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10 薩謨奈人
在马尔西人聚集地以东大約四条街左右的位置,老城区有一栋漆有红色外牆的建筑。 它在众多意大利黄古旧建筑群中分外显眼,有个拱劵结构的门廊。单从外观上去看,黑漆漆的室内,绿色的桌灯光,不知道这究竟是家什么样的店。当你沿著门廊的石阶抬脚走上几步,只需要几步,马上可以嗅到一股浓郁的出炉麵包麦香味,以及肥得让人流口水的手工奶酪芬芳。 没错,这是一家餐馆,一家给人感觉开了一个多世纪,实际只开了二十年的餐馆,若不以外牆颜色来评判这样的一家店,似乎也难找出有何特别之处。但你只要进去,就会发现这家店有著其他店截然不同之处。奇特之处在于它的内牆,密密麻麻的砖上,被人写著各种各样的留言,在用餐时你可以向店家提出想写字,便可以获取一块砖的位置,留下你的大名以及你想写的任何文字。 仔细去看这家店牆上留言,五花八门,最多的是恋人留下的纪念。 在店家的柜台酒架上,放着一张年轻男女的小幅合影照,你会质疑这是不是店主夫妇年轻时的纪念,但是,错了,因为他们已经年近古稀,而那帧照片上的男女无论穿著还是髮型都是80年代末期的模样,上面的俩人,是店家老头的儿子,以及他那位没有过门的媳妇。 老头被人称作拉斐,是个居住在这裡的萨谟奈人,过去曾经也居住在马尔西人聚集地,期间有相当长一段日子,举家搬迁到了西西里的阿格里真托。若干年后,他们又重新搬了回来,并且在这里开了一家餐馆。 他的儿子小拉斐,在我们整个社区里,是名传奇般的人物,一个被别人誉为“萨谟奈”人的黑帮份子。 他是我从小最崇拜的偶像,也是心目中的大哥。 马尔西人聚集地成分複杂,因为这里是整个坎帕尼亚地区山地民族在Napo的混居之地,形成一个个社区,和古老的华夏民族一样,都具有守望相助的习俗。因此,他们保有一定的群居特性,乃至于黑帮也是如此。这个小“拉斐”在我童年时,就是当地一个激进组织成员。 小拉斐大我七岁,曾经就读过我所在的黑帮学校,是没有任何社会关系,独力建设起一个暴力团的首领。因为就住在附近,这人常常带著些小流氓跑来,收取小孩们的保护费。别人只要看见他那道著名的,从下巴延伸到眼角的阴森刀疤,个子再高大的,人数再多的,也不敢与之交手,基本都是低着脑袋,灰溜溜地离去。 总之,这个人十分粗野,但却从不欺负自己社区的孩子。整天和一群社会渣滓们泡在酒吧里打台球,既不上课也不工作。 “他曾经杀过人。”很多小孩都那么说。同时听的人就会联想起他那道刀疤,胆寒地打个冷战。 “没事绝不要与这个家伙混在一起,看见他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家长们都是这样告诫自己的子女。谁也不知道这个家伙的过去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他在整个街区就是一个传说,每个人都会对他那道伤疤评头论足,从杀过一个人变成两个人,再变成杀过五个,到最后变成很离谱的十多个。 小拉斐是这个街区的噩梦,没有好事与他相连在一起,但是坏事都与他有关。 这个人进进出出炮局,就像住旅馆一样。虽然恶名昭著,但我一次也没有见过他在街道上有过任何暴力行为。而这样的一个与我八杆子打不到一块的家伙,却很离奇地成为了少年时期最沉重的一页,尽管我被灌输要当心这个人,但他还是走进了我的生活,成为了我至今难以忘怀的记忆。 我最早遇见他的时候,是在黑帮学校就读的第三个月。当时的学校里几个小子在外惹了麻烦,导致另外两所黑帮学校出动了近两百人包围住学校。门口都是杀气腾腾的流氓,扬言只要是出校门的学生,无论是不是他们要找的人,一律往死里打。 校长急得无计可施,只得关闭大门,在办公室往炮局打电话,同时也向校董会求援。但是这场危机,却让小拉斐轻易化解,他在门外和对方人说了几分钟话后,人群开始散去,等到警察赶来,却将他带去了局子。 但是那一天,小拉斐高高瘦瘦的身影,成为所有面朝街道教学楼窗户里的女孩们,心里的英雄。 我也是当时极度崇拜他的其中一员。 再一次遇见他时,是在和人踢球时,看见这个人半坐在地上,手臂被人打了一枪,整条衣袖都被鲜血浸透。我和邻居将神智不清的他扛到院子裡,我的家人头皮发麻,因为他们不愿给自己找上什么麻烦,于是给他简单清洗了下伤口,塞给他些钱,让赶紧去医院。在他走后,全家人都在院里清洗留有血污的地面。然后关上大门,禁止小孩外出。 看客们可不要以为我是因为善良所以才去救他,因为我这人基本是不会怀有什麽善心。所作的任何事都有自私的一面,对待小“拉斐”也是一样。那是因为我当时在黑帮学校裡就读时常被人欺负,这是难免的。黑帮学校就像一所监狱般,新人被欺负是个过程,等到被欺负够了,你就可以成为欺负别人的那种人。弱rou强食,是这家学校的宗旨。所以,刚入读该校的我,急于给自己找个后台,但我却从来也没想过,这个人一旦成为依靠后,是件多麽危险的事。 小拉斐消失一个月后,又像过去那样趾高气扬地带著几个喽罗在街上招摇过市。我和同伴们远远偷看他们,手里抱着足球。 “你,”他在街对面停下,指了指,示意我上前。我心中一阵得意,心想曾救过他,应该算熟人了。流氓虽可恶,但也活得盗亦有道。我站在他高大的影子下,做出一副大气不敢出的模样。他从裤兜裡摸出几张钱,呵斥道:“我不欠别人的情,你马上拿著它滚吧。” 说完,将钱重重塞在我手裡,扬长而去。 我望著他的背影,追赶起来,但是他猛地站住,转过半个身子,恶狠狠地做出要揍人的动作,于是,我们一群小孩哄然而散,各自逃回家里。 我不明白,觉得这个人冷酷极了,或许根本不该把兴致放在他身上,他就如同传言那样,是个不近人情的兽类。 我感到委屈,曾经帮过他,也冒过风险,但是他竟然如此对待我,怎么说我也在自己这街区充当一个小流氓头子的角色。但是这个人,让我脸面全无,让我在全部人面前出丑。 于是大受打击的我,再也不在学校里吹嘘,他跟我有多铁瓷。但是,此前的恶劣影响已造成,有个别几个小子蠢蠢欲动,他们常常在回家的路上堵截,硬要逼我把他找出来,让证实自己曾经说过的话。我一再否定我与他有任何关系,但得到的,是他们的嘲弄。 于是,被刺激后,头脑发热的我就打算和他们做个了结。因此,我对他们夸口,可以让他出来,此前我说不认识他是因怕有人想要害他。于是,约定在几天后的晚上,在周围的一个溜冰场里见面。 我不得不到处找他,硬着头皮地寻觅踪迹。好在,邻居孩子老妈认识他母亲,曾在年轻时一起在渔产品加工厂里做过罐头。因此,通过她给的地址,我来到一所距离火烧公寓不远的两层小楼前。 我等了半小时,始终不敢敲门。头脑裡满是那种酗酒的老爸、满面横rou肥猪般模样的家长,出这种人材的家庭,一般都很失败,因此我觉得这家人一定很霸道无礼。结果,一个瘦小老头出来拿报纸看见,扶著眼镜问我找谁。通过说明我才知道这老头是他爸。从外貌看,老头更像一名教师或一个花匠,很客气,闪身让我进屋,告诉我小拉斐住地下室。 那是一间很大很空旷家具极少的,亮着绿色壁灯的潮湿屋子。屋中央是一张床,上面躺著个赤膊上身的人,正在睡觉。周围放着一套即便在当时的富有家庭裡都鲜见的高级音响。 我站在门口,望着他,大气不敢出。 “你来做什么?”他的手臂架在额头上,阴影裡是斜视的目光,在惨绿的灯光下,那道刀疤更加狰狞,同他口吻一样寒气逼人。 我没有回答。 于是,他坐起身,几块腹肌线条清晰,帅气至极。他取了一支烟,点燃后问:“惹了麻烦?” 我站在那里,把大概经过对他说了一遍。他摇摇头,冷淡地说是我自找的,他不会去,因为我俩一点关系也没有。言罢,继续躺下,侧着身子听他的音乐去了。 我无趣地站在那里,自嘲了几句,然后怏怏地上楼,打算回去。这时,他忽然对我说了一句,道:“我这样的人,与你有关系,比没有关系危险得多,你还是尽量远离,少在别人面前多提我。” 几天后转瞬即至,夜里,我极其不情愿地往约定地点赶,去和那些人碰头。我不知道今晚会怎样,但我有自己的尊严,从来也不想当缩头乌龟。可到了那裡后,我惊奇地发现,小“拉斐”已经来了,在他身后,还有两名高个,我几个同学正在讨好般地为他点烟。 “你来了?怎么这么晚?”他回过头看看,依旧还是那冷冷的口气,跟著一把搂住我肩头,拉到那群人中央,说:“你们这群垃圾要我来,我来了,就在这,你们找我有事么?” 那几个小子唯唯诺诺,大多陪着笑脸,说是开玩笑,没有其他意思。然后小拉斐让背后的两人去搜光那群家伙身上所有的钱,狞笑着走了。 此后,学校里的垃圾们,知道我背后有如此一个强有力的后盾,对我尊敬有加,连高年级生也不敢主动来招惹,更有一群姿色不错但是疯疯癫癫的女孩,主动找我约会。说句老实话,这所学校虽然是黑帮开的,但美女如云,实在是一大奇观。 于是,我和这个小拉斐有了来往,但是至始至终也保持着君子之交淡如水,他依旧常常不给我面子,甚至当众羞辱。但我很清楚,他有他的想法,也许,那样做的目的是在保护我。 一年后,小拉斐全家搬离了Napo,去了西西里的阿格里真托。 这个传奇人物就这样在我们小孩的心里变成了回忆,虽然搬走很久,但人们茶馀饭后总会兴致勃勃地提起他,绝大多数都是诅咒。 又过了几个月,人们逐渐忘记了曾经有这么个人存在。街面上,新生代的小孩开始替代我们喧哗、大闹、踢球。我们逐渐长大。也慢慢淡忘了他。 唯一一次提到小拉斐,是电视里一则新闻,说的是阿格里真托街头枪击,有个黑帮被人打死,一些人在说,大概是小拉斐吧,似乎阿格里真托就他一个流氓,死个把人都与他有关。除此之外,再也没人提到他。 这个人逐渐变得无人提及,不仅仅普通人,就连曾经有些关联的人,也都已完全遗忘了他。 直至他离开后的第三年夏天,我正巧与儿时玩伴们插著手走在皇宫附近,手机响了。 “我回到Napo了,林锐,我是拉斐,你还记得我吗?”电话那头,是个鼻音很重的声音,我一时之间没想起是谁,但他依旧自顾自说话:“我打了你家里电话,你姐说你出门了,所以给我你手机,你现在好吗?”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已有点肚子的成年人,除了脸上那道刀疤外,我几乎都认不出他来。他叫了辆车,拖着我和玩伴来到他暂住的酒店大厅。 我手插裤兜,呆站在那里,努力回忆他过去的长相,似乎怎么也同这个人联系不到一起,同样的,我的那些玩伴,也相互之间嘀咕。 小拉斐显得很热情,这在过去是不可能的事。他拥抱住我,说:“林锐,我的老友,我刚回来,就马上想到你。”跟着,他指著一个坐在沙发上的黑发姑娘对我说:“这是我的未婚妻。我马上就要成家了。” 我们坐在那里,询问他这些年都在干嘛?怎麽也不打个电话。那个年轻姑娘含笑地看著我们,并不言语。 小拉斐说他搬到阿格里真托后,一直在厂里打工,他觉得自己不想混黑道了,所以打算好好工作。几年间,他做了些买卖,赚了点钱。这次回来,他准备开家餐馆,然后与他未婚妻完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