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为后
(一) 我在回廊上遇到纪承乾。 婢女在我身后小声告诉我:“娘娘,这是陛下。” 我茫然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跪下行礼。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忽然得了严重的失忆症,每天清晨从睡梦中一醒来,便会将前一天所有的人和事忘干净。包括这个和我同床共枕的丈夫。 纪承乾看着我,怔了一瞬,然后上来将我扶起,问我:“出来怎么不多披件衣裳?”面容很温和。 婢女告诉我,他是大夏国的皇帝,后宫有妃嫔三人,我是他的皇后。 纪承乾——回到寝宫,我让婢女呈上笔墨纸砚,在宣纸上一笔一画写道,男,年二十七,身高八尺有余,俊眉,凤眼,姿容端美。 ——这样,再见到他时,我便不会再把他忘掉了。 写完后,我在末尾处又认真地把他的身份标注上——沈洛云之夫。 我叫沈洛云,婢女告诉我说,我是纪承乾同父异母的弟弟康王的远房姨表妹。 这个关系太过复杂,我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住,更何况是这个? 夜晚,纪承乾来看我时,我正在喝药。我嗓子有些干涩,还有些咳嗽,宣了太医来看,说是虚火旺盛,伤了肺气,于是开了药方子,熬了一碗黑糊糊的药送来。 我喝一口,又全部吐出来,味道实在太苦,令人难以下咽。 婢女在一旁急得直哭,纪承乾道:“朕来吧。”走上来,接过药碗,挥挥手让左右宫女太监们都退了下去,然后坐到我床边,从碗里舀了一勺药,吹了吹,送到我嘴边来,笑道:“没想到,你也这样怕苦。” “也?”我不禁疑惑,“难道陛下也是?” 纪承乾的手忽然顿了一下,片刻,又看着我温柔一笑,将药送到我嘴里,道:“先喝药吧。” 还是苦得很,我皱了皱眉,正想把药往外吐,却见纪承乾从贴身衣兜里掏出一个鸳鸯荷包,荷包里包的是一颗颗五颜六色的糖,他倒了一颗放在手心,然后喂到我嘴里,眼里的温柔被烛火映照得十分动人:“这样不就不苦了吗?” 我喝一口药,纪承乾喂我吃一颗糖,一碗药喝完,足足用了半个时辰。最后纪承乾扶我躺到床上,帮我掖好被角,温言叮嘱我好好儿休息,说他明天再来看我。 我看着他的背影,想,明天早上起来我将又会把他忘一遍,又觉得他似乎对我有些太过小心,仿佛我是被捧在手上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第二天起来,婢女进来向我禀告,说是陛下赐了我好些东西,请我去过目。我像木偶一般地点头,心里却是一片空荡荡的茫然。 下了早朝之后,纪承乾派宫人来接我去一起用膳,我在一座精致的亭子上见到他,正茫然着准备跪下行礼,却被他一把扶起。 “嗓子好些了吗?还咳嗽吗?”他问我。 我茫然地看着他陌生的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也不介意,亲昵地理了理我的鬓发,打量了我半晌,温柔笑道:“看着似乎好多了,气色也比昨天好。”说着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到桌子前,指着桌子上的清粥小菜,道,“朕问过,这些都是你爱吃的,所以特意吩咐御膳房做的。” 我没说话,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面容,把我宫里宣纸上描述的那个男子,仔细地在脑子里想了想,模模糊糊记得昨日似乎的确见过这么一张脸。 “来,婉婉。”纪承乾盛了一碗粥,推到我面前,脸上的笑容舒展而宁静,看得出是从心里头透出来的欢喜和开心。 我愣了愣:“陛下知道我的小名?” 每天早晨起来,婢女都会告诉我,我叫沈洛云,闺中小名婉婉,是身份尊贵的皇后。 纪承乾也愣住了,片刻复又一笑,道:“你是朕的皇后,朕岂会不知……”说话间他的眼睛看向远处,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他的目光里似乎有些缅怀一般的伤感。 (二) 纪承乾喜欢替我描丹青。 几乎每隔几天,都会要求我摆个姿势供他作画。 ——大概是见他太多,我终于能够渐渐地把他记住。只是他作画的时间很长,每次等他画完,我都已经躺在榻上或是吊椅上睡去,所以我从来不曾看到过那些画。 过了一段时日,他大概终于厌倦了,便很少再替我作画,然而,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对我好,确切地说,是比先前还要好。 我像瓷娃娃一般稳稳当当地被他捧在手心里。我纵然没有记忆,也没有多少感情,就如同一个行尸走rou的木偶一般,可当他抱着我,用双臂紧紧把我圈在怀里,在我耳边温柔地说着绵绵情话时,我还是能感觉到一种令人悸动的心跳和温暖。 午饭后我睡了个觉,醒来时,看到纪承乾躺在我身边。 见我睁开眼,他温柔地冲我笑了笑,唤了我一声云儿。 ——他初始叫我婉婉,后来改成洛云,情到浓时唤我云儿。我不知道这三个称呼有什么区别,只是在每每他叫我时,木讷地应一声。 “云儿,你爱我吗?”纪承乾忽然问。 我茫然地看他,愣了一会儿,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沉默不语。 他面上浮现出一抹苦涩的笑来,半晌,转了话题,告诉我说他还有些奏折要处理,让我好好儿歇着,说完从榻上起身离开。 傍晚时分,婢女告诉我外面的夕阳很灿烂,我便走了出去,不料,半途上却忽然碰到他和一个年轻的女孩坐在水榭上的一处亭子里。女孩半倚在他的身上,笑声娇媚动人,纪承乾正亲昵地和她凑在一块给荷塘里的鱼喂食。 我远远地看了一会儿,平静地问跟在身后的婢女:“那女孩是谁?” 婢女道:“娘娘,那是洗尘宫的华妃,昨天还来给您请过安呢。” 我点点头,等纪承乾离开后,去了亭子上。华妃见了我,似乎很意外,面上怔了一怔,然后上来懒懒地朝我行了个礼,脸上满是倨傲和鄙夷。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对我流露出这样的表情,也懒得明白。 我走到荷塘边上,屏退左右宫人,对她招招手,道:“你过来。” 她孤疑地朝我走过来,我一笑,转过身,纵身一跃,跳进了荷塘里。我在水里放声尖叫,四周宫人纷纷而来,也如我所预料的一样,将刚刚离去的纪承乾也一并引了来。 我被纪承乾救起,他把袍子脱下来裹着我,沉声问:“怎么回事?” 我指向华妃:“是她!是她推我下水的!” 都说善恶在一念之间,我就在这一念间,就这么莫名地,突然地选择了恶之地狱。 华妃当即被打入冷宫,纪承乾抱着我离开时,我看到她愤怒至极的眼神,她冲我大声地斥骂,声音癫狂:“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会遭报应的!你以为陛下是真的爱你吗……哈哈,才不是!陛下他……” 后面的话我没听到,华妃被一个小太监捂住嘴巴,哇哇地乱叫,纪承乾则把手捂在了我的耳朵上。 将我带回寝宫安置好,纪承乾吩咐婢女好生照顾我,即将离去时,我揪住他的袖子,假意委屈:“陛下,华妃她……” 纪承乾忽然打断我的话:“其实朕都看见了,她没有推你,是你自己跳下去的,对吗?” 我怔了一怔,慌忙从床上下来,跪在地上。 他却温和地笑出了声,将我扶起:“朕不怪你,相反,朕很开心,因为朕知道了,除了纪承轩,你心里还是有一点位置是留给朕的。” 我不禁一愣。 纪承轩?他是谁? (三) 我在第二日见到纪承轩。 一个宫女将一张字条儿呈给我,上面写着在仪和门见。 领着我去的婢女告诉我,纪承轩便是纪承乾的弟弟康王,我所谓的姨家表兄。 纪承轩和纪承乾长得很像,修眉,凤眼,身姿挺拔,唯一不同的是,纪承轩的额角处有一个十分显眼的坑,他一见我,上来一把将我拉到怀里,双臂紧紧地将我箍住,道:“婉婉,我好想你。” 我挣扎着将他推开,蹙眉道:“我没见过你,也不认识你。” 他脸上有些哀恸,看着我道:“婉婉,你还在怨我,恨我当初不该把你送进宫里来吗?” 我打断他的话:“你是康王?” 他点点头。 “也是我远房的表哥?” “婉婉,你明知道我是承轩,也明知道我们并非真的表兄妹,何苦还说这样的话来气我呢?”他说着忽然上前一步,捉住我的手,“婉婉,再给我三个月,我保证,一定会娶你做我的皇后。” 我心里突地一跳:“你要谋反?” “不谋反怎么夺江山,又怎么能再让你回到我身边来呢?” 我愣愣地看着他,最后猛地甩开他的手,转身朝皇宫跑去。纪承轩在后面一声声地唤着我婉婉,我充耳不闻,只拼命地朝前跑。 夜晚,纪承乾来探我时,我正呆呆地坐在烛火朦胧的大殿里发呆。 “怎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纪承乾走过来,将我揽在怀里,温柔地问。 我想着是否应该把纪承轩意欲谋反的事情告诉他,但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开口。 “朕给你描一幅丹青吧?”纪承乾并未觉察到我的欲言又止,忽然提议。 他许久不曾给我作画,于是我迟疑了一下,点点头。我在榻上摆了一个贵妃醉酒的姿势供他画,他一笔一笔描摹下去,更漏一点点地滴,意外的是,这一次我竟没提前睡着。 描好后,他把画拿过来我看,画上的女子很美,眼睛清亮,眉心间一点朱砂,灵气逼人。 我一直觉得我像个木头,不由得摸着脸,道:“我哪有这么好看?” 他反驳:“谁说的?我看到的就是这么好看。” 我心里忽然蹿上来一丝从未有过的莞尔欢喜,于是兴奋地道:“我也有东西要送你。” “哦?什么?” 我冲他眨眨眼:“等明天你就知道了。” 纪承乾走后,我让婢女重新架了纸笔来,铺开宣纸,在脑子里想着他的一颦一笑,开始给他画像。 ——听婢女说,我在康王府时,也作得一手好画。 然而,画到半途中,笔却忽然被一只手抽走。我讶然抬头,看到纪承乾去而复返。 “这是什么?”他眯了眯凤眼往宣纸上看,不知怎的脸色有些冷。 我有些不好意思:“这是画给你的呀。” “你看着我!”他忽然粗暴地扼住我的手腕,涨红着脸,逼迫我看他的眼,“告诉我,我是谁,叫什么名字?” 我的手腕被捏得生疼,险些掉下泪来:“承乾,你是纪承乾啊……” 我的话还未说完,忽然被他猛地一推,头撞到旁边的柱子上,汩汩的血顺着柱子流了下来。 我惊呼一声,刚撑着柱子勉力站起,纪承乾已经大步跨上来,一把扼住我的脖子,脸变得扭曲可怕:“你好好儿看我是谁,我不是纪承乾,我是纪承轩!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是不愿面对现实?你到底想这样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纪承乾他已经死了,现在我是皇帝,你是我纪承轩的皇后!” 我停止挣扎,愣愣地朝他看去,果然,他的额角上有一个很明显的坑。 “你还要活在自己编造的幻境中到什么时候,你说,到什么时候?”他松开我的脖子,拼命地摇着我的肩膀。 我惊恐地看着他,终于尖叫一声,晕厥过去。 (四) 我睁眼醒来时,纪承乾正伏在我的床边,温柔地凝视我。 我注意到他穿着一身明黄的盔甲,不由得起身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纪承乾温柔地在我额头上印上一个吻,笑道:“清河王谋反,大夏国的七成兵力都掌握在他手里,现在他带着军队包围了皇城,逼我退位,云儿,这江山保不住了,我恐怕再也不能保护你,在你身边陪你了。”说着,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放到我手上,打开一看,是玉玺。 “这个玉玺,你先拿着,若是我回不来了,假若康王不念旧情,要杀你的话,你就把这玉玺交给他保你一命。” 我怔怔地看着手上的翡翠玉玺,突然就掉下泪来。 纪承乾替我擦了泪,起身抱起搁在一旁的头盔转身欲走,我慌忙扯住他的手,从床上跌下来,抱着他的腿泪如雨下,一声声叫着让他不要去,然而他最终还是决绝地挣开我,疾步出了门。 我放声大哭,从地上爬起来,又跌跌撞撞地追上去,刚到门口,却被侍卫和宫女、太监们拦住。 我抓住其中一个宫女一边尖叫一边哭道:“你们快去啊,快去帮我拦住陛下啊……” 那宫女面色陡然一白,继而一边挣脱一边吩咐旁边的人:“陛下在御书房批折子,快去禀告陛下,娘娘的疯病又犯了。” 我啪地给了她一巴掌,骂道:“胡说!陛下明明出征去了!” 我被几个宫女架着胳膊送回到大殿里,片刻,过来一个御医,给我把了脉,熬了一碗药端过来,那几个宫女太监死死摁住我,掰开我的嘴巴把一碗黑糊糊的药硬灌了进去。 喝完药,我脑子里昏昏沉沉的,片刻,便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是夜晚,外面一片喧哗,哭泣声,尖叫声,还有刀剑相抵的利器声,我蒙了一下,赤脚下床,猛地拉开殿门。外面已是乱成一片,烧杀,抢掠,带着火的弩箭四处乱窜,无数的宫人纷纷带着包袱潜逃,我冲出去,抓住一个宫人焦急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宫人抹了一把泪,道:“陛下中箭死了,康王带着军队快杀到皇宫里来了,皇后娘娘,您快些逃吧!” 我的心像是被某个东西猛地一击,连连朝后退了几步,眼睛恍然一黑,险些晕厥过去。 模糊间像是看到华妃从我旁边踩着我的衣裳走过,我一把拽住她,命令道:“你不许走,陛下还没回来,连你也想逃走不成?!” 华妃蹲下身来看我,脸上绽出一抹凶狠的笑:“陛下回来?哈哈,死了的人还能再回来吗?你要死就自己去死,不要拉上我!”说完,一脚把我从她腿边踢开。 走了几步,她却忽然又折了回来,愤怒地盯了我半晌,然后从头上拔出一支簪子,一下子扎到我的肩膀上,咬着牙一字一句道:“这个是报当初被你陷害的仇!” 我抱着胳膊,疼得在地上蜷成一团,眼泪一直止不住地流。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被抱入一个宽大的怀抱里,一个声音在耳旁轻声安慰我。 我抬起头看过去,讶然道:“陛下?” 纪承乾却是面目冰冷:“婉婉,你到底要怎样才能死心?” 婉婉?我一愣,纪承乾很久都不曾叫我婉婉了。 “你是不是又把我当成了纪承乾?”他伸手捏住我的下巴,眯了眯眼,一字一句道,“看好了,我是纪承轩。” 我猛地将他推开,抱着头放声尖叫,躲到一根柱子后面时,才愕然发现刚刚所见的一切都突然消失不见了,并没有慌乱的人群,也没有杀戮,没有华妃。 我也并未在外面,而是赤着脚在空荡荡的大殿里。纪承轩穿着一身明黄龙袍,在几步之外看着我,脸上余怒还未消,望着我的目光绝望而哀伤。 (五) 太医又来了,还是那碗药,纪承轩掰开我的嘴,强灌了下去。 之后,我又昏昏睡去。 再醒来时,是傍晚,外面似乎还有夕阳,我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从床上坐起来,瞧见纪承轩神色凝重地坐在我床边。 “看看这个。”纪承轩把一本装帧精美的画本扔到我面前,“你假装失忆,假装什么都忘干净,假装纪承乾还没死,沉溺在自己的幻境中不肯醒过来,是因为你以为他爱你,所以你对当初没告诉他我要谋反而觉得愧疚,可是你错了,你以为他爱的人是你吗?根本不是!你看看这些画像,都是对着你画的,可画的全部都是另外一个女子。” 我颤着手翻开画册,一张张翻看过去,画上的女子和我长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眼神清亮,灵气逼人,只是少了我眉心间的一粒朱砂痣。 “所以,他爱的自始至终都不是你。” 我合上画本,平静道:“她是谁?” “她是纪承乾的第一位皇后,贞静皇后,小名和你一样,叫婉婉。” 我蓦然想到第一次和纪承乾用早膳时,他自然而然地唤我的那声婉婉,心顿时像是被谁狠狠剜了一刀。 “婉婉。”纪承轩叹了一口气,上来把我抱在怀里,轻声道,“你知道我有多后悔当初把你送到宫里来吗?纪承乾他爱的人并不是你,忘了他吧。” “他爱的人不是我,那你呢?”我抬头看他,“你心里真正爱的那个人又真是我吗?” 纪承轩走后,我也偷偷出了宫。我光着脚,披散着头发,沿着第一次遇到纪承乾的那个回廊,一直走到我们曾无数次一起用膳的那个亭子上。 清凉的晚风丝丝吹过来,和煦得像是拂过面颊上的手。 纪承乾的手。我弯起嘴角,抱着那一双手微笑着唱起歌来。 一双手似乎有些胆怯地从背后拍了我两下:“喂,你、你是谁?” 我转过头看过去,是个陌生的宫人,她一见是我,慌忙跪下请安,末了见我似乎有些不正常的样子,于是又小心翼翼地问我:“娘娘,您这是在做什么?” 我冲她诡秘地一笑,钩了钩手指,让她凑到我面前来,我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故事的主角是一双皇家兄弟和两个素未谋面的姑娘。 兄弟俩在少年时都喜欢上了同一个姑娘。姑娘温柔美丽,聪慧可人,三个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起初姑娘对兄弟两个一视同仁,后来大了,渐渐有了女孩儿家的心事,便爱上了温文尔雅的哥哥。弟弟很气馁,也很伤心,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好东西都让哥哥一个人占全了,他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拥有世间所有的荣宠,如今连自己心爱的姑娘也要抢。 他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为了讨心爱的姑娘的欢心,爬到树上去掏刚孵化的燕子逗她玩,甚至摔破了脑袋,也换不来她对哥哥的那种温柔和安慰。 弟弟十七岁的时候,心爱的姑娘嫁给了哥哥,成了他的嫂嫂。 哥哥嫂嫂恩爱和睦,他时常听见一些从宫里来的消息,哥哥又赏赐了嫂嫂什么,又因为她生病而守在她床边彻夜不眠,他们又添了皇子,添了小公主…… 他听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性子本来就霸道狂妄,很有野心,于是便开始暗中筹划谋反,夺取哥哥的江山取而代之。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传来心爱姑娘病逝的消息,他悲痛不已,他的皇帝兄长更甚,眼看着日渐消瘦,沉溺于往昔的思念中不可自拔,渐渐地几乎把朝政都荒废了,他因此便更下定了谋反的决心。 但谋反是一桩大事,需要长期的精心安排和部署,若一步错便满盘皆输。 这一日,是七夕节,河边上有花灯,他亦去看热闹,正立在盈盈河边惆怅遐思时,忽然听见一个清丽的声音正“公子、公子”地连声叫他。 他回过头,却在那一刹那愣住,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河上一艘破旧的小渡船上站着一个极标致的小船娘,弯弯的眉,带笑的眼,瓜子脸,和他心爱的姑娘分明长得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面前的小船娘眉心间长有一颗朱砂痣。 “你知道那小船娘是谁吗?”我问那个听得全神贯注的宫人。 她愣愣地摇摇头。 “就是我。” (六) 民间的七夕节很热闹,坊间的花姑娘和王孙公子们都在这一天出来游湖、赏花灯,有贫苦的书生上不了船,瞧见爱慕的姑娘,只能远远地跟在岸上干看,我便趁此机会划着小渡船去拉生意。 在绚烂的烟火和朦胧花灯中,我一眼瞧见几步之外的纪承轩,于是把船撑过去靠岸,问他道:“公子,渡船坐吗?我可以载着你跟在那些大船和画舫后面,你想看哪个姑娘都可以看见。” 他盯着我看了许久,最后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扔到渡船上,笑着问我:“这些够不够?” 我吃了一惊,这才注意他的衣着不凡,我一时想拉生意心切,竟没顾得看仔细,但既然开了口,便不好再反悔,于是点头答应,正想去扶他上船,却见他一笑,脚尖轻轻一点,从地上跃起,一个转身,就落到了船头上。 我看花了眼,张大的嘴巴还没合拢,他已抢过我手里的橹,撑开船划到湖心,将手里的桨橹突然扔掉,猛地在船上跺了几脚,渡船本来就破,有些不稳,几个摇晃下来,灌了水,迅速沉了下去。 我虽是个船娘,却不大通水性,就那么扑通掉到水中,然后迅速沉到了水底,正惊慌失措间,纪承轩却一个猛子扎到我旁边,搂住我肩膀,把唇凑上来,将嘴里的气渡到了我嘴里。 “我喜欢你,嫁给我好不好?”将我拖上岸,他伏在我耳边道。 翩翩佳公子,容颜如玉,有宽厚的手掌,动人的吻,温柔如水的眸子,我初初长成,才刚刚十五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怎能抵抗得了这样的缱绻柔情? 小船娘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纪承轩将我带回府,请师傅先生们教我琴棋书画,宫廷礼仪,对外宣称我是他的远房姨表妹,他的母亲,老王妃也对我分外宠爱。 我本名叫沈婉,他觉得太过小家子气,又重新给我取了个名字,叫沈洛云。 我年少天真,以为他看着我时眼神温柔,对我百依百顺,便是真的爱我了,于是总拉着他问:“你什么时候娶我?” 他便笑着拍我的手,道:“快了,快了。” 直到三个月后,一道封后的圣旨突然降到康王府,接旨的人是我,我才恍然明白。 我捏着那道圣旨傻傻地跪下地上,宫里的老太监给我道喜时,我的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纪承轩不知道,我在那时候是多么爱他,对我们的爱情又是怀抱着怎样的期待和憧憬。 我在第七日离开,喜轿从康王府起程,半途上,轿子忽然被人截住,我打开轿帘,看到纪承轩骑在马上拦在路中间。 他目光沉沉地朝我望来,我心里有几分欢喜,我以为他会跳下马将我拉出轿子,放到马背上,对我道:“婉婉,我来带你走。” ——我那个时候还并不知道正是他把我的画像呈给了纪承乾,因了和贞静皇后一模一样的容貌,才让纪承乾一见倾心,当即下旨册封我为皇后。这其实从一开始就只是他对我设的一个局,他利用我,只是想把四个眼线和暗卫化作我的陪嫁婢女顺利安插到皇宫,搜集情报,监视纪承乾的一举一动。 那日我等了许久也不见他的动作,他骑在马上望了我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掉过马头离开。 喜轿又动起来。走了一段,我又打开轿帘子,回望过去,看见他已经不见了身影。 又走了一段,我终于掉下泪来。 新婚之夜,我并未见到纪承乾,一直到第二天,婢女陪着我出去熟悉皇宫各处路径,在回廊上遇到他,这个故事才终于拉开帷幕。 (尾) 回去时,已是夜幕时分,我爬上了宫殿最顶层的屋顶。 宫人们乱成一团,纪承轩匆匆赶来,攀着梯子爬上来,站在距离我的几步之外,脸色苍白地看着我,对我伸开双臂,声音直发颤:“婉婉,那里太危险,你快过来,纪承乾他根本就不爱你,他不值得你这样做。” 我不由得嗤笑。 真的不值得吗? 我记得第一次和纪承乾用膳时他下意识地叫我婉婉,后来叫我洛云,最后唤我云儿,他最后一次给我描的那幅丹青,画像上的我眉心间是点了那点朱砂痣的。 他爱我,一如我爱他。 “你知道当初贞静皇后为什么没选择你吗?因为你算计爱情,算计一切,对你来说,最重要的其实并不是美人,而是江山和至高无上的权力。” “不,婉婉——”纪承轩面色惨白。 我冲他凄婉一笑:“我今生最做过的最错的事就是爱过你,最对的事也是爱过你,因为爱你,我才会入宫,也才会遇到他。” 我说完,走到屋顶边,张开双臂,闭上眼一跃而下。 耳畔忽然响起哗啦啦的摇橹声,我看到自己摇着橹欢快地唱着歌,船头坐着一个面容温和的男子,脸上带着淡淡的笑。 承乾,不管今生,还是来世,我都会陪在你身边,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