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长恨痴情苦 难为逍遥士_第12章 苦情
大殿内那一幕幕惨案，依稀又浮现在眼前。 冷雪衣垂下了头，眼角不觉湿润了，哽咽道：“大哥，是我对不起你，害死了众位道兄……” 凌空子斜眯着眼，咬牙道：“可我知道，凶手绝不是你！” 冷雪衣道：“大哥，是小弟……” 凌空子大手一挥，打断了他的话，断然道：“此事再明白不过！有人瞒天过海，故意假你之名滥杀无辜，而陷你于不仁不义。” 心叶默然半晌，终于道：“细细想来，此事确有蹊跷，但真相如何，到底不便妄加猜测。” 凌空子哼了一声，大声道：“好阴险的毒计！我若中了他的圈套，岂非猪狗不如之辈！” 心叶念了声佛号，苦笑道：“如此说来，是老僧魔障难消，反而误入歧途了。” 冷雪衣摇了摇头，叹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小弟瓜田李下，总须有个交待。” 心叶缓缓走了几步，合十道：“冷居士身居不凡，况又天姿异禀，生有慧根，与我佛颇有缘法，只是此事一时难以决断，不妨皈依我佛，虔心向善如何？” 冷雪衣微微一笑，颔首道：“大师好意，弟子心领了。若是弟子入了佛门，只怕戾气太重，反而污了佛门清净。” “不然，不然。”心叶微微摇头，又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菩萨魔道，总是一念，心诚则明。” 凌空子怫然不悦，冷冷道：“心叶，你在我的道观渡化我兄弟，难道你‘大苦厄寺’的僧众，都死绝了么？” 心叶道：“佛渡有缘人。” 哭酒老人也凑过来，争着道：“可不是嘛，做大和尚有什么好？酒不能喝，rou不能吃，跟死人有什么分别！不成不成！” 冷雪衣不愿多加争辩，怔了片刻蹲下身去，轻抚起朱岚的小脸，携至凌空子跟前，柔声道：“岚儿，以后叔叔不能陪你了，你一定要乖，好好听师爷爷的话。” 凌空子神色瞬时凝重，深深叹息一声，怔道：“冷兄弟，你……你这是……” 朱岚看他满面忧伤，不觉流下了眼泪，摇头道：“叔叔，你要走了么？是不是岚儿做错了什么？你放心，只要你一句话，岚儿一定会改的。” 冷雪衣听她乖巧伶俐，天真无邪，心中更加不是滋味，说不出一句话来，将她紧紧抱在了怀里。 朱岚伏在他肩头，眼巴巴地望着冷痕，忍不住抽泣道：“你……你也要走了么？” 冷痕垂下头去，不敢看她的眼睛，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朱岚止住眼泪，轻轻笑了笑，却止不住忧伤，幽幽道：“你走了……以后……还会回来看我么？” 冷痕抬起了头，眼中也是一片泪水，终于点了点头：“我还要去找我姑姑。” 朱岚点了点头，心慢慢沉了下去，好半天才道：“你姑姑那么疼你，一定也很想你。” 冷痕听她多用了个“也”字，另一人自然是指她自己了，心中顿感依依不舍：“蛛蛛，其实你一点也不坏，我是故意气你的。” 朱岚忍耐不住，眼泪又流了下来：“只有你叫我‘蛛蛛’，以后你走了，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这么叫我。” 冷痕道：“我不会忘了你的，我会一直这么叫你。” 朱岚使劲点着头，睫毛轻轻一眨，一滴泪水又盈盈滑落：“就算我耳朵听不到，心里也会听到的。” 他们很小，很年轻，也很简单，很纯粹，也不知避讳什么。虽然童言无忌，却是发自肺腑的真情流露，绝不掺杂半分虚假。 可是，为什么人长大了，总要泪眼欢笑，掩饰内心的真实情感呢？ 开心就笑，难过就哭，舍不得就舍不得。为什么年少时与生俱来的情感，长大后居然全都不会了呢？ 人世的无奈，只是世人的无奈，为什么不能简单一点？ 冷雪衣心中又想起一个人，想起她的泪水，想起她的眼神，想起她举止娉婷间，却又那么楚楚可怜，惹人忧伤。 他不觉咳了一下，胸中霎时百感交集，眼泪已流了下来，怔怔道：“我跟师爷爷还有话要说，你们去走走吧。” 朱岚乖乖地点了点头，道：“好，叔叔，我一定会听你话的。” ※※※※※※※※※ 寒月清辉，天地间剩有深深的寂寞。 冷痕与朱岚一前一后，穿廊苑，过角门，漫无目的地走着。很久都没有说话，各自想着自己的小小心事。 突听朱岚道：“你怎么不说话？你……你对我没有话说么？” 冷痕一呆，老老实实地道：“我不知道说什么。” 朱岚停下了脚步，挨着廊沿坐了下来，眼望着假山花丛，呆呆道：“我知道，你一直很讨厌我的。” 冷痕听她说出这句话，连忙挨着她坐下来，柔声道：“我如果讨厌你，还会这样子对你么？” 朱岚嘟着嘴道：“你怎样对我了？你只会欺负我。你说过，‘就算我为你死了，你也不会感激的’。” 冷痕皱起了眉头，失声道：“你到底是真傻还是不得不笨，我故意那样说，还不是为了救你！” 朱岚转忧为喜，低低地道：“你说的一本正经，我哪知道你哪句话真，哪句话假？” 冷痕笑道：“难怪别人都说，什么什么时候，女人笨到极点。你虽不是女人，却是一样的笨。” 朱岚立刻红了脸，啐道：“呸，你很聪明么？” 冷痕笑过之后，不禁又一阵神伤：“可是我们这一走，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以后想欺负你也不成了。” 朱岚看他轻皱着眉头，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月光下竟有几分英俊，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一想到分别在即，再无相见之日，不觉又是泪光闪闪，伸手自怀中取了香带，柔声道：“这个送给你，保佑你平平安安。” 那香带七彩鲜艳，丝丝相扣，尽头缀着一个香囊。虽日久年深，香包已有褪色，仍散发着淡淡清香。 冷痕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玩个不停，自语道：“这两个一模一样，倒像是一对儿。哪儿来的？” 朱岚道：“‘同心带’，我娘编的，可保一生平安。”忽又皱起了眉头，不解地道，“可是，我娘编的东西，怎么会在道观里呢？” 冷痕将香带往脖子里胡乱一挂，嘻嘻笑道：“管它呢！反正又不是偷来的。嗯，那个归你，这个归我，咱俩一人一个。” 朱岚红了脸，呆呆地发愣，若有所思起来：又是一对儿，又是一人一个，岂不是要和他配成了一对么？ 冷痕道：“你要不要？不要也给我。”说着就要抢。 朱岚急道：“你——”忙将手往后缩，说了一个字，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拿眼瞪着他。 冷痕道：“你什么你？还不快带上。”嘴上说着，毛手毛脚地替她套在了脖子上。 四下一片寂静，夜色好似睡意正酣，忽然传来“咕噜噜”一声怪响。 朱岚吓了一跳，身子不禁向冷痕靠了靠，问道：“什……什么声音？” 冷痕哈哈一笑，指着肚子道：“喏，就是它了。” 朱岚噗哧一笑，随即又皱起了眉头，心疼地道：“你饿了，那怎么办？这里又没东西吃。” 冷痕道：“你饿不饿？” 朱岚摇摇头。 冷痕歪着头想了一下，料想她必是也饿了，只是嘴硬不肯说出来。略笑了笑，又皱眉道：“那多没意思，要我一个人去。” 朱岚喜道：“你知道哪有吃的？” 朱岚小手被他握着，看他左穿右撞，来来回回过了几个横廊，竟是去望芸宫的路，忍不住问道：“你去哪儿找吃的？这里又没有。” 冷痕道：“我想过了，除了大殿，哪儿也没有吃的了。” 朱岚奇道：“大殿会有吃的么？死人倒不少。”刚说到“死人”，忽然想到大殿内死尸遍地，忙两手用力地胡乱拍打，连声叫道，“我不去！我不去！” 冷痕做了个鬼脸，故意道：“你怕鬼？” 朱岚脸色一沉，声音却颤抖了：“不怕。” 冷痕嘻嘻一笑，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鬼有什么好怕的？我连你都不怕，还会怕鬼？你不知道，那儿有很多供品的。” 朱岚轻轻打了他一下，娇嗔道：“你坏死了，老想着欺负我。”战战兢兢地跟在他身后，一步三趋地挪向大殿。 两人又走了几步，一阵哭声忽然传了过来，若有若无，缥缥缈缈。 朱岚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颤声道：“你听，谁在哭？” 两人相扶相持，渐渐壮大了胆子。循声走了几步，只见不远处乱石后露出一个黑影，好似一个小道士，只是看不清容貌。但在月光下十分单薄，身量弱小，独自抽抽噎噎嘤嘤哭泣。 冷痕道：“喂，小道士，你哭什么？老道士又没死。”他一旦知道不是什么鬼怪，立刻放大了胆子。 朱岚道：“你有什么事这么伤心，说出来我们可以帮你的。” 冷痕笑道：“你这个小蜘蛛，手忙脚乱的，只怕越帮越忙。” 朱岚推了他一把，薄面含嗔，道：“你就爱胡说！”言下却是喜爱多过于责备。 冷痕嘿嘿一笑，求饶道：“好好好，蜘蛛女侠饶命，我再不敢胡说了。” 朱岚笑骂道：“你还说！” 那人对他们的对话置若罔闻，只顾抽泣个不停。 冷痕听肚子连叫了几声，又问道：“喂，小道士，你有没有什么好吃的？” 那人仍不答，只是一味哭泣。 冷痕见他对自己不理不睬，怒气上涌，大声道：“你真麻烦，这么大了还哭，也不怕羞？” 那人霍地站了起来，也跟着大声道：“我就哭，关你什么事！别人欺负我，你们也欺负我！”声音稚嫩，好似一个赌气的孩童。 两人一看到他的容貌，“啊”的一声尖叫，不觉倒吸一口凉气。只见他脸上挂着泪珠，却又笑魇如花，鼻子和泪混成一把，嘻嘻哈哈，或喜或忧，居然正是鬼夜哭！ 鬼夜哭一看到冷痕，大喜过望，眼内瞬时精光四射，两手已紧紧抓住了他手臂，高声叫道：“归儿子！啊，你真是我归儿子！”刚叫了一句，又呜呜咽咽地道，“爹打不过那个坏女人，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冷痕只觉手臂奇痛，好似就要折断，痛得大声哀叫。 朱岚急道：“你弄疼他了，快放手！”使劲摇他手臂，却是纹丝不动。 鬼夜哭心头一呆，立即放脱双手，连声叫道：“是爹不好！是爹不好！爹有没有弄疼你？”言下对冷痕又极为爱怜。 冷痕道：“蛛蛛，我们快走！”抓起朱岚手臂，撒腿就跑。刚跑了几步，头上一痛，撞在了什么东西上，抬头一看，仍是鬼夜哭。 鬼夜哭道：“你真这么狠心，不要爹了么？”一屁股坐倒在地，又大哭起来。 朱岚知他神智不清，似是不见了儿子，不禁对他多了几分同情，柔声道：“他不是你儿子的，他姓冷，你姓什么？” 鬼夜哭怒道：“胡说！”瞪着冷痕道，“你怎会姓冷？你只姓归！你是我归儿子！” 朱岚急道：“他真姓冷，不是你归儿子。”说到“归儿子”，立刻又想到“龟儿子”三字，忍不住笑了出来。 鬼夜哭见她无故发笑，也跟着欢然雀跃，鼓掌大笑道：“你笑了，笑就是骗我！我才不上你的当。”笑了片刻，又对冷痕道，“放心，等爹找到断肠剑，到时候天下无敌，看谁还敢欺负你！” 冷痕吃了一惊，张大了嘴巴：“啊？断肠剑？” 鬼夜哭使劲点头，嘻嘻笑道：“归儿子，爹有没有跟你说过，断肠剑是天下第一神剑！见人杀人，见鬼杀鬼，一剑就能把鬼劈成两半，很厉害的！” 冷痕道：“断肠剑是厉害，可不是你的。还有，小爷姓冷，是你小爷爷，鬼才是你龟儿子！” 鬼夜哭心头一呆，仰望着星空，自语道：“姓冷？谁姓冷？怎么这么耳熟？好像在哪儿听过？”双手抱头，身子不住扭曲，似乎在苦苦思索。 冷痕忙碰碰朱岚，向她使个眼色，拉着她悄悄移动身子，生怕被鬼夜哭发觉。二人躲在假山后，以乱石作掩，直到离得远了，看他仍自抱头思索，才大踏步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