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 烈焰焚火 天道好还
许多年后,太史令在《大汉帝国史元公世家》中,以极为推崇的笔调记载了发生在这年夏天的北城事件。虽然说史官的职责是不隐恶,不扬善,力求客观公允的纪录真实,但对于这件事,那位以铁笔直书而著称于世的司马史官,字里行间却饱含了由衷的崇敬。 “……元公慷慨率意,感天子知遇之恩,遂许之以驱驰。时勋贵横行,把持朝野,天子宏图,缕缕受挫。而更许其门下众子弟纵横街市,跋扈长安。适有平民之陆家遭其荼毒者,父死姐亡,唯余幼弟。元公闻之大怒,孤身奋起,慷慨陈词于长安闹市,当众灌输生死本意,鼓舞平等权利,民众皆感佩。追随元公讨贼者近万人。遂直趋北城,玄武振威!剪除为恶者爪牙,民众怒焚信成候府,余者皆惴惴。其后,天子明诏其党羽罪恶于中外,天下无不切齿。后被抄灭诛族者,凡十余家,罢黜徙边者无算,朝堂为之半空。不久后,天子有诏,严禁天下私用刑罚,杀人抵罪。更有士农工商皆为一体,不得随意欺辱剥夺之语,此皆元公之力也……!” 身后之名,创建之功,对于现在的元召来说,他还并没有想到那么多。之所以冲冠一怒,只是为了那朵匆匆凋零在红尘中的花朵。 对于这世间的善与美,元召一向都是抱着最大的尊重来对待。所以上一次,他可以为了那个忠贞不屈的使节孙连,阵斩匈奴左贤王来为他报仇。这一次,他同样可以为了只见过一面的那个女子,灭掉这个首恶的郦家,但这还不够,那笔帐,还远远没有算完。 看着眼前熊熊的火光,耳边隐隐传来凄厉的哀嚎,然后又逐渐的减弱、消失。元召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他的心中也没有感到一点儿不忍。 隐藏在楼台下密道里的人,一个都没有逃出来。等到地面的火熄灭的时候,应该都被烤得熟透了吧? 元召拍了拍陆浚的肩膀,转身向外面走去,那孩子紧紧的跟着他,眼神坚定,寸步不离。郦家已经完了,湮灭在民众的怒潮中,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而剩下的那些,可以交给皇帝处理了,明正典刑,昭告天下,使所有权门豪族都从此对生命存有畏惧之心,这才是他最想达到的目的。 各家的府门都紧闭着,听到街上的怒潮,看到信成侯府的冲天火光,没有人还能保持平日的那份自大,那几个惹起这场大祸的纨绔,早已经被各自的家主打骂几百次了,可是,现在就算杀了他们也无济于事。 家中豢养的爪牙大多已被杀死在了府门外,想再派出几个勇敢的出去求援时,却无一例外的被射杀了。那些身穿黑袍的精锐骑兵,一个个如同收割生命的死神,来回巡视,严密的封锁着整条玄武大街,大声喝令着府中人不许乱动,原地等待,否则,格杀勿论!而更令他们绝望的是,宫中的大队羽林军竟然也开过来了。但不是来救他们的,而是来协助警戒的,把各个府邸包围的严严实实,不要说人想逃出去了,就连一只鸟都飞不出去。 长安府衙的人这时也动起来了,开始维持秩序,劝说协调民众,不让sao乱再蔓延。那位主薄大人在大声的吆喝着,说什么首恶既诛,大快人心。小侯爷已经入宫参加朝会去了,必定会请得圣旨,余下得这些作恶者也一定都跑不掉。所以大家要遵守秩序,免得造成意外,那样就辜负了小侯爷的一番美意了……。 这样的说法,有许多人在人群中进行着同样的宣传。果然,在有组织的引导下,民众们开始平静下来,兴奋激动的谈论着不久前刚刚发生的一切,推测着接下来皇帝会怎么办。 皇帝会怎么办呢?这个问题,元召连去考虑都不用考虑。那位雄才大略的帝王,自己已经把炼好的宝刀递到了他的手心里,他会不顺势而动,大杀特杀,把所有看不顺眼的旁枝斜干都砍的干干净净如果他不这样做,那他就不配后世给他的那个称号了! 元召猜想得一点儿都没有错,当他来到未央宫外,伏阙请旨,要求进殿面君,有重大事情启奏的时候。并没有等太长时间,马上就有殿中内侍出来把他引领了进去。 长安城内发生的一切,朝堂上的人还并不知道详细,但心中都已经有了许多猜测。此时,看到那少年从殿外走进来,目光一起汇聚过去。 名叫元召的少年身上没有沾染一丝污垢,素袍黑发,干干净净。他就那样一步一步从大殿门口走过来,走过每一个人的身边,来到大殿中央,九龙台阶之下,伏阙顿首,拜见天子。 皇帝看着他,心中感慨万分,眼神出奇的发亮。此前他从西凤卫暗探不断送回来的消息中,对玄武大街上发生的事已经了解得一清二楚。知道大事已成,所以才密令李敢,把早就准备好的羽林军派过去,做好了清算的准备。 “陛下,臣元召一时激愤之下,在长安城内做出了有违法度之事,因此,特来请罪。” 元召施礼完毕,直起身来,不卑不亢,面色平静。 大殿之内很安静,有些人心中开始打鼓,有着强烈的不安。因为他们看到皇帝听完这句话后,不但没有怒色,脸上反而显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元卿,你这么小的年纪,又能做出什么违法之事呢?不妨说来听听。” 元召向上拱了拱手,眼睛略微朝四周瞟了一下,见离他站得最近的,正是丞相田玢和御史大夫公孙弘,两个人正目不转睛的盯着他,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东西来似得。 “陛下容禀,今天一早,臣听闻了一桩发生在长安的人间惨事。所以一时愤怒,就想去与之有关的信成候府上替人讨个公道。臣本来只是想去严惩一下凶手而已。没想到,我大汉子民在陛下仁德的长期熏陶下,竟然人人具有侠义之心。听闻这样的惨事后,与臣有同样心情者大有人在。” 说到这儿,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皇帝果然心有默契的立刻接下了话头。 “呵呵,不错!我大汉开国七十余年来,一向以仁孝治天下,所谓潜移默化,朕的子民自然心中都有一份向善恻隐之心。” “陛下所言,正是此理!所以群情激奋之下,臣就与所有人一起去了。没想到,刚刚进入玄武大街,竟然遭到了五六百持刀狂徒的疯狂阻杀,那些人家里不仅私储甲兵,甚至连强弓硬箭这样的违禁武器都有啊!” “什么!此话当真他们真的动用了甲兵,弓箭!”皇帝脸色一变,语气开始郑重起来。 群臣也不禁心中一凛,难道信成候府和众家勋贵动用私兵对手无寸铁的民众展开了屠杀那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然而接下来听到的消息,却出乎了他们所有人的意料。 “是的,这五六百狂徒都是在他们府中豢养的私兵,长安民众当场就被射伤了十余人,后来幸亏有许多义士奋起抵抗,把这些为虎作伥的爪牙都杀死了,才避免了陛下子民更大的伤亡。” “好,杀得好!岂有此理,身为臣子,竟敢私储甲兵,该当何罪!廷尉,朕问你,大汉律例对这一条是怎么规定的啊?” 他们君臣一问一答之间,下面的文武百官要是有谁还没有听出皇帝的态度,那他就是个傻子了!廷尉张汤听到皇帝点到他的头上,虽然心中一万个不愿意替元召背这个书,但也只能走出班来,干巴巴的说道:“回陛下,高祖皇帝所制定的律例明确规定,无论臣民人等,有私储甲兵者,以谋反罪论处,诛三族!” 此言一出,如一柄重锤敲在了各人的心上,无不心中惊骇,抬头看向高高在上的那个人。这是要重办的节奏啊! 许多人都知道这条高祖皇帝立下的律例,但知道归知道,并不当真。因为许多年来,这条律例也不过流于形式,成了一纸空文。 因为时代背景不同了,当年高祖皇帝之所以立下这一条规矩,是因为当时天下战乱刚刚平息,一些军中悍卒骁勇之士,退伍之后无处可去,就依附在原先的主将府中,成为了他们的私人武装。 这样一来,各家府中的势力就过于庞大了,在长安城内,对未央宫构成了极大的威胁。所以高祖才定下此律,无论你是功劳多大的臣子,家中只许有少量的护卫,而绝对不允许超过规定的数量。 至于盔甲,弓箭等军伍重器,更是在严禁之列。在高祖一朝,有许多开国功臣之家,就是因为触犯了此律,而被抄家灭族的。 只是到了后来,文景两朝,以此而得罪者寥寥无几,这条罪名就渐渐如被淡忘了一般。不过,臣子们假装忘了,皇家却并没有忘,偶尔也会拿出来用一次。离此最近的例子,就是十五年前,汉景帝以私买甲盾、欲以谋反的罪名把太尉周亚夫下廷尉府审问了。虽然那里面充满了阴谋和权力的需要,但这条罪名确实是置人于死地的杀手锏! 而今天,在这含元殿的正式朝会上,当今天子又把手伸向了这把杀手锏,他想要干什么,已经是不言而喻了。 果然,听到张汤的回答,得到了自己想听到的答案。刘彻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挥手让他退在一旁。然后示意元召继续说下去。 “陛下圣明!经过大街上的一番血战,面对这些视生命如草芥的人,却更激发了民众心中的怒气。大家都应该知道,这样的情况下,是什么事都会发生的。所以,长安民众冲进了信成候府,混乱之中,不知道就怎么走了水,也许是信成候自知罪大,无颜再面对陛下和天下人也许是冤魂索命反正最后的结果,就是信成候府郦家的人都葬身火海,被烧死了。” 仿佛感受到了在场某些官员心中的害怕,元召决定再给他们加一些重量,最好是吓死一些完事儿。 大殿上寂静的可怕,有人紧张的咽唾沫声音都清晰可闻。百官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不可置信的神情。 什、什么……信成候郦寄就这么死了?郦家的人都被烧死了! 丞相田玢的眼珠子一下就瞪大了,看到眼皮子底下的少年平静的说完这些话,再偷眼瞥见御座上皇帝露出的微微喜悦神情,他的心中翻江倒海,惊涛骇浪。 原来如此!事情走到这一步,要说皇帝预先不知情,打死他也不相信。朝堂的政治格局马上就要大变矣!有很多人要跟着倒霉了。 与他有同样觉悟的人并不在少数。御史大夫公孙弘、廷尉张汤眼神闪烁,都在心中极速的思考着接下来要如何表态,才能在这场巨变中站对立场,现在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汲黯、郑当时等与元召素来亲近的一大批人,此时看着他得背影,说不上是什么感觉。说他做事孟浪吧,可是却又处理的如此圆滑。说他考虑周全吧,却总是又容易热血冲动。但有一点儿共识,在他们心中是相同的。眼看这小子在大汉政治舞台上的重量越来越重要,所有这些对他寄予期望的人,心中都感到无比的欣慰。 “死了?哼!人虽然已经死啦,其罪却不能免,其所犯罪恶,要一一查清楚了,记录在案,昭告天下,让所有人都知道其为何而灭亡,引以为戒。也省得朕担一个荼毒大臣的名声。这件事,就交给廷尉府去办吧。” 张汤板着脸答应下来,圣命难违呀!暗地里,心头却有一万匹草泥马呼啸而过,元召捞了一个好名声,却扔下大堆烂摊子,自己去给他收拾残局,有你们这么办事儿的吗! 至于其余的那些勋臣之家要怎么定罪,皇帝刚要开口说话,下面早有许多预感到不妙的臣子出班跪倒,称有事要奏。 皇帝扫了一眼,早已心中有数,这些人都是那些家族中的门生故吏,都与其有着很深的关系。其中不乏身居高位的重臣,在这关键的时刻,他们站出来,一定是来喊冤辩解的。 人数不少啊,黑压压一片,足有三四十人之多,人人面带激愤,神色严肃。但说出来的话不是喊冤辩解,反而是赤裸裸的胁迫。 “陛下,你身为大汉皇帝,怎么能如此对待曾经为这个国家立下过汗马功劳的老臣呢!任由这无知小儿,鼓动市井刁民,攻击侯府,屠戮勋臣。如此,岂不令天下寒心!望陛下严惩闹事凶手,把他们一一绳之于法,才是正道!否则,臣下离心,圣德有亏,得不偿失矣!” 说话的是左内史傅远,他正是阳陵侯傅宽家里的人,纨绔子弟傅偃兵的一个族叔。也算是位高权重了,此时领头站出来,说话之间,理直气壮,可见其心中的不服气。 刘彻坐在那儿,并不说话,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他只是在看着这些官员们的表演,听听他们还有什么可凭仗的。 傅远说完,站在一边,并不退回去。接下来,梗着脖子说话的,是中大夫夏侯友恭,此人乃是汝阴侯夏侯婴的后代,他与曲逆侯陈家是儿女亲家的关系,听到此事有可能牵扯到陈家,忍不住也站了出来。 汝阴侯夏侯家却与那些家族不同,家风还算淳朴,在朝野之间风评甚好,这是沿袭了他们先祖夏侯婴的品性所致。 要说起夏侯家的地位,那在长安城中也是首屈一指的。在皇室之中,对他们家也是甚为敬重。这是凭着夏侯婴的忠贞得来的。 夏侯家与老刘家的关系太铁了!夏侯婴与高祖皇帝刘邦是铁哥们,从刘邦还是小小亭长的时候,就开始赶马车拉着他,一直拉到他当了皇帝。那就是他的专职皇家御用司机啊! 好多次,夏侯婴拉着刘邦在千军万马中逃命,生死往往一线间。包括刘邦与吕后的一双儿女,都是他救得性命。所以,老刘家上上下下对夏侯家都是心存感激的。 如今,见夏侯友恭也站了出来,皇帝终于坐直了身子,微微皱起了眉头,对于别的那些臣子,他可以不在乎。但对于此人,他却不能无礼对待,必须要以理服人,否则传扬出去,那就真的是圣德有亏了。 “陛下,无论郦家还是其余之家,他们犯了罪,自然有国法制裁,岂能任由平民欺辱呢!何况前些日子,天雷屡次击毁殿宇,此乃是上天示警。陛下身穿的素袍还没有脱去,而今殿外雷声滚滚,难道陛下没有听到吗如果再行此事,就不怕天意再次发怒?” 夏侯友恭已经五十多岁了,他说的话一点儿都不客气,因为他有这个底气。 刘彻的脸被憋的通红,果然这会儿殿内昏暗阴沉,雷声在长安上空又响起来了。难道老天爷又不满意了这也太会挑时候了吧! 就在这一片惊疑中,有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在众人耳边。 “什么天意!什么示警!皆不足畏。只要陛下怀有为民之心,老天,也要退避三舍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