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9

    【你昨天怎么不接我电话呀？】

    俞橙单手撑着下巴坐在图书馆的椅子上,学了一天，这会儿神色有点萎靡。

    眼神在手机屏幕上打转，几分钟后,她又拿起手机打字：

    【在干什么呢,都不理我】

    不行,纪驰那么忙，她这样也太粘人了。

    俞橙把这行字删掉，重新打：

    【今晚好冷,你回宿舍了吗？】

    她将手机放下,旋开保温杯的杯盖，发现里头的水不知何时喝完了。

    手里握着保温杯，俞橙离开自习室,略过一排又一排的书架,到饮水机旁装了水再慢悠悠走回去，美丽的小脸上一双清澈眸子看不见多少神采。

    走到座位旁,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来,俞橙的眸子随之一亮，拿起手机后发现是高中班群的消息,瞳孔瞬间又暗淡下来。

    梁铮：【跟你们说个大新闻,国家政.府都在压这件事的热度呢，除了我们学校的几乎没别人知道】

    众同学：【什么新闻？快说呀】

    梁铮：【我们学校不是有个5g实验基站嘛，建立后一直在运行测试。你们刷微博都知道最近美国一直在搞事儿吧,结果我们学校5g基站前几天突然停站了，来了好多警.察，据说就是被外国黑客大佬给破坏的】

    群里很多热衷于讨论时事政治和前沿科技的同学纷纷冒泡,聊天记录一下子刷了好几百条。

    俞橙对他们讨论的内容无甚兴趣,随手滑几下屏幕,又从群成员那栏点进了纪驰的主页。

    他的头像很搞笑，是俞橙某次外出活动时亲手烤的鸡翅，当时拍下来发给纪驰，纪驰说他也想吃媳妇烤的鸡翅，然后干脆拿这张照片当头像，个签也改成“被媳妇烤了，嘻嘻”。

    点开纪驰的朋友圈，映入眼帘的第一张照片，是她在食堂里睁着圆圆的鹿眼瞪他，手里还握着一把水果刀的模样。

    纪驰特意裁剪掉俞橙另一只手抓着的水果，并配文“谋杀亲夫”。

    每次看到这张照片，俞橙总是又气又笑。

    好想他啊，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夜已深，驻扎在图书馆里自习的同学还有很多。俞橙学不进去了，于是收好电脑和书包，在离开图书馆大门前又戴上帽子和手套，全副武装之后才拉开防风帘闯入冷风中，尽管如此，她还是冻得浑身一哆嗦，忍不住将围巾拉上脸颊，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冬天的帝都，干和冷都不算什么，就怕风大。

    俞橙走到自己宿舍门口时，正好迎面刮来一阵大风，她捂着脸喘了口气，没进宿舍，而是拿起手机再次查看信息。

    一条新消息也没有。

    她站在原地跺了跺脚取暖，忽然转身往右侧的一条小径走去。

    十点二十分了，宿舍十点半熄灯，纪驰常在这个时间点回宿舍，俞橙打算从宿舍楼外边的环校路上绕一圈，碰碰运气。

    一边走着，俞橙回忆起高中时候，她的前桌胡芝芝很喜欢纪驰，她有段时间和胡芝芝的关系挺不错。芝芝有一张“追星日程表”，上面记着纪驰一般什么时候去食堂吃早饭，什么时候到教室，课间操去操场的行走路线，放学后几点打篮球，几点回宿舍洗澡等等。

    当时俞橙觉得挺惊悚的，现在想想又能够理解。

    谁不想和喜欢的人时时刻刻待在一块呢？

    沉浸在回忆里，俞橙慢慢向前走着，视线范围内突然出现三五个男生，从校道另一头转弯后她这边走来。

    俞橙认出其中有两个是纪驰的室友，眼睛一亮，便加快脚步想过去和他们打招呼。

    男生们好像也认出她了。

    俞橙朝他们挥挥手，没想到他们莫名其妙全低下头，躲瘟神一般看也不看她，个个大步流星地蹿进了宿舍楼里。

    又一阵冷风刮来。

    脸颊刺刺的疼，俞橙在男生宿舍楼底下呆站了一会，最后只能悻悻而归。

    这天晚上，俞橙做了个噩梦。

    梦里，她回到了高二纪驰第一次向她表白的那天。

    英俊的男孩脸颊微红，声音既笃定又着急：

    “我喜欢你。”

    “我不喜欢你。”梦里的她下意识退缩了。

    不对，不能这么说。

    俞橙仿佛分裂出另一个人格，拼命地想要表达自己的感情，但无论如何说不出任何声音。

    后来，与她同桌的少年不来上学了，他去参加ioi国际信息学奥林匹克大赛，获得了金奖。

    俞橙很高兴，每天都在自己的座位上等他回来。

    她等了很久很久，等过了高二，等过了高三，等过了复读，等到考上大学，忽然听说他并不在这所大学读书。

    她问高中同学知不知道他在哪里读书，高中同学却反问她：

    “你说的是谁呀？”

    “纪驰啊，我的同桌。”

    “谁？我们班有这个人吗？”

    她从手机里翻出高二篮球比赛获胜时拍的班级合照，找了一遍又一遍，却发现照片里竟然没有她要找的那个人。

    俞橙猛地从梦里惊醒。

    她伸手抓起放在身侧的手机，很快翻到那张照片。

    照片中央的少年笑容极其璀璨，在看不见的地方，他的手揽在身旁少女的肩上，女孩脖子微微缩着，笑容和男孩一样灿烂。

    “你这么早起啦。”杨杨坐在椅子上打哈欠，“我今天有志愿活动，七点要在校门口集合......困死我了。”

    俞橙撩开被子爬下床：

    “辛苦啦，是去敬老院吗？”

    “嗯嗯。”

    另外两名舍友仍在酣睡中，她俩不再多话，各自轻手轻脚地洗漱收拾。

    俞橙将窗帘稍稍拉开，天还未亮，只有朦朦胧胧的微光透进来。

    好像起雾了。

    俞橙提醒杨杨今天空气质量不好，要戴口罩，杨杨在洗手间梳头，梳完回来掏了个口罩戴脸上，然后风风火火地走了。

    俞橙才洗完脸，抹了面霜，睡衣还没换下，只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盯着桌面上始终黑着屏的手机。

    脑袋和手机一样空空如也。

    俞橙的左手无意识地捏着右手指缝，室内很静，这让突如其来的巨响更加刺耳。

    “砰”的一声，杨杨猛推开门回来了。

    “你怎么......”俞橙惊讶地看着她，“小点声，她们还在睡觉。”

    “俞橙！”杨杨直朝着她走来，神色慌乱，“你，你快看看呀！”

    她完全没有克制声音，所有人都被吵醒了。

    周华年幽灵似的从床上坐起来：

    “大清早的吼啥吼啊让不让人睡觉......”

    只听哗啦一声，俞橙猛地站起身，椅子差点被她掀翻在地。

    “不可能。”她止不住地摇头，“我不信。”

    “咋了呀。”

    周华年顶着一头鸡窝从床上下来，瞥见俞橙的脸色，顿时睡意全无，“我也看看！”

    她接过杨杨的手机，瞥见屏幕上几行字，蓦地倒吸一口冷气。

    【交叉信息研究院（姚班）2019级学生纪驰因重大违纪已于11月25日由学生处、教务处决定给予开除学籍处分】

    帖子由匿名楼主发在论坛上，整个帖子只有这么一张模糊的照片，一看就是偷拍的。

    “俞橙......这是假的吧？”

    俞橙跌坐在椅子上，嘴唇发白，紧握手机的指节上泛出青筋：

    “我不知道。”

    手机屏幕显示电话正在拨出，滴...滴...滴...和昨天一样，仍旧无人接通。

    俞橙的目光落到屏幕上“纪驰”两个字，眼睛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酸胀。

    太坏了......

    肯定又故意捉弄我呢……

    一定是的。纪驰那么厉害，他的导师喜欢他喜欢的不得了，全校师生都以他为荣，学校怎么可能下决定开除这样一名学生。

    “联系不上吗？”杨杨问道。

    俞橙点头，同时用力咬了咬下唇，唇上即刻显出一条凹痕：

    “我去找人问问。”

    她没想到的还有，明明在一个校园里，她四处蹲点，蹲了整整三天，愣是碰不到任何一个纪驰的室友。

    同在姚班的同学倒是遇见过，人家除了对这件事感到震惊和痛惜，其余的什么也不知道。

    再次见到于浩，是在纪驰的宿舍里。

    俞橙、杨杨和周华年三人直接找上门，才把纪驰的三名室友堵在寝室。

    彼时，纪驰的手机号码已经停机，拨不进任何电话。

    由于是冬天，男生们穿戴的还算整齐，没有露胳膊露腿，但当俞橙她们敲门进来的时候，三人还是吓得椅子都坐不稳。

    俞橙第一眼便瞧见，纪驰的床位已经被搬空了。

    “嫂子......”于浩合上电脑，转过来面对俞橙的时候先叹了口气，“你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

    俞橙攥着周华年的手：“他真的被开除了？”

    男生们点头。

    “为什么......”俞橙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滚，“怎么会？忽然之间就......”

    “驰哥就是太厉害了，才会被人盯上。”

    于浩握拳在桌上重重捶了一下，“这件事情也就学校领导和我们室友几个知道。驰哥在邮电大学5g基站认识了一个工作人员，这人时不时让驰哥帮忙写程序，你也知道，驰哥是天才，就喜欢做一些有挑战性的事，他上上周熬了好几夜帮那人写了一段攻击网络安全漏洞的代码，我也是偶然从教授那儿听来的，这个人，好像是国外的间谍。”

    俞橙紧张得汗毛倒竖：

    “天呐，然后呢？”

    “邮电大学整个5g实验基站关停了好几天，一部分重要数据被窃取了。”于浩咬牙道，“你说，驰哥要是没那么厉害，攻不破他们的防线，也不会落得这个下场......”

    “什么下场？”俞橙慌了，“纪驰不是被骗的吗？”

    “是这样没错，但这项科技太重要了，关系到很多，什么政治、外交，驰哥相当于参与窃取国家机密......”

    他的声音逐渐放轻，眼神也愈发谨慎。

    “那他现在在哪？”

    俞橙最关心的只有这个。

    于浩摇头：“不知道，上周末突然就消失了，前天有警.察来宿舍收走了他的东西......我们担心，他可能......就是......唉，可能被关了。”

    另一男生：“嫂子，教授吩咐过我们绝对不能和别人说起这个事儿，政.府在压，校领导也在压，要不是前几天有人拍到纪驰被开除的文件，连纪驰这个人，学校也会当做不存在的。”

    俞橙恍然记起今早做的梦，顿时手脚发凉，血色尽失。

    他就这么消失了，人间蒸发。

    从一个无论走到哪都熠熠发光的存在，变成校园论坛里同学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人说他因学术作假被开除，有人说他傲慢无礼，不尊师长才被开除，但更多人不相信校园论坛里那一张模模糊糊的照片，以为只是某个同学闲得发慌的哗众取宠之举。

    但他到底是消失了，无论在帝都、在容州、在微信里、还是在电话簿上，消失得彻彻底底，无影无踪。

    *****

    【图片】

    【我收到offer啦，你看，斯坦福大学，厉不厉害？】

    【你记不记得大一的时候你跟我说，学期末放寒假的时候要来我家见我爸妈？】

    “橙橙，出来跨年了！记得把窗户关上，别让烟灰飞进来。”

    “来了来了。”俞橙把手机放下，跑到窗边关上了窗玻璃。

    在她拉上窗帘的前一秒，一朵巨大的烟花在夜空中爆开，白金色闪耀的火星四散而下，壮美极了。

    俞橙忍不住又拿起手机，低头发了条消息：

    【新年快乐，纪驰。】

    这几年，她都没有在春节跨年的零点给纪驰发消息，往往提前发，或者延后发，因为爸妈会叫她一起看春节联欢晚会的倒数环节，她不想在那个时候握着手机在父母面前掉下眼泪，更不想对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强调:又过去一年了。

    “橙橙要读研究生了。”俞父拍拍她的肩膀，“新的一年，爸爸不会再要求你努力学习，只要我的女儿健康快乐就好。”

    俞母忍不住斜丈夫一眼：“早该这样，天天学习学习，我们橙橙二十二岁了都没谈过恋爱，就是拜你所赐。”

    “妈。”俞橙把削好的苹果切塞到她手里，“您吃苹果，新年平平安安。”

    “好好好。”俞母接过苹果，咬了一口，又递给丈夫，“诶，我忽然想起来，你大一的时候有次跟我打电话，问我如果你谈恋爱了能不能带男孩子一起回家，我以为你有情况呢，后来再问你，你又说当时只是瞎说的。好像就这一次听橙橙说过这方面的事情。”

    俞父：“我怎么不知道？”

    “我能告诉你？”俞母笑道，“我猜，橙橙可能有喜欢的男孩子了，但最后没成，应该是这样。”

    俞父：“说不定是有男孩子追我们橙橙，橙橙考虑了很久但没答应。”

    “爸妈，你们真能乱想。”俞橙也笑，眼神却淡淡的，“我就是随便问问的。”

    俞母把水果啃干净了，擦擦手，又道：

    “我前几天跟你陈阿姨出去打麻将，她说阿庭最近那个女朋友又分手了，我数数，这是第三个了吧？”

    陈阿姨是骆言庭的妈妈，和俞母关系非常好。

    俞橙不置可否：“这在大学里挺正常的。”

    自纪驰消失后，骆言庭和俞橙又恢复了曾经青梅竹马的关系。骆言庭经常来清华找俞橙，和她一起自习，也时常约俞橙外出吃饭。两人从不聊感情方面的事情，俞橙也是直到骆言庭的女朋友来找她，才知道骆言庭又谈恋爱了。

    近一学期，俞橙和骆言庭都在准备出国留学的事，俞橙被他女朋友骚扰怕了，后来几乎每次骆言庭约她，她都拒绝。

    “阿庭这个人，不是好的恋爱对象。”俞橙说道，“如果我是他女朋友，肯定受不了他有一个关系这么好的女性朋友。”

    俞母：“阿庭就是比较照顾你而已。”

    俞橙摇头：“我能体会他女朋友的心情，所以要和他保持距离。”

    俞母一笑：“你又没谈过恋爱，体会个啥？”

    俞橙：“我......”

    可不是么。

    要是没谈过恋爱，怎么能知道自己其实这么小心眼？

    一家三口聊着聊着，俞母说起要给俞橙安排相亲，是她同事的儿子，美国研究生在读，最近刚好回国过年。俞父听完竟然挺满意，吓得俞橙难忘今宵也不听了，脚底抹油钻回了房间。

    窗外，烟花爆竹噼里啪啦响个不停，连容州这样空气质量长年优秀的城市，也在跨年这天污染指数严重超标。

    俞橙洗漱完毕躺上床，眯了一会眼，室外喧闹火热的声响总算稍稍平息。

    枕头边的手机时亮时暗，同学朋友们的祝福短信络绎不绝。

    女孩拿起手机，略过无数小红点，打开唯一一个置顶的聊天框。

    【我妈竟然想安排我去相亲，哈哈哈】

    打完“哈哈哈”三个字，她的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

    【我还有一个月才22岁，太好笑了吧】

    打完“太好笑”三个字，女孩忽然翻身朝下，将脸深深埋进柔软的枕头中。

    “嘭”的一声，窗外又传来烟花炸响的声音。

    远处的鞭炮声都已渐渐平息，不知谁在这将静的新岁之夜又点燃一束庆贺的烟花。

    火星子炸碎的声音仿佛就在头顶，这束烟花，可能是俞橙从窗口能观赏到的最近的一束。

    可她不会起来看了。

    对她而言，整个世界在此刻只剩这陪她哭泣的小小枕头，再无其他。

    她可以给朋友们回复新年安康、万事胜意，可以接受父母对她平安健康、学业有成的祝福，而这一整年，除了刚才给纪驰发的那一句，对俞橙来说，早已没有“快乐”可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