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飞刀:多情剑客无情剑(上) 关于小李飞刀(代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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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服在她的脚下。 阿飞抱起了她,轻轻将她放在床上,替她盖起了被,在他心目中,她已是纯洁与美的化身。 她已成为他的神祇。 阿飞已走了。 林仙儿躺在床上,还在偷偷地笑。 能征服一个男人,的确是件很令人愉快的事。 突然间,窗子开了,冷风吹入。 林仙儿坐了起来道:“什么人?” 她问过这句话,就立刻看到一张脸,脸上发着惨绿色的青光,在夜色中看来就像鬼魅。 夜深人静,忽然有这样一个人在窗外出现,就算是胆子很大的男人,只怕也要被吓得魂不附体。 但林仙儿又躺了下去,既没有惊呼,也没有被吓昏,只是静静地瞧着这个人,脸上甚至连一丝惊惧之色都没有。 这人也在瞧着她,一双眼睛就像是两点鬼火。 林仙儿反而笑了,悠然道:“你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 话刚说完,这人已到了她床前。 他身材高得可怕,脸很长,脖子也很长,脖子上却缠着一层白布,使得他全身都僵硬起来,像个僵尸。 但他的动作却灵活、轻巧,谁也看不出他是如何掠入窗户的,林仙儿瞧着他的脖子道:“你受了伤?” 这人瞪着眼,却闭着嘴。 林仙儿道:“是李寻欢伤了你?” 这人脸色变了变,厉声道:“你怎么知道?”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以为你能杀死他的,谁知反而被他伤了。” 这人脸上的青气更盛,道:“你怎知我要杀他?” 林仙儿道:“因为他杀了丘独,丘独却是你的私生子!” 她淡淡一笑,接着道:“你一定又在奇怪我怎会知道这件事的,其实这道理简单得很,‘青魔’伊哭从来不收徒弟,丘独却不但传得了你的武功心法,还得到你一只青魔手。” 伊哭鬼火般的眼睛盯着她,过了半晌,才一字字道:“我也认得你。” 林仙儿嫣然道:“哦,那可真是荣幸得很。” 伊哭道:“丘独死的时候,青魔手已经不见了。” 林仙儿道:“的确不见了。” 伊哭道:“他将青魔手送给了你?” 林仙儿道:“好像是的。” 伊哭怒道:“他若未将青魔手送给你,又怎会死在李寻欢手下?” 林仙儿道:“你并未将青魔手送给我,却也伤在李寻欢手下了,是么?” 伊哭咬着牙,突然一把揪住了她的头发。 林仙儿非但还是不害怕,反而笑得更甜了,柔声道:“就算他为我而死,也是他自己心甘情愿的,因为他认为很值得。” 烛火在她脸上闪动着,她的笑靥就像是蔷薇正在开放。 伊哭盯着她的脸,嘴角露出一丝狞笑,道:“我倒要看看你是否值得?” 他突然将她身上的棉被掀了起来。 她赤裸的身子蜷曲着,就像是一只白玉。 伊哭的喉结上下滚动着,喉咙似已发干。 林仙儿媚笑道:“你看我值得么?” 伊哭将她的头发缠在手上,愈缠愈紧,仿佛要将她头发全部拔下来,林仙儿虽已疼出了眼泪,但水汪汪的眼睛里却露出了一种兴奋的渴求之色,眯着眼瞧着伊哭,呻吟着喘息道:“你为什么只敢抓我的头发?难道我身上有刺?” 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话,有哪个男人能受得了? 伊哭突然反手一掌掴在她脸上,接着,就紧紧抓住了她的肩头,用力拧着她的身子…… 林仙儿身子突然颤抖了起来,却不是痛苦的颤抖,而是兴奋的颤抖,她的脸又变得滚烫。 伊哭一拳打在她小肚上,嗄声道:“贱货,原来你喜欢挨打。” 林仙儿被打得全身都缩成一团,呻吟着:“你打,你再打,你打死我吧……” 她的声音里竟也没有痛苦之意,却充满了渴望。 伊哭道:“你不怕我?” 林仙儿颤声道:“我为什么要怕你?你虽然丑得可怕,但却还是男人。” 伊哭一把将她整个都拎了起来,重重掼在地上,再拎起她的头发,林仙儿反而紧紧抱住了他,喘着气道:“我不怕你,我喜欢你,漂亮的男人已见得太多了,我就喜欢丑的男人。你……你还等什么?” 伊哭没有再等。 任何男人都不会再等了。 屋子里只剩下喘息声。 第二十一章以友为荣 伊哭正站在床边穿衣裳,他俯视着床上的林仙儿,面上带着那种唯有征服者才有的骄傲和满足。 过了很久,林仙儿忽然望着他嫣然一笑,道:“现在你总该知道我是不是值得的?” 伊哭道:“我真该杀了你的,否则还不知有多少人要死在你手上。” 林仙儿道:“你本是来杀我的。” 伊哭道:“哼。” 林仙儿媚笑道:“你下得了手?” 伊哭又盯了她半晌,忽然问道:“跟你一起来的那小伙子是谁?” 林仙儿笑道:“你为什么要问他,是吃醋?还是害怕?” 伊哭冷冷笑着,拒绝回答。 林仙儿眼波流动,道:“他是个乖孩子,不像你这么坏,早就远远找了间屋子去睡觉了,他若在附近能听到声音的地方,怎会让你如此欺负我。” 伊哭冷笑道:“他听不到,是他的运气。” 林仙儿道:“哦?你难道还想杀了他?” 伊哭道:“哼。” 林仙儿笑道:“你杀不了他的,他的武功很高,而且是李寻欢的朋友,我也很喜欢他。” 伊哭面色立刻变了。 林仙儿眼珠一转,又笑道:“他就住在前面那排屋子最后一间,你敢去找他么?” 话未说完,伊哭已蹿了出去。 林仙儿道:“小心些呀,你的咽喉上若再挨一剑,那就糟了。” 她吃吃地笑着,钻进了被窝,开心得就像是一个刚偷了糖吃,却没有被大人发觉的孩子。 比征服一个男人更愉快的事,那就是在同一天晚上征服两个男人,再让他们去互相残杀。 “他们究竟谁强些呢?” 想到伊哭的青魔手将阿飞头颅击破时的情况,她眼睛就发了光,想到阿飞的剑划入伊哭咽喉时的情况,她全身都兴奋得发抖。 想着想着,她居然睡着了,睡着了还是在笑,笑得很甜,因为无论谁杀死谁,她都很愉快。 今天晚上,她已很满足了。 床很柔软,被单也很干净,但阿飞却偏偏睡不着,他从未失眠,从不知道失眠的滋味竟如此可怕。 以前他只要累了,就算躺在雪地上都睡得着的,今天他虽然很累,但翻来覆去,总是想着林仙儿。 想起了林仙儿,他心里就觉得甜丝丝的,却又有些自责自愧,觉得自己实在冒犯了她。 他发誓今后一定要对她更尊敬,因为她不但美丽,而且可爱;不但可爱,而且又纯洁,又高贵。 能遇到这样的女孩子,他觉得自己实在很幸运。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但突然间,他也不知为什么,竟从床上跳了起来。 大多数野兽一嗅到警兆时就会突然惊醒。 他刚将剑插入腰带,窗子已开了。 他看到一双比鬼还可怕的眼睛正在瞪着他。 伊哭道:“你和林仙儿一起来的?” 阿飞道:“是。” 伊哭道:“好,你出来。” 窗外就是墙,墙和窗中间,只有条三尺多宽的空隙,阿飞和伊哭就面对面地站在那里。 阿飞没有说话,他不喜欢说话,从来不肯先开口。 伊哭道:“我要杀你。” 他也不喜欢说话,只说了四个字。 阿飞又沉默了很久,才淡淡道:“今天我却不愿杀人,你走吧。” 伊哭道:“今天我也不想杀人,只想杀你。” 阿飞道:“哦?” 伊哭道:“你不该和林仙儿一起来的。” 阿飞目中突然射出了刀一般锐利的光,道:“你若再叫她的名字,我只得杀你了。” 伊哭狞笑道:“为什么?” 阿飞道:“因为你不配。” 伊哭咯咯地笑了起来,道:“我不但要叫她的名字,还要跟她睡觉,你又能怎样!” 阿飞的脸突然燃烧了起来。 他原是个很冷静的人,从来也没有如此愤怒过。 他的手已因愤怒而发抖。 一只发抖的手是拿不稳剑的,但他却已忘了,怒火已烧光了他的理智,他狂怒之下,剑已划出。 青魔手也已挥出! 只听“叮”的一声,剑已折断。 伊哭狂笑道:“这样的武功,也配和我动手,林仙儿还说你武功不错。” 狂笑声中,青魔手已攻出了十余招。 这件兵器的确有它不可思议的威力,它看来很笨重,其实却很灵巧,使出的招式更是怪异绝伦。 阿飞几乎已连招架都无法招架了,他手上已只剩下四寸长的一截断剑,只能以变化迅速的步法勉强闪避。 伊哭狞笑道:“你若肯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两句话,我就饶了你。” 阿飞咬着牙,鼻子上已沁出了汗珠。 伊哭道:“我问你,林仙儿是不是常常陪人睡觉的,她和你睡过觉没有?” 阿飞狂吼一声,手中利剑又刺出。 又是“叮”的一声,连这半截利剑都已被青魔手震得飞了出去,他的人也已被震得跌倒。 伊哭的青魔手已雷电般击下,阿飞连站起来的机会都没有,只有在地上打滚,避开几招,已显得不支。 青魔手的力道实在太大,大得可怕。 伊哭狞笑道:“说呀,说出我问你的话,我就饶你不死。” 阿飞道:“好,我说!” 伊哭的大笑声刚发出,出手稍慢,突有剑光一闪。 伊哭平生从未见过如此快的剑光。等他看到这剑光时,剑已刺入了他的咽喉,他喉咙里咯咯作响,面上充满了惊惧和怀疑不信之色。 他临死还不知道这一剑是哪里来的。 他死也不相信这少年能刺得出如此快的一剑! 阿飞用两根手指挟着方才被震断的半截剑尖,将剑尖一寸寸地自伊哭的咽喉里拔出来。 伊哭面上每一根肌肉都起了痉挛。 阿飞的目光如寒冰,瞪着他一字字道:“谁侮辱她,谁就得死。” 伊哭的喉咙还在“咯咯”地响,连眉毛和眼睛都扭曲起来,因为他想笑,这笑容却太可怕。 他想笑,还想告诉阿飞:“你迟早也要死在她手上的。” 只可惜他这句话永远都说不出来了。 林仙儿一醒,就看到窗纸有个人影,在窗外走来走去,她知道这人一定是阿飞,虽想进来,却不敢吵醒她。 若是伊哭就不会在窗外了。 林仙儿看着窗上的人影,心里觉得很愉快。 伊哭虽然是一个很奇特的男人,而且很有名,这种男人对她来说,自然也很新奇,很够刺激。 但阿飞却无疑更有趣得多。 她愉快地躺在床上,让阿飞在窗外又等了很久,才轻唤道:“外面是小飞吗?” “小飞”,这名字是多么亲切。 阿飞的人影停在窗口,道:“是我。” 林仙儿道:“你为何不进来?” 阿飞轻轻一推,门就开了,皱眉道:“你没有闩门?” 林仙儿咬着嘴唇笑了笑,道:“我忘了……我什么都忘了。” 阿飞忽然赶到床前,盯着她的脸,她的脸有些发青,也有些发肿,阿飞的脸色也变了,急急道:“你……你出了事?” 林仙儿嫣然道:“我若没有睡好,脸就会肿的……昨天晚上我一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她的脸似又红了,“嘤咛”一声,用被盖住了头,娇笑道:“你为什么这样盯着人家看?我就是睡不着嘛,你……你……你又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阿飞又痴了,他的心已溶化。 林仙儿道:“你呢?你睡得好么?” 阿飞道:“我也没有睡好,有条疯狗一直在我窗子外乱叫。” 林仙儿眨了眨眼睛,道:“疯狗?” 阿飞道:“嘿,我已宰了它,将它抛在河里了。” 突听外面传入了一阵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阿飞将窗子支开一些,就看到店伙正在院子里敲着水壶,大声道:“各位客官们,你们可想知道江湖中最轰动的消息,武林中最近发生的大事么?那么就请到饭厅,由南边来的孙老先生准午时开讲,保证既新鲜又紧张,各位还可以一边吃着饭喝着酒。” 阿飞放下窗子,摇了摇头。 林仙儿道:“你不想去听?” 阿飞道:“不想。” 林仙儿眼珠子一转,嫣然道:“我倒想去听听,何况,我们总是要吃饭的。” 阿飞笑了笑,道:“看来这伙计拉生意的法子倒真用对了。” 林仙儿掀开棉被,想坐起来,突又“嘤咛”一声,缩了回去,红着脸,咬着嘴唇,垂头道:“你坏死了……还不快把衣服拿给我。” 阿飞的脸也红了,一颗心“怦怦”地跳个不停。 林仙儿吃吃笑道:“转过去,可不准偷看。” 阿飞面对着墙壁,心似已将跳出腔子。 饭厅里已快坐满了,江湖中的事永远充满了刺激,无论谁都想听听的,每个人心里多少总有些积郁。 听着这些江湖豪杰、武林奇侠的故事,不知不觉就会将自己和故事中的人物融为一体,心头的积郁也就在不知不觉中发泄了。 靠窗的桌子上,坐着个穿着蓝布长衫的老者,白发苍苍,正闭着眼睛在那里抽着旱烟。 他身旁边有个很年轻的大姑娘,梳着两条大辫子,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眼波一转,就仿佛可以勾去男人的魂魄。 阿飞和林仙儿一走进来,每个人的眼睛都发了直,这位辫子姑娘的大眼睛正不停地在他们身上转。 林仙儿也在盯着这大姑娘,忽然抿嘴一笑,悄悄道:“你看她那双眼睛,我倒真得小心点,莫让她把你勾了去。” 他们刚要了几样菜和两张饼,那蓝衫老人就咳嗽了几声,将旱烟袋在桌子上一敲,道:“红儿,时候到了么?” 辫子姑娘道:“是时候了。” 老人这才张开眼来,他的人虽然又老又干,但一双眼睛却很年轻,目光一转,每个人都觉得他眼睛正在瞪着自己。 林仙儿悄悄笑道:“看来这位孙老先生倒不像是跑江湖、骗饭吃的混混。” 她说话的声音虽很轻,但这孙先生似乎还是听到了,目光在她脸上一扫,嘴角仿佛露出一丝笑意。 那辫子姑娘已捧了碗茶过来,老人掀起茶碗盖子,吹着碗里的茶叶,啜了几口茶,忽然道:“梅花盗无恶不作,探花郎仗义疏财。” 他目光又一扫,道:“各位可知道我说的这两人是谁么?” 辫子姑娘自然知道他并不是真的在问人家,只不过要找个人将话头接下去而已,当下将两条大辫子甩了甩,摇头道:“这两人是谁呀?好像没有听说过。” 孙老先生笑了笑道:“那你就真是孤陋寡闻了,提起这两人,当真是大大有名,‘梅花盗’数十年只出现过两次,但两河绿林道中,千百条好汉所做的案子,加起来也没有他一个人多。” 辫子姑娘吐了吐舌头,憨笑着道:“好厉害……但那位探花郎又是谁呢?” 孙老先生道:“此人乃是位世家公子,历代缨鼎,可说是显赫已极,三代中就中过七次进士,只可惜没中过状元,到了李探花这一代,膝下的两位少爷更是天资绝顶,才气纵横,他老人家将希望全都寄托在这两位公子身上,只望他们能中个状元,来弥补自己的缺陷……” 辫子姑娘笑道:“探花就已经不错了,为何一定要中状元呢?” 孙老先生道:“谁知大李公子一考,又是个探花。父子两人都郁郁不欢,只望小李公子能争气。谁知命不由人,这位小李公子虽然惊才绝艳,但一考之下,也是个探花。老探花失望之下,没过两年就去世了。接着,大李探花也得了不治之症。这位小李探花心灰意冷,索性辞去了官职,在家里疏财结客,他的慷慨与豪爽,就算孟尝复生,信陵再世,只怕也比不上他。”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又啜了几口茶。 阿飞早已听得血脉偾张,兴奋已极,有人在夸赞李寻欢,他听了真比夸奖自己还要高兴。 只听孙老生接着又道:“这位探花郎不但才高八斗,而且还是位文武全才,幼年就经异人传授了他一身惊世骇俗的绝顶功夫。” 辫子姑娘道:“爷爷今天要说的,就是他们两人的故事么?” 孙老先生道:“不错。” 辫子姑娘拍手笑道:“那一定好听极了,只不过……只不过堂堂的探花郎,又怎会和声名狼藉的梅花盗牵涉到一起了呢?” 孙老先生道:“这其中自有道理。” 辫子姑娘道:“什么道理?” 孙老先生道:“只因梅花盗就是探花郎,探花郎就是梅花盗。” 阿飞只觉一阵怒气上涌,忍不住就要发作,辫子姑娘却已摇头道:“这位李探花既然不惜散尽万金家财,想必是个视金钱如粪土的人,又怎会忽然变成了打家劫舍、贪财好色的梅花盗?我不信。” 孙老先生道:“莫说你不信,我也不信,所以特地去打听了很久。” 辫子姑娘笑道:“若论打听消息,谁也没有你老人家拿手,其中的详情,你老人家想必一定打听出来了。” 孙老先生也笑了笑,道:“自然打听出来了,这其中的详情,实在是曲折复杂、诡谲离奇,而且紧张刺激、精彩绝伦……”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又闭上眼睛打起瞌睡来。 辫子姑娘似乎很着急,连连道:“你老人家怎么不说了呀?” 孙老先生抽了口旱烟,又将烟慢慢地从鼻孔里喷出来。 辫子姑娘撇嘴,道:“刚说到好听的地方,就不说了,岂非是吊人的胃口。” 她忽然一拍巴掌,笑道:“我明白了,你老人家原来是想喝酒。” 这下子不但她明白了,别人也都明白了,纷纷笑着掏腰包,摸银子,那店伙早已拿着个盘子在旁边等着收钱了。 孙老先生这才打了哈欠,接着说下去道:“事情开始,是发生在兴云庄。” 辫子姑娘道:“兴云庄?那莫不是龙啸云龙四爷住的地方么?听说那里气象恢宏,宅第连云,庭园林木之胜,更冠于两河,是个好地方。” 孙老先生道:“不错,但这好地方却本是李寻欢送给他的,只因这两人乃是生死八拜之交,而且龙夫人还是李探花的姑表至亲……” 这祖孙两人一搭一档,居然将前些天在兴云庄发生的事情说得八九不离十。说到李寻欢如何误伤龙小云,如何中伏被擒,大家都不禁扼腕叹息;说到林仙儿如何半夜被劫,少年阿飞的剑如何快,如何出手救了她时,孙老先生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竟一直望着阿飞和林仙儿,辫子姑娘的一双大眼睛,也不住往他们这边瞟。 阿飞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却在暗暗思疑:“他莫非早已知道我们是谁?这故事莫非就是说给我们听的?” 只听辫子姑娘道:“如此说来,梅花盗莫非已死在那位……‘飞剑客’手上么?” 孙老先生道:“但赵大爷、田七爷却认为他杀的不是梅花盗,李寻欢才是真的梅花盗。” 辫子姑娘道:“那么究竟谁才是真的梅花盗呢?” 孙老先生叹道:“谁也没有见过真的梅花盗,谁也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但赵大爷、田大爷身份不同,一言九鼎,他们老说李寻欢是梅花盗,那别人也只好说李寻欢是梅花盗了,于是心眉大师就要将他押回少林寺。” 他又抽了口烟,徐徐接着道:“谁知到少林寺时,却变成是李探花将心眉大师送回去的了。” 这句话说出来,连林仙儿都吃了一惊,阿飞更是大感意外,两人都猜不出路上发生了什么事! 幸好辫子姑娘已替他们问了出来。 孙老先生道:“原来押送他的心眉大师、田七和四位少林弟子都在半路上遭了苗疆极乐峒主的毒手,心眉大师中毒后才释放了李寻欢,李寻欢见他中毒已深,只有少林寺中还可能有解药,是以就将他护送回去。” 辫子姑娘一挑大拇指,赞道:“这位李探花可真是位大英雄、大豪杰,若是换了别人,在这种情况下早已不顾而去了,怎肯救他?” 孙老先生道:“话虽不错,只可惜少林僧人们非但不感激他,还要杀他。” 辫子姑娘讶然道:“为什么?” 孙老先生笑道:“因为这些话都是李探花自己说出来的,少林僧人们对他说的话,连一个字都不相信。” 辫子姑娘道:“可是……可是那心眉大师总该为他证实才是。” 孙老先生长笑道:“只可惜心眉大师一回到少林后,就已圆寂了,除了心眉大师外,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件事的真相。” 说到这里,四座都不禁发出了叹息之声。 阿飞的胸膛更似已将爆裂,忍不住问道:“那位李探花莫非已遭了少林寺的毒手?” 孙老先生瞟了他一眼,目中似有笑意,缓缓道:“少林寺虽然领袖武林,门下弟子更无一不是绝顶高手,但若想杀死李探花,却亦非易事。” 辫子姑娘也瞟了阿飞一眼,道:“但双拳难对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李探花就算天下无敌,又怎能挡得住少林寺的八百弟子?” 孙老先生道:“少林寺纵有八百弟子,无数好手,却又有谁敢抢先出手?又有谁敢去接小李探花的第一刀?” 辫子姑娘听得眉飞色舞,拍手道:“不错,小李神刀,例不虚发,少林寺纵有八百弟子,也一定伤不了他的,他现在只怕早已走了。” 孙老先生道:“他也没有走。” 辫子姑娘似乎愣了愣,道:“为什么?” 孙老先生笑道:“少林弟子虽然无法伤他,但他也无法杀出少林弟子的包围,此刻是非未明,真相未白,他也不能走。” 辫子姑娘道:“他既不能走,也不能打,那怎么办呢?” 孙老先生道:“他身在八百弟子的包围之中,飞刀若一出手,就必死无疑,只因少林弟子怕的就是他手中之刀,而他的飞刀再强,却也杀不尽八百弟子。” 辫子姑娘道:“但这样耗下去也不行呀!一个人总有支持不住的时候。” 这也正是阿飞心里焦虑之处,他自己若是置身在李寻欢同样的情况中,实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听孙老先生道:“当时他们说话之处就在心眉大师圆寂的禅房外,双方说僵了,李探花就乘机冲入了那禅房中。” 辫子姑娘失声道:“这么一来,他岂非自己将自己困死了?” 孙老先生道:“少林弟子正因为未想到他不向外面冲,反而自入绝路,所以才会被他冲入禅房去,后悔已来不及了。” 辫子姑娘道:“后悔?李寻欢既已自入绝路,他们为何还要后悔?” 孙老先生接道:“禅房中不但有心眉大师的遗蜕,还有一部少林寺内珍藏的经典,他们投鼠忌器,更不敢冲进去动手了。” 辫子姑娘道:“但他们老在外面将这禅房围住,用不了几天,小李探花岂非就要被饿死,渴死了!” 孙老先生道:“少林弟子想必也是打这个主意,怎奈他们的五师叔心树还留在那禅房,而且又被李探花制住,他们难道能将他们的五师叔也一起饿死么?” 辫子姑娘道:“当然不能。” 孙老先生道:“所以他们只有将食物和水送进去,心树饿不死,李探花自然也饿不死了。” 辫子姑娘拍手笑道:“少林寺号称武林圣地,数百年来,谁也不敢妄越雷池一步,但李探花单枪匹马一个人,就将少林寺闹得人仰马翻,少林八百弟子非但拿他无可奈何,还得每天请他吃喝,还生怕送去的东西不中他的意……” 她吃吃笑道:“这位李探花可真是位了不起的人物,这故事真好听极了。” 听到这里,阿飞已是热血沸腾,不能自主,只恨不得能跳起来告诉别人:“李寻欢是我的朋友、好朋友……” 无论谁有了李寻欢这种朋友,都值得骄傲的。 但那孙老先生却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不错,李探花的确是位了不起的英雄豪杰,可惜这位大英雄迟早还是免不了要埋骨少林寺的。” 辫子姑娘道:“为什么?” 孙老先生有意无意间又瞟了阿飞一眼,道:“除非有人能证明李寻欢不是梅花盗,能证明心眉大师的确是被五毒童子所害,否则少林弟子就绝不会放他走!” 辫子姑娘道:“有谁能为他证明呢?” 孙老先生默然半晌,长叹道:“普天之下,只怕连一个人都没有!” 第二十二章梅花又现 午饭的时候已过,故事也说完了,人已渐渐散去,走的时候,大家都在纷纷议论,甚至在为李寻欢惋惜。 虽然离戌时还早,但天色已渐渐阴暗下来,饭堂中只剩下两桌人——孙老先生还在那里啜着酒,抽着旱烟,他的孙女在一旁低着头吃面,她吃面的法子很有趣,先将面条卷在筷子上,再送进嘴里。 林仙儿含情脉脉地凝视着阿飞,阿飞却在沉思,他们桌上的饭菜都几乎没有动过,上面已结了一层白白的油,就像是冰。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辫子姑娘突然放下筷子,道:“爷爷,你老人家看那李探花是不是被冤枉的?” 孙老先生吁出口气,道:“我就算知道他是冤枉的,又有什么用?” 辫子姑娘道:“但他的朋友呢?难道也没有一个人肯去救他?” 孙老先生叹息了一声,道:“他若被困在别的地方,也许还有人会去救他,但他被困在少林寺,天下只怕没有一个人能救得了他……” 辫子姑娘道:“那么……那么这样一位大英雄,难道就要被活活困死不成?” 孙老先生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法子倒是有一个,只不过希望很渺茫而已。” 听了这句话,阿飞的眼睛突然亮了。 辫子姑娘已问道:“什么法子?” 孙老先生的目光又往阿飞那边一扫,缓缓道:“除非那真的梅花盗还没有死,又忽然出现了,自然就可证明李寻欢并不是梅花盗,他若非梅花盗,自然也就没有害死心眉大师的理由了。” 辫子姑娘叹了口气道:“这希望实在渺茫得很,那真的梅花盗就算没有死,也一定早就躲起来了,好教李寻欢做他的替死鬼。” 孙老先生忽然将旱烟袋在桌上一敲,道:“你的面吃光了么?” 辫子姑娘道:“我本来饿得很,可是听了这件事,再也吃不下了。” 孙老先生道:“吃不下就走吧,反正我们就算在这里坐一辈子,也救不了李探花的。” 辫子姑娘走到门口,忽又回头瞟了阿飞一眼,嘴里似乎在说:“你若一直坐在这里,又怎能救得了他?” 林仙儿目送着他们走出了门,才冷笑一声,道:“你看这一老一少两个人是什么来路?” 阿飞漫应道:“什么来路?” 林仙儿道:“这老头子目中神光充足,显然内功不弱,那小姑娘脚步轻灵,动作灵快,轻功也绝不会在我之下。” 阿飞道:“哦!” 林仙儿道:“依我看,这两人绝不会是走江湖说书的,必定另有图谋。” 阿飞道:“什么图谋?” 林仙儿道:“他故意将这件事说给你听,说不定就是要你去送死。” 阿飞道:“送死?” 林仙儿叹息了一声,幽幽道:“你既知道李寻欢被困在少林,自然就会不顾一切赶去救他,但你一个人去怎会是少林寺八百弟子的对手?” 阿飞沉默着,没有开口。 林仙儿道:“何况,他们说的也许全都是假话,为的就是要你去上当。” 她握住了阿飞的手,柔声道:“就算他们说的不假,李寻欢现在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你若去了,反而会令他分心,少林弟子若是以你来要挟他,他也一定会不顾一切出来救你的,那么你非但不是去救他,反而是去害他了。” 阿飞沉默了很久,长叹道:“不错,你考虑得的确比我周到。” 林仙儿道:“你答应我绝不去少林寺冒险?” 阿飞道:“好!” 他居然答应得如此痛快,林仙儿反而有些怀疑了。 两人默默地走回屋子,大家都是心事重重,林仙儿刚倒了杯茶,想去送给他,突听阿飞道:“我既然不去少林寺了,你还是回去吧。” 林仙儿道:“你呢?” 阿飞道:“我……我想到别处去走走。” 林仙儿的手忽然一颤,将一杯茶全洒在身上,失声道:“你莫非想去假冒梅花盗?” 阿飞抬起头,凝视着她,良久良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是。” 林仙儿咬着嘴唇道:“你已打定了主意?” 阿飞道:“是!” 这两个“是”字说得截钉断铁,绝无挽回的余地。 林仙儿幽幽道:“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叫我回去?” 阿飞道:“这是我自己的事。” 林仙儿垂下头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阿飞道:“但李寻欢并不是你的朋友。” 林仙儿道:“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阿飞面上露出了感激之色,却说不出话来。 林仙儿道:“你对朋友既然如此够义气,我为什么就不能呢?我虽然没有什么用,可是,两个人在一起,遇到事至少总可以商量商量,总比一个人好。” 阿飞忽然握住她的手,虽然还是说不出话来,但他的眼睛,他的表情,已替他说出来了。 这无声的言语,比有声的更动人得多。 林仙儿嫣然一笑,忽又皱眉道:“你若要假冒梅花盗,就得先找几个对象下手才是。” 阿飞道:“嗯。” 林仙儿道:“我们总不能去找无辜的人,是吗?” 阿飞道:“我要找的对象,自然是那些为富不仁的恶霸、坐地分赃的强盗。” 林仙儿眼珠子一转,道:“我听说,附近就有这么样的一个人。” 阿飞道:“谁?” 林仙儿道:“此人早年是个绿林巨盗,五十岁以后才金盆洗手,但暗中还是做些不清不白的事。” 阿飞道:“你可知道他的名字?” 林仙儿想了想道:“听说他本来是叫张胜奇,现在却叫张员外,张大善人了。” 阿飞皱眉道:“大善人?” 林仙儿笑了笑,道:“他抢了十万两银子,就用一百两去修桥铺路,晚上杀了一百个人,白天却来施粥赠药……一个强盗若是想做善人,比任何人都容易多了。” 张胜奇躺在贵妃榻上,若有所思地望着面前一盆熊熊的炉火,慢慢地啜着一碗用文火炖成的燕窝粥。 外面又下雪了,屋子里却温暖如春,屋角的一盆水仙花开得正好,一只胖胖的小花猫正躺在花架下打瞌睡。 张胜奇伸了个懒腰,喃喃道:“今年春天来得好早……” 今天他曾经冒着风雪走了几里路,去替一个被骡子踢伤的佃户看病,现在他虽然觉得很疲倦,心情却好得很,刚做过好事的人心情总不会坏的,何况,就在他去为人看病的时候,他的三姨太又替他养了个胖宝宝。 瑞雪兆丰年,明年的收成也一定不错。 张胜奇拿起小丫头捧过来的水烟袋,“咕噜咕噜”吸了几口,水烟的滋味也不错,他心里满意极了。 他闭起眼睛,刚想小睡片刻,养养精神,突听那小丫头一声惊呼,“当”地,燕窝碗摔得粉碎。 他大惊之下,张开眼睛,一个黑衣人已幽灵般忽然出现在他眼前,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 张胜奇虽洗手多年,武功却没有搁下,厉声道:“好个不开眼的小贼,竟敢来太岁头上动土!” 喝声中,他已抄起花架,向这黑衣人当头摔下。 但就在这时,突见寒光一闪。 张胜奇根本没有看出对方是如何出手的,甚至没有看清对方手里拿着的兵刃是何模样。 他只觉心口突然一凉,已多了五点血花。 梅花盗又出现了。 茶馆里,酒楼上,很多人都在窃窃私议。 难道杀死张胜奇的才是真的梅花盗? 他下一个对象会是谁? 有财有势的人,晚上又睡不着觉了。 黄昏,古刹中传出了一声清悦悠扬的钟声,严肃而冷淡的少林僧人,一个个垂首走入了庄严的佛殿。 他们的脚步似乎比平时还要轻,只因这些天以来,少林寺中每个人的心情都分外沉重。 但梵唱之声还是和往昔一样,近山的人家,听得这钟声梵唱,就知道少林弟子晚课的时候又到了。 嵩山之险,寒意更重,满山冰雪中,正有一个人急行上山,正是少林门下的俗家弟子“南阳大侠”萧静。 他和驻守后山的同门师兄弟们匆匆说了几句话,就径入后院,方丈室内静寂无声,只有一缕香烟淡淡地自窗户中飘出来,袅娜四散。 萧静的脚步也很轻,落地无声,但他刚踏入后院,方丈室内就响起了心湖大师沉重的语声,道:“什么人?” 萧静在门外远远停下,躬身道:“弟子萧静,特来有要事禀报。” 方丈室中只有三个人,心湖、心鉴和百晓生。 他们的脸色都很难看,显见得心情很不好。 萧静不敢多说废话,一走进去,立刻躬身道:“江湖上传说梅花盗又出现了!” 心鉴、百晓生同时变色道:“梅花盗?” 萧静道:“三天之前,久已洗手归隐的独行盗张胜奇忽然被杀,家里的珍宝也被洗劫一空,致命的伤痕是五点血迹,状如梅花。” 心鉴、百晓生对望一眼,脸上已全无血色。 心湖大师沉默着,就仿佛大雄宝殿中的佛像,但他那只捏着佛珠的手,似乎已有些颤抖。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长叹了一声,道:“梅花盗既然又再出现,李寻欢说的那番话也许就不是假的,也许是我们冤枉了他。” 百晓生望着心鉴,没有开口。 心鉴缓缓踱到窗口,望着窗外的积雪,缓缓道:“也许这反而更证明了李寻欢就是梅花盗!” 心湖大师道:“此话怎讲?” 心鉴道:“我若是梅花盗,知道已有人做了我的替死鬼,一定会暂时避避风头,否则岂非反而等于救了李寻欢?” 百晓生这才点头道:“不错,梅花盗此番出现,无疑是在为李寻欢洗刷冤名,我若是梅花盗,也万万不会做这事的。” 心湖大师沉吟着,缓缓道:“那么,你们的意见是——” 心鉴道:“杀张胜奇的人,一定是李寻欢的同党,他假冒梅花盗之名出手,为的就是要帮李寻欢脱罪。” 百晓生道:“李寻欢若真的不是梅花盗,他的同党也就不必这么做了。” 心湖大师也站了起来,在方丈室中踱了几个圈子,忽然驻足道:“今日在菩提院当值的是谁?” 心鉴道:“是二师兄座下的一茵和一尘。” 心湖大师道:“传他们进来。” 他负手站在墙角,望着铜炉中升起的香烟,似已出神,听到一茵和一尘走进来的脚步声,他也没有回头,只是问道:“五师叔的晚膳你们已送去了么?” 一茵道:“送去了,可是……可是……” 心湖大师道:“可是怎样?” 一茵垂首道:“弟子们按照前两天的规矩,还是将膳食放在门口,分量也和昨天的一样,比平时膳食加了一倍,还有一盆清水。” 一尘接着道:“食盘是弟子亲自放到门口的,因为弟子想趁机看看屋子里的动静,谁知弟子刚走到门口,就听得李寻欢叫我快走,弟子也不敢停留,走出几步后,就瞧见李寻欢的手自门缝里伸出来,将食盘取去,谁知……谁知过了半晌,他又将一盘膳食全都抛了出来。” 心湖大师道:“为什么?” 一尘讷讷道:“他嫌菜不好,又没有酒,所以不肯吃。” 心湖大师霍然回过头,满面俱是怒容,厉声道:“他当这是什么地方?饭馆吗?” 一茵和一尘剃度已有十余年,还从来没有见到他们的掌门人动过真怒,两人齐低下了头,不敢抬起。 过了很久,心湖大师的脸色才渐渐平息,又转过头去,望着炉香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他说要吃什么?” 一茵道:“他……他……他居然写了张菜单,自里面抛出来,叫弟子们照着菜单子做,还说只要做错一样,他就原封退回。” 他脸色也说不出有多尴尬,显见他当时听了李寻欢这番话,看到那张菜单时,必定哭笑不得。 心湖大师道:“将他的菜单拿来瞧瞧。” 只见一张素笺上,写着好一笔“灵飞经”,写的是: 红焖冬笋, 汉罗斋, 发菜花菇, 翡翠菜心, 笋尖冬菇豆腐羹。 四菜一汤之外,他居然还要三斤上好的竹叶青,堂堂的少林寺,好像真被他当成京城的素菜馆子了。 无论谁看了这张菜单都免不了要哭笑不得,勃然大怒,谁知心湖大师却只是淡淡地道:“你们就照这张单子做给他吧。” 心鉴抢先一步,嗄声道:“师兄你……你怎能……” 心湖大师挥手打断了他的话,黯然道:“李寻欢若不肯吃,五师弟岂非也要陪着他挨饿,他身子一向单薄,近年来更是一直缠绵病榻,我们岂能让他再受折磨?” 心鉴垂下了头,道:“可是……可是我们这样做,那李寻欢岂非更得意了么?” 心湖大师目光闪动,一字字道:“我心中已有了打算,就让他多得意两天又有何妨?” 阿飞仰卧在床上,以手为枕呆呆地望着屋顶。 几乎已有两个时辰,他就这样躺着,就这样瞧着,动也没有动,他整个人似乎都已变成了一块石头。 “不动”,也是特别的本事,那一定要有超人的忍耐力,也许有很多人能不停地动两个时辰,但在两个时辰中能完全不动的人,世上只怕还没有几个,在荒野中这种本事尤其有用,也曾经不止一次救过阿飞的命。 荒野中生活的艰苦,的确不是生活在红尘中的人所能想象的,他有时接连几天都找不到食物,也找不到水。 他只有等待,只有忍耐,只有“不动”。 因为“不动”可以节省体力,有了体力才有食物,他才能活下去,和大自然的奋斗是永无休止的。 有几次甚至连最机警狡猾的野兔都认为他只不过是块石头,那时他已饿得连跳跃的力气都没有了,若不是这只野兔自己投入了他掌握中,他只怕已饿死。连狐狸都捕捉不到的时候,野兔居然会自投罗网,这在荒野中简直是神话,若有人能说给野兔听,连它们自己都不会相信。 还有一次接连半个月的暴风雪,那时他还只有十岁,又饿了两天,却在这时候遇到了一头熊。 他已全无抵抗之力,幸好熊是不吃死人的,他就躺下来装死,谁知他遇见的却是头老奸巨猾的熊,而且也快饿疯了,竟一直不走,还不住用鼻子去嗅,用脚爪去抓,甚至用牙齿去咬。 他居然全都忍耐下来了,居然一直没有动。 第二天他找到一只已冻僵了的野狗,饱餐一顿后恢复了体力,于是他就去找这头熊报仇。 当天晚上他就享受了一顿熊掌,虽然因为他不会烹调,熊掌的滋味并不如传说中那么好。 这种忍耐力并不是天生的,那得经长久的艰苦锻炼。 开始时还不到片刻工夫,他就觉得全身都痒了起来,忍住不去搔痒,以后就渐渐变得麻木。 现在他却连麻木的感觉都没有了,只要他认为没有“动”的必要,他就可以接连几个时辰不动。 林仙儿回来的时候,还以为他已睡着了。 今天林仙儿的装束很奇怪,她穿的是件宽大的粗布衣服,将她身材柔和的曲线全都掩没。 她头上戴着顶破旧的毡笠,遮盖了面目。 阿飞忽然坐起来的时候,她真吓了一跳,扑入阿飞怀里,拍着心口笑道:“原来你是在装睡,难道故意想吓我?” 看着她的娇嗔甜笑,阿飞忍不住轻轻搂住了她,她的眼帘阖起,仰起了脸,但阿飞却又松了手。 林仙儿理了理鬓发,咬着唇道:“你讨厌我?” 阿飞摇了摇头。 林仙儿幽幽道:“那么……这两天你为什么总是躲着我?” 阿飞避开她的目光,低下头,道:“我……我只是怕自己控制不住。” 林仙儿温柔地望着他,突然过去亲了亲他的脸,柔声道:“你真好。” 阿飞站起来,将她脱下来的毡笠挂到墙上,等自己的呼吸慢慢地平息了,他才回过头问道:“有消息了吗?” 林仙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阿飞道:“那些和尚还不肯放他?” 林仙儿沉吟着,道:“少林寺的作风一向最稳健,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先观察很久,绝不肯轻举妄动,宁可不做,也不肯做错。” 阿飞道:“但他们已等了六七天了。” 林仙儿道:“也许他们还不肯相信杀张胜奇的人是梅花盗,因为梅花盗作案一向是连着来的,绝不会一次就罢手。” 阿飞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他们总有相信的时候,我一定要他们相信。” 林仙儿又摘下那顶毡笠戴上,道:“你随我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阿飞道:“去哪里?” 林仙儿道:“去找你的第二个对象。” 黄昏过后,雪已融化,正是街上最热闹的时候,他们的装束既已改变,所以走在人群中并不引人注意。 林仙儿忽然指着一家当铺道:“你看这招牌。” 这家当铺的规模很大,黑底金字的招牌上写着:“申记当铺”。 阿飞道:“这招牌又有什么特别之处?” 林仙儿并没有回答他的话,走过七八家店面后,又指着一家酒楼外悬着的招牌道:“你再看这招牌。” 这家酒楼的生意很好,在路上就可以听到里面的刀勺声,两层楼的地方似已座无虚席,黑底金字招牌上写的是:“申记状元楼”。 这次阿飞不再问了,因为他已发现对面一家绸缎庄的招牌,也是黑底金字,上面写的是:“申记老瑞祥”。 城里较热闹的地区只有三条街,在这三条街上,每隔六七家店铺,就有一家挂的是“申记”金字招牌。 凡是挂着“申记”招牌的店铺,生意就做得特别大。 阿飞道:“这些店全都是一个人开的?” 林仙儿道:“嗯,全都是申老三开的。” 阿飞道:“现在我们还要到哪里去?” 林仙儿道:“你跟我来就知道了。” 阿飞本就不是喜欢多问的人,也不再问她,走着走着,已到了城郊,非但灯火寥落,连人声都听不到。 骤然从最热闹的地方走到最荒凉的地方,任何人都不免有种凄凉、萧索的感觉,但有时这也是种享受。 望着眼前的一片空旷,阿飞长长地呼吸了一次,心胸仿佛也开朗了起来,天地似已完全属于他。 林仙儿静静地依偎在他身旁,也没有打扰这份幽趣。 忽然间,夜空中亮起了一道流星。 林仙儿开心地笑了,欢呼道:“你看,流星。” 阿飞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你许了愿么?” 林仙儿嘟起嘴道:“流星总是一眨眼就过了,没有人能来得及许愿的,除非他早已知道会有流星出现,但又有谁能知道流星会在什么时候出现?我看这全是骗人的。” 阿飞道:“就算是骗人的,但它却能使人生出许多美丽的幻想,永远带着它,一个人若能永远带着份美丽的希望,总是件好事。”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温柔。 林仙儿嫣然道:“我想不到你也知道这传说。” 阿飞目光遥望着远方,远方的流星早已消逝,他目中却流露出一抹凄凉悲伤之意,悠悠道:“这传说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 林仙儿含情脉脉地瞧着他的眼睛,柔声道:“你又想起了你的母亲?是不是她告诉你的?” 阿飞没有说话,忽然大步向前走了出去。 晚风中隐隐传来一阵更鼓,已是初更。 乌云卷起,露出了半轮明月。 阿飞忽然发觉前面有一片很大的庄院,走近反而瞧不见了,只因这庄院的墙很高,高得出乎寻常,隔断了他的视线。 林仙儿也在仰望着墙头,喃喃道:“好高的墙,不知道有没有四丈。” 阿飞道:“差不多了。” 林仙儿道:“你能不能掠过去?” 阿飞道:“世上没有人能掠过四丈高墙,但若一定要进去,还是有法子的。” 林仙儿沉吟着,沿着墙脚走了几步,才回头道:“这就是申老三的家。” 阿飞目光闪动,道:“申老三就是我第二个下手的对象?” 林仙儿道:“附近几百里之内,绝没有其他更好的对象了。” 阿飞道:“但他却是个生意人。” 林仙儿道:“我知道你不愿向生意人下手,但生意人也有好多种。” 阿飞道:“他是哪一种?” 林仙儿道:“最不规矩的那一种。” 她笑了笑,接着道:“你想,规矩的生意人怎会在同一个城里,同条街上开十几家铺子?规矩的生意人家里怎会起这么高的墙?” 阿飞道:“墙起得高些并没有错,铺子开得多些也不犯法。” 林仙儿道:“墙起得高是做贼心虚,怕人报复,铺子开得多是因为他会抢。” 阿飞皱眉道:“抢?” 林仙儿道:“申家是大族,上一代已有五房,到了这一代,堂兄堂弟一共有十六个之多,十六个兄弟开了四十多家店铺。” 阿飞道:“算来每人只有三家铺子,并不多。” 林仙儿道:“但现在四十多家铺子全是申老三的了。” 阿飞道:“为什么?” 第二十三章误入罗网 林仙儿和阿飞在晚风中来到一片很大的庄院前,指着那座高得出奇的围墙道:“这就是申老三的家,他们堂兄弟十六个合开了四十多家店铺,现在全是申老三的了,因为他的十五个兄弟已全都进了棺材。” 阿飞道:“那十五个人是怎么死的?” 林仙儿道:“据说是病死的,但究竟是怎么死的,谁也不知道。别人只奇怪平日身体很好的十五个人,怎会在两三年之中就死得干干净净,就像是中了瘟疫似的,而申老三却连一点小毛病都没有。” 阿飞仰起了头,似乎在计算墙的高度。 他什么话都不说了,只淡淡说了句:“我明天晚上就来找他。” 阿飞手足并用,壁虎般爬上了高墙。 但他用的却不是“壁虎游墙”的功夫,他甚至没听过这种功夫,他只是用钢铁般的手抓在墙上,脚一蹬,身子就灵巧地翻了上去。与其说他像只壁虎,倒不如说他像只在山壁上攀越的猿猴。 爬上墙头,就可以看到一片很大的园林和一层层房屋,这时人们多已熄灯就寝,偌大的庄院中只剩下寥寥几点灯火。 林仙儿是个很能干的女人,也是个很好的帮手,她已买通了申家一个仆人,为她画了张很详细的图,哪里是大厅,哪里是下房,哪里是申老三的寝室,这张图上都画得非常详细清楚。 所以阿飞并没有费什么事就找到了申老三。 申老三还没有睡,屋子里还亮着灯,这精明的生意人头发已花白,此刻犹在灯下拨着算盘,清算一天的账目。 他算盘打得并不快,因为他的手指很短,食指、中指、无名指,几乎都和小指差不多长。 但他的手指却很粗,每个指头都像是被人削断了似的,连指甲都没有,这养尊处优的浊世公子,怎会有这么一双挖煤工人般粗糙的手? 原来申老三小时候顽劣不堪,曾经被他父亲赶出去过,在外面混了五年,谁也不知道他混的是什么。 有人说这五年他跟大盗翻天虎做了五年不花钱的买卖;有人说他做了五年叫花子;也有人说他这五年入了少林寺,从挑水做起,虽吃了不少苦,却练成了一身武功。所以后来他兄弟死的时候,虽也有不少人暗暗觉得怀疑,却没有一个人敢说出来。 这些传说他当然全都否认,但却有件事是否认不了的,那就是他的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这双手必定练过铁砂掌一类的外门掌力,而且已练得有相当火候,否则他的堂房大哥也就不会忽然呕血死了。 阿飞突然推开窗子,一掠而入。 他并没有用什么特殊的身法,只不过他身上每一环肌肉、每一条骨骼、每一根神经,甚至每一滴血,都是完全协调、完全配合的,当他的手在推窗子时,他的人已跃起,窗子一开,他已站在屋子里。 申老三并不是反应迟钝的人,但他刚发觉窗子响动,阿飞已到了他面前,他从未想到一个人的行动能有这种速度,这久闯江湖、满手血腥的武林豪客竟也吓呆了,整个人都僵在椅子上。 阿飞的眼睛冷冷地盯住他,就好像在看着一个死人,一字字道:“你就是申老三?” 申老三不停地点头,仿佛除了点头外,他什么事都不会做了,他的一身武功,此刻也似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飞道:“你可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 申老三还是只有不停地点头。 阿飞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这次申老三不再点头,却在摇头了。 在这生死俄顷之际,他竟连一点挣扎求生的意思都没有,非但没有反抗,也完全没有逃避。 阿飞的剑已拔出,在这刹那之间,阿飞心里突然有种不祥的警兆,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