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吴妈的眼泪是甜的
正月十一黑水河解禁,正月十三少爷回到小王庄了。他带回许多年货,大包小包有几十种。分到少奶奶这边的有几匹绸缎,其中一匹是那种湖绿色;还有一座洋木吊钟,有佛盒那么大,每到一个时辰就叫起来,声音像是布谷鸟。 马丁得了一盒子洋烟和一把洋伞。烟是地道的雪茄,马丁一见就把烟袋锅丢了。伞是黑的,拢起来瘦瘦的样子,刚好顶个拐杖,他拄着它在下房那么窄的地方踱来踱去,后来干脆拄到街上去了。 他脸上有寻开心的意思,要自己跟自己闹着玩儿玩儿。镇里人跟他熟悉了,见他大冬天撑把伞,棉袍子鼓鼓囊囊像个笨熊,都迎着脸笑他口孩子们牵起他棉袍的后襟,跟着来来去去,像为他托着一条大尾巴。他很久没有这样快活了。 吴妈得了一条绣花手绢。傻子得了一条案板那么大的白毛巾。 吴妈说:“咱俩换换。” “为什么” “我头油多,想蒙枕头。” “不换,我给你了。” “行,以后拿别的还你。” 她嘴上不多说,抽了毛巾便走,但是眼神里饱含谢意。近日她懂事了不少,自从梅家知道少奶奶有了孕,求仙打卦,认定那腹里是个公子,左角院一夜间金贵了。 另外一个丫鬟与吴妈同宿在隔间,昼夜里轮换着伺候。金凤是细心人,大少奶奶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眼里边装着。 少奶奶迈门坎儿,吴妈要忘了扶,金凤开口就是一顿数落,不像个老丫鬟,倒像冷脸的婆婆。大少奶奶做不了自己的主,吴妈也跟着惨了。 马丁也惨了,不便到廊亭里坐着,只能隔着水塘远远地看上房那边的影了,看也不方便,还要摆着看鱼看水的架势,不时地往里丢个石子儿瓦块。不过看也没有用。少奶奶很少出门,那张俊白的脸蛋儿仿佛消失了。 傻子躲在耳房里,隔着窗户看马丁。他还是穿着洋装精神些,穿着厚棉袍显得又蠢又可怜,发呆! 他用棉袍的袖子不经意地蹭鼻子尖儿,把冻出来的鼻涕水儿抹掉。他要穿洋装可做不出这种事。他袖着两只手的样子跟青龙镇的所有男人没两样,他自己怕是也要认不出自己是哪来的货色了。 傻子可怜他,也可怜自己。他盼着能在太阳光里看见大少奶奶的笑容,盼着她的脸和她的心一块儿静下来,松下来。马丁怕的是她眼里蒙着的一层死气。 少爷一回来,给死气沉沉的梅府添了活气。他现在走路带着风,挺腰抬眼,好像什么倒霉事都没发生过。他把开在外边的梅家买卖梳理了一通,把好几本糊涂帐打顺了,不封河他还坐不稳这个屁股呢了。 梅府的大节没过好,少爷张落着,要让十五的灯节热闹一下。他从纸场的库里批出大捆的竹纸,赔钱分给佃户,让各家老少们由着性子糊灯。生怕凑不出声势,又让佣人们抬出成筐的蜡烛,在门楼外的台阶上分送了。 十五一到,天还亮着就有孩子拎着手灯在街里跑,一见星星,屋檐下的瓦灯也一盏盏亮起来。黑水河边聚着三三两两的人影,等着梅家的大队人马来放河灯。 傻子去河边看看风势和水势,小北风,没有逆水,浪不扫岸,简直是老天特意安排的天象了。 前院和正院,聚满了糊灯的家丁和佣人。吴妈取了竹坯和竹纸,用碗装了一些浆糊,说少奶奶在屋里闷得慌,想试着糊一朵荷花。 子夜前,梅家的人聚到餐堂里吃元宵,坐在首桌上的外人只有马丁。元宵煮好前一刻,金凤和吴妈扶着大少奶奶来了。 傻子这么多天来第一次离这么近看到她。她胖了,白了,脸上淡淡的笑容令人吃惊。她行过礼,低着眉头坐下来。二姨太、三姨太凑过去低声寒暄,酸酸地笑着。 “几个月了” “三个月,是么” “身条子真好,看不出” “仁厚养伤时候怀的吧jiejie你当心,多吃蜜,多吃鱼皮,不然孩子长火烧记,像他爸。” 大少奶奶不说话,抿着嘴,含了一点儿笑意。元宵盆端上来,热气立即把桌子笼罩了。他立在柱子后头,发现当别人都笑着看马丁夹元宵的怪样时,大少奶奶的脸阴了下去,她抬眼时碰上傻子的目光,立刻把脸转开了。 傻子换了另一根柱子,继续盯着她看。他闹不清自己要干什么,只觉着这么下去,能看出那笑容背后的东西来。 老太爷难得气色很好,用力吹一颗烫元宵。老夫人嘴里的半个元宵像是永远也嚼不完了。 少爷向各位说着开心的吉利话。桌上的人不大笑,桌下的仆人们倒偷偷地笑起来没够了。 傻子好像没听见他说什么,他只看少奶奶。她红红的小口将白白的元宵咬住,两排碎牙在热气里闪闪发亮。元宵一卷,让她薄薄的红唇淹进去了。 这时候,马丁说出了莫名其妙的话:“曹老爷,我喜欢你们一家人。” 又说:“我,就是我,想mama了。” 一桌人静了,都看着他。 少爷说:“马丁先生,你是打算回国吗” “是。是。我喜欢你们。我要回去!” 他很紧张,筷子一滑,元宵滚到地上。他想找,傻子连忙窜过去,一伸手把烂元宵挠走了。他的大鼻子上渗着汗珠,脸和脖子都是红的。少爷往他碗里夹小菜,样子很客气。席上人都不吭声,少奶奶看着自己的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