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四:回京
前一日刚刚下过一场大雨,云中城中依旧湿漉漉的,天空颜色阴郁。 自当日匈奴大军从城下退走之后,云中城从遭受的重创中一点点的恢复过来,大街之上,战争的硝烟气息还没有完全散尽,转过转角,随时能遇见一两个在战争中失去了胳膊或一只腿的百姓,伤口尚狰狞,脸上却已经扬起了充满希望的微笑。古老的云中城焕发出一种新的生机。 到了这个时节,刘盈也即将回返长安。 “主子。”沈莫上前,轻轻劝道,“该走了。” 自从皇后娘娘再度芳踪杳然之后,皇帝就处在一种病态的精神状态。虽然每日里言行起居看起来都正常,下达的命令也井井有条。可是,每一个人都能从他的背影里看出来,他对张皇后的思念和担忧。 “都收拾好了?”刘盈回过神来,淡淡回问。 “回禀陛下,”管升恭敬答道,“都收拾好了。郎卫们也都侯在外头。”就等着陛下出去,便可以出发了。 “嗯。”刘盈袖手,转过身去,“知道了。”却不向外行,反而朝内宅方向走去。 管升不禁急起来,“大家……” “让他们在外头候着,”刘盈头也不回的吩咐,“我一会儿就出来——” …… 小小的四合院子,依旧是水砖铺地,青瓦长廊。不知怎的,从前在他眼前生机勃勃的景象,如今少了阿嫣的芳踪笑语,便映目觉得凋零起来。院中的桂花树,已经过了开的最好的季节,于盛宴之中,显出一种将要衰败的势头。 花外一池水,曾照低鬟立。仿佛衣裳香,犹自林端出。 …… 那清清浅浅的小池,曾经映照过阿嫣年轻而娇媚的容颜。阿嫣发稍指尖的清香,仿佛还沾染在院中的一草一木上,闭了眼睛,想象着,她还在身边,从掀开的帘下走出来,袅袅身影,一如当年。 …… 天法吾已受,神亲形可隔。持以谓来者,敬报伊消息。 …… 哪怕她如今已经离开他千山万水的遥远,闭上眼睛,依旧能够觉得与她灵犀相通。他愿意为了她而受这世上任意的天罚,只求她不要离开他的身边。 可是,她终究还是离开了她。 而他,会一直站在那个地方,等着她归来的消息。 “啪”,一个声音从张嫣的寝室中传来。 刘盈沿着长廊走过来,见敞开的屋子中,一袭青青衣角站在室中箱奁之前,怔怔的落下泪来。 他咳了一声。 青葵回过头来,见了刘盈,忙拭泪回身道,“郎君。” 在这一刻,不管他和青葵是什么身份,什么样的人,在思念同一个人的时候,他们是一样的。 “娘子的箱奁都被郎君带走了,奴婢只是想过来怀念一下。” 刘盈轻轻道,“阿嫣若知道你这么想她,心里会高兴的。” 青葵看着刘盈,欲言又止。 “怎么?” 许是因为在自己不在阿嫣身边的这半年日子里,是这个少女陪在阿嫣身边,照顾着她的缘故,在失去阿嫣的消息后,刘盈对青葵多了一分纵容。 “郎君。”青葵犹豫问道,“大娘子的名字里,是有一个‘嫣’字么?” “是啊。”刘盈沉默了一会儿,方答道,“嫣然的嫣,代表着微笑的意思。” “微笑。”青葵重吟了一遍,带着浅浅的抑郁,“我一直不知道大娘子的名字。不过,大娘子笑起来很漂亮,和这个名字很衬。大娘子是一个好人,我们母女都是她来北地后买下来的奴隶,婢子自幼家贫,做事粗手粗脚的,几次服侍不周,大娘子都没有罚婢子,婢子心中便想,这一辈子都要好好跟着娘子。没承想……” 青葵的眼泪落下来,伸手擦掉,带着微微哽咽的声音,“本来,她若要回长安,我们是应当要跟过去的。可是,她给了我们自己决定去留的自由。像她那样的好人,一定会有好报,不会有事的。” 刘盈静默良久,方勉强笑道,“多谢你吉言。——你的家人现在怎么样了?” 青葵情绪低落,“许欢大哥先前替我传过消息,苍头爷爷和我娘都没事,可是,小刀……。听说,当时沙南陷落的时候,城里一片慌乱,我阿娘年纪大了,惶急之下摔伤了脚,小刀背着我阿娘找了地方躲起来,他自己却因此被匈奴人抓了去,如今生死不知。” “……请节哀。” “我不悲哀啊。”唇边带着清浅的微笑,青葵轻轻道,“大娘子曾经跟我说,希望我做一株青青的葵菜,纵然刮风下雨,也能够抵御的住,不会倒下。小刀是为了我阿娘才遭遇这次险难的,这是他对我们母女的恩义,我会记得他的恩义,站在家里,等着他活着回来。” 说着这段话的时候,她的背挺的笔直,唇边笑意清淡,而带着刻在骨子里的坚毅。 没有想到,在这样一个北地不识字的奴婢身上,看到了一种属于女子坚贞,刘盈悚然生出一丝敬意。 他的母亲吕后生于微末,先逢苦难,后履富贵;他的妻子张嫣幼时生于绫罗富贵之中,却在刚刚夫妻交心的时候,遇到匈奴入侵的大难;而面前这位名叫青葵的少女,一直以来,都不过是个贵人眼中微不足道的奴婢。他却在这三个身份际遇截然不同的女子身上,看到了同一样东西,一种百转千回仍不毁弃的坚贞。 也许,这种坚贞,是女子骨子里生来就带有的,只有到了逢难时刻,才能够体现出来。 “郎君——” 刘盈走出屏门的时候,听见身后的呼声,于是停下脚步回头,看见青葵沿着长廊追过来,气喘吁吁道,“青葵知道大娘子若回来,一定会回往郎君身边。青葵不敢生望再见大娘子,只是青葵会在北地等着,还盼郎君到时候记得使人给青葵传一个口信,青葵便也算能放下心来了。” 刘盈深深的望了她一眼,应道,“我会记得的。” “还有,”青葵急急又道,“大娘子的香都是分匣置放的。熏香最忌讳气味混杂,若一混杂,便算全都废弃了。郎君回去途中,还请小心保管。” “知道了。” 刘盈答道,若有所思,“阿嫣很喜欢香么?” “是啊。”青葵道,“大娘子闲来便爱制香,她常常说,香和人一样,是应该有生命的。所以,她也给自己做的每一品香都起了个名字,今年五月的时候她给她的阿母便制过一品香,取名芳华。说是寄托自己对母亲的心意。” 刘盈沉吟道,“芳华。”听名字便是温柔入骨的香,就像,鲁元长公主给人的感觉。 “大娘子还制过少年游,燕赵,春野……”青葵掰着指头数到,“说是分别赠给亲戚友人的。啊,对了。”微微惊呼,“还有一品甘松香。” 刘盈的呼吸忽然一顿。 “那是大娘子刚到北地,安下家后,制的第一品香。”青葵并不了解自己的话语中所代表的意义,只懵懵懂懂的道,“那时候,她还什么都不会,失败了好多次,不是这个香草量放多了,便是那个不足。可是她一直不服气,花了半个月时间,才做成这品甘松香……” 一时间,刘盈心恸若死。 他回想起当日匈奴退军之时发生的事情: …… 刘盈想要尽力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狠狠咬住自己的唇。在鲜血和疼痛的刺激之下,这才能稍稍抵抗住药力。 等到他终于能睁开眼睛,只见一室杳然,阿嫣身上的一缕芳香尚缠绕在鼻尖,人却早已经不在了。 “阿嫣。” 他想要张口呼唤,却发现喉间嘶哑,声音轻弱几不可闻。体内药性未退,手足酸软,挣扎着起来,狠狠的摔在地上。 “主子。”管升闻声进来,见他狼狈的卧在地上,骇的脸色都白了,连忙上前来扶。 “皇后娘娘呢?” 管升诺诺不敢言,转道,“陛下,你身上伤了,还是先歇一歇吧。” “好大的狗胆。”刘盈目眦欲裂,狠狠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朕问你,皇后现在在哪儿?” 因为药性的原因,他的一巴掌力气不是很大,管升面上并不吃痛,只是瞧着刘盈面上神色吓人,心中惶恐,捣蒜似的拜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娘娘她……已是出了城门了。” …… 一瞬间,虽然理智已经有了猜测,但是得到确认,刘盈只觉得眼前一黑,心倏然沉到谷底。过了一刻才轻轻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管升小心翼翼的答道,“已经是酉时了。” 酉时。 他与阿嫣饮酒是在未正,如今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他就算再生出一只手,也追不回阿嫣了。 …… 寝居外头,云中城上空忽然传来大片大片的欢呼声: “退军了,退军了。” “匈奴人退军了——” …… 在围攻了云中城将近旬日之后,眼看云中城中箭矢将尽,青壮尽皆伤重疲倦,城池指日可陷的时候,城外的楼烦部匈奴人骑上骏马,拨转马头,开始有序的向南而去。 赤红的夕阳烧红了整个天空,和着鲜血的暗褐色泽,每一个居民的面上,都显现出劫后余生的狂喜。 在这样的狂喜中,郎中副将沈莫从城门楼上下来,翻上骏马驰回宅子,沉默的进门,将头上头盔摘下来放到一旁,在院中跪伏。 不一会儿之后,孟郡守也赶过来,跪在他身边。 院中渐渐跪伏成一片,鸦雀不闻。 直到了月上中天,一丝天光也无的时候,室中才冷冷传来刘盈隐怒的声音,“都给我进来。” “真是出息啊。”他看着跪在堂下的一众臣子,“古人还有云,‘为人臣者,主忧臣劳,主辱臣死。’你们一个个大男人,还都是军旅出身,居然让一个小小的女子去替你们闯生死?朕要你们又有何用?” 孟舒,沈莫被说的脸红耳赤,不敢辩解。 刘盈说道怒火万丈处,狠狠一脚踢翻了室角的香炉,“朕真恨不得一个个杀了你们。” “发兵,”他吩咐道,“朕亲自带人去追回皇后娘娘。” “陛下不可。”众臣大惊,俱都齐声拦到。 刘盈咯咯冷笑,“怎么,主母落在敌人手上,你们却都没有效死的勇气么?” 沈莫将头磕在地上,咚咚有声,不一会儿,额头上便起了血迹,“陛下,如果让臣率军去追,真能救出娘娘。臣就算拼了这条性命,也不敢有半句怨言。只是,匈奴敌军势重,城中汉军,守城尚且勉强。若出城追击,只怕全军覆没,也换不回娘娘。皇后娘娘身份矜贵,慧而才重,她既能说动楼烦王退军,可见得她是有自保之力的。反而,如果我们轻举妄动,匈奴反而会怀疑皇后娘娘身份,对皇后娘娘的安全不利。” “皇后娘娘一片心意,不过是为了要陛下平安。臣谨愿陛下珍重娘娘这一片心意。保重自己啊。” …… 黑夜夜尽,清晨的曙光穿透天际。 孟舒,沈莫在院中跪了一夜,神情憔悴。 城外,匈奴人已经退的干干净净,只留下一片空阔而繁杂的战场,一如云中城当初。 春秋战国之时,舌辩之士能以一言改变战争局势;昔日,淮阴侯韩信领命攻齐,郦食其以言语说齐七十余城,战将惧之,说道,我们一辈子拼着血汗性命大战,也不过攻下几个城池,却抵不过郦食其舌尖轻飘飘的几句话。 但匈奴又与战国各国不同,夷狄与中原人民自古便不属同一族类,他们崇尚武力和英雄,并不讲究那些合纵连横,又与大汉没有太多的利益纠葛,所来不过是为了抢劫城池中的财富人口。张皇后以一己柔弱女儿之身,乔装易扮,孤身独入匈奴营帐,竟能说得楼烦王且冬末放弃眼皮子底下唾手可得的云中城,转身离开。 “实在是不知道,张皇后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当此之时,每一个知情的人,都对那个柔弱美丽的少女皇后,在心中升起了一股敬意。 卧室的门咿呀一声,从里头开了。 管升走出来,道,“陛下有谕,让你们起来吧。” “——军情紧急,这么跪着算什么事?要是真的有悔过之心,便好好的与匈奴人打一仗。” “诺。”众人大声答道。 丙子,曲周侯郦商率三万巴蜀材官赶到上郡; 丁丑,大将军颍阴侯灌婴率大军出发,与匈奴先头骑军在野地相逢,大战,匈奴败退; 庚辰,匈奴左谷蠡王会合西路楼烦、白羊二部; 辛巳,长乐宫吕后发出诏书,告天下,皇长子恒山王义与三日后策为太子,行庙见礼。制曰,可。 ——共4233字,2011年5月14日修 *********** 注:汉朝,家中奴隶称男主人为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