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六十六章 帝王宿命
自千年以来,世间称王称霸者,不可计数。而随着时光流逝,大多皆身死名灭,化为尘土,最终归于虚无。 而被人称为楷模者,也不过三代圣王,尧舜禹汤,寥寥数人而已。自春秋战国以来的许多君王,都把这几位称为至圣至贤,顶礼膜拜,尊崇虚荣,不可胜计。 汉初以来的几位皇帝,为了标榜自己的贤德,也是把这几位圣王事迹列为必修课,把他们捧上神坛,大力宣扬赞美之。 然而,在大汉王朝的第五位皇帝刘彻眼中,三代圣王们离得太遥远了,遥远的有些面目模糊不清。他不需要朝拜这些远古的泥雕木像,他心中狂热的崇拜者,从很小的时候就只有唯一的一个。那就是大秦皇帝秦王政! 毋庸置疑,如同战场上的武将都崇拜横绝八荒的西楚霸王一样,自秦朝之后的君王,也无不向往建立如同秦始皇帝那样千古一帝的伟业。 汉承秦制,得到了很大的便利。百余年来的发展,更是进一步完善了大秦王朝建立的各项制度。刘彻有时候会想,如果秦朝没有灭亡,按照始皇帝留下的规模继续发展到今天的话,到底会是一个怎样的局面呢?他曾经设想过很多种可能,但每一次都没有一个肯定的答案。 以秦始皇帝为偶像的刘彻,一直相信自己是具有天命之人。就算是被太医院明确告知他所患的宿疾已经很难治愈,他也没有放弃这最后的一丝努力。长途跋涉千里出行的最终目的,也不过是想要求得延长生命的良药而已。 而这位他很早之前就听吾丘寿王推荐过的东海尊者,果然没有让他失望。不久之前献上的那几颗丹药,他服用之后马上就感觉到了极佳的效果。以最近两年从未有过的良好精神状态登临泰山之巅,就是一次最好的检验。 皇帝刘彻欣喜若狂之余,马上请教东海尊者,是否有良方可以彻底的治愈他体内的隐疾而对方却并没有随便乱打诳语,略微思考之后,只是态度认真的说,天子之疾,世所罕见,他自己还没有那样的手段。 皇帝很是失望。不过东海尊者随即又说道,东海之大,多有神仙居处。如果去海上虔诚寻求,必定会有一缕仙缘可求。 在从前的岁月里,皇帝曾经听说过无数次关于海上仙岛的传说。只是可惜,他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却始终也没有真正的寻求到丝毫的踪迹。本来他都已经灰心失望了,但今天东海尊者的一番话,又重新激起了他心底深处对于仙道的渴望。 “海上有仙山,飘渺云海间。只待有缘者,结界抱归元……陛下,我们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如果空手而返,岂不终生余憾?” 正是东海尊者这最后的一句话,让皇帝刘彻最终下定决心,来琅琊郡海边碰碰运气。只不过,如若他能够提前预知这趟行程的最后会遭遇什么的话,不知道他还会不会要坚持呢! 自从泰山上下来,一直到东海琅琊郡,这中间走走停停总共五六天的行程,跟随的朝廷官员们很少有机会能够见到皇帝。这本来有些怪异,但却没有人敢于提出疑问。因为现在主管整个出巡队伍一切事宜的倪宽,已经明确的传达皇帝口谕,陛下安心静养,无大事不得惊扰。 现在谁都知道,皇帝身边权力最大的就是这位左内史大人倪宽和侍御史吾丘寿王。如果再加上与他们关系密切的那位东海君,可谓是权势滔天,没有人会在这个档口上招惹他们。 车马沿着大道行进。烟尘滚滚,遮蔽天日。沿途警避,皇帝仪仗还是如同离开长安时一样威武庄严。大汉龙旗被秋风拂动,艰难跋涉在旗角下的太史令司马迁抬头看了一眼灰色的苍穹。猎猎风尘浸染了他的面容,身上戴着的镣铐磨破了他的手脚,已经结了厚厚的一层痂。 这位戴着枷锁行走的年轻史官,短短数日之间,却好像已经苍老了十岁。他此刻心情异常沉重,望着漫漫前路,所踏出的每一步,都有些艰难。 难的不是脚下行走的路,而是手中记叙的笔! 司马迁并不知道出巡结束之后,自己会有怎样的结局,更不知道将来会经受怎样的劫数。但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自古艰难唯一死,留取史笔照汗青!不过如此罢了。 中途休息时,司马迁坐在路边大石上,研开笔墨,平息下心中的情绪,尽量不使手掌颤抖。然后,开始工工整整的书写平铺在膝盖间的史册簿子。 “那家伙又在写什么?” “管他写什么呢!一个小小的太史令,成不了什么气候。” “切不可大意!此人倔强得很,又不识时务,不知变通……如果任由其胡乱编篡史书,恐怕将来对我们大大的不利啊!” 倪宽冷冷的看着不远处正在认真作书的司马迁,他的语气中有些忧虑。如果有可能,他很想找机会除掉这个碍事的家伙。而吾丘寿王却好像有些不以为意,他往那边瞟了一眼,然后随手弹去一只落在袖子上的飞虫,轻蔑的说道。 “不过是一只小爬虫而已。如果敢挡住我们的路,就让它跌落悬崖,粉身碎骨!哼!” 倪宽却皱了皱眉头。他感觉到身为盟友的吾丘寿王最近有些过于膨胀了,对所有的潜在危险都不放在眼里,这不是一个好现象。 “司马迁自然不值一提。可是他身为太史令的身份,却是有些麻烦。自古以来,史官是杀不得的。就算是陛下被他触怒,为了顾忌后世的名声,也只是以铁锁加身,让他吃些苦头而已。” “呵呵!左内史大人如果这样想,就过于谨慎了。要想他死还不容易从前的史官们因为意外事故而身亡的难道还在少数吗?多他一个司马迁又何妨!” 吾丘寿王眼中杀机毕露。他说的其实一点儿都没错,但现在的形势下,要想不动声色地除掉这个并没有什么权力的太史令,简直是易如反掌。 倪宽略微犹豫,终于还是摇了摇头。他终究是儒学出身的人,现在还做不到嗜杀如命的地步。当然,如果等到他执掌朝堂,司马迁会成为障碍的话,他也绝不会心慈手软。杀人要杀的有价值,一向是左内史大人的信条。 “先不必动他。不过,可以派人去收了他的笔墨和史册簿子,看他还拿什么来书写!呵呵!” “这样也好。还是左内史大人想的周到。我会派人严密看守,不会让他有再得到这些东西的机会。就让他一路跟着看热闹吧……哈哈哈!” 身兼羽林军统领的吾丘寿王得意大笑着,伸手招过几名心腹,低声耳语几句。这几人奉命而去,不久之后,便捧着从那个可怜的太史令身上搜抢过来的所有东西回来了。倪宽和吾丘寿王接过来随便翻了几页,果然不出所料,上面记载的有许多对他们不利的话语。两个人互相对视一眼,都有些恼怒。 “这厮竟敢如此!如果不是怕陛下怪罪,非让他再吃些苦头不可。” “不必着急,再等等吧。到时候刀剑压在脖子上……看他还有没有那么硬的骨气!” 吾丘寿王收回目光,不再看那个朝这边怒目而视的人。骨头硬是没有用的,再硬还能硬得过锐利的刀锋吗?他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不怕死的人。所谓不怕死,是料定了自己不会死而已。 受到粗暴对待的司马迁,被强行抢走了身上所有的笔墨纸砚。他从地上爬起来,拂去身上的尘土,努力让自己站得笔直。然后继续昂首行走,不落后队伍一步。铁链可以禁锢他的自由,强权可以抢走他书写的工具。但,他还有眼睛,有耳朵,有牢牢记住一切的心。他要凭着超出常人的毅力,走完这全部的行程。他要亲眼看一看,这些jian邪之人会有怎样的下场! “陛下!你可知道,现在你的周围已经都被jian佞包围……如果有不可言说之事发生,又当如何啊!” 在这一刻,熟读史书的司马迁,不知道为什么,在心头竟然会涌现出那位伟大的大秦皇帝最后一次出巡的遭遇。 始皇帝三十七年,出巡天下。那一次的行进路线,竟然与这次十分相似。而且最后一站,也是到泰山封禅之后,东行至海,后北至琅琊……然后就得了疾病,在往回走的路上,病发平原,暴死沙丘! 一阵秋风吹过,带着海的滋味,令人遍体生凉。也是相同的时候啊!司马迁心头掠过莫名的慌恐,他不禁毛发悚然,抬头四顾,隐约听到远处惊涛拍岸,恍若雷鸣。原来不知不觉间,东海琅琊郡,已经就在几十里之外了。 “但愿,是我多想吧!” 太史令的喃喃低语,无人听见。大队人民越往前走,海涛的声音越发清晰起来。当终于看见碧波辽阔海天一色开始出现在视野中的时候,策马御驾之旁的东海君田无疆,脸上露出了诡密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