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冲煞忌宜(下)
“违禁动工”这个名词,其实是出自耿南仲的主意。 那天耿南仲与汪辅合谋,定下了通过找罪卒的麻烦从而阻挠工程的计策,原以为需要耐心等待一段时间才会有机会,结果未曾想到,当天下午的时候机会居然就来了,转运司发布了公告,宣布第二天一早在蕃坊衙门举行开工祭祀,而罪卒以及民夫队伍都要在即日开始动工。 “马默真是心急。”耿南仲连忙跑去仓司找汪辅:“居然把开工日期定在了明日,哈,岂非天遂人愿吗?” “明日怎么了?”当时的汪辅不明所以。 “皇历上说,明日不宜修造。”耿南仲意味深长。 汪辅不但是个聪明人,还是个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作为曾经读破万卷书的人物,很快就明白了耿南仲关于“皇历”的意思。 说起来,历书这玩意乃是始于伟大的轩辕黄帝。自轩辕黄帝颁布了黄帝历以后,先后又有颛顼历、夏历、殷历、周历,沿袭下来,于是历朝历代颁布历书已然成为了一种定制,是当政者受命于天的一种权威象征。只不过,以前的历书仅是为了农业服务,标注个二十四节气什么的,方便农民依据天时干农活,绝对没有什么“宜修造”“忌出行”之类的内容。而把“冲煞忌宜”这等莫名奇妙的术数内容加入历书,乃是从本朝,也就是从大宋朝才开始有的。 正因为“冲煞忌宜”进入皇历的时间不久,所以大宋朝的人们对此并没有太多迷信!普通人家,比如农民,是搞不懂这些内容的,该干活时照样干活,该出行时照样出行,没有谁会为了皇历上有一句“今日不宜出行”就窝在家里不动弹。至于官宦士绅,对皇历上的标注也都还保持着可有可无的态度,婚丧嫁娶,按照皇历选择良辰吉日固然不错,真要不按皇历行事,也不会有人在意。 在耿南仲等人看来,马默是立功心切,又或者是害怕夜长梦多丧失指挥权,所以才无视了皇历,紧赶慢赶的选择了即日开工。本来这算不得什么大事,但是看在耿南仲这有心人眼里,哪怕一点点疏漏都是可以做出大文章来的。 皇历,俗称是“黄历”,不过既然正式叫法里有个“皇”字,自然其意味就不同了。你马默不比普通人,是代天子镇守一路的使相,在花费朝廷大把银子的大工程上,居然敢无视皇历,是因为你马默漠视朝廷受命于天的威严呢?还是你马默根本就是对工程不甚上心,把朝廷的信任与厚望当儿戏呢?别说什么“冲煞忌宜”是术数之言哟,更别说什么“冲煞忌宜”自古未有哟,本朝能把这些内容加入到历书里,自然就说明这些内容正是本朝之于前朝的不同所在,是本朝合法性的具体体现,一般人不遵守倒也罢了,你马默堂堂一路使相,当为地方表率,你居然敢干出这种事来,你故意呢吧?你挑战朝廷合法性呢吧?你该不会有啥非分之想吧? 总之,对于“政治”这玩意究竟怎么回事,为官多年的耿南仲与汪辅是非常明白的!理由再怎么牵强也是理由,只要能给政治对手制造麻烦,他们是从来不会介意把任何鸡毛蒜皮的小事变成一顶冠冕堂皇的大帽子砸到对手头上的。至于这大帽子靠不靠谱由朝廷说了算,反正先给人扣上再说。况且,耿南仲作为宪司一把手,纠察路中乃是他的权利,“风闻奏事”除了御史之外他也做得。事情真要闹到朝廷里,也没人能说他做得不对,反而还得赞他一声“事无巨细,锱铢必究,铁面无私”。 既然要从这“冲煞忌宜”入手,那么出面找麻烦的人选就得定下来。本来耿南仲打算亲自出马的,可汪辅却认为来日方长,工程现在才刚刚开始没必要直接把宪司主官推到第一线,还是留些回旋余地为好。当然,私下里汪辅的想法并没有摆上台面,其实他是担心宪司自个把事情办了,将来仓司从中捞不到好处。所以最后二人议定,两司各派一名官员前往现场纠察,宪司的人直接去罪卒所在的工地,而仓司的人直接去莫府仓库,如果“违禁开工”确有其事,便联合向朝廷弹劾马默。 陈其凤当时就在仓司衙门里,一听到有这等好事立即主动请缨,因为在他看来这才真是天遂人愿。他本来干的就是走私勾当,偏偏上司汪辅不解风情,整天寻思啥开通贸易,所以他对汪辅不满已久。这次徐九思策划搞垮马默,陈其凤也是有份参与的。论起走私这勾当,陈其凤与徐久思相比只能算小巫见大巫,不过利益既然一致,那么勾搭在一起也就是必然的了。 按照陈其凤的想法,汪辅和耿南仲这俩货根本就是一对蠢货。俩蠢货以为找罪卒的麻烦就可以拖延工程然后逐步拿到主导权,根本就是在没搞清真实情况下的自作多情。俩蠢货完全没明白,其实让罪卒不痛快,真正的受益者是徐九思、是他陈其凤,甚至还可以包括程师孟和陕亶,却绝对与宪仓二司无关。 当然,以上这些东西,陈其凤是不会对钱中进说起的,因为关于钱中进是徐九思卧底这件事,陈其凤并不知情。他只是简单的认为,钱中进不过是马默派来督促罪卒干活的。 “皇历上说,今日不宜修造!”陈其凤是带着一队厢军过来的,见到钱中进不明所以,也不介意摆出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我见到此处有人散发筑城器具,特来纠察!看谁人吃了豹子胆,竟敢漠视我朝廷威仪,做这天怒人怨之事。”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钱中进顿时大翻白眼,皇历是个什么东西?这玩意是法令吗?显然不是嘛!不是法令谈何“违禁”?你找这么个由头也忒过份了点吧? “给我让开!”陈其凤懒得理睬钱中进的疑问和白眼,他是来找那楚锐麻烦的,理由什么的当然是越牵强越好,越是不解释越是能让这伙罪卒的怨愤越大! 厢军兵士们一拥而上,手中棍棒飞舞,一时之间鸡飞狗跳,很快那些民夫就从莫府门前驱散开来,停止了进进出出,全部拥挤在大门内外看热闹。 陈其凤冷哼几声,在众人的注视下傲然负手走进了大门内。而钱中进也不甘人后,毕竟任务是要完成的,不管陈其凤发什么疯,他怎么也得打楚锐一顿鞭子才能交差,所以紧随着陈其凤也进了门。 楚锐在门内可是看得真切,来的这两伙人显然不是一路的,目的虽然不同,但似乎都是来找麻烦的,这下是真不好玩了。 “陈大官人,钱大官人。”楚锐等两伙人在面前站定,立即硬着头皮赔上笑脸:“这个......不知何事......” “我来问你!发放这些工具是为了何事?”陈其凤黑着脸,指着楚锐厉声道:“眼里还有王法吗?还有天子吗?还有朝廷吗?赶紧给我停了,把东西都给我收回来!” 这要求能办吗?当然不能!楚锐很是尴尬的望向钱中进,嘴里只说道:“楚某也是按照转运司的命令行事,这个......钱蕃长也在这里,足可证明。陈管勾不妨与钱蕃长协商!” 钱中进根本就没有为楚锐开脱的意思!今天是否吉日他管不着,城墙修不修他也管不着,仓司宪司要干什么更是不关他的事,总之他就是来打鞭子的,这是正事,至于赚人情什么可以迟点再说。听得楚锐提到他,他立即暴喝一声,对楚锐叫道:“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我来问你,东西发放如何了?” “发了几千......” “来人,拿下!”钱中进的中气十足:“给我打!” 楚锐当时就傻了眼,这也太狠了吧,这才没两句话就要打?连解释也不听么?连咱们共同对付赵兴的情义也不讲?真要往死里整? 楚锐的脑筋还没得及转过弯来,就已经被如狼似虎的蕃坊衙役摁倒在了地上,然后随着一声鞭响,火辣辣的疼痛之感瞬间便从背脊间传遍了他的全身。正欲发声惨叫,又是一鞭子紧随而至,直到此时,他的痛呼声才从喉头迸发出来!然后更多的鞭子直如雨下! 照壁前可是有五十名罪卒的,刚才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此时见到一向敬爱的楚指挥在地上翻滚惨呼的模样,顿时就炸了!距离最近的王六郎更是目眦欲裂,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往头顶上冲,顿时红着眼睛挥舞着斧子就扑了上来,一下子将正在围殴楚锐的厢军兵士迫退开去。 “谁敢动楚指挥,谁?”王六郎厉声高叫:“老子的斧子可认不得你!楚指挥是有功名的,有功名你们知道吗?” 其他的罪卒顿时气势汹汹拥了上来,狠狠盯着前面一众兵士跟衙役。 钱中进立马就缩了,早在来之前他就担心这种事,现在瞧瞧吧,所料不错吧?这事好玩么?既然鞭子已经打了,不缩还等什么?待会赚人情就是了!所以罪卒们一拥过来,他立马退到了大门处,那儿有不少衙役把着,安全得多。 钱中进缩了可陈其凤不能缩,他的任务还没完成呢,要是看到几个罪卒就不敢动手,那他以后也不用混了。冷哼一声,挥手示意厢军兵士到身边来,壮了胆气后叫道:“要做反么?你们要做反么?今日谁敢阻拦,明天就等着杀头诛族吧!” “六郎!”趴在地上的楚锐,只觉得背脊实在疼得厉害,连吸了几口冷气后,这才说得出话来:“六郎莫冲动,一.....一边去。” “哥哥!”王六郎跺足大叫:“没活路了,这二厮分明就是来搞事的!” “听我一言。”楚锐示意罪卒们将他扶起来,对陈其凤道:“大官人看到了,发放筑城器具,乃是转运司还有经略司蕃坊衙门的命令,若不遵从,便是鞭打之祸。大官人何来找楚锐的麻烦?” “嘿嘿!”陈其凤一阵冷笑:“转运司的命令就是命令,宪司仓司的禁令就禁尔等不成么?上面的衙门之间怎么回事本官不知道,但本官却知道你等在这发放筑城之物。皇历上说不宜修造,那便是代天晓谕子民了,谁敢违逆,谁便有罪!楚锐,就算你有功名在身,也得先吃一顿鞭子再说!” “那我不发还不行了么?”楚锐是真心不想再吃鞭子,那玩意打人是真受不了啊! “敢?”钱中进没敢走过来,但这不妨碍他在大门处鼓噪:“卯时二刻发不完东西,马默,马转运使怪罪下来,就不是一顿鞭子那么简单了!楚锐,我可是在帮你,你可得想明白了!” “哼哼,还敢发?我看谁敢发?”陈其凤不理钱中进,就是针对楚锐道:“看来不给点教训你是不会明白的!楚锐,你终究是一流放之囚,朝廷是恩典于你方才保下你的功名。现在如果你纵容其他人做反,难道想不到后果么?到时不但你们这几十号人跑不掉,其他人恐怕也都没活路了!” 楚锐一肚子憋屈,他其实知道广州城里这伙人是要逼他去搞垮马默,可是搞垮了马默,一回头也只有被朝廷镇压的份,所以这两天他其实一直在琢磨,能不能跟徐九思也好程程师孟也好协商妥协一下,就是说看看找个什么办法,既弄死马默,然后又不必被追责,想来这样的办法应该是很多的,比如利用马默巡视工程的时候让罪卒们制造一些意外事故,这都是能办得到的,只要事后体恤一下他楚锐和罪卒的功劳,把事情抹了也就是了。 可现在看来他还是想得天真了些!这陈其凤跟徐九思是一路的,从当初丁三郎的真腊故事里便可见一斑,那么陈其凤这样做也就代表了徐九思的想法,加上钱中进的做派,很明显没人想跟他协商,很明显他楚锐在别人眼里根本无足轻重,需要用的时候他和罪卒们就是把刀,用完之后只能是破铜烂铁,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罢了。 老子不混了!楚锐恶向胆边生,不过却没有发作!眼下形势恶劣至此,罪卒的队伍可是被分成了好几部分,李玉简的第十一将就在旁边虎视眈眈,任何冲动都会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而且就算冲动起来一时没事,将来怎么办?这近万弟兄们怎么办?这些东西想不清楚,现在说什么都是废话啊!且再忍一时,回头算总账! “发东西!”楚锐喝道:“六郎,继续让院里的人出来,继续登记!” “看来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陈其凤道:“给我看好了,谁发打谁!” “快点发!”钱中进另外也叫着:“马默马使相,绝对是没啥耐心的!” 楚锐心一横,算了!陈其凤的鞭子要是打在王六郎等人身上,那就啥都止不住了!弟兄们都是粗人,个个火爆脾气,鞭子还是他自己吃算了! 楚锐示意王六郎等人转过身去,背对着大门,继续发东西,让那些民夫拿了东西就走。 “弟兄们,今天且给楚某一个面子,若谁要闹事,楚某再不认他是兄弟。”说罢楚锐就走到陈其凤面前趴下:“陈大官人,不发东西钱官人要打,发了东西你要打。哈,楚某也不让你难做,该打你就打好了,且让我的弟兄们发放,事情我一人抗了。发多久你就打多久,打死了算逑!” “有种。”陈其凤面无表情的挥了挥手,也不得不佩服楚锐这厮够狠,要说鞭子吃着是疼,不过他陈其凤是绝不敢打死楚锐的,真打死了可就控制不住罪卒了,毕竟祸水最终得落在马默的头上。 于是又是一顿鞭打,不过持续时间不长,因为约莫二十鞭过后楚锐直接就晕了。既然晕了,陈其凤看看今天折腾的效果应该还成,也就让人住了手,放了几句狠话后欣然离开,只说今天发放东西的都有罪,而且是漠视天子漠视王法的大罪,这罪迟点再算。 王六郎等人在发东西的时候听到楚锐的惨叫声简直心如刀割,不过既然楚锐把话说得这般死,他们倒还是忍了下来。“姓马的姓钱的姓陈的,老子扒了你们的皮!”王六郎咬牙切齿翻来覆去就这一句话。 钱中进是目送陈其凤离开的,等那伙人走远后赶紧让手下把楚锐拖到大门一侧,免得被往来的民夫踩到。然后亲自给楚锐掐了好一阵人中,等楚锐缓过气来,连忙大卖人情。按照他的说法,他也是迫不得已要这样干的,没办法啊,都是马默给逼的,他不打楚锐的鞭子,回头他自己就要吃马默的罚了。 “坚执老弟!你我算是有交情的,一起吃过饭,喝过酒,还一起整过赵兴那贱人。”钱中进说:“打在你身,真是痛在我心啊!一切都是马默的错,唉,我跟你说,日后鞭子少不了,还有得你受的。到时候若不是我钱中进过来,也会是其他人来,今天我打你时可没下狠手,他日其他人可就说不准了。瞧那陈其凤,说什么冲煞忌宜,这么牵强的由头,多半也是马默指使的。难熬啊!不过我也给你指条路,我听说李玉简的大部队都放在路上了,这里没多少,加上你院子里东西甚多,嗯,我的意思是......哈哈,坚执老弟这般聪明,断没有不明白的。放心,不会有事的,你们都是这次工程的主力军,朝廷呢,是舍不得你们出事的。” 真的么?钱中进是徐九思的卧底这件事,楚锐是一直不知道的,所以若是今天陈其凤没来,楚锐还真有些吃不准徐九思一伙的态度。可既然他之前已经搞明白陈其凤是徐九思一路的,现在看到陈其凤的做法,他便彻底死了心!无论是马默还是程师孟徐九思,没人会放过他和弟兄们,原先想跟徐九思做笔利益交换的想法纯属妄想啊! “威胁我生存的,不是马、程、汪、耿,而是整个广东官场啊!”楚锐没把这话说出来,他也没力气说,但他知道,没活路了,依靠某一边去对抗马默是不必再言了,既然大家都不让他活,那么干脆一拍两散大家都不过了! 反了这天杀的大宋朝?管他洪水滔天?把整个广东官场都他奶奶的灭了?望着照壁边那块提有“皇都惊震一声雷”的石碑,楚锐忽然觉得,也许这才是他的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