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失
我不能说话,也不能动,眼前模糊一片,但我却能清晰的听到外面的世界,感受到我体内的力量正在一点一点的消失,我知道,跟着这力量一道逝去的还有一个尚未成型的生命。 我最近变得懒惰,不是因为冬困,只是因为我怀孕了,而我自己竟一无所知。 “真冷呀。”我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我感觉我都可以看到从自己嘴里冒出的白色寒气。 云容不喜欢在屋里笼太热的炭火盆,她说低温能让她清醒,才会愿意去看书、刺绣。不会经常犯困偷懒。只是今天下了一场大雪,天气越发冷了,我在这儿躺了一会儿就觉得浑身冰冷,指尖脚尖都要麻木了一般,真不知道她晚上是如何入睡的。 “殿下,恕我无能。孩子没能保住。” 是谁在说话?我略偏了偏脑袋,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跪下说了方才的话。 “孩子?没有保住?”我叹了一口气,仿佛是吐出了自己胸中的最后一股温热,我如堕冰窖,寒冷刺骨。 在一个飞满大雪的晚上,我失去了我的孩子。 身体上的痛楚并没有维持多久,这个过程短暂而冰冷,我感觉有人托起我的头,喂我喝下一碗汤药。我下意识的咽进去,苦涩的药汁顺着我的喉咙缓缓滑进去,流过食道、胃部、肠道,我觉得整个腹部都暖了起来,似乎这碗汤药弥补了我腹中刚刚失去的空位。 我的手脚热了起来,只是心中依然冰冷,我多希望这碗汤药可以顺道流进我的心脏,那里也是空落落一片。 我挣扎着起身,看到稳婆抱着一团东西要走,我听到雁奴同我说话,但我没有理她,推开她试图揽住我的手臂,迅速下了床。 我的四周一片尖叫声和惊呼声,我的眼中却只有那稳婆手中的那一个卷起来的包袱。我不知道里面到底会有什么,但我想看一看。 我抢过那个包袱打开,却失望了,除了血,我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我丢下那个包袱,颓然倒地,闭起眼来,眼前还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血红。 “啊!”我大叫着痛哭失声。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个孩子的到来,就已经失去了他。 “凝曦jiejie,你不要难过。来,我扶你上床。”阿音挺着大肚子站在我身边,试图拉我起来。 看着她高高隆起的腹部,我心底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恨意,为什么是我会失去这个孩子?我一脸厌恶的拂开她搭在我肩膀上的手,挣扎着站起。 “我自己会走。你不必在这惺惺作态,我看着恶心!”我没有走回床上,却走向了门口。我需要空气、雪花,让我冷静一下,否则我不能保证我会对阿音做出什么。 “你疯了!”云容大吼着扑上来关上我打开的门。 我看着瞪起眼睛的她,像看外星人一样。她从不失态的,怎么方才都吼了起来? 对啊,我也从不失态的,就连阿音试图弄死我的时候,我都是淡淡的,怎么刚才也失态了? 我任由云容和雁奴把我拖回床上,再用无数条被子把我围起来。 “秦王呢?”我紧紧拥着怀里的被子问,好像我不抱紧,这些被子也会离我而去一样。 “快到上元节了,殿下今日去了北郊的军营劳军。王妃已经派人去请了,只是一时半会还到不了。”雁奴轻轻拍了拍我的背,轻声说道。 我生恪儿的时候他不在我身边,我现在失去了我们的孩子,他还是不在我身边,这就是嫁入帝王家的结果吗?你的男人只在他需要你的时候出现,等你需要他的时候,他却总是不在服务区。 “他笼络军心是大事,我这些小事不必劳烦他回来。”我恨恨的说。 “你不要生秦王的气,他也是……”雪鹤小心翼翼的说。 我打断她的话,冷冷说道:“我没有生他的气。我可不敢。” “凝曦,你睡一会儿吧,要不要让恪儿陪着你?”韦珪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她抱着恪儿,轻轻把他放在我怀里,像哄孩子一般柔声对我说。 “恪儿。”我把自己的脸贴在那孩子脸上,他暖烘烘的体温一点一点的蔓延到我的身上,我才觉得心里没那么冷了。 “你们都出去吧。让她静一静。”韦珪吩咐众人。“雁奴你也出去,我留在这里照顾她就可以了。” “你不用在这陪我。”我语气生硬的说。现在我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你会想让我陪着的,因为只有我理解你现在的苦楚。”韦珪不由分说的将我按倒在床上,“躺下,你要做的就是休息。” “你理解什么?你又没有失”我大叫着说到一半,突然想起以前丁檀似乎跟我说过,韦珪也曾失去过一个孩子。 “我也失去过一个孩子,而且我的孩子已经六个多月了,他已经长出了手脚,几乎可以看清楚五官了。”韦珪平日里的骄傲和冷毅此时荡然无存,她张大着眼睛,哀戚无限的看着我。 “为什么?” “为什么?”韦珪冷笑一声,重复了一遍我的问话,用控诉一般的强烈语调继续说道:“因为我的丈夫,因为我孩子的父亲!你知道他是个乱臣贼子吗?他野心勃勃的随同别人谋反,杨玄感兵败,他为了掩护他逃亡,竟让我披甲上阵,拖延隋军!” 不用韦珪再说,我都能想象一个身怀六甲的孕妇在沙场上会遭遇什么。 “我失去了我的孩子,但也没能保住他主子的命,当然也没能保住他的命。我本可以保住他的,但我却没有。每次想起他时,我都会觉得是自己亲手杀了他。”韦珪说道此处,将自己的双手放到眼前仔细的看着,仿佛上面沾满了血迹一般。 同别人分享喜悦,会让喜悦放大一百倍,同别人分享痛苦,会让痛苦缩小一百倍。听着韦珪的故事,我似乎有些忘了自己的伤痛,天灾和人祸,我还是宁愿选择前者。 “这不是你的错。”我主动伸出手,握着韦珪的手安慰她道。 “我公公、丈夫都死了,孩子也没有了,若不是还有檀儿在我身边,我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理由继续活着。你现在同我当时一样,不,你要好一些,你有恪儿,还有秦王。” “谢谢你。” “不,我也该谢谢你。我一直想找人说说这件事,今日总算说出来了。自己心里也好过一些。”韦珪擦了擦脸上的泪水,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凝曦!”李世民突然冲了进来。 “你还年轻,以后还会有孩子的。”韦珪拍了拍我的手背,起身离开了。 “我一接到消息就往回赶了,你没事吧?”李世民蹙着眉坐在我床边,关切的问。 他身上的铠甲还带着外面的雪花和寒气,冷冰冰的,就像这个现实一样。 “你最近很多烦心事吗?我觉得你的眉头最近一直都没打开过。”我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李世民双眉间的那个紧紧的锁。 “我没事。”他避开我的眼睛,看着我身上的被子说。 “许多事你都已经不再同我说了。”李世民现在越来越忙,我很久没同他一起吃饭了,连话都很少说。多久了?一个月?两个月? “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我真的没事。” “我也没事,我累了,想睡了。”我推开他,抱着恪儿躺下,闭起眼睛,把他接下来的问题和安慰通通堵了回去。 我可以同别人谈起我失去的孩子,但却不能同他说起。因为我同韦珪一样,觉得是自己害死了自己的孩子。如果我能早点发现自己怀孕,早点请大夫来看,这个孩子也许就不会有事了。我很愧疚,为自己无法保住我们的孩子感到深深的羞愧。 近乡情怯,看着他,我满脑子想的只会是我失去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