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七)纵使相遇亦不识
初三一早,不待出去施饼,那掌柜的就找到了章清亭,“你们也该上路了吧?要不要替你们先准备些东西带着路上吃?” 章清亭苦笑,果然不出所料,这已经嫌他们耽误发财,要赶他们走了。 “正是想跟您辞行呢,咱们今儿也就是最后一日了,施完了今日的饼,也就走了。多谢掌柜的关心,若能替我们准备些熟食,那是最好不过了。” 掌柜的很满意,“行,这个包在我身上,一定给你们弄得好好的。” 章清亭无奈叹息,回头跟大伙儿一说,赵王氏立即就哭了。不过赵成材已经跟她做过思想工作了,此刻扶着母亲坐下,“娘,您放心,这儿的事我一回去就上奏朝廷,无论如何得想个办法彻底解决了,到时就不止是成栋,这些人也都能得救了。” 可等朝廷出兵,又得等到猴年马月?赵王氏纵是满心不愿,却也不得不听。在这里的几日,已经看得非常清楚,每个矿山都有着严密的组织和控制,光凭他们这十几个人,可犯不起这几千人的众怒。 最后一次施饼,赵王氏想把时间拖长一点,一块饼切成了六块,亲自站在门口,一个个递给那些矿工们。以期从中发现熟悉的面孔,可是直等到日上中天,赵成栋也没有出现过。 行李俱已打点齐全了,马车也早已套好,饼都分完了,赵王氏仍是站在门口,痴痴地望着矿工们会来的方向。 那一抹枯瘦的身影,在这稀薄的阳光里拉下长长的黯淡的身影,诉说着一个母亲无尽的忧伤与惦念。 我的儿子,你到底在哪里? 章清亭瞧着心酸不已,虽然这赵成栋是可气又可恨,但这些天,看了矿工们的惨状,她也不禁为这个小叔忧心不已。 而赵王氏几乎成日都是以泪洗面,只有真正做了母亲的人,才更能理解那一份肝肠寸断的刻骨伤痛。 深深地叹了口气,上前搀扶住赵王氏,“婆婆,走吧。” 赵王氏口中应着,眼睛却仍是紧盯着那个儿子可能会来的方向,不肯挪开半步。 赵成材也走上前去,挡着她的目光,“娘,真的要走了。” 掌柜的,还有市集上的人已经对他们有些起疑了。这些人,沆瀣一气,狼狈为jian,又远离官府的管辖,要是再磨蹭下去,难保就不对他们出手了。 赵王氏身子抖得厉害,又快哭了,她是多么想再留一刻,再等一刻啊,赵成材狠一狠心,将娘用力半拖半扶着就走了,“娘,您信我,我以后一定会很快回来救成栋的。” 赵王氏捂着脸,上了马车。 马车无情,辘辘地带着一颗母亲破碎的心,走了。 就在他们走了不久,远远地过来一队人。这队人看起来也是几个矿工,骂骂咧咧地拖着一个破树枝扎成的简易旱筏子。 筏子上还趴着一个人,一双手死死地抓着绳子,哪怕是掉在外头的腿都给磨得血rou模糊了,哪怕是同伙们唾骂他的十八代祖宗,他也一声不吭。只是紧紧地抓着绳子,紧紧地盯着前方的路。 眼看着已经进了市集了,他拼命搜寻着排队的人群,他们说施饼的地方会有老长老长的队伍,那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嗳,老板,不是说你们这儿有人施饼么?” “那你们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候了,人家早就走了。” “走了?妈的,真够倒霉的我就说了,带着这个累赘,不可能领到东西,呸,都摔成这样了,还非下山来,到底是折磨我们。” “算了吧,反正他也把他的工钱都给你们了,一会儿够你们乐的。” “拖着这个残废,怎么乐?” “随便把他扔哪个门口不就成了?” 呜呜……哑巴使劲地扒着那家门槛,不肯离去。 “什么?你还不愿意走?那随便你吧,头儿,不如就把他扔在这儿吧,他又走不了,让伙计帮忙看着,咱们一会儿再把他拖回去不就得了?免得老拖来拖去的,看着就讨厌。” “那……也行吧,掌柜的,那就麻烦你了啊。” “这有什么麻烦的?你们到我家来玩不就行了?我家要什么没有?就把他搁门口,拿绳子拴上,走不了的。” “你家东西可贵,小的们可花不起。” “那就算你们便宜点好啦……” 哑巴呆呆地坐在门口,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们走了?他们怎么会走了?他还没有见到他们,他们怎么会就这么走了? 天很冷,在这么个大冷天里坐在雪地上就更冷,但比这些更冷十倍的,是他的心。 往事一幕一幕出现在眼前,小时候家里的贫寒,与小伙伴们的调皮,爹娘的责罚,兄弟姐妹们的嬉笑…… 然后,都长大了。有一天,一个他称作嫂子的女子来到了他家,不过短短几年,就彻底将他们家改变得翻天覆地。饭桌上出现了鸡鸭鱼rou,身上穿着了绫罗绸缎,出入有了马车,荷包里有了闲钱…… 悔恨,无穷无尽的悔恨充盈了哑巴的心。 他为什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境地?他为什么不学好,不听嫂子的话?他为什么会这么糊涂,为什么会这么容易就上当受骗,败光家财不说,还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如果……如果老天开恩,能让他再见家乡亲人一面,再让他重新来过一次,他一定一定不会再走上今天的路,他一定一定要做个好人,老老实实在家里种地养马,他一定一定不会总是贪得无厌地想要更多更多。可是,这世上有如果吗? 他们走了,也带走了他唯一的希望和信心。 哑巴想,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也不知在那儿枯坐了多久,突然,就听旁边有个熟悉的声音,“婆婆,到了。” 这是谁?哑巴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猛地抬起头,他看见一个年轻的妇人扶着一个头发花白的瘦小老妪下了车。 老妇人拉着媳妇的手,“这可真是谢谢你了。” 年轻的妇人摇头,“婆婆,您说什么呢,不过咱可说好了,只能待一小会儿,一会儿就得走。否则……” 老妇人连连点头,“我晓得的,你能让我来再看一眼,我就心满意足了。” 年轻的妇人陪着老妇人进去了,哑巴坐在不远处的墙根那儿,想过去,却是全身手脚冰凉,动也动不了。想出声,喉头里就像是被千斤重担死死堵住了,一声也发不出来。 他又急又慌,却除了泪如雨下,却是毫无办法。 原来章清亭他们刚离开不久,赵王氏突然想起,她在房间角落里还拉下了一小袋面粉没用完,得回去做了饼再走。 所有的人都看出赵王氏是在找借口,别说东西不在,纵是在的话,也多半伙计收走了,哪里轮得到她去找回来? 可赵王氏又哭了,“我就老觉得咱们一走,成栋就过来了。你们让我去看一眼,就一眼让我再买几张饼送人,只耽误那么一会儿工夫,行么?” 章清亭瞧着真是不忍,“算了,我再陪婆婆回去一趟吧,就说忘了打酒了,怕路上冷,回去再买一些。” 赵成材叹了口气,“那就一起回去吧。” 章清亭却不同意,“这么多人一起回去,人家就更疑心了。倒不如你们在这儿等着,就我们回去,人家看是妇道人家,也好说话一些。若不放心,只让阎大哥陪我们走一趟吧,人少,马车跑起来也轻快些。” 于是章清亭就陪着婆婆又折返了回来,跟那掌柜的一说,着实地买了他几坛好酒,又给赵王氏买了些大饼rou包。掌柜的虽然觉得她们这行止很有些古怪,但也随她们去了。只是怕她们又把东西拿了送人,让小伙计跟着一直捧到车上去。 等着她们再从这里出来,就见旁边有个蓬头垢面,瘦骨嶙峋的矿工忽地从地上扑了过来。 赵王氏吓了一跳,本能地闪了一下,那人正好就扒住了章清亭的脚,十指紧紧地抓着她的裙角,抬起头看着章清亭呜呜哇哇地叫着,却是什么也听不出来。 旁边那小伙计毫不客气地踹了他一脚,粗暴地吼着,“快滚开。” 可这哑巴给踹得嘴角都出了血,都仍是死死地盯着章清亭,又看着赵王氏,叫得更加急切了。 “你这人怎么回事?”赵王氏也有些生气了,护着媳妇,赶紧帮忙把她往回拉。 章清亭一惊之余却是叹了口气,“算了,他可能是肚子饿了,想要吃些东西。婆婆,麻烦你给我拿两个包子。” 赵王氏递了给她,章清亭好心地蹲了下来,“你拿着吃吧。” 这哑巴急得眼泪都下来了,根本不去接包子,仍是一个劲儿的啊呜叫着,就是不松手。 阎希南也过来了,“这人别是疯了吧?张夫人,我帮你把他拉开。” 不要啊,哑巴拼命地摇着头,却敌不过阎希南力大,到底给他拉了开来。他一急之下,倒是生出个主意,因说不出话来,就伸指在雪地上划出个字来。 赵王氏不识字,可章清亭一见那个“嫂”字顿时就变了脸色,给阎希南使了个眼色,用脚尖在地上划了个“材”字出来,哑巴似是看到一丝希望,立即划了个“哥”字,又在旁边划了个“栋”字出来,然后望着章清亭,是号啕大哭。 旁边小伙计已经将吃的给他们放在车上了,此时见了起疑,“这是干嘛呢?” 阎希南已经迅速踢掉了他们在地上划的字,章清亭勉强按捺住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脏,深深地吸了口气,止住袖子里微微发颤的拳头,勉强一笑,“没事。” “可你这脸色?” 章清亭告诉自己不能慌,一定不能慌,赵成栋的腿已经不能动了,还给绳子拴在马桩上,这附近人实在大多了,如果突然一乱起来,他们定是无法脱身的。 她尽量放松下来,对那伙计一笑,“我呀,素有心疾,有时候一惊吓或是受了寒暑,总有会子喘不上气来,坐一会子就好了,无妨,无妨的。” 那伙计听得哦了一声,却不离开,就抱着两手站在门口,猜疑地看着他们。 赵王氏还不知道章清亭有这个毛病,焦急地看着他,“那可怎么办?咱们快回去吧。” 章清亭心里这个急啊,脑子里迅速转过无数个念头,该怎么办? 本以为得了希望的赵成栋,就见嫂子认出自己之后,居然跟没事人似的,扶着赵王氏继续往车上走去,“婆婆,我们走吧。” 阎希南是老江湖了,很快就判断出章清亭的真实意图,放下赵成栋,跟着也往车上走。 赵成栋不知道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嫂子不要自己了?她方才明明就是认出来了,对么?那她为什么不理自己了? 嫂子,嫂子,你别记恨我啊,我改,我以后肯定全部都改行了么?赵成栋又急又怕,跟疯了似的,拼命冲着马车哭嚎,可是马车仍是远去了。 他不知道,一上车,章清亭就哭了,既是为了重逢的激动,也是见他如此惨状的心酸。 “媳妇儿,你这是怎么了?”赵王氏不明所以,怎么媳妇好好地就哭了? 章清亭使劲忍着泪,半晌才紧握着她的手小声道:“婆婆,您可千万别吱声,方才那个人,是成栋。” 赵王氏跟当头被人打了一棒似的,整个人都木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说什么?” 章清亭拼命点头,“那人是成栋,千真万确是成栋。” 赵王氏当即就跟疯了似的,“那你……” 章清亭顾不得体统了,扑上去捂着她的嘴,“别嚷,您不能嚷,一嚷惊动了人,咱们就没法救他了,您答应过我,出来要听我的话的,您这会子一定得听我的话,否则成栋救不出来,很有可能就会给人打死了。” 赵王氏已然是泪雨滂沱,却也用力拿两手死死堵住自己的嘴,不发出一点声音。天哪,自己的儿子都变得自己完全认不出来了,他这些时,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呀。 章清亭擦了眼泪,告诉她自己的打算,“方才我见那伙计已经怀疑了,便不敢声张,只假装离开,咱们一会儿再绕过去,抢了人就跑,到时您在车上接应,我和阎大哥跳下去救人。” 赵王氏一个劲儿地点头,章清亭死死抓着婆婆的胳膊,给她鼓劲,也是给自己鼓励,“您放心,咱们只要够快,就一定能把人救出来,您可不要再哭了,我也不哭,咱们就这一次机会,一定要抓住。” 幸好赵王氏本性刚强,听媳妇说得有理,赶紧把脸埋进胳膊里,拿棉衣直接拭去了眼泪,用牙把唇都咬出血来了,才止住了泪,大口大口地吸着气,攥紧了双拳,却仍是说不出话来,只是定定地看着媳妇,无限信任和依赖地看着媳妇,用目光告诉她,“我信你,我信我们能行。” 章清亭也没有多说一个字,只将田福生给她的匕首掏了出来,紧紧地握在右手上,左手和婆婆的手紧紧地拉在一起。 这一刻,她们都觉得彼此的心连在一起,她们是真正的一家人为了保卫自己的家园,她们会并肩战斗到底。 阎希南和马车夫商量了一下,因为赵成栋的腿伤得太重,不可能独自骑马,赵王氏也不会,得要人带。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还是驾着车跑得更容易些。可若是实在不行,那就是赶鸭子上架,也得骑着马跑了。也不用章清亭下车,阎希南说他一人可以搞定,只让她们婆媳俩在车上接应便是。 章清亭道:“我没问题,可以自己骑一匹,劳烦师傅您带着我婆婆,阎大哥带着成栋,这就够了。” 赵王氏心里那个窝火啊,早知道自己当年就该在家里把马学会了骑再来,这关键时候,不成大伙的累赘了? “你们到时救了人,只管走,我一个老太婆就算是给人抓住,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婆婆。”章清亭怒视着她,“您又说什么胡话呢?我们能把您扔下,自己跑么?那救一个不又搭一个进去?咱们仍是照计划行事,您可千万别乱来。” 赵王氏看着媳妇,微微叹了口气,却是慎重地点了点头。 稍作调整,四个人相互看了一眼,点头示意都准备好了,阎希南沉声命令,“走。” 马车如风驰电掣一般,又冲回了那处市集。 刚到那客栈门前,那伙计觉得先前那事有些不大对劲,想找人把赵成栋抬到客栈里头,可偏偏别人又没见着,反怪他小题大做。 “那个臭乞丐,腿都烂成那样了,哪还有人要?你也太多心了。” 伙计一人也搬不动,正和人在那儿唧咕着,忽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之声,那声音是如此之急切,引得许多人都驻足观看,不知发生了何事。 而到了客栈面前,车还未停稳,就见一个人影如鹞子一般,从车上飞了下来,径直奔到赵成栋的面前,一刀就砍去他身上的绳索,将他从那木筏子上扛了起来,却不料那木筏子还有几道绳索牢牢缠在他的身上。 阎希南又不可能把赵成栋再放下来慢慢割那绳索,带着木阀又累赘,急得满头大汗,这可怎么办? 最新全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