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宫(下)
“难道……”时间前移一刻,安娜一定会说,她的母亲生而为王,就像她生来就是个公主一样,他们家族世代流传着高贵的血液,就像前国王一样,他们和前国王之间只不过是父系和母系的差别而已……而今一个最黑暗的秘密被她发现了,她的嗓子一下子哑了,曾经被她认为坚不可摧的,属于她的王座忽然摇摇欲坠起来,辉煌的王冠上的每一个尖刺好像都要刺到她的骨髓里面去,她想起了酒鬼的控诉:“我的母亲,是……篡位者?” “你想什么呢?她当然——”弗朗西斯的这句话让安娜的心稍微放下了一点儿,可是接下来的一个声音又重新让安娜坠入了她想都不敢想的深渊:“是靠武力和计谋取得纽斯特里亚的。” 总主教泰然自若地从黑暗中向弗朗西斯和安娜走来,仿佛他刚才谈论的是明天的天气,而不是关于一个可怕的阴谋,安娜吃惊地盯着他,不明白,究竟是他疯了,还是自己疯了:“篡位者会受到惩罚的!”她说。 “啊,如果一个全副武装的战士因为胆怯在饿狼的面前独自逃走,把他的奴仆和孩子丢给饿狼,这时候一个撒玛利亚人来了,打退了饿狼,又给伤者涂了油膏,我认为管那个撒玛利亚人叫做拐子是不合适的。”总主教将他戴着权戒的手举了起来:“他难道不是真正的主人吗?” “独自逃走?”安娜说:“不,他们不会。”她对此非常肯定,王子啊、国王啊、这些尊贵的人一定会为最卑微的奴隶战斗到最后一刻的,他们会拯救每一个孤苦无依的人,他们在的时候,纽斯特里亚既没有贫穷,也没有痛苦……等等,旧王室的中坚人物之一就站在她的身边,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会为她战斗到最后一刻的样子。 “现实就是他们逃走了,我还得跨越大海去抓他们回来。”弗朗西斯耸耸肩说,接着,他猛地鞠了一个躬,动作极为夸张:“陛下!” “安娜跟我来。”大魔王命令道,她没有等安娜说出一个字就重新没入了黑暗之中,于是安娜也只得匆忙跟上她的脚步:“我认为我必须和你谈一谈。” 她跟在她母亲的身后,穿过宽敞但还没有任何装饰的长廊,一名侍从女官走在女王身边,提着一盏灯,灯光照在她的小脸上,安娜第一次发现她母亲的侍从女官都年轻得过分,不禁让她想起在短短的几个小时之前,在白天都被黑暗淹没的简陋工棚中的另外一个年龄相似的女孩子,她稚气未脱的脸上和翡翠一样美丽的眼睛和另外一只……黑暗的空洞。 从前在这种时候安娜是从来不会注意到这些事的,她那是都忙着让她的母亲知道她的想法,然后按她的想法办事,这两者她没有成功过一次,现在,她的母亲破天荒地要和她“谈一谈”了,她却恨不得今晚住到红发前修女家里去。 她的母亲会和她谈什么呢? 她在离家之后的遭遇?她那么得意洋洋自以为是的离家出走后的结果? 一想到这里,她的小腿就开始哆嗦,这就是她为什么破天荒地把注意力放到她母亲的侍从身上去的缘故,她不仅注意到了女官的年龄,甚至注意到了女官身上携带的匕首,可是,白天看起来很遥远的厅堂此刻竟然转眼就到了。 “安娜,你究竟在想什么?”她的母亲坐下后问道:“竟然觉得旧王室不会犯错?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原本因为黑暗的秘密而胆怯的安娜从母亲那里听到了对旧王室的污蔑,条件反射地喊道:“母亲!您真的……王位是夺取的?” “废话!” “mama!这,这太可怕了!全世界都会与您为敌的!他们会连手一起来……” “那就让他们一起来好了——貌似他们已经一起来过一次了呢。”大魔王摆了摆手,把这么可怕的威胁看得跟打扰她的一只跳蚤似的:“也没怎么样嘛。” “旧王室的忠臣会一直……” “他们都在好好地在监狱里砸石头呢。” “监狱?砸石头?” “因为他们忠于王室却不忠于纽斯特里亚的缘故,”大魔王说:“他们自然该用诚实的劳动为他们的王室偿还从纽斯特里亚取得的每一个金币罗。” 这番理直气壮的话语让安娜陷入了相当程度的混乱之中:“可,可他们都是,都是……” “生来高贵,是吧,我算知道你那套不切实际的公主派头是从哪里来的了。”大魔王叹了口气:“你以为权力是与生俱来,不可夺取,不可被剥夺的——事实并非如此——你大概不知道,仅仅在你降生到现在十几年内,有多少国王在光天化日之下被谋杀,被夺权,被监禁——而这些跟我还没什么关系吧。” “……” “王位不是玩具,”大魔王说:“它是嗜血的狮子,随时会吞噬坐在上面的人,没有那个觉悟的人,不要奢望坐上去以后能够呼风唤雨。” 安娜一阵激动:“我从来没有奢望坐过那个!那是哥哥的,我知道!可是您甚至连我的面都懒得见!您高兴的时候装模作样地陪我玩一下,不高兴了就直接把我扔给保姆!您扪心自问,有哪怕一点像个当妈的样子吗!您——哪怕有一点真的爱我这个女儿吗?” 大魔王扪心自问了一下:“唔,真的没。” 安娜一阵气绝:“那你怎么有脸指责我呢!我连一个正常的女孩子该享受到的母爱都享受不到!你还怪我想过公主的生活!既然您是女王,我难道不正是纽斯特里亚的公主吗?” “你想当一个正常的……女孩子和公主?” 安娜点了点头。 “喔,那你准备好嫁到卡拉曼去了吗?”大魔王轻轻松松地问道:“卡拉曼,真理教的土地,你应该已经适应了那里的生活了才对。” “什么?” “既然你要当正常的女孩子和公主,那十三岁是一个合适的出嫁年龄,为国和亲也是一个公主应尽的义务。”大魔王说。 “你不让我选择?” “我十三岁嫁到布拉德领地的时候也没人让我选择,他们直接把我塞进车里,一星期以后我就和年龄足够当我父亲的男人结婚了,安娜,你为什么觉得一个正常的女孩子有挑选未婚夫的机会?就是正统国王的jiejie和母亲,都没有!” “那也不能让我嫁到卡拉曼去!您明明知道……”安娜握紧了她的拳头。 “你不想嫁过去?” 安娜怒目圆瞪,即使是她,也知道这时候每一个反驳的理由,就是反驳她当日离开纽斯特里亚的那些话,她想要在她希望享受到的“正常的女孩子和公主待遇”和既然享受到了那些就必然面临的“为国和亲嫁到卡拉曼”之中找到一个平衡地带,不过大魔王没让她为难多久,就给了她另外一个选择:“如果非不要嫁的话,就得让其他的女孩子替你嫁过去,比如,你今天遇到的那个女孩子。” 露茜?安娜想到了那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子,想到了她自己在卡拉曼的遭遇,那个女孩子一旦到了卡拉曼会遭遇到什么?强暴?这是一定的事情,还有,无休无止的繁重的家务和数不尽的拳打脚踢,在纽斯特里亚,每个稍微富裕点的女孩子都可以靠钱买到别人的劳动,而在卡拉曼,总督的女儿都必须在厨房里为她的老爷煮饭烧火,但是这一切相比她们必须信奉和服从的真理教,又是何等地微不足道啊!真理教规定她们在被强暴后必须割掉“勾引男人的鼻子”,规定她们必须在挨打后忏悔自己“惹怒男人”,规定她们必须……规定她们的儿女,世世代代都将为真理而活,永远,永远重复她的悲惨遭遇,并将这些遭遇倾泻到更多的无辜的人头上。 “不,不能这么做。”安娜有生以来第一次,为了别人,而且还是一个与她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挺身而出了,尽管她自己都很难相信她还能多坚持这个愿望一秒钟。 “既然你不愿意嫁过去,又不愿意让露茜替你嫁过去,那么只能我替你嫁过去了。” “什么!这……这太荒谬了!” “纽斯特里亚连几百个北方海盗都打不过,何况拥有十万大军的卡拉曼?他们一旦发起进攻,我们拿什么抵挡?不如,放弃王位,主动嫁过去,搞不好还能取得‘妻子’的地位,过几年生个儿子,也许能成为‘首席妻子’,享受首席妻子的荣华富贵,而你也能成为纽斯特里亚与卡拉曼共同的公主,在卡拉曼择婿……” “母亲!您在说什么!明明我们已经将他们打得一败涂地!北方人也好,卡拉曼也好,拉卡德也好,他们都……都看见您的旗帜就放下刀子了啊!您只要挥挥手他们就逃走了,为什么,为什么要主动过去给他们做奴隶?” “瞎说!我哪有将他们打得一败涂地?在你梦里打的吗?” 大魔王的语气是这样认真,以至于安娜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场可怕的梦魇,难道她的得救,不是真的,不是纽斯特里亚的海军拯救的?阴暗的灯光下,四面墙壁都好像突然有了生命,在念诵着无所不能的真理教的咒语,向她步步走来,不!不!她绝不要再回到真理教的土地上去!她用最冷静的语气喊道:“您的军队在大海和陆地上驰骋,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 “你在说笑,安娜,我区区一个乡下的男爵夫人,全心全意照顾孩子的主妇,哪里来的什么军队?可笑!——恩,安娜啊,你明白了吗?如果我是一个如你当日所愿的人,那么,你也好,我也好,纽斯特里亚也好,会遭遇些什么,你心里该有点数了吧。” 安娜的确是有数了,可她还是有点不甘心:“那您为什么有时间做点心,没时间陪我呢?” “那你为什么不在我做点心的时间里陪我呢?嗯?”大魔王摇摇头看着陷入了沉默的安娜:“我从前试图爱你,失败了,而你从未试图爱我,我不会将你安排到你本来该得的命运里去,尽管你一心这么要求而刚才有一瞬间我本来很想这么做,你对露茜的那一点善意证明了你并不是一个无药可救的公主,我但愿将来人们称你为纽斯特里亚的女儿,不是因为你的出身,而是因为你的善行和爱,现在,你可以走了。” 当安娜再次走到庭院里去的时候,她在那里站了很久,直到一个匆忙跑回来寻找遗落在工地上的画具的男孩子看到了她,笨拙地试图安慰她:“不要哭嘛,要不,我给你弄点坚果来?” “讨厌!我才不是小孩子!我也没哭!”安娜冲着他吼道,那个男孩子咧开嘴,白牙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小孩子才哭鼻子。” “我没哭,我真的没哭,你才是小孩子!” “我不小,明年就十三岁了!” “我今年就能到十三岁!” “真是一群屁孩啊。”遵照女王的命令藏在柱子后面看着安娜以保证她安全的侍从女官得意地想到:“我去年就十三岁了!” 很久以后,这个侍从女官在安娜与已经成为了正式画师的男孩子的婚礼上隐晦地提起了他们的初会,被新郎和新娘共同地用一大把坚果塞住了嘴,不过她后来还是被邀请了许多次,这是很不寻常的,因为安娜和她的丈夫是难得回首都一次的——他们在他们的生命中走遍了整个大陆,安娜将她从红发前修女那里学习到的医术和其他知识传授给各个偏远山村的接生婆、女巫和年轻母亲,她的丈夫则为国家绘制地图和草药图,偶尔也描绘他们喜爱的风景图——其中包括安娜对他们退休生活的向往,一栋坐落于工厂区的小房子,它有灰色的栏杆和满窗台茂盛的金盏花,孩子们在门口台阶上玩耍。 安娜一生都没有孩子,可是许许多多的孩子们都直接或间接地受了她的恩惠,他们都称她为“大mama”,这是大陆上其他任何女人都享受不到的称呼,其他人则称她为“纽斯特里亚的女儿”,一如她母亲当年所预言的,很少有人会想得起她还是一位公主,而那些想得起的人都觉得这个称号是无法与她相比的,毕竟,这块土地上有过许许多多的公主,比天上的星星都多,可除她以外,再也没有一个能让普通人的眼睛里闪出光辉的。 她一直活到了古稀之龄,每天都有很多人川流不息地来拜访她,她很喜欢把孩子们抱在她的膝盖上,给他们讲述汉弗莱的草原、科洛姆纳幽深的谷地和飞过奥美尔天空的野鹅,那些绝美的风景曾抚慰了她想到她那唯一的孩子就痛苦不堪的心灵,如今她又用这些风景给予孩子们快乐,直到她的健康不允许她这么做为止,当她最后的日子到来后,教廷立即给她封了圣,教宗本人也亲自为她主持了葬礼,并在她的葬礼上做了他最后的布道《论爱》。 年逾九旬的教宗在连日劳累后也离开了人世,安娜丈夫最喜欢的徒孙按照他的意愿为他雕刻了棺上的塑像,那是一组朴素得过分的雕像,叫人很难看出主人的身份来——他雕刻的是一个刚刚离开驴背的、最低级的年轻教士,和一个穿着便装的年轻妇人,后者与其像是威震大陆的女皇,不如说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高中女生。 这组雕像的名字叫做《爱》,下面有一行小小的注释,隐藏在勿忘我花束的浮雕之中: 我们要有爱,如我们要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