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八九:宣言
晚安,舅舅。 就这样吧。 我会记得,你是我舅舅。 也只是舅舅。 ……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行云流水。 赵媪从张嫣的寝室中轻轻出来,朝侯在外头的青葵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在檐廊上走了一小段,才吐出低低的声音,“大娘子无事,只是大约昨天夜里睡的迟了,这才多躺了一会儿。你在这儿候着,再过一个时辰再去伺候。” 青葵应了,想着这些日子里张嫣的心不在焉,不由问,“大娘子最近好像有点不对头……。” “小丫头知道什么?”赵媪急急斥道,眼角余光不免瞟了一眼东墙,“——青葵,你给阿娘记住,”她凝声吩咐,面色带了一丝肃然,“主子待咱们好,是主子的情分。主子的事情,却不是我们这些奴婢可以说嘴的。你若不能记住这个,明儿个我就跟大娘子说去,让你不用再伺候了。” 青葵吓的面色发白,嗫嗫道,“娘,我记住了。” ——日上中天的时候,张嫣才叫了进屋梳洗。坐在梳妆台前,怔怔的看着铜镜里的容颜。 他,终于走了罢? 她静默的看着面前铜镜。从此后,不会再有那个如父如兄的青年长久的注视;不会再有管升日复一日的敲响府门,只为了将一份礼物送到自己的手上;不会再有侍卫或明或暗的守卫在她的身边,护卫她的安全;更不再有夜深人静时候响起了琴声,传递着他对她的思念——一切都恢复到他找来这里之前的平静。这已经是她想要得到的最好结局,而她相信,她是平静接受的。可是为什么,掩不住铜镜中少女容颜,眼眸下一抹淡淡青痕? 张嫣啪的一声合下铜镜,在心里轻嗤。 承认吧,张嫣,在心底深处,你终究是伤心了。 少年卧病,延医用药,自然是再正确不过的事情,可是当汤药入口的时候,还是会嫌弃它的苦涩;哪怕她有再多的理由结束掉一段感情,午夜梦回的时候,还是会泛起若隐若现的痛。她以为自己已经熬过去一次,在半年前刚到北地的时候,以后就可以云淡风轻,但当刘盈再次来到面前,掀起看似愈合的伤口,才发现,依旧会痛。 可是,那又怎么样? 张嫣倔强的抬起了头,撑起自己的骄傲和自信。 将过去的自己划上一个句号,虽然伤感,但不失一个全新的开始。 生命中有太多的阵痛,可是她相信,没有关系,一直向前走,时间总会慢慢的将所有的伤痕痊愈。 刘盈离开的第三天,张嫣第一次踏出家门,牵着马沿着府河边一路行走,直到暮色苍苍,看不见前路。 刘盈离开的第四天,她登门拜访周越娘,弈棋cao琴,尽兴而归。 刘盈离开的第六天,她在香室开始配置一品新香,觉得自己心情豁然,并将此投到了香中。当最后点燃的时候,喜悦也在香线中肆意奔腾。 …… 在那个男人离开的半个月后,沙南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她想,她也终于可以,放下过去的包袱,重新生活。 “青葵,”她回过头,闲情逸致的逗弄身边的婢女,“开过年,你也满十五岁了吧?” 青葵懵懵懂懂的在她身边抬头,“是。” “十五岁,也是大女孩了。你是不是喜欢小刀?” 青葵的脸腾的一声就红了,跺脚不依道,“大娘子,你就会捉弄我。” 张嫣咯咯的笑,“傻丫头,所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好害羞的?若你们真的两情相悦,我还会拦着你不成?” 青葵嗔道,“我不跟娘子你说了。”脸色越发红艳,眼眸中却有着明亮的喜悦。 张嫣嫣然而笑,眼眸弯弯,“这是好事情啊。不如,我待会就去跟你娘说,若是她也答应,等到明年春天,我就给你们办婚事。”她嘴角慢慢翘起,声音也悠远起来,“明年春天,东山上又开满了花,林子里的那片桑葚也当熟了。我们摘很多桑葚回来,桑葚还可以酿酒……”带着淡淡的憧憬。 我们的日子,会好好过下去的。 “大娘子。”前院传来小刀呼唤的声音。 张嫣愕然扬眉,回过头去,不一会儿,便见小刀从穿堂的小门中奔过来,上气不接下气,脸上带着微微忿然。 “这是怎么了?”张嫣颇纳闷。 “大娘子,”小刀喘定了气,才抬头抱怨,“吕郎君又上门了。这一次,他还死皮赖脸着不走,实在是太过分了。” …… 刘盈半合眼眸,立在堂前,听见身后匆匆出来的脚步声,倏然回过头来,见着来人娉婷身影,一瞬间,凤眸亮的逼人。 张嫣忿忿的踏下台阶,“你这是什么意思?” 怒火将她的杏眸渲染的分外明亮,刘盈根本没有心思理会其他,跨上前一个箭步,将少女馥郁芬芳的身体拥在怀中,用疲惫的声音唤道,“阿嫣。” “你别动。”将颈项轻轻的枕在她柔软的青丝上,声音仿如呢喃,“让我抱抱就好。” 张嫣简直要尖叫,“喂,你给我起来。” “夫人,”一旁,管升的声音简直带了点不平,充满着不赞成的口气,“主子半个月内往云阳走了一个来回,如今撑着不肯休息,只为了来见你一面。哪怕你再有不满之处,就当好心,让主子先歇息歇息吧。” 张嫣目瞪口呆,从刘盈怀里猛的抬头,果然便见了充满褶皱的檀色深衣之上,刘盈苍白的面色,和眼眸下深深的乌黑。他似乎疲倦到了极处,因着不愿意压着自己,只分了一分力气在自己身上,凤眸微阖,似乎已经陷入了半沉睡之中。 一时间,张嫣便觉得无所适从起来。想要推开他,心中终究有些不忍。但就这么认下来,却又不甘。沉默了一会儿,才出声道,“黄苍头,你扶这位郎君去客房。” 午后的天空有一丝闷热,水气在空中渐渐凝成云,几滴雨点落下来。风从推开的支摘窗里外吹拂进来,吹的案上的松花笺哗啦哗啦作响,露出遒劲的字迹,龙飞凤舞: …… 寸寸连理枝,几枝扪手历? 重重燕支蕾,几朵挂钗及? 花外一池水,曾照低鬟立。 仿佛衣裳香,犹自林端出。 …… 张嫣躺在卧榻之上,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帐子顶端绯色线绣的大片大片牡丹花纹。回想起适才在大堂上的对话: “吕郎君他们没有走么?” 赵媪似乎有些茫然,“听刚才管家小哥的话,吕郎君之前可能回了家一趟。不过隔壁人家一直住着人,这几天都是动了烟火的。” 也就是说,刘盈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真的放弃离开。将大部人马留在这儿,只是自己往云阳林光宫走了一趟,解决了朝中的问题之后,又匆匆赶回来。而自己这些日子的所有伤心解脱,不过是一个笑话。 张嫣恼羞成怒,“你们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这……”赵媪瞠目结舌。 张嫣也知道,这是她迁怒了。赵媪他们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认定刘盈已经离开了,也不肯定她对东边那户人家的关注。如何会平白无故的出口提醒。 说到底,是她自己的失误。这些日子,出入家门,下意识的就往西走,避过了东边的屋子。根本不曾真正确认那群人的行踪。 她烦躁的翻了个身。 她好像,越来越抓不住刘盈的脉搏。 离开长安之后,半年之后,重新见面,这是第二次,刘盈的做为,完全超过了她的意料之外。她觉得,她应该仔细想想,以后该怎么应对这个男人。只是此时,思绪不由理智做主,乱糟糟的,没个分际。 雨水渐渐落下来,打在屋檐上,淅淅沥沥,越来越大,天色慢慢变暗。 “大娘子,”青葵在门外禀道,“客房里的那位吕郎君已经醒过来了,传话说想要见你。” 张嫣想了想,扬声道,“你让他去外头院子里的小堂上。” 她起身,换了一件玄地烟花纹朱缘曲裾,挽了一个简单的椎髻。出来的时候,小堂上还空无一人。 北地人口简单,张嫣也相应的深居浅出,这间小堂启用的时候本就不多。如今临时拿来用,堂中用来烧水的旧炉子不过刚刚燃起,因为久不通风,烧的有些凝滞。张嫣用木柄的铜拨子拨了一会儿火,抬起头,就见蓝衣男子沿着庭中的青石板路朝这边走过来的身影。 过了一会儿,刘盈迎着她的视线登上堂,凝望着她轻唤“阿嫣。”余音有一种久疲归来的满足。 张嫣哼了一声,垂下视线,开口道,“舅舅,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打算怎么样?”略带嘲讽。 刘盈却不生气,只柔声道,“你有没有发现,你今儿个两次见我,开场白都是这同一句?” 火气就轻易的被撩拨起来,“你……”张嫣气急,一个字一个字道,“我以为,那天晚上我已经把话说清楚了。” “是啊。”刘盈点点头,“你已经说的够清楚了。” “那么,”她的声音忍不住带了一点咆哮,“为什么你现在又出现在这里?” “阿嫣,”刘盈的眼角微微一眯,掠过一丝煞气的光芒,张嫣心中一惊,几疑看错,再去看的时候,却早已经消失了踪迹。静静的望着面前少女,“确实,你已经将你想说的话都讲清楚——只是,你凭什么认为,你说清楚了你的意愿,我就必须按照你的意愿离开?”带着三分纵容,七分确定。 “毕竟,那只是你的意思,又不是我的意思。” “你——”她张口结舌。 刘盈已是悄无声息的走了几步,欺近少女,在少女双目中满是怒火,忍不住要跳起来的时候伸出手,带着些魅惑的光影压过来,张嫣的眼角微不可及的眨了眨,忍不住想要后退,他却停了下来,在一个似近非近的距离上,咬牙切齿,“是你先招惹我的。” “张嫣。若不是你来到我身边,到现在,我们也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亲人,但我既然已经动了情,你又怎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抽身事外?阿嫣,这不公平。说到底,你是我的妻子,是大汉的皇后。” 张嫣的眼睛因为吃惊,一下子睁的大大的,“我不懂。我真的不懂。如果你真的喜欢我,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感受到过?”她本是负气,渐渐的带了些茫然, “我和你在一起三年啊,那么长的三年时间,你从来没有让我感觉到过,你爱我。只是一次一次的伤我的心,尤其最后一次……这样的你,” 叫我怎么相信,你爱我? 这一次,刘盈却沉默了。只是最后道,“阿嫣,你相信我,我对你的心,是真心不二的。” 张嫣乏力的回过头去,意兴阑珊,“相信不相信,又怎么样呢?反正,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 刘盈在心中轻叹了口气,凝望着她“阿嫣,那天晚上,你跟我说了你的意思。如今,我也把我的决定说给你听。” 他的声音平静而舒缓,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从前,有一个男人,他的妻子离开了他,”他娓娓陈述着,同时变相的表达着他的歉意,“他才发现,他爱他的妻子,决定找回她,带她回他们共同的家。你自有你的主意,我也有我的决心。你一天不答应随我回去,我在这沙南城陪你一天。你一月不答应,我陪你一月。”淡淡的,却落地有声。 张嫣嗤笑,“如果,我要是一年不答应呢?” “那我就等你一年。” ——共3865字,2011年5月6日修 ************* 注: “寸寸连理枝,几枝扪手历?重重燕支蕾,几朵挂钗及?花外一池水,曾照低鬟立。仿佛衣裳香,犹自林端出。”这几句诗,连同下一章中的“我闻色界天,意痴离言说。携手或相笑,此乐最为极。天法吾已受,神亲形可隔……”几句,都是自清朝诗人龚自珍的诗中节选,并依据小说要求加以稍稍修改的。 汉朝当时流行的应该是赋,以及诗经中的四言诗,但是当时五言诗应当已有雏形。有名的卓文君便是正宗的五言诗,若说其为后人托名假做的话,那么,比较确凿的,如果去掉一些语气助词的话,也可以看做一首五言诗。至于到了东汉,已经成为大乘了。 本章借用此诗,作为刘盈思念阿嫣时所做,抒发对阿嫣的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