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世间安得两全法 中

    　　“他很值得同情对么？那我再跟你说说另一名患者，也是我们组的，18岁的学生，原本患有强制性脊柱炎，12岁那年开始发病，从一名原本能够正常学习、运动、生活的少年，变得渐渐活动困难，到半年前，病情突发加重，从此以后，只能躺在床上了，翻身需要帮助，起身需要帮助，嗯，和小媚你以前的情况差不多，我想，你能够感同身受吧。”

    　　沈笑媚默默无言地轻轻颔首。

    　　“但就算这样，他还是保持着乐观的生活态度。他的父母告诉我，这半年来，他还在坚持学习，我在病房，也看到过好几次他的同学过来探望他，他们互相鼓励着，准备一道参加明年的高考。可是，他的病，也治不好了。强直性脊柱炎，是免疫系统的一种疾病，本就造成了他的免疫系统功能高度异常，而常年的大剂量激素应用，更已进一步击垮了他的免疫功能。所以，他这次一并发肺炎，很快就变得很严重，也是每天高热，靠退热药物强行压着，最好的抗生素、抗真菌药物，也控制不了他的肺部炎症，只怕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也不多了。看着他依旧对生活充满希望的目光，看着他父母对我们那满脸的企盼，我心里也很难受，有时候，我也真地想告诉他，如果他能信任我，让我放手治疗，也许还有挺大的希望。但我做不到。”

    　　“大色狼，你为什么不试试？也许他和他的父母会像我、像涛姐那样信任你也不一定。”

    　　赵浪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往下诉说:“还有个患者，是另外一名老师组里的。今年二十九岁，是个肺癌晚期的患者。两年前做了手术，又做了几次化疗，忍受了很多的痛苦，可半年多前复发了，而且进展很快，住到我们科里时，已经呼吸都困难了。本来这种肺癌晚期的患者，我们科一般是不收的，因为没有大的治疗意义，他每天所做的治疗，就是吸氧和尽量减少些痛苦，这在下面的医院也能做到，他住我们科室，说得冷酷点，其实算是浪费医疗资源吧。但他家人不想放弃一线希望，所以托了人，硬是住了进来。”

    　　沈笑媚忽然张口接了一句:“他的情况，和我那时差不多，我当时也是肿瘤晚期，没什么治疗意义，只不过我当时已经放弃了。他呢，自己还没放弃么？”

    　　“我不知道。他对自己的病情有了解，也许也早已放弃，因为他曾经笑着跟我说，他早知道自己活不久了，这个样子活着，其实也是受罪，只不过，实在放不下自己才五岁的儿子。”赵浪顿了顿，看看沈笑媚，又看看沈语冰，又低声往下说，“他有个五岁的儿子。五岁的孩子，还什么动不懂。有时候，儿子会抱着他问，“爸爸，你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啊？”，有时候，儿子在走廊上跑来跑去笑闹，玩腻了又跑回他身边，缠着他要他跟自己一起玩打架。可他，就算吸着氧气都感到呼吸困难，哪还能跟自己的儿子一道玩闹。尽管，他心中一定很想那么做，可是，他做不到。每每当儿子在身边的时候，你能够从他眼中看到那抹对生的渴望，儿子在的时候，也是他最配合我们治疗、最少发脾气的时候。可两天前，他还是走了，五岁的儿子可能那个时候终于明白了什么，头一次大哭大叫。哦，对了，在他走之前的那两天，他的大学同学一道来看过他，当时提出来要带着他上隔壁学校的足球场再踢一场足球，他们踢，让他在一旁看，因为他曾经是他们大学的足球队长，足球曾是他最大的爱好。他的主治医师当时拒绝了，因为他一旦离开病房，很可能就会马上死亡，而你作为医生如果批准患者离开病房而患者却出了事，患者一方一闹，你作为医生必然担责。所以没有医生愿意承担这个风险，除非他自己出院。后来我帮他出了个主意，说是准备出院，他先借两个氧气袋准备路上用，然后晚点家人回医院结账。他带着氧气袋由同学和父母送去旁边学校的足球场时，我是跟着的，负责他的病情安全，也算是我尽了最大力量吧。没有我在旁边暗自出力，光靠那两个氧气袋，他是不可能撑过一小时后重回病房的。床我也帮他暂时留着，一小时候我告诉护士取消出院，重新下治疗医嘱。也因此，他和他的家人对我很感激，认为所有医生中，只有我最有同情心。但我知道，要是没这个特殊能力，我也不敢这么做。谁知道他一旦真死在足球场上，他的家人会不会翻脸告我。可以说，现在的医疗环境，也极大地消除了医生本还该有的一些同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