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8:15
“许警官,这是4号房的钥匙,我给您搁桌子上了。” 冯大福放下一把用马蹄扣穿着的黄铜钥匙,匆匆拉开窗帘。 阴沉的天光像幽灵一样蜂拥而入,萎靡不振的房间顿时带着潮湿的冷意苏醒过来。 冯大福奉承的笑道:“昨天刚打扫过,床单被套都是新换的,不潮。 许警官,咱们4号房距离前台最近。近吧……有人觉得好,有人觉得一般,优点是去哪儿都方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缺点是私密性稍微差一些火候,您多担待吧。” “说说那个画家,邵一凡。” “哦,他原本定的是11号房,后来说要带狗,我就跟他商量改到了5号房。那边靠近树林,他早晚遛狗方便,也不太会吓到别的客人,5号房离前台也不远,到时候有什么问题也能及时处理。” 许伟点了点头,各处扫了一圈,低声说道:“老冯,记住我刚才跟你说的。这事儿弄清楚之前先别声张,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你忙去吧,稍后我再到附近看看。” “好好,您放心,都明白。” 冯大福连连应声,顺手把手里的小竹篮放在桌子上:“许警官,那我就先不打扰了,您冲个澡松快松快。我看咱们体型差不多,您先换上我的凑合着,衣服晚点儿我拿去给您烘干,药箱也给您搁桌子上了。” “行,谢谢了。”许伟道了声谢,锃亮的手铐‘啪’的一声按在桌子上。 冯大福眼皮一抖,下意识在手腕上摸了摸,讪笑着向后退出半步,慌忙抓起斜在门框上的大红伞,转身撞进雨中。 看着冯大福略显狼狈的步伐,许伟笑着摇了摇头,伸手在门锁上摸了一把,重新拉上窗帘,盯着被雨水淋湿的证件看了看,掏出手枪对着雨中的影子做了个射击的动作。 转眼间,纷乱的雨声连成一片轰鸣,雨势越来越大,满院花草被急坠的雨箭狠狠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许伟隔着窗帘的缝隙看了看院里的老榕树,眼中笑意渐浓,喉头滚动着长吁一口气,随手把枪扔在床上,抓起小竹篮朝里走去。 雾气缭绕的水流混着雨声响成一片,许伟闭着眼,指腹一点一点的摸着身上的伤疤,觉得自己好像洗了这辈子最惬意的热水澡。虽然房间里的设施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好,墙角爬着不少黑色的霉菌,地上还有一些卷曲的毛发,但丝毫没能破坏这种舒畅到极致的快感。 漫天的大雨像个撒娇的孩子一样很快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重新被低垂的浓云揽在怀里,细雨和薄雾旁若无人的腻在一起,缠绵不断,不死不休。 许伟对着镜子看了看额头上的创可贴,小心的锁好门,又用力推了几下。伸手捂了捂塞在衣服里的手枪,撑起巨大的雨伞向外走去。 ┅┄┅┄┅┄┄┅┄┅┄┅ “许警官?”孟嘉一脸警觉的盯着许伟的眼睛,大半个身体躲在门缝后面:“请问有事吗?” “听老冯说,你们在这边快一个星期了。”许伟笑了笑,目光越过孟嘉的发梢快速的在房间里扫了一圈:“觉得这边怎么样?” 似乎不太喜欢许伟夹杂着窥探的眼神,孟嘉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嘴角动了动,吐出几个字:“还……好吧,呵呵。” “别见怪,职业病。”许伟自嘲的摆了一下手臂,像是要赶走什么烦恼一样,话锋一转,问道:“你们明天走?” “嗯,明天。”孟嘉愣了一下,语气中带着一丝淡淡的烦闷。 “哦,那行,没什么事儿。”许伟点了点头,转身之际,突然又说了一句:“对了,这段时间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孟嘉摇了摇头,似乎对许伟的问题有些抗拒。 “最近没觉得,今天倒是挺异常的。”一个温柔清澈的声音从低矮的阁楼上飘了下来:“许警官,您的出现算不算是异常?” 看着缓缓下楼的吴真,许伟咧着嘴笑了起来。 见到吴真出现,孟嘉的神色缓和了一些,轻轻撩了一下栗色的齐耳短发,狭窄的门缝略微放宽了几分:“许警官,我们来的那一天刚好遇上当地有集市,冯老板带着我们逛了一圈,这些天一直下雨,我们也没再出去过。” 吴真笑了笑,双手交叉在胸前,眼神在许伟身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疑惑道:“许警官,您来这里应该不只是单纯的找冯大哥聊天吧?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您是刑警吧?您额头上那伤……真是不小心摔的?” “警察也是普通人嘛,总有疏忽的时候,呵呵。”许伟咂了咂嘴,朝天指了指:“我来是想了解点儿情况,已经聊完了,雨太大回不去,就随便到处看看,职业病,别见怪。” 孟嘉点了点头,脸上带着礼貌而又不失拒绝的笑容,轻轻揽着吴真的肩膀,手臂上的纹身一闪即逝:“那我们就不妨碍您了。” 许伟的视线在孟嘉手腕上划了一下,从口袋里抓出一根快要折断的玉溪咬在嘴里:“格拉苏蒂偏心,收入不错吧,听老冯说您二位都是搞网络的?” “Linux内核高级工程师,负责Linux内核,虚拟化,容器方面的研发工作。”孟嘉笑了笑,大方的抓起吴真的手腕,说道:“情侣表。” 吴真抿着嘴挤出一丝笑容,另一只手不动声色的掩在黑色的表盘上,低声说道:“我是高级行政助理。” 许伟瞟了一眼吴真臂弯内侧M和W字样的纹身笑了笑,深深的吸了一大口,指间的玉溪顿时释放出一片朦胧的光华,燃尽的烟灰扑扑簌簌的跌落雨中。 “行,先这样吧,不打扰你们小两口亲密了。”许伟摆了摆手转身离开,苍白的烟雾聚集在雨伞下面,像是一团水母的尸体。 “我接着收拾。” 看着笼罩在黑伞下面的身影,吴真犹豫了一下,从孟嘉的怀抱里挣了出来,迈步上了阁楼。 孟嘉看了她一眼,斜靠在门上,咬着嘴唇,轻轻的摩挲着手腕上的格拉苏蒂偏心。 飘散的雨丝很快结成了一张大网,细雨密集的斜织着,刺在色彩斑斓的石头墙上,落在遍布青苔的老瓦上,把满地的腐叶陈泥一点一滴的打入瓦片的缝隙之间。 黑伞沿着渠水缓慢游走,水流的尽头是一片面积不大的风水鱼池,大大小小的涟漪在水面相互激斗着,一只红蜻蜓快速的在莲叶之间点了一下,又瞬间消失在雨幕中。 1号房躲在月亮门后面半露妆容,4号房隔着疏密相间的花藤若隐若现,再往前走就是藏在竹林深处的3号房。 许伟四下看了看,眼前的低矮小楼,就是冯大福提到的2号房。 湖蓝色的窗台上被人摆满了粗壮的芦荟,两层窗帘像是屏障一样隔绝了外人的视线。房间寂静无声,也没有亮灯,倒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许伟抬手,正要敲门那一刻,刷着湖蓝色油漆的木门忽然裂开一个口子,一张满是胡茬的瘦脸从黑暗里撞了出来,疲惫的眼中写满了谨慎和好奇:“你是警察?” 许伟愣了一下,看着眼前雾蒙蒙的黑框眼镜,尴尬的点了点头。 “证件给我看看?” “那个,不好意思啊,我穿的是冯老板的衣服,证件在房间里。”许伟向后退了退,伸手摸向口袋。 “哦。”门后的人点了点头,露出一副失望的神情,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冯大福跟我说了,警察来这里干嘛?能不能说说?” “你是……陈默?” “对,是我。”陈默抓了抓有些凌乱的头发,斜着眼在许伟脸上看了一会儿,见他似乎不打算透漏什么,左边嘴角微微翘了一下:“你留意一下1号房那两个人,她们有点不正常。” “她们……” 房门‘啪’的一声关了起来,许伟皱了皱眉,悻悻的咽下没来得及说出来的话,脸上的神情渐渐冷漠下来,仰头望了一眼墙上的小窗,若无其事的笑了笑。 “写小说的果然都是怪人。”许伟撇了撇嘴,撑着雨伞向一旁走去:“陈默,呵呵。” 陆陆续续的走完了所有房间,果然跟冯大福说的一样,只有1号房和2号房有客人,其他房间都空着。 南北走向的小溪犹如一弯长弓一样横跨半日浮生,9、10、11号房在小溪一侧,剩下的房间几乎都集中在小溪另一侧,其中1、2、3号房是双层结构,私密性最高的是3号房和11号房。 3号房在半山腰,11号房在溪流旁,两间房子全都被浓密的竹林包裹着,静谧中透着一股不容窥探的厚重。 许伟收起伞使劲甩了几下,熟练的打开4号房的房门,潮湿的空气如影随形,像是绝顶杀手一样,等到回过神来,才发现身体早已被刺骨的阴寒悄然刺穿。 “冯大福应该是去杀鸡了。” 许伟倚在被子上默默回想着红伞移动的方向,从压扁的烟盒里勾出一根烟咬在嘴里,探身抓起残留着水渍的档案袋,点上烟吸了两口,借着nongnong的迷雾把手探了进去。 “八月十四号,晚上二十二点前后,一辆银色路虎行驶到江桥附近,突然失控,与一辆超速行驶的宝马相撞后冲出护栏,最终坠入江水。 路虎驾驶员割断安全带逃生,车上一名女乘客溺亡,侧翻的宝马与过往车辆发生二次冲撞,驾驶员当场死亡……” 无动于衷的笑了笑,抽出被人撕掉一部分的资料,饶有兴趣的念了起来。 “二人系男女关系,推测事发的时候有过激烈争执,双方相互拉扯方向盘期间导致车辆失控,最终酿成本次事故发生。” “周正毅……呵呵。” 轻轻弹了弹姓名栏上三个黑漆漆的大字,恍惚中,纸上那道撕裂的毛边像是变成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悬崖。被撕掉的文字和照片随着滂沱的大雨沉入黑暗,一片血色的金光撕开厚厚的云层落在悬崖尽头。
许伟默默的站在悬崖下,沐浴着从天而降的辉光,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慢慢的松弛下来,仿佛自己也变成了一粒浮在夜色中的微尘。 ┅┄┅┄┅┄┄┅┄┅┄┅ “你他妈有病吧!” “你他妈才有病!” “孩子到底是他妈哪个狗币的?” “孩子是你的,是他妈你这个狗币的,你个王八蛋,放我下来,我让你放我下来!” “你他妈有病吧!”许伟沉着脸,瞥了一眼醉眼迷离的女孩,骤然加速。 “你他妈有病,你全家都有病!”女孩惨白的脸色瞬间变得通红,紧咬的嘴唇渗出一缕血痕。 “我在乎你……” “我不在乎,我从来没爱过你,你他妈让我觉得特别恶心,你滚,滚啊!” 一道闪电瞬间点亮黑夜,女孩的脸早已经白的不成样子,泪水终于冲破睫毛的阻拦滑落下来,她扭头看了许伟一眼,像个刺猬一样紧紧的蜷缩在阴影里。 轰隆! 沉闷的落雷翻滚着砸在人心上,失控的路虎像是一头嗜血的猛兽一般穿过雨幕冲了出去。 迎面而来的白色幽灵霎时露出真容,剧烈的撞击像是泰山压顶一样朝许伟袭来,全身的力气仿佛在一瞬间被完全抽空,心脏也停止了跳动。 眼前的一切全都变成了虚无,他甚至来不及发声,一头栽倒下去。 刺骨的河水沿着车窗的裂缝一刻不停的倒灌进来,大团大团的血雾像是烟花一样在女孩身前绽放着。 许伟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用力挣扎了几下,胡乱摇了摇不省人事的女孩,瞪着血红的双眼翻出放在扶手箱里的水果刀。 困在身上的安全带很快变成了一条死气沉沉的尸体,许伟兴奋的抓着水果刀转向一旁,急躁的拉扯着被另一条安全带锁住的女孩。 车身忽然晃了一下,幽暗的河水很快变成了一个漫无边际的黑洞,水流猛地灌进他的气管,肺里残存的空气一下子被刺骨的河水赶尽杀绝。 他惊恐的挣扎着向四周看了看,一把扔掉水果刀,慌乱的钻出车窗,朝着光亮的地方疯狂游去。 ┅┄┅┄┅┄┄┅┄┅┄┅ “怎么了?噩梦?” 许伟轻笑一声,搓了搓有些麻木的脸,朝后视镜瞥了一眼,抓起皱巴巴的烟盒塞了过去,扬了扬下巴:“来一根。” “不算是。” 坐在后面的人笑了一下,匆匆接过烟盒抽出一根,又还了回来。 许伟先是伸出两根指头夹出来一根,随后在烟盒上捏了一下,扔在一旁,一手抓着方向盘,一手抓着打火机凑了过去。 “说说?” “一个梦而已。” “是她吧,后悔吗?” “嗯。”坐在后面的人吐出一口烟雾,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摇了摇头,笑道:“也不后悔,当时的情况也没时间后悔。” 许伟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副耐人寻味的笑意,缓缓降下车窗。外面的雨水瞬间隔着窗缝冲了进来,他又使劲吸了一大口,指尖一弹,一点星火随即湮灭在茫茫雨海中。 “许警官,你说这世上有没有绝对的正义?” “没有。”许伟摇了摇头,看着后视镜里那张沉静的脸,重重说道:“所以我才想当警察。” 嘭! 耳边突然爆发出一声猛烈的撞击声,眼前的大雨一下子扭曲起来。 许伟觉得像是有一把尖刀径直刺入心脏,五脏六腑都没了知觉,他死死的抓着方向盘,眼角的余光里只看到一片醒目的红光在大雨中呼啸而去。 ┅┄┅┄┅┄┄┅┄┅┄┅ 浑身打了一个寒战,茫然的望着低垂的天花板,梦境里的大雨仿佛和现实连成了一片。恍惚中,那些朦胧的、离奇的记忆碎片轰然倒塌,整个世界发出动物哀鸣一般的哭泣声。 额头的刺痛让许伟瞬间弹了起来,匆匆扫了一眼散在身上的文件,红着眼四下看了看,慢慢把枪收了回去。闭着眼睛长舒一口气,从床上翻了起来,一把抓起桌上的证件塞进口袋。 一片混乱的嘈杂声隔着窗户传了进来,许伟皱了皱眉,轻轻把窗帘拨开一条缝隙。 外面的雨还在下着,几道模糊的人影远远的绕过竹林停在了老榕树下,听声音有男有女。 他不由愣了一下,低头一看,竟然六点一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