸口。 木樨惨呼出声,身子不由自主的往后飞去,撞在殿中和合屏风之上,连着屏风一块倒在地上,“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 …… “娘娘——”荼蘼面色发白的奔进来,“木樨被大家踹了一脚,如今躺在那边地上,只怕是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来。 榻上,张嫣拥衾而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羊角宫灯放在榻前脚踏之上,投出一个清冷而坚韧的影子。 她自失一笑。 自张木樨不顾娘娘的伤痛,逞强跪在娘娘面前,自荐大家枕席的那一刻,她就已经不再是昔日椒房殿中朝夕相处的姐妹了。如今,她落到这样的下场,不过是咎由自取。自己又何必枉付真心? “娘娘,”她轻轻走到榻前,唤道。 张嫣没有回答。 大雨早已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停了,一弯新月升出来,照在榻上少女的侧面上,长长的睫毛静止不动,投下淡淡的阴影,楚楚可怜。 似乎已经是睡着了。 荼蘼伸手替她将锦被掖了掖,自己也取了一床被子,坐在殿中一角,将自己裹起来。这一夜发生的事情似乎太多,她奇迹的没有睡意,睁着眼睛看向殿中黑色的角落里,直到宫中刁斗已经敲过了四更。 榻上,张嫣静静的睡在哪里,一动都没有动,好像一直都睡的深沉,却忽然轻轻唤道,“荼蘼。” 荼蘼连忙应了一声,提灯过来,“婢子在。” “我上次交待你办的名籍,可办好了?” “……已经办好了。” 少女将锦衾拢在肩头,睫毛微微颤动,一滴清泪从眼角沁出来,“是时候了。……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娘娘?” 张嫣缓缓睁开眼睛,望着她,“荼蘼,这一回,我是真的打算离开未央宫了。” 一时之间,荼蘼只觉得脑子空白。 她凝眸望着面前的少女,这一年,她才十六岁,花朵一样的年纪,静静的坐在那里,委顿的像一朵失去清水的花枝,只余着一双目光,骄傲而又凄凉。 她和自己一同长大,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她曾经多么的鲜亮而骄傲,却困于这座宫廷,渐渐沉郁下来,最终委顿如斯。 荼蘼双唇抖索半响,终究咬牙应下来,“好。” 前元七年春正月戊戌日晨,天方拂晓,未央宫中空荡荡的,只有一队队檄巡宫廷的卫卒琅琅的脚步声来回经过。 椒房殿女御长赵氏穿过宫殿长长的曲廊,在永巷通往宫西侧门的青琐门前,忽然止步,回头道,“娘娘,荼蘼就送到这里了。” 她的身后,一个身着宫婢绿衣的少女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清艳干净的容颜,弯弯的柳眉,双眸形如杏核。 “娘娘,你听我说。”她最后一次叮嘱道,“负责遣散宫人的卢鸥不过是个狗监出身的小黄门,从未见过皇后,不会认出你。”明知道张嫣已经很清楚,却仍怕出门在外之后,遗漏了什么,絮絮嘱咐道, “在东市杜家的商肆中,我已经为你备下了行李盘缠。你从作室门出宫之后便过去取。椒房殿中,解忧和菡萏都被我遣出去做事,奴婢可以为你拖延到暮时。只是大家知道之后,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实在是不知道。所以,娘娘,如果你真的不打算回头的话,出了门,你要尽快走,走的越远越好。” “好了,”张嫣含笑,“我又不是小孩子,不会出事的。” 她瞧着这个从小一同长大的侍女,心中伤感,此去若无意外,当终生不能再见。“荼蘼,从此时此刻起,我已经不是什么娘娘了。这些年,你我一起生活,我早已经将你当做jiejie一样。临去之时,你喊我一声阿嫣吧。” “娘娘说什么话呢?”荼蘼愕然摇头,怎么也不肯答应,“就算你不再是皇后娘娘,也还是荼蘼的主子。” “你总是那么固执。”张嫣无奈,“那,你叫我一声嫣娘吧。” 她的眸光清清冷冷的,像冬日的湖水,不舍而又伤悲,荼蘼心中不忍,嗫嚅着喊了一声嫣娘,十六年光阴泪如雨下。 “好荼蘼,你听着。”张嫣抱住她,在她的耳边细细道,“我曾修书一封,就放在椒房殿寝殿中的枕头中。我去后,有大半把握陛下不会怪罪于椒房殿中人。倒是太后,……她迟早会知道我的事情,太后性子坚忍,很可能迁怒你们。你将这封信交给我阿母,若有我阿母出面说情,当可保你无事。” 她的泪水忍不住落了下来,明知道此时该果断转身,却忍不住想多说几句。 “好jiejie,你当初入宫,不过是为了我。如今,我既然离开了,你也就不必再将青春耗在这座未央宫中了。待过得个一年半载,得了机会,就出宫去吧。嫁给一个老实的男人,生几个个孩子,平平实实的过日子,不要像我……” 心高气傲,却惨淡收场。 “嫣娘——”荼蘼点了点头,背过身去,“你快走吧。” 再耽搁下去,说不定就有人经过看见了。 张嫣点了点头,遥遥揖了一揖,抹去脸颊之上的泪水,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去。 一行大雁在天空中排成人字形,向北飞去。 天空之下的未央宫,公车司马核对放出宫的众宫婢人的文书,见无一有误,便挥手放行。数十位绿衣宫婢排成一排直线,从未央宫北的作室门鱼贯而出。 “皇后娘娘。此去珍重。” 天将拂晓,在没有人经过的长巷之中,女御长赵荼蘼伏膝长拜在地,不知不觉之间泪落满裳。 ——共3769字,2011年5月2日修 ************ 注: 大家:宫中近臣或后妃对皇帝的称呼。汉蔡邕:“亲近侍从称曰大家,百官小吏称曰天家。”:“辅国谓帝曰:大家弟坐宫中,外事听老奴处决。”唐刘肃:“初令宫人宣勅示王后,后曰:愿大家万岁,昭仪长承恩泽,死吾分也。” 因此,木樨在此称刘盈为大家。这个大家的称呼,有些类似于宋朝的官家,不过似乎市井百姓也以官家称天子,而大家这个称呼叫的人要少些。事实上,鲁元除了家常称呼之外,一直叫刘盈陛下,张嫣的叫法也很多样化,视当时不同环境及心情而定,却也几乎没有叫过这个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