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乱战(4)
当丁三郎沉浸在“烧还是不烧”这个两难问题之中时,阎长庚却仍在叙说他的悲惨遭遇。 在被周焕杀得落花流水之后,孤身一人的阎长庚选择了中城作为自己的逃跑方向。只是当他抵达城门口时,却发现城门已经关闭,无数百姓拥挤在门前哭喊,偏偏城上的守卫对此视若无睹,说什么也不愿意开门。 阎长庚当即避开了拥挤处,沿着墙根一路小跑,跑到距离城门足有三百步远的一处箭楼下。以他对城防体系的熟悉,自然知道箭楼处有人值守。 果不其然,高声呼唤之后一名小校从女墙后探出头来,阎长庚一看那小校竟然还是平日里认识的,大喜之下连忙让对方陲根绳子下来,好让他爬上去。 哪知那小校死活不肯,话是这样说的:“对不住啊!阎都头!你要早来片刻的话,门还开着。可现在上边下了死令,谁也不许入城了……嗯?阎都头你?不好意思,就算认识也不行啊!上边说了,天知道蕃坊是怎么回事,原本说是cao演,现在假戏真做了,也不知道作乱的究竟是谁,所以不论认识还是不认识,不论是哪个署衙还是哪支部队,一个都不放进城里……嗯?不行!兄弟我做不了主……别说是你了,就是陕机宜来都不行,原本cao演这事就是陕机宜说的,结果咋样?你不也瞅见了吗?真难说谁是乱军。” 中城进不去,阎长庚琢磨还是往码头跑,这边有兄弟的部队镇守,万一撑不住的时侯还有船可用。于是他一路穿街过巷狂奔而来,得益于对路况的熟悉,期间他躲过了好几拨罪卒乱军的截杀。 “要说我还真来对了,这地方静悄悄的,安全啊!”阎长庚吹嘘了一下自己的睿智,终于准备结束这场诉苦:“当然,能想到往码头跑的,也还有别人。来的路上我瞅见了苏莱曼的队伍。嘿嘿,要说跑路这种事,怎能带上这么多人呢?原本苏莱曼走在我前面,可我到了这里,他那大队伍却还远着呢。” 难道陕机宜事先也知道要出事?丁三郎觉得有些头晕,过于错综复杂的局面让他这粗人死活都想不明白。 另外,苏莱曼往码头跑这事很蹊跷啊!从带着许多佣仆这一点上看,苏莱曼应该是从家中出来的,要说苏莱曼的家距离中城城门根本就不远,而阎长庚说中城城门是才关闭不久的,之前一直都开着,那么苏莱曼怎么不进中城,却偏偏要跑到码头来呢? 莫非苏莱曼也是为船而来的?很有可能啊!烧了船,最大的受益者非苏莱曼莫属啊! 丁三郎当时就坐不住了,当即让阎长庚待在营里好生休息,而他自己则带着几名兵士出了营,他打算找苏莱曼打探一下虚实,再来做这烧还是不烧的决定。 结果才离开码头,就遇上了赵三麻子袭击苏莱曼的一幕。丁三郎带着兵士乘乱躲进了路边的一家绸缎庄,听到了苏莱曼与赵三麻子的一番话。 对于格罗丽雅逼jian楚锐这种八卦,丁三郎是没有任何兴趣的,他相信与他交好的楚兄弟,以如此高大壮实的身材,在床第之上绝不会吃这蕃妞的亏。 他感兴趣的只有“船”! 宋八大镇紧紧围绕广州城,将来楚兄弟要跑路,陆路是绝不成的,唯有依靠船。而跑路总得带上兄弟,所以就需要很多船!苏莱曼有这么多船吗?答案显而易见,那么楚兄弟能依靠的,或许只有这些荆湖旧船了。 帮助楚兄弟跑路算不算是造反?对于这个问题,丁三郎觉得可能不算,原因在于他丁三郎的直属上司,乃是经略司的陕机宜。 陕机宜似乎是知道作乱一事的,然而却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下令让他丁三郎去放火烧船。并且苏莱曼平日里也是与陕机宜交好的,现在苏莱曼说要帮助楚锐跑路,难不成其实陕机宜也想放楚锐跑路? “原来我想错了。苏莱曼其实没与陈其凤勾结。虽然烧船可以获益,可是苏莱曼还是站在陕机宜这一边,因为只有陕机宜才有造船的最终决定权嘛!陕机宜事先知道罪卒作乱,却还是诓了中城守军,恐怕还是因为马默与经略司不睦的缘故,这不睦可是众所周知的啊!大约就是这么回事了。” 上司陕机宜的立场如此,他丁三郎还怕什么呢?想来就算他不烧船,放了楚锐跑路,将来朝廷追究起来,上边不还有陕机宜顶着吗?陕机宜的上面不还有程大帅吗?怕啥?难不成朝廷要说程大帅是反贼?不可能的事嘛!说不准,以程大帅、陕机宜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功夫,他丁三郎不但没有过,反而有功也未必。 一边是挚爱的宋制战船,加上楚兄弟的性命和上司的立场;另一边则是陈管勾的私人要求。两相权衡,哪一边份量更重,丁三郎还是分得出的。 “船,就不烧了。”丁三郎对自己说:“至于陈管勾。当初我在真腊也算救过他的命,这次就当把人情扯平了吧。” 此时的丁三郎并不知道,当一个人的内心情感已经有所倾向时,是很难客观去判断一件事的对错的。人,总是会下意识、不自觉的,去找出许多看似符合逻辑的理由,来为自己的选择背书。 此时他更不知道,当他做出这个决定时,他的命运也就随之改变了。悄然之间,他已不再是一名忠于大宋朝廷的厢军指挥官,而是成为了一名真正意义上的反贼。 …… 烧,还是不烧,对于丁三郎来说曾经是一个难题。生存,还是毁灭,对于马默来说则是当务之急。 本来大清早马默的心情还是非常愉快的。“归德将军”了嘛,以转运副使的文官身份加上“将军”这一武官的名号,这便是传说中的文武双全了,这样都不开心的话,那不是有病嘛? 只可惜这种愉快的心情,很快就被蕃坊之中的混乱给彻底搅合了。 一开始有地方冒起浓烟的时侯,马默还以为不过是谁家失火罢了,外面传来的嘈杂声也多半是百姓为救火而奔走呼号所造成的。 虽然失火走水这种事不常发生,可真发生了也无所谓。蕃坊不比中城和东城,这里的西洋建筑以石料为主,大火是很难蔓延的,所以马默丝毫不以为意,只是钱中进不在衙门里,那他也总得过问一下,于是打发俩衙役出去看个究竟,核实一下损失情况,将来再行善后之事也就成了。 正是这样的心态让马默失去了逃离灾难的最后机会。随着冒烟的地方越来越多,哭喊声越来越响亮,发觉事情很不对劲的马默,已经来不及溜了,因为之前派出去查看火灾的那俩衙役,如丧考妣的跑回来说,外边有人反了。 “反了?”马默脸色变了又变,然后一屁股跌坐在衙门大堂内的官椅之上。他知道,如果早一点就走的话,还能以不在事发现场为由,避过这场祸事。可当他知道有人造反时却还在蕃坊里,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走了,就算有人用四抬大轿抬着他走,他也走不成了! 礼记有云,天子御国门君王死社稷,大臣死封疆将军死守城。马默不是天子不是君王,什么国门社稷他管不着,但他眼下坐着的是蕃坊头把交椅,他是坐镇在蕃坊大衙里的最高官员,跑?在有人闹事的时侯撒腿就跑?将来不说那还没有落实的归德将军了,也不说朝廷追究责任了,就说士林的口水吧,那也能把他淹死!他是读书人,他是进士,那些圣贤的大道理能让他平步仕途,自然也能让他万劫不复! 没机会了!不能跑了! 以他的才智,对于外边是何人反乱自然不会有所疑异的。禁军不在城中,反不了。百姓安居乐业,没理由反。海商富得流油,不可能反。厢军一群废物,张牙舞爪欺负百姓还成,造反?有那胆子吗? 能反的,只有那伙罪卒!那伙来自关西血腥之地的悍勇凶徒! 难怪钱中进今天没来啊!难怪在出中城前,路过州衙和经略司的时侯,各处一片静悄悄啊!难怪当初程师孟这么好说话把工程白送上门啊!一瞬间,马默就啥都明白了! 当然,再明白也是白搭。调集厢军过来救援衙门的命令是颁下去了,但是收效肯定是等于等于零的。至于马默自己,刚刚才让人把衙前大门关上,煞星们就到了。 “顶住!顶住!援军会来的!”马默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指挥那些手无寸铁的文案书吏,声嘶力竭给顶在门后的衙役们加油鼓劲。 只可惜署衙的大门虽然看起来红漆金环,很结实的样子,但终究内里还是木料制成的。在罪卒们那些锋利的大斧子面前,光靠“顶住”有又什么用呢?不过片刻的功夫,大门终被劈开了。 “啊哈哈哈!”势若疯虎的周焕狂笑中破门而入,利斧寒光乍闪中所向披靡。衙役们惨呼声中倒的倒跑的跑,文案书吏们要么呆若木鸡,要么瘫倒在地。 生存,还是毁灭,不但不是一个问题,甚至也不该称之为当务之急。因为结局,是已经注定了的。 “马默!”周焕当然认得谁是马默,不说那身扎眼的官服,就说张伙头死的那一天,马默不是来过工地吗?马默不是一言不发又走了吗?不管害死张伙头的究竟是谁,最起码,马默没有还张伙头一个该有的公道。 “正是本官我!”马默在最后关头,还是没有辜负他殿试前十的无上荣光,他取下了自己的官帽,恭恭敬敬地放在一旁。当过往的一切,当皇帝陛下在大殿中对他谆谆教导、当大太监董斐成与他把酒言欢、当他被贬往岭南前回望京城,当所有他爱过与恨过的一切在他眼前浮现飘过的时侯,他说:“你杀了我,焉知将来不会被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些策划这一切的人,你可知道他们正在何处?我死,重于泰山!你死,不过为人做嫁衣裳。” “老子已经死过一回了。”周焕这样回答:“老子不在乎什么虫子麻雀,老子会杀光一切害了老子和弟兄们的人,你只是第一个。到了地下见到阎王爷的时侯,记得对他说,你死得其实不冤。因为杀你的人,姓张!” 斧子就此应声而下,关于蕃坊的故事到此算是有了终结。 只不过,对于蕃坊外的楚锐等人而言,一场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战斗,只是即将来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