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长恨痴情苦 难为逍遥士_第11章 含冤
沈红妆消失的时候,好像很开心,远远传来她的笑。 夜风中,依稀又是她的声音:“冷雪衣,你这一生欠我的,永远也还不完。我要你半死不活、生不如死,心里内疚一辈子!” 冷雪衣盯着她消失的方向,已经呆了。 “小老弟,那女娃娃走了,你怎么不去追她?”哭酒老人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有口无心地道,“她不是恨你的么?刚才还一心要杀你,怎么这么快又不杀了?” 冷雪衣没有回答,只轻叹了一声。 “她到底是恨你,还是爱你?”哭酒老人喋喋不休。 冷雪衣依然沉默。 “她又是恨你,又是爱你。本来要杀你,可又舍不得。唉,女人心真是奇怪,可怕的要人老命。”哭酒老人摇头晃脑,苦恼的煞有介事,不由连连唉声叹气。 冷雪衣闭上了眼睛。 风依旧,白浪滔滔,不停地拍打着他的心门:“冷雪衣,毕竟是你对不起她,害了她一生一世。无论她怎么对你,都是应该的……” 这时,他看到了凌空子。 凌空子仿佛被摄去了魂魄,眼睛死死地盯着朱岚。他的眼神极为复杂,有疼惜,有愤恨,有忧愁,有迷惘,有解不去的百转千回。 冷雪衣暗骂自己粗心,居然忘了一件大事,忙牵了朱岚的手,径直来到他跟前,温言道:“大哥,后山朱大嫂有言相托……” 凌空子置若罔闻,眼珠子一刻不离地盯着朱岚,口中只不停地重复道:“你来了……你真的来了……” 朱岚退后了几步,嗫声问道:“老爷爷,你……你要干什么?” “老爷爷?你叫我老爷爷?”凌空子苦涩一笑,仰天叹道,“你听到了么,她叫我老爷爷!”他瞪大了双眼,忽然逼近一步,“你今年几岁?” 朱岚怯生生地道:“十二岁。” 凌空子点点头,忽而神色凄然,长长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地道:“十二年了,想不到才一眨眼,你的孩子都已经十二岁了。” 朱岚扑闪着一双大眼睛,忍不住问道:“你认识我么?” 凌空子并不答话,面色竟极为慈祥,拂了拂她被风吹乱的长发,忽而泫然垂泪道:“日后你长大了,嫁人了,就再也不肯理我了……” 朱岚凝眸望着他,小手在他脸上轻轻一抹,柔声道:“老爷爷,你哭了。” 冷痕悄悄拉开朱岚,向她使个眼色,在耳旁轻声道:“蛛蛛,别理他,这人也是个疯子。” 凌空子忽然站起身来,仰天长笑,一时愁云尽扫,豪气凌空,朗声道:“冷兄弟,令郎好一张伶俐的嘴!” “犬子无知,大哥见怪了。”冷雪衣抚了抚冷痕的头,和言道,“痕儿,快见过师爷爷。” 哭酒老人凑近一步,仔细端详冷痕一阵,歪着嘴道:“怎么,他真是你儿子?我怎么越看越像偷来的?原来你不但偷女儿,还偷了个儿子?” 冷雪衣知他谈笑疯癫,却是有口无心,自不放在心上。 冷痕斜睨着眼睛,看他们一个鹤发黄眉,飘然自若,虽然宛如天神下凡,但性情古怪、喜怒无常。另一个又哭又笑、手舞足狂,横看竖看是又一个疯子,便不肯叫了,只道:“啊?叫他师爷爷?你叫他大哥,我却叫爷爷?那我岂不是短了一大辈?” 凌空子哈哈大笑,丝毫不以为意,反而拂眉一笑,只仔细打量冷痕一番,见他眉宇间颇有几分灵气,不住点头道:“像,真像!” 冷痕做个鬼脸,嘻嘻笑道:“什么真像?” 凌空子哈哈大笑,拂眉道:“小楼这丫头冰雪聪明,这小鬼也是个鬼灵精,倒像是小楼亲生的。” 冷雪衣木然呆立,胸中猛然一痛。 冷痕接口道:“我娘不叫小楼,小楼是我姑姑。” “什么?不是小楼?”凌空子愕然一愣,两眼紧紧盯着冷雪衣,沉痛地道,“不是小楼,那你娶她做什么!你怎么忍心丢下小楼,随随便便娶了别人?!” 冷雪衣心中悲苦,怔怔道:“怎么忍心……” 凌空子仰起头,望着夜空月影横斜,忍不住叹道:“今晚是你们十二年之约,不知道小楼这丫头……” 冷雪衣摇了摇头,凄然道:“十二年前,那个空口之约,也许她早已忘了……” 凌空子脸色阴沉,在冷雪衣胸口打了一拳,重重地道:“你那么喜欢她,却又不娶她,反倒娶了别人,那……那这丫头岂不是很伤心?” 冷雪衣闭上了眼睛,满腹愁思,顿时凝结在眉头。 凌空子看了他的神色,好似明白了什么,便不再多加追问,只长吁短叹不已。 哭酒老人笑嘻嘻地道:“你这老鬼,他娶什么人关你什么事?难不成他若是喜欢你,就一定要娶你么?你那么喜欢你侄女,还不是一样不能娶她?” 凌空子顷刻间脸色铁青,仿佛听到了世上最不愿听到的话,狠狠瞪了他一眼。 “啊……我……我可什么也没说。”哭酒老人两眼咕噜噜乱转,一看到那截断树,摸了摸自己的屁股,立刻吓得捂住了嘴,转过身去,向冷痕吐了吐舌头。 突听冷雪衣哈哈一笑,长袍一摆,猛然抱起了酒坛:“‘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今夜有酒有月,良辰美景,为什么不好好大醉一场?那些陈年旧事,还想来做什么!”高举酒坛,连饮了五大口,大袖一展,赞道,“好酒!” 哭酒老人大喜,拍手直跳,哈哈大笑道:“小老弟,好酒量!今晚我们好好喝个痛快!” 冷雪衣爽朗一笑,将酒坛递于凌空子。 凌空子见他愁云尽扫,豪气冲天,也是哈哈大笑,朗声道:“好!酒醉解千愁,神游归太苍,何乐而不为!”大手一叩,仰面便往口中倒去,连饮了十数口。 但听哭酒老人暴跳如雷,不住嚷道:“老不死的,你喝便喝了,居然洒出这么多!快别喝了!” 凌空子大袖展开,在嘴上一抹,大笑道:“好久没这么喝过,真痛快!——来,你也喝!” 他大手一伸,又将酒坛推给了玄因。 玄因两手连摆,头摇的像拨浪鼓似的:“酒是门规第一戒,弟子不敢破戒。” 凌空子两眼一瞪,上下打量他一番,纵声狂笑起来:“迂腐!迂腐!谁是你师父,教出个如此古板的徒弟!怎么连我的风范,一丁点也没学到!” 哭酒老人大笑道:“老鬼,说的好!说的好!你这死人观整天死气沉沉的,早把我腻死了。人若是活了一辈子,被世俗门规约束,什么事都不敢做,还不如死了的好!” 凌空子点了点头,大声道:“破戒又怎样!我独孤寿不止要喝酒,还要杀人!杀尽世上该杀之人!” 突听身后有人缓缓道:“什么人该杀,什么人不该杀?” 凌空子转身,只见心叶大师一手持杖,缓缓走了过来:“众生迷相,颠倒贤愚,如幻,如梦,亦如电;何为实,何为虚,何为空?何为你,何为我,何为他?” 凌空子一听到这些说教,立刻满脸不悦,登时拉下了脸。 哭酒老人一见他来,笑嘻嘻地一把拉住,道:“大和尚,你是不是也要喝酒?来来来,人多喝起来才热闹。” 刚说了一句,忙又改口,竟担扰起来:“不过你喝归喝,可别把徒子徒孙全叫来,我老人家的酒可不多。” 心叶大师拂须微笑,缓缓合十道:“老僧不才,却不敢擅破我佛规戒,此番但为它而来。” 他的手中,竟是一朵红花。花上沾染了血渍,娇艳欲滴。 哭酒老人哈哈大笑,指着他道:“你这大和尚,怎么也学人家女人,手里拿朵花干什么?” 心叶大师并不答话,径到冷雪衣面前,和颜道:“冷居士,这朵花,你可认得?” 冷雪衣道:“如果没有它,只怕大师已经不在人世了。” 心叶愧然点头,微微一笑道:“诚然,冷居士剑气留香,救人与杀人,都离不开花。” 凌空子怫然不悦,冷冷道:“心叶和尚,你到底有什么话?快些一次说完,我们还要喝酒。” 心叶却不动怒,极和善地道:“冷居士虽则救了老僧,剑下却有千千万万无辜亡灵。功过是非,老僧败兵之将,自不足言道。”说到此处,又是满眼悲戚,“只是,老僧每忆及天下苍生,实在难以面见我佛,恨不自立于天地之间。” 冷雪衣拱手道:“大师所言,弟子无地自容。” 心叶摇头长叹,似是悲苦不已,又道:“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居士既要放他走,为何又要赶尽杀绝?” 冷雪衣摇了摇头,叹道:“心池大师之死,弟子无话可说。” 心叶胸口起伏不定,急促地喘着气,过了片刻,终于将怒气缓缓压抑下去:“往者已矣,心池师兄泉下有知,也不愿多多提及。” 他两眼如炬,紧紧盯着冷雪衣:“那么,铁无眠铁施主呢?你既答允放他走,为什么还要杀死他?” 冷雪衣动容道:“什么?铁兄……他死了?” 心叶道:“他还没有来得及出手,已经血溅当场,而他的胸前,正是这朵花。能一招杀人于无形的,此地除了居士,还会有谁?” 冷雪衣摇了摇头,道:“我说过放他走,自然不会再出手。” 心叶道:“那么,‘望芸宫’数百条人命呢?若非这位小道长昏死过去,只怕也是居士剑下亡魂了。” 冷雪衣沉默了半晌,转身道:“好,玄因道兄,此事的来龙去脉,烦请你如实相告。” “不必了!”凌空子大手一挥,凛然道,“我虽然没有看见,却还不是睁眼的瞎子。兄弟你肝胆过人,绝不会是凶手!” 冷雪衣不胜感激,正色道:“大哥,小弟一生杀人无数,却光明磊落,敢做敢当!今日望芸宫之事,若小弟有半分否认,立刻自绝于大哥面前!但若有人恶意嫁祸,小弟也绝不放过!” 凌空子默然半晌,终于点了点头,对玄因道:“好,你说吧,若是说错半个字——” “弟子不敢!”玄因躬身拜了一拜,大着胆子道,“回禀师祖,今日午后,弟子们正在做课,然后听观里来了一人,说是师祖的老朋友。弟子们想师祖一向远离尘寰,既有老朋友到来,自当好好接待。” 凌空子点了点头,道:“这才像话!老朋友来了,当然要好好接待。” 玄因道:“众位师伯师叔有认得他的,知道他与师祖是忘年之交,曾结为兄弟,于是请他来到大殿。” 凌空子捋捋长眉,微微一笑,道:“不用多说,那一定是冷兄弟了!” “师祖所料极是!”玄因看了一眼冷雪衣,又接着道,“他一走进大殿,众位武林同道立刻一阵躁动,各自亮出兵刃,就要与他一场厮杀。还好有大苦厄寺心池大师,他老人家德高望众,止住了一场刀兵,并问他道,‘冷雪衣,你一向作恶多端,为武林义士不容,为何扬言今日来此七弦山,到底有何居心?’” 冷雪衣动容道:“今日大殿之上,你看到的果真是我?” 玄因道:“师祖在上,弟子不敢半句不实。况且当时,还有心叶大师也在现场。” 心叶点头道:“小道长所言,正是如此。” 凌空子道:“继续说下去。” 玄因续道:“当时他趾高气扬,对心池大师不理不睬,只问‘独孤……独孤……寿呢,让他出来见我!’我们听他竟直呼师祖名讳,都吃了一惊。大师伯很是气愤,但料想他是师祖旧友,不便对他怎样,只得答道‘师祖云游未归,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请冷大侠稍待。’谁知……谁知……” 哭酒老人听他说到这里,支支吾吾不肯说,逼近一步道:“谁知什么?”刚问了一句,忙又补充道,“先别说,让我先猜一猜。谁知……谁知……谁知是我来了,对不对?” 玄因摇了摇头,猛然跪了下去,隔了半天,才继续道:“谁知……他居然骂师祖是个……是个胆小鼠辈,只会藏头露尾。”说到最后几个字,细若游丝,几不可闻。 凌空子“哼”了一声,怒道:“混账!什么人敢骂我!” 哭酒老人连连摆手,险些跳了起来:“不是我!不是我!我可没骂你!你要打打他去!”说着向冷雪衣一指。 冷雪衣脸上微微变色,知他言语纠缠不清,只问玄因道:“后来怎样?” 哭酒老人好不容易逃过一劫,笑嘻嘻地跟着问道:“对,后来怎样?快说快说!” 玄因顿了顿,续道:“后来这妖……二话不说,拔剑就刺,还说‘你们这群武林废物,有眼无珠的畜生!今日就把你们全部杀光,一个不留!让你们见识一下,什么叫作快剑!’” 哭酒老人跳了起来,躲在凌空子身后,指着冷雪衣大叫道:“你……你怎么那么狠心?要把他们全部杀光?” 冷雪衣沉默了。 他自然想到了一个人。那人出剑凌厉,辣手无情,既快且准,为了报复自己,不惜牺牲一切。 她就是——沈红妆! 但,沈红妆只是个女人,又怎会假借他的声音样貌? 那么,凶手到底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