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书阁 - 言情小说 - 冥殇情缘在线阅读 - 宫宠

宫宠

      【一】

      夜阑人静,回廊上只余几盏灯火忽明忽暗。

      这座依水而建的行宫仿佛一只蛰伏的大兽,随时要扑上来吞噬一切。她已在这里住了三天,白日里刻意记了路线,可到了夜晚,却依旧被这错综复杂的殿宇楼廊绕得有些晕头转向。

      黑黢黢的草丛之内,似乎有什么在窸窣作响。

      “什么人?”她大着胆子问了一声,声音却忍不住有些发颤。草丛里又静下来,她却不敢掉以轻心,朝着那声响处小心翼翼地紧走了几步。想一想,从地上拾了块石头丢了过去。

      “喵——”一道黑影朝她扑面掠过,她来不及惊叫,那罪魁祸首却早已窜入了暗处。原来只是虚惊一场,只是那野猫却在她手上狠抓了一爪。

      手背上多了几道血口。

      她惊魂未定,深吸了一口气才往后退了几步——

      谁!她只觉得毛骨悚然,骇怕得不敢回头。她方才明明没有听见任何声响,此刻却感觉自己的后背撞到一个人的身体上,鼻尖嗅到一丝有些甜味的药香,混合着淡淡血腥的味道,在这暗夜之中,显得极其诡异。

      “怎么?这是……想要逃走吗?”一个仿佛喃喃自语,又好似带了点笑意的声音。

      她深吸一口气,飞快地转过身来,而手中却早已执了一把匕首,全身绷紧处于警备的状态。可她才刚看清站在面前的人,就惊得差点松手将匕首扔出去。

      月下站着一个美人。

      确切说,是个长得极美的男人。他半眯着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长发未束,被夜风吹得凌乱,身上半披着一件宽大的袍子,虽则灯火晦暗,却也能感觉到他身上带着一种近乎妖异的美。

      她想起尚在北隆之时听到的传说,南襄蛮夷,多妖人。

      她拿不准面前这妖人是谁。可这妖人却朝她粲然一笑,毫不客气地凑到她面前来,声音慵懒:“北隆襄宁公主,御赐名巽音……”他伸手轻抚了下她的脸颊,才慢悠悠说出下半截:“也还算有几分姿色。”他说得不错,她可是中原皇帝的嫡亲公主,素来胆大,怎么却被眼前这奇怪的人逼得心慌意乱起来,她下意识抬手去挡:“放……放肆!”

      手腕却被紧紧地抓住了。

      借着微弱的光,素白的手背上那几道刚被野猫抓伤的血口显得森然可怖。他却只微皱着眉头看一眼,就将她的手背凑到嘴边,伸出舌头将那血口细细舔舐吸吮了一遍。

      她又闻见那人身上甜腻混合着血腥味的药香。

      这诡谲的气氛……让她忍不住心惊胆战,他……该不会是什么吸血的妖怪吧?她再不犹豫,狠狠抽回自己的手,另一手早将匕首亮出来:“你再敢放肆,本公主可就……”

      “就如何?”他擦了擦嘴角残留的一丝血迹,笑得更诡异,“尊贵的公主殿下,这长河行宫可不是那么容易逃得出去的。”

      “你是这行宫的守卫?看来……你是弄错了。”巽音敛神道,“本公主从未想过要逃。”

      “是吗?”他笑意盈盈,“看来的确是在下弄错了。”可那口气里却并无一丝弄错了的愧疚,反倒是像在嘲讽她幼稚的谎言。

      “既然你知道本公主的身份……”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完这句话,“就该知道,本公主是背负着什么使命而来。”

      “哦?在下并不知道什么使命。”他绝对是存心惹她生气。

      “以己之躯,换南北数十年安宁无扰。所以,不管你们如何对待,本公主绝不会如个丧家之犬一般逃走。”她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对着这个莫名其妙的人生气,也不知为何这一句在心里想了千遍万遍的话说出口却变得这般苦涩。她再未理这个妖人,只是转了身,像她仍在北隆皇宫里马上要受万人朝拜时那样,高昂着头,一步步朝她的寝殿走去。

      她并不喜欢端着这天朝公主的架子。

      只是若不是如此,她怕她忘记了自己是个公主,忘记了还有千千万万的百姓等着南北休战,安居乐业的一日。

      她不能忘了。

      【二】

      巽音又在长河行宫里枯等了两日,仍然未等到任何南襄王的旨意。

      早在和亲的路上她就曾设想过各种可能,也许南襄王娶了她就丢在一边不理不睬,也许南襄王每日羞辱践踏她为乐,再也许……总之,她怎么也没想到,她遭遇的却是连南襄王宫都不得入,一到南襄便被人带入这行宫里住下,至于什么时候能见到南襄王,又什么时候举行大婚,行宫的主事人却一问三不知。

      她被丢在这荒凉的行宫里,无人问津。

      原来,这才是南襄王真正的侮辱。

      巽音端坐在廊外,倒宁可那个传闻里阴霾诡诈的南襄王就这样将她丢弃在这个破地方,一生一世都不要来打搅她才好。她宁可在这里混吃等死……

      “风清日朗,公主竟枯坐在这里无聊……”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后侧传来,有几分调笑的意味,“真是辜负了这片美景。”

      “你到底是什么人?”竟能在这守卫森严的行宫之内自由出入。

      他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眼波流转之间却妖异得过分。见巽音朝这边看来,他挥手轻扬,将几朵紫艳艳的花抬手掷到她身上。花瓣的形状好似翩翩飞舞的蝶翼,是她从未见过的品貌。她被这妖艳的紫花吸引,脱口问出:“这是什么花?”

      “鸢尾。”

      出了行宫才知道,原来这长河山下植了大片的鸢尾,层层叠叠浓郁的紫色铺满了山坡,微风轻扬,有细碎的花瓣扑腾着翻飞,迎面而来。

      这样醉人。

      “你到底……”她的意识仿佛还停留在行宫,可眼前却明明有这样从未见过的美。巺音一步步走进花海之中,似乎真的把那些所谓的南北之分,国仇家恨都抛诸脑后。

      “墨云初。”他喃喃说着,也不知她究竟听见没有。

      “是……南襄王族宗亲一辈的庶出。”

      他站立于一旁,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自己的名字来历,可那口气淡漠得却仿佛在说别的什么不相干之人的事情。抬眼见到她这样喜欢鸢尾,他嘴角忍不住浮上一缕笑意:“鸢尾只有南襄可植……”

      “植来做什么?”

      “年轻男子女子,互赠鸢尾,定情传意,以表忠贞不二,此生不渝。”

      “鸢尾,是情爱与幸福之意……”可半句话未说完,他又抬眼看了她一眼,却见薄透的阳光温柔环绕在她的周身,在这一大片紫色之中,虚幻得仿佛一个梦境。

      好像就要消逝……他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去抓住眼前的一切。

      巽音回过头来就看见他朝她伸出的手。那一刻,这如痴如梦的花海,这长河依山,这南襄,这世上她所能感知的似乎都消失了,只有那只手……只有那如水的记忆淹没了一切。

      是什么时候?

      在清冷的月光之下,伸长的指尖仿佛有跳跃的光芒。

      这么久过去,她一直记得这个场景,天中冷月如霜,笼了他一身的清辉,有风吹起他的衣袍,他就这样笔挺地伫立在风月之中,四周仿佛失了所有的声响,他伸出的那只手,看起来很大,很真实,很宽厚温柔,像是能包容一切。

      她仿佛受了蛊惑,好像只要伸出手,跟着他,就可以什么都不再害怕。

      可如今那个人呢……那个救她于水火,又弃她于不顾的人。

      “沙……衍安……”

      从前,她并未将自己的手完完全全地递过去,而如今,她已再也没有机会。她只好孤零零站在一片浓郁得令人沉醉的紫色花梦之中,哭得泣不成声。

      只是不曾发觉,面前那双原本温柔的眼眸瞬间冻结成冰。

      【三】

      这个名字对于南襄人来说也并不陌生,沙衍安乃北隆大将,以骁勇之名传遍南北两地,深得北隆皇帝的宠信。更有传说他曾救过微服出巡的襄宁公主一命,也因此有不少闲人猜测,恐怕这位年纪轻轻的大将军要一步登天,成为北隆皇帝的乘龙快婿。

      却不想一纸诏书而下,襄宁公主南下和亲。

      而北隆大将沙衍安却长跪请旨……

      “驻守边关,永不回朝。”

      墨云初眼中流光四转,不多时却变得森然可怖,隔了好半晌,他才轻笑出声:“好……好一个‘驻守边关,永不回朝’……”他状似无意地放慢了步子,缓缓朝巽音所居的绿阁走去,三天未来此处,他竟莫名地有些心慌。

      她还在行宫之内。

      独自一人站在院落之内,手中拿着一束鸢尾。眼神之中似愁似怨,看的是往北的方向,一时又低下头来抚弄了几下手中的鸢尾,嘴角竟含了几丝羞怯的笑意。

      他前几日才告诉她。

      鸢尾,情爱与幸福之意……

      定情传意,以表忠贞不二,此生不渝……

      她将鸢尾轻轻放在朝北方向的地上,似是留有痴念,又似是在祭奠。他根本不用开口相问都能猜中她心中所想。

      沙衍安。

      墨云初狠狠攥紧了拳头,心中压抑多日的怒火终是再也按捺不了,气汹汹几步上前一把拉过她的手腕:“跟我走!”

      “去哪?”巺音莫名其妙,只觉得面前这人好像在生气,却不知他气什么。手腕被抓得生疼,可任凭她怎么用力也挣脱不了,“墨云初!放开我!你……”

      “去见沙衍安。”他眼中神色阴森得令人冷战。

      “你……你……你说什么……”巺音有些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你说……”

      “我问你是不是要跟我走,去见沙衍安。”

      直到马车驶上官道,巺音都依旧有些没有反应过来。她想她一定是疯了,不然怎么会莫名其妙地跟着一个才认识几天的人逃出那座行宫。说逃也并不确切,整个过程丝毫无人阻拦,反而早有人驾了马车带她离开,一路畅通无阻,直向前方。

      可她早已不在乎这些。

      入南襄之时她已抱了必死的决心,南襄王迟迟不召见她,她便是这样跑去见沙衍安最后一面立刻就死,她也甘愿了。

      她再也受不了生不如死的等待。

      至于那些看起来到处都不合情理的细枝末节,她亦懒得去深究。她从前也是聪慧果敢的女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既盲目又自私起来?

      不知行了多远,只觉外面阴沉沉已天黑。

      车帘猛地被人掀开。

      眼前是一片光华,数十位宫人提着宫灯站在长长的甬道之上,垂首恭敬而立。甬道最前端的地方,身穿紫色金龙长袍的人,正用一双乌沉沉没有任何感情的眸子盯着她看。

      “公主一路远行,着实辛苦了。”

      “墨……墨云初……”

      墨云初站在几步之外,仿佛从不认识她的样子,依然用那副漠然的语调说:“今日阖宫大宴,还请公主与朕一同赴宴。”

      她似是没有反应过来,纹丝未动。

      “过来。”

      他朝她伸了手。

      她略微迟疑了一下,终究也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四】

      墨云初并未骗她。

      只是巺音没想到自己会在这种境况下再见到沙衍安。大殿之内灯火辉煌,墨云初坐在正中主位,她被换上华贵的礼服,陪坐一旁。眼前布置有一层纱帘,他们可以看见座下众人,座下之人却只能隐约看见他们的身影。

      “北隆使者沙衍安见过王上。”

      他跪拜在地,他就在她眼前一射地之内。许久未见,不知是否她的错觉,沙衍安整个人似乎瘦了一圈,更显清隽沉郁。但从他进入大殿到他行礼之后落座——

      他始终没有看她一眼。

      大宴很快开始,觥筹交错之间,座上所有的人都似乎放松了下来,可巺音却渐渐感觉到有些不对。她身旁的墨云初……似乎有些不妥。尽管他面上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一边和座上的大臣聊天,一边不时拿起身边的酒杯喝上一口。但只有坐在离他最近的位置的巺音才发觉,他的额间出了细细密密一层汗,脸色发白到带了些青色,而那只握着酒杯的手……正努力克制着颤抖。

      “你……你怎么了?”她有些惊惶,低声问道。

      “没事。”他亦小声回她,眼神并未看她,可却忽而一把抓住她的手。她能感觉得到,他抓得很紧,抑制不住的颤抖从冰冷的手掌中传递给她,令她心口莫名有些发窒。

      “墨云初!”

      “嘘……”

      什么时候了,他竟然还故作轻松地笑起来!巺音心头火气,想也未想就开口朗声道:“本宫有些不适,只怕不能继续宴饮……王上,可否陪我回宫歇息?”

      墨云初似是没料到她会突然来这一出。

      明明痛苦难当,他却忽而露出一个极其明媚粲然的笑来。那一刻巺音只想到了长河山下的大片浓郁的紫色,这样迷幻动人的笑……就像那鸢尾一样令人沉醉。

      “那,本王就先陪美人了。”

      暗沉沉的寝殿之内,只余留了一盏晦暗的灯火。

      早有御医上前,却并未诊脉,反倒是直接从一个锦盒之内取了一颗丹药让墨云初服下,那药丸有一股奇异的甜香,正是巽音常闻见的那种。她在一旁看着他脸色逐渐好转,昏沉沉似是睡过去了,这才渐渐放下心来。

      可这莫名其妙而来的症状,却怎么看也不像是寻常的毛病。

      “王上到底是什么病?”她拦下御医。“你若不说也罢,本宫来日总有办法令你人头落地!”御医吓得跪拜在地。断断续续将墨云初的“怪病”一一道来。原来墨云初乃南襄王族庶出的皇子,年幼之时在王族内部争权夺利之中被人所害,在他身上下了至阴至寒的毒药。

      “……每次发作起来全身痉挛,心跳缓滞,稍有不慎便会……”

      “这么些年过去,难道竟还没找到解药?”

      “唯一克制的办法便是以毒攻毒,再服下一颗毒药。”御医小心翼翼地停顿了一会儿,才接着说,“不过娘娘无需担忧,南襄滨海养有奇药红珠,六十年养成一颗,能令白骨生rou,死尸复生。数天之后便是六十年之期,王上性命即可无忧。”

      她竟松了口气。

      殿外月凉如水,巽音一人顺着回廊漫无目的地走着,此情此景竟和远在北边的皇宫有些相似。她离宫许久,不知如今北边是何境况?她的父皇兄长可还好?锦鸾宫内那只张牙舞爪的小猫又不知如今在什么地方?

      院内却有一人独立月下。

      看起来竟然像是……是在等她。

      “臣沙衍安参见公主殿下。”他不称她为“王后”或者“娘娘”,而是以北隆之礼称她为公主。“你……你不该来。”她心内酸涩,明明有千言万语想要向他诉说,可说出口却……终是没有忍住,巽音伸出手想要轻抚上他那消瘦的面颊——

      他却状似无意地退开两步,神态更为恭敬。

      “臣此番前来是有国之大事要托付公主……”

      兀自停留在半空中的手,击碎了她所有的幻想与希冀,她只觉得浑身血液逐渐变得寒凉,她听见自己用清冷得仿佛另一个人的声音问:“什么事?”

      “三日之内,请将此药下入南襄王的饭食之中。”他从怀中掏出一只瓷瓶递过来,“待事成之后……”

      “我错看了你!”她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似是不敢置信,“沙衍安……你……你怎么会用这样下三滥的手段!”

      “他死了我便带你走!”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将瓶子狠狠塞入她的手中,“带你离开这里,我们……再也不分开。”

      “不分开……”

      她竭力想要说什么,可那冰冷的瓶子硌在她的手掌之中……明明是圆润细腻的瓶身,却尖刻锐利得好像是一把匕首,狠狠刺入她的手心。“我没有办法……用别人的性命来换取自己的幸福。”她深吸了一口气,“我已嫁给他,即便没有举行大礼,这也已是事实。他亦答应休战,我……”她颓然松手,那小小的瓷瓶滑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

      “我不会杀人。”

      “如果他不死你就会死……”

      “那我也绝不会杀他!”

      沙衍安没有说话,只是这样定定地看着她,一双眼眸在暗夜之中熠熠发亮,那样用力的目光,仿佛要将她看融了,要直入她的心里去。半晌他才用有些沙哑低沉的声音问她:“那你……还愿不愿意跟我走?”

      “走?”巽音有些莫名,“怎么走?走去哪里?我可是为天下百姓而来,我……”她话还未说完,就见眼前寒光一闪,一柄短剑抵住她的咽喉。

      “你既已嫁给他,那便是南襄的王后,亦是我北隆的人质……”他的声音再听不出任何感情,令人遍体生寒。她眼神空洞,怔怔不能回过神来:“沙衍安……我自以为了解你……”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她却又笑起来:“早知会有今日……只是墨云初他……恐怕巴不得你绑了我,才有借口攻打北隆!”

      他不再多言。

      她只觉四下凄冷冷的夜风如刀,好似在她心口吹出一个破洞。

      【五】

      巽音被关在一间边境小镇的一个院落之内,每日有个丫鬟来服侍她的起居,送来饭菜茶点。开始她还等着外面能打听到什么消息,可后来她却渐渐冷静下来。尽管来到南襄之后她时刻期盼着有朝一日能离开,却一点也不希望是在这样的境况之下。

      她还记得当初那个人站在月光下对她说“有我沙衍安在,没有人敢再伤你分毫”时的样子,而今时今日,回忆起这些只能令她增加更多悲伤而已。

      夜已深,她却睡不着。

      隐约好像听见一阵阵有节奏的叩击之声。她猛然坐起身来,凝神去听。是从窗户那里传来的声音,敲了几下之后,未栓紧的窗户被人推开了,一个黑影闪身跃入屋内。

      巽音心底竟隐隐地有几分期待。

      她并未喊叫,也没有动弹,只是起身静静地看着那个黑影离她越来越近。直到她似乎能闻见黑影身上一种奇异的甜香味道。

      “墨云初——”她忍不住喊他的名字。

      嗤的一声,火折子一亮,果真是墨云初站在她的面前。嘴角带了漫不经心的笑意的墨云初,眼中似乎有欣喜,又似乎有担忧与隐隐的令她看不清的东西。巽音又看看他身后,再看看窗外,忍不住问他:“你一人来的?”

      “嗯。”

      “为什么……”

      “为……你啊。”他淡淡一笑,怎么看也是个不正经的样子。他仔细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似乎才放心似的,又不客气地抓住她的手,“我们走。”

      这一次,她没有拒绝,没有甩开他的手,反倒是乖乖跟着。她不知他为何独自一人到这里来,是来救她?还是为怕她变成日后要挟他的人质?可是他们才认识这短短数天,她甚至连正式的册封之礼都没有。

      她会成为他的软肋?

      “开战了。”他突然没头没脑地丢了一句。

      “墨云初!你明明答应休战!”

      “我是答应了,所以……”他忽而站定了,却并未看她,反倒是轻轻朝院内一角的黑暗里问了一句,“就该什么也不做乖乖地被你们打吗?沙将军。”沙衍安从暗处走出,有些不自然地淡淡扫了一眼墨云初牵着她的手,很快又恢复到那副清冷的样子:“在下有些话想单独与王上聊一聊。”

      巽音想要说话,墨云初却捏了捏她的手,让她在院外等着。她还想说什么,但看了一眼沙衍安,终是转了身走出院门。见她隔得远了,墨云初眼中的笑意终于消失不见,眸中似是瞬间结了冰:“你对她下了药?”他刚才抓住巽音手腕的功夫已察觉到她中了毒。

      “王上真是聪明绝顶。”

      墨云初心中隐约猜到几分,却依旧面色未动,冷冷问道:“你究竟想要如何?”沙衍安却轻声笑了:“在下听闻王上素来手段狠辣,却待襄宁公主有些特别。”他故意略一停顿,见到墨云初神色一凛,才接着说,“在下只是想知道,红珠只有一颗,王上是自救还是救人?”那一日阖宫大宴,他派去内宫的探子偶然探知墨云初身中奇毒,唯有滨海养了六十年的灵药红珠可救。所以他将计就计,在巽音身上下了同样的毒。

      墨云初竟也笑了:“沙将军心系公主安危,对本王之事当真了如指掌。”

      沙衍安久未说话。

      墨云初面上却多了几分玩世不恭的意味:“那若是沙将军,该当如何抉择?”沙衍安一愣,却并未回答。墨云初淡淡一笑,慢慢朝院外走去,渐行渐远的声音有些模糊不清:“沙将军心中自有孰轻孰重,否则便不会有下毒之事了,连沙将军都明白的道理,本王……不明白吗?只是苦了她……”

      “她一片真心……”

      “竟被……糟蹋了……”

      沙衍安还在恍惚之间,只觉内心苦涩,听得不甚分明。而墨云初站在黑暗之中,忽而转了身,大声对他说:“三日之后是本王册封襄宁公主为后之日,沙将军不如前来观礼。”

      【六】

      巽音没料到他果真是独身一人前来救她的,离了小镇也未看到一兵一卒,连一匹马都没有,只是牵着她的手徒步而行。而且,他朝的是与南襄王宫相反的方向而行。

      “今夜有篝火大会,我带你去看看。”

      山涧有大片草地,远远可见熊熊篝火燃烧,一大群打扮各异的男女老少围篝火而坐,处处是欢歌笑语,有浓郁的酒和烤rou的香味扑鼻而来,热情而美丽的南襄女子穿着艳丽的衣裙跳着欢乐的舞蹈。身处这样的环境之中,似乎那一切的烦忧,什么南襄或是北隆……都能即刻就抛诸脑后。

      漫天星子,周身是花海与人声。巺音被这样放松的情绪感染,随着墨云初坐在离人群不远的地方,静静地感受着这样的气氛。

      “我真羡慕他们。”她忍不住这样说,“我喜欢看他们这样好像毫无烦恼的笑容。”

      “我也是。”墨云初只淡淡回应了一句。坐了许久,他突然问一句:“能告诉我你为何喜欢沙衍安吗?”巺音微微一怔,她没想到墨云初会问得这么直接。但她并未隐瞒,从她第一次在茶馆听书说起,讲到她深陷险境千钧一发之时,她以为她快要死了,沙衍安却出现在她面前,朝她伸手,向她保证……

      “有我沙衍安在,没有人敢再伤你分毫。”

      这些清晰如昨的记忆,如今回想起来,只觉得胸口发窒。

      “我素来心高气傲,任性胡为,没有人敢欺负我,却也不曾有人为我担忧。直到遇见他,他与别人都不同,他是第一个……解救我,朝我伸手的人。”

      “天色已晚,我们回宫吧。”

      墨云初忽而起了身,朝黑暗的前方缓缓而行。

      回到宫中巺音才知晓,原来她被掳走的当晚,沙衍安就集结了北军越入了南北之界,在这样的境况之下,墨云初却按兵不动,反倒是一个人偷入边境去救她。

      她不知道那一晚他们在那间院落之内达成了什么协议。

      两军都驻守原地,似是一片清宁。

      几日后,南襄王宫之内颇为喜气,宫内人人都行色匆匆,预备封后大典。墨云初却突然找不到巺音。一直等到傍晚,他去了长河行宫。

      那一大片的紫色鸢尾之中,果真坐着一个身穿紫色长裙的女子。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只是静静坐在她身旁,什么也没有问。

      “我是不是什么时候见过你?”巺音的声音飘渺得有些空。墨云初心下一动,面上却仍是懒懒:“是见过,我舔了你被野猫抓了的手背,你以为我是个妖怪……”

      “是吗……”她喃喃地,好像失了魂魄,“那……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咦?在这南襄王宫里,便是个阿猫阿狗,我也会好好喂养的……”

      “墨云初,我已经知道了!”她站起来了。她身后是灿烂千阳,将她整个人都染上一层金色,却依旧褪不去她身上那种令人战栗的悲伤,她一字一句地问他:“我被他下了毒,但是……但是你为什么命人将红珠研碎放入我的饭菜?御医说你就快要毒发了,就算再服毒药也没有用了!你会死!你不知道你自己会死吗?你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吗?你是南襄之王……你居然为了一个女人……你……”

      “谁说我是为了一个女人呢?”墨云初也站起来,温柔地看着她,轻轻揽过她的肩膀,将这个被自己最信任的心上人所遗弃的人拥入怀中,“我……是为我自己。”

      她真的哭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这片沉郁的紫色,就好像她眼内绵延不断永无止境的悲伤。

      她从怀中拿出一只锦盒,郑重地递入他的手中:“我不会接受这个。”盒中好端端放着一颗红珠,在愈见暗沉的天色下隐约透着红光。墨云初嘴边浮起一个勉强的笑来,他总是爱笑,无赖的,漫不经心的,嘲讽的,她却从未见过他这样苦涩的笑。

      她还想说什么,可他却已将红珠拿出,飞快放入口中。

      “既然你不要,那我便自己吃了。”

      “墨云初……放我走吧。”她咬咬牙,终是说出了口。

      “你说什么?”

      “我身中剧毒,就要死了。”她脸颊上还留着未干的泪痕,“你要一个死人做什么?墨云初,放我走,让我回家。我想……”

      他浅笑如清风流云,他温柔地为她拭泪,答:“好。”

      她欣喜若狂,几乎不敢置信,他却又加了一句:“再陪我去长河行宫里用一顿晚膳,明天一早走,好不好?”巺音微微一怔,但很快释然地笑开:“好,我们现在回去,我早就饿了……”

      她转身而去,步履轻快。

      她也并未看见,他手中一直紧紧握拳,手心内是一枚红珠,熠熠生亮。

      【七】

      那一夜,她睡得很沉,梦里不知遇见了什么,眉梢眼角带着淡淡笑意。

      墨云初听了属下回报,静静一人坐了许久。原来北隆皇帝已薨,她的同母兄长亦患了急病而去,素来与她不和的四殿下登基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派沙衍安挥师南下。

      沙衍安万般恳求无果,最终立下重誓,决战之前取得南襄王性命。

      是为换她性命无虞吧。

      若是他的话会如何做?也许如沙衍安一般派人时刻打听她的日常琐事,亦会看出他对她一片深情不同他人,也会像沙衍安这般以她之命赌一把。赌他会以红珠救她一命,若是真救不了,那就与她一同赴死,玉石俱焚。

      置之死地而后生。

      哪怕她因此误会,怨怪,恨他一生,也不得不行此下策。

      他竟是误会了沙衍安,但如今看来,沙衍安赢了他。

      他亲手将红珠研碎放入玲珑糕中,亦是他亲眼看着巽音将它吃下。他差人早早去通知了沙衍安,明天一早要带人等在长河行宫山脚之下,等在鸢尾花之外。

      他还有没有什么忘了为她做?

      他还想陪坐在她身旁。他还想一生一世都这样看着她。她失去父兄,再没有人疼她爱她,可他终究不是她想要的那一个人……她,还有沙衍安啊。

      只是,她已全忘记了吗。

      那时,墨云初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孩,身重剧毒,心灰意冷,随着南襄使臣入京,却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来。直到围场狩猎,他独自避开人群,将马匹远远牵到一边,找了片草地就躺下来。

      身后山坡之上却突然有女孩子高声尖叫,夹杂着簌簌扑落滚地之声。

      他且惊且惶,站起身来却看见一团紫色不明物体已经滚至他的身前,哼哼唧唧半天也未爬起身来。

      “喂……”他尝试着开口。

      毛茸茸的一颗脑袋猛地从衣裙之中冒出来,一双杏眼亮晶晶盯着他看。满面都是泥渍,乱糟糟的头发其中也混杂了不少绿叶枯草,看来甚是华贵的裙衫凌乱且布满脏污。可她却仍是趾高气昂地狠盯着他。

      他被她盯得发慌,想到这样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却还趴在地上,忙不迭地伸出手去想要拉她起来。支支吾吾又加上一句:“我……我是墨云初。”

      啪——

      她一抬手拍开了他的手,三两下从地上爬起身来。

      “我乃堂堂北隆公主!你一个小小蛮夷贱民怎有资格扶我起身!”

      “你——”他气急,这才察觉她看向他身着南襄服饰的眼神之中透着鄙夷。他胸中早有万千郁结,在这一瞬之间爆发:“你这样脏污粗鲁的丑女!除了我,这天下也不会再有人愿意扶你了!”

      他以为她听了定会勃然大怒。

      可她只是一愣,却叉腰站在烈阳之下大笑起来。那浓郁醉人的紫色,仿佛南襄最傲然美丽的鸢尾。他看得呆了,怔怔问她:“你……你真是公主?”

      “是。”她朝他笑笑,眼中不再有鄙夷与蔑视,反倒多了几分欣赏他勇气的笑意来:“若是来日你封王封侯,本公主就前嫌不计,让你扶我起身。否则再见你这样冒冒失失,本公主要你人头落地!”说着,她拍拍身上的尘土,转身又朝山坡上走去。

      “喂,你……你刚从上面摔下来,要小心些……”他声音渐小。

      “嘁……光知道躲在底下的人……”她不再回头,声音飘渺如清风流云,“又怎知天上风光无限……”

      他便是那日从一直躺着的草地上真正站起了身来。

      一步步朝着那最高的方向而去。

      数年之后,他站在南襄王宫最高的城楼之上,等着他的公主从北方而来,等着伸手将她扶起的那一刻。她会吃惊讶异?会欢喜还是会无动于衷嗤之以鼻?

      她还会记得他吗?

      谁知夜风疾凉,他等了三日三夜也未等到她,反倒是落了病。原来天气突变,她的行车在路上耽搁了好几日。他令人带她入长河行宫暂住,他在那儿植满了紫色鸢尾,他要亲自去迎她,见她,告诉她。

      鸢尾之花,只为你一人常开不败。

      可他没料到,她早已不是那个刁蛮任性的小公主。

      他亦不是她记忆之中第一个朝她伸手的心上之人。

      【终】

      巺音一步步从石阶上走下,步子虽慢,却心存渴盼。只是不知为何,明明是朝着她最向往的地方而去,她的心底却隐隐觉得有些迟疑。

      她还有很多事情并未想通。总觉得脑海之中有一团模糊不清的影子,她竭力想要拨开迷雾,却怎么也看不清,抓不到。

      这一日阳光甚好,她伸手便看见漂亮的光点落入手心。

      他说:“我……是为我自己。”

      巺音已经看见等在山脚下的沙衍安。

      “沙衍安!是……”

      “是他让我在这里等你。”沙衍安看着她,眼神是她从前最熟悉的那种澄澈。一直寻找的仿佛有了答案,她在沙衍安伸手的刹那突然调转了方向,拼了命开始往回跑。

      墨云初!墨云初……他骗了她!

      她掠过大片紫色的鸢尾,仿佛一只灿然翩飞的蝴蝶。

      山风吹得很冷,墨云初躺在迷醉的鸢尾之中,沉沉地要坠入了最黑暗的深渊之底。他感觉到一片纷乱的疾风袭来,他似乎感觉到有人一把抓住了他,声嘶力竭地喊他的名字。

      可他却再也没有力气睁开眼看清楚这是否是一场幻梦。

      如果他想要的只存在于睡梦之中,那么,何必还要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