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飞刀:多情剑客无情剑(上) 关于小李飞刀(代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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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野兽独具的本能,就宛如一只兔子突然发觉有恶狼在暗中窥伺,虽然他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更没有看到那只狼的影子。 阿飞不敢再犹疑,一剑刺出! 剑光如流星般刺向申老三胸膛,只听“叮”的一声,火星四溅,这一剑竟如刺在钢铁之上。 原来申老三胸前藏着块钢板,也就难怪他刺不穿了。 一剑刺出,申老三的人立刻滚到桌下,阿飞的身子却已凌空掠起,他已知遇险,但求速退。 但他毕竟还是迟了一步。 就在这时,屋顶上已有一张网撒下,这是张和整个屋子同样大小的网,只要是在这屋里的人,无论谁都无法逃避。 阿飞身子刚掠起,已被网住。 他挥剑、削网,但网却是浸过桐油的九股粗绳结成的,他的剑再快,也只能削断一根、两根……他还是无法脱网而出。 “噗”的一声,他已被网结纠缠,跌在地上。 奇怪的是,这时他的心情既非愤怒,也非惊慌,只是感觉到一种深沉的悲哀,因为他已忽然了解到一只猛兽被猎人的网捕捉时的心情。 而野兽却永远无法了解猎人为何要张网。 阿飞不再挣扎。 他知道挣扎已无用。 这时已有两条人影飞鸟般落在网上,两人手中各拿着根很长的白蜡竿子,长竿急点,阿飞已被点了八九处穴道。 这两人一个是灰袍、芒鞋、白袜的瘦长僧人,面色蜡黄,终年都带着病容,但目中却燃烧着火焰般的光芒。 另一人枯瘦矮小,隆鼻如鹰,行动也如鹰隼,两人出手都快如闪电,正是少林寺的心鉴大师和平江百晓生。 申老三已不在桌子下了,桌下显然另有地道。 这一切,根本就是个陷阱。 百晓生满面都是得意之色,笑道:“我早就算准你要到这里来的,你服气了么?” 阿飞没有说话。 虽然他穴道被点后还是可以出声,但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也没有问:“你们怎会算准我要到这里来?” 他眼睛空空洞洞的,像是已全无思想。 他是已不能想,还是不愿想,不忍想? 百晓生悠然道:“我知道你是李寻欢的朋友,只为了要救李寻欢,才冒充梅花盗……” 阿飞厉声道:“我就是梅花盗,用不着冒充,我也不认得李寻欢!” 百晓生道:“哦——心鉴师兄,他说他就是梅花盗,你可相信?” 心鉴道:“不信。” 阿飞冷笑道:“你怎知我不是梅花盗?你怎能证明?” 百晓生微笑道:“这倒的确很难证明……心鉴师兄,你可记得轰天雷是死在谁手上的么?” 心鉴道:“梅花盗。” 百晓生道:“他是怎么死的?” 心鉴道:“他尸身上虽也有梅花标志,但致命伤却在‘玄机’穴上。” 百晓生道:“如此说来,梅花盗想必也是点穴的高手了。” 心鉴道:“正是。” 百晓生笑了笑,转向阿飞,道:“只要你能说出我们方才点了你哪几处穴道,我们就承认你是梅花盗,而且立刻放了李寻欢,这样做你满意么?” 阿飞咬紧了牙齿,已咬出血来。 百晓生叹了口气,道:“你真不愧是李寻欢的好朋友,为了他,不惜牺牲自己,却不知他对你又如何?只要肯为你走出那间屋子,也就算不错了。” 杯中有酒。 李寻欢一杯在手。 角落上坐着个很纤秀、很文弱的僧人,虽然已过中年,但看上去并不显得很苍老。看来带着很浓的书卷气,就像是位中年便已退隐林下的翰苑清流,谁也想不到他就是少林寺中最内敛的心树大师。 他虽已做了李寻欢的人质,但神情间并未显得很愤怒,反而显得很沉痛,一直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说话。 心眉大师的遗蜕仍留在禅床上,也不知是谁已为他覆上了一床白被单,隔断了十丈软红、人间烦恼。 李寻欢忽然向心树举了举杯,微笑着道:“想不到少林寺居然也有这样的好酒,喝一杯如何?” 心树摇了摇头。 李寻欢道:“我在令师兄的遗蜕旁喝酒,你是否觉得我有些不敬?” 心树淡淡道:“酒质最纯,更纯于水,是以祭祀祖先天地时都以酒为醴,无论在任何地方喝酒,都绝无丝毫不敬之处。” 李寻欢拊掌道:“说得好,难怪一入翰苑,便简在帝心。” 心树大师平静的面色竟变了变,像是被人触及了隐痛。 李寻欢又满斟一杯,一饮而尽,笑道:“我在此饮酒,正表示了我对令师兄的尊敬,令师兄若也是走犬之辈,无论他是死是活,我都不会在他身旁喝酒的。” 心树大师沉重地叹息了一声,神情显得更哀痛,却也不知是为了死者,还是为了他自己。 李寻欢凝注着杯中琥珀色的酒,突然长长叹息了一声,徐徐道:“老实说,我实未想到这次救我的是你。” 心树冷冷道:“我并未救你。” 李寻欢道:“十四年前,我弃官归隐,虽说是为了厌倦功名,但若非为了你那一道奏章弹劾,说我身在官府,结交匪类,我也许还下不了那决心。” 心树闭上了眼睛,黯然道:“昔日弹劾你的胡云翼早已死了,你何必再提他。” 李寻欢喟然道:“不错,一入佛门,便如两世为人,但我自始至终都未埋怨过,你那时身为御史,自然要尽言官之责……” 心树大师的神情似乎有些激动,沉声道:“你弃官之后不久,我也隐身佛门,为的就是自觉‘言多必失’,却不想毕竟还是遇着你……”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更未想到昔日潇洒风流的铁胆御史,今日竟变作了修为精纯的得道高僧,而且会在我生死间不容发时,救了我一命。” 心树霍然张开眼睛,厉声道:“我早已说过,我并未救你,而是我自己功力不够,才会被你所劫持,你万万不可对我稍存感激之心。” 李寻欢道:“但若非你在屋中对我示意,我也未必会闯入这里,若非你全无抵抗之意,我更无法将你留在这里。” 心树嘴角牵动,却未说出话来。 李寻欢微笑道:“出家人戒打诳语,何况,这里又只有你我两人。” 心树沉默了很久,忽然道:“纵然我对你有相助之意,为的也并非昔日之情。” 李寻欢似乎并未觉得惊奇,神情却变得很严肃,正色道:“那么你为的是什么?” 心树几番欲言又止,似有很大的难言之隐。 李寻欢也并没有催促他,只是慢慢地将杯中酒喝完。 就在这时,突听窗外一人喝道:“李寻欢,你推开窗子来瞧瞧。” 这是心鉴大师的声音。 李寻欢的人突然间已到了窗口,从窗隙间向外望了一眼—— 他的脸色立刻变了! 他再也想不到阿飞竟会落在对方手里。 百晓生负手而立,满面俱是得意之色,悠然道:“李探花,你总该认得他吧,他为了保住你,不惜背负‘梅花盗’之恶名,你对他又如何?” 心鉴厉声道:“你若想保全他的性命,最好立刻缚手就擒。” 李寻欢磐石一般坚定的手,竟也有些颤抖起来,他看不到阿飞的脸,因为阿飞整个人都伏在地上,似已受了重伤。 心鉴忽然掀起阿飞的头来,让阿飞的脸面对着窗子,大声道:“李寻欢,我给你两个时辰,日落前你若还不将我师兄好好送出来,就再也见不着你的好友了。” 百晓生悠然道:“李探花,此人对你不错,你也莫要亏负了他。” 李寻欢伏在窗子上,似也麻木。 他看到阿飞被他们像狗一样拖了出去,他也看到阿飞脸上的伤痕,他知道阿飞已受了许多苦。 但这倔强的少年却绝未发出半声呻吟。 他只是向窗子这边瞧了一眼,目光中竟是说不出的平静,像是在告诉李寻欢,他对“死”并无畏惧。 李寻欢霍然站起,连尽三杯,长叹道:“好朋友,好朋友……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愿我去救你。” 心树一直在凝视着他,此刻忽然道:“但你的意思呢?” 李寻欢又干了三杯,负手而立,微笑道:“我已准备缚手就擒,你随时都可绑我出去。” 心树道:“你可知道你一出去便必死无疑!” 李寻欢道:“我知道。” 心树目光闪动,沉声道:“你可知道你纵然死了,他们也未必会放了你的朋友。” 李寻欢道:“我知道。” 心树道:“但你还是要出去?” 李寻欢道:“我还是要出去。”他回答得简短而坚定,似乎全无考虑的余地。 心树道:“你如此做岂非太迂?” 李寻欢肃然一笑,道:“每个人这一生中都难免要做几件愚蠢之事的,若是人人都只做聪明事,人生岂非就会变得更无趣了?” 心树像是在仔细咀嚼他这几句话中的滋味,徐徐道:“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你纵然明知非死不可,还是要这么做,只因你非做不可!” 李寻欢微笑道:“你总算也是我的知己。” 心树喃喃道:“义气当先,生死不计,李寻欢果然不愧是李寻欢——” 李寻欢没有看他,猝然回首道:“我先出去,就此别过。” 心树忽然道:“且慢!” 他像是已下了很大的决心,目光凝视着李寻欢,道:“方才我还有句话没有说完。” 李寻欢道:“哦?” 心树道:“我方才说过,我救你别有原因。” 李寻欢道:“嗯。” 心树神情凝重,缓缓道:“这是我少林本门的秘密,而且关系重大,我不愿向你提起。” 李寻欢回转身,等着他说下去。 心树的声音更缓慢,道:“少林藏经之丰,冠绝天下,其中非但有不少佛门重典,也有许多武林中的不传之秘。” 李寻欢道:“这我也知道。” 心树道:“百年以来,江湖中也不知有多少人妄生贪念,要到少林寺来盗取藏经,但却从来未有一人能如愿以偿,全身而退的。” 他肃然接道:“出家人虽戒嗔戒杀,但藏经乃少林之根本,是以无论什么人敢生此念,少林门下都不惜与之周旋到底。” 李寻欢道:“近来我倒很少听到有人敢打这主意了。” 心树叹了口气,道:“你是外人,自然不知内情,其实这两年来,本寺藏经已有七次被窃,除了一部《耐平心经》外,其余都是久已绝传的武林秘籍。” 李寻欢也不禁耸然失色,道:“盗经的人是谁?” 心树大师叹道:“最奇怪的就是这七次失窃事件,事先既无警兆,事后毫无线索可寻,都是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形下失窃,第一二次发生之后,藏经阁的戒备自然更森严,但失窃的事仍是接二连三发生,本来掌藏经阁的三师兄,也因此引咎退位,面壁思过。” 李寻欢道:“如此重大的事,江湖中怎地全无风闻?” 心树道:“就因为此事关系重大,所以掌门师兄再三嘱咐严守秘密,到现在为止,知道此事的连你也只不过九个人而已。” 李寻欢道:“除了你们首座七位外,还有谁知道此事?” 心树道:“百晓生。” 李寻欢叹了口气,苦笑道:“他参与的事倒当真不少。” 心树道:“三师兄是我师兄中最谨慎持重的人,他退位之后,藏经阁便由我与二师兄负责,至今只不过才半个月而已。” 李寻欢皱眉道:“心眉大师既然负有重责,这次为何竟离寺而出?” 心树叹道:“只因二师兄总怀疑失经之事与‘梅花盗’有关,是以才抢着要去一查究竟,谁知他一去竟成永诀。” 说到这里,他面对着心眉遗蜕,似已泫然欲涕。 李寻欢不禁暗暗叹息,出家人虽然“四大皆空”,这“情”字一关,毕竟还是勘不破的。 我佛如来若非有情,又何必普度众生,若有人真能勘破这“情”字一关,他也就不是人了。 心树默然良久,才接着道:“二师兄自己老成持重,离寺之前,已将最重要的三部藏经取出,分别藏在三个隐秘之处,除了掌门师兄和我之外,总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李寻欢道:“其中有一部是否就在这屋子里?” 心树点了点头,道:“不错。” 李寻欢苦笑道:“这就难怪他们出手有如此多的顾忌了。” 心树道:“就因为这几次失窃事件太过离奇,所以二师兄和我在私下猜测,也认为可能是出自内贼。” 李寻欢动容道:“内贼?” 心树沉重地叹息了一声,道:“我们虽有此怀疑,但却不敢说出来,因为除了我们首座七个人外,别的弟子谁也不能随意出入藏经阁。” 李寻欢目光闪动,道:“如此说来,偷经的人极可能是你们七位师兄弟其中之一。” 心树沉默了很久,才长叹道:“我们七人同门至少已有十年之久,无论怀疑谁都大有不该,是以我们对这件事的处理,更不能不力求慎重,只不过……” 李寻欢忍不住问道:“只不过怎样?” 心树道:“只不过二师兄离寺之前,曾经悄悄对我说,他已发现我们七人中有一人很可疑,极有可能就是那偷经的人。” 李寻欢立刻追问道:“他说的是谁?” 心树摇了摇头,叹道:“只可惜他并没有说出来,因为他生怕错怪了人,他只望盗经的人真是‘梅花盗’,他不愿看到师门蒙羞……” 说到这里,他声音已有些更咽,几乎难以继续。 李寻欢皱眉道:“心眉大师的这番苦心,我也懂得,只不过……现在他在冥冥中眼见着那人逍遥法外,再想说也已不能说了,他岂非要抱憾终天、含恨九泉?” 心树道:“二师兄并没有想到这点,临走的时候,他也曾对我说,他此去万一有什么不测,就要我将他的《读经札记》拿出来一看,他已将他所怀疑的那个人之姓名写在札记的最后一页上。” 李寻欢攅眉道:“那本札记现在哪里?” 心树缓缓道:“本来是和藏经在一起的,现在已在我这里……” 他取出本淡黄的绢册,李寻欢立刻接过来,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写的都是佛门要旨,并没有一句话提到失经的事。 李寻欢抬头望着心树,道:“这最后一页莫非已被人撕下了?” 心树沉声道:“非但最后一页被人撕下了,那本藏经也变作了白纸!” 李寻欢道:“如此说来,盗经的那人想必已发现心眉大师怀疑到他了。” 心树道:“不错。” 李寻欢道:“但知道他藏经之处的,却只有你和掌门心湖大师。” 心树的面色如铅,沉重地点着头道:“不错。” 李寻欢面上也不禁变了颜色,道:“难道你认为心湖大师就是……” 心树默然半晌,道:“这倒不一定,因为那人既已发觉二师兄对他有所怀疑,自然也会对二师兄的行动分外留意,可能因此而在暗中窥得二师兄的藏秘之处,只不过……” 李寻欢道:“怎样?” 心树目光凝视李寻欢,一字字道:“只不过二师兄回来时并没有死,原本就不至于死的!” 这句话说出来,李寻欢才真的为之悚然失色。 只见心树大师双拳紧握,接着道:“我虽然对下毒并没有什么很深的研究,但近年来对此中典籍倒也颇有涉猎。二师兄回来的时候,我已看出他中毒虽深,但却非无救,而且在短时间之内也绝不会有生命之危!” 李寻欢动容道:“你是说……” 心树道:“偷经的那人既知道秘密已被二师兄发现,自然要将之杀了灭口!” 李寻欢忽然觉得这屋子里闷得很,几乎令人透不过气来。 他缓缓踱了个圈子,才沉声问道:“心眉大师回来后,到过这屋子的有几个人?” 心树道:“大师兄、四师兄、六师弟和七师弟都曾进来过。” 李寻欢沉吟着道:“你的意思是说,他们都有可能下手?” 心树点了点头,叹道:“这是本门之不幸,我本不愿对你说的,但现在我已发觉你绝不是出卖朋友的人,所以我希望你……” 李寻欢道:“你要我找出那凶手?” 心树道:“是。” 李寻欢目光炯炯,盯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凶手若是心湖呢?” 心树突然怔住了,过了半晌,满头大汗涔涔而落。 李寻欢冷冷道:“就算少林门下人人都已知道心湖是凶手,也绝无一人肯承认的,是么?” 心树没有说话,因为他无话可说,江湖中人素来将少林视为名门正宗,如今少林掌门若是杀人的凶手,少林寺数百年的声名和威望岂非要毁于一旦。 李寻欢道:“就算我能证明心湖是凶手,只怕连你也不肯为我说话,为了保全你们少林的声名,你恐怕也只有牺牲别人了。” 心树长长叹了口气,道:“不错,为了保全少林威望,我的确不惜牺牲一切。”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那么你又何苦要我找?” 心树沉声道:“我虽不愿做任何有损本门声名的事,但你只要能证明谁是杀死心眉师兄的凶手,我不惜与他同归于尽,也要他血溅阶下!” 李寻欢悠悠道:“出家人怎可妄动嗔念,看来你这和尚六根还不清净。” 心树垂下眼帘,合十道:“我佛如来也难免作狮子吼,何况和尚!” 李寻欢霍然而起,道:“好,有了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心树动容道:“莫非你已知道凶手是谁?” 李寻欢道:“我虽不知道,却有人知道。” 心树皱眉道:“凶手自己当然知道。” 李寻欢道:“除了凶手自己之外,还有一个人知道,那人就在这屋子里。” 心树耸然道:“谁?” 李寻欢指着禅床上心眉的遗蜕道:“就是他!” 心树失望地叹息了一声,道:“只可惜他已无法说话了。” 李寻欢笑了笑,道:“死人有时也会说话的。” 他忽然掀起覆在心眉尸身上的白被单,日光斜斜自窗外照进来,照在心眉枯槁干瘪的脸上。 暗黄色的脸上,还带着层诡异的灰黑色。 李寻欢道:“你可曾看过被五毒童子毒死的人?” 心树道:“没有。” 第二十四章逆徒授首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被他毒死的人实在不好看。” 其实无论被谁毒死的人都不会好看的。 心树什么都没有说。 李寻欢闭起眼睛,缓缓道:“多年前,我曾经看到过一个被他毒死的人,那人中毒才不过片刻,全身已经发黑,我出去打个转,再回去一看,那人身上的肉已全都不见了,已变成了一副骷髅——漆黑的骷髅!” 心树凝视心眉的尸身,嗄声道:“但现在二师兄中毒已有好几天了……” 李寻欢霍然张开眼睛,道:“不错,他中毒已有数日,却还没有发生那种可怕的变化,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心树摇了摇头。 李寻欢一字字道:“这只因他又中了另外一种极厉害的毒!” 心树道:“你……你是说……” 李寻欢道:“他虽中了五毒童子的‘五毒水晶’,但中的毒并不深,再被他以内力逼住,所以他直到回来后毒性还未发作。” 心树道:“正是如此。” 李寻欢道:“那凶手为怕他说出秘密,一心想他快些死,生怕他中的毒还不够深,就另给他服了一种极厉害的毒药。” 心树道:“杀人的法子很多,他为什么还是要用毒?” 李寻欢道:“只因无论用什么法子杀人,难免还会留下痕迹,大家既然都知道心眉大师中了毒,他只有再用下毒这法子,才能避免别人疑心。” 心树道:“不错,这样做,人人都认定二师兄必是被五毒童子毒死的,再也不会怀疑到他身上了。” 李寻欢冷冷道:“此人行事,虽然老谋深算,只可惜还是忘了一件事。” 心树道:“什么事?” 李寻欢道:“他忘了毒性必相克,就因为他下的毒既烈又重,克住了‘五毒水晶’之毒,所以心眉大师的遗蜕到现在还未有那种可怕的变化!” 心树沉思了半晌,才点了点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只不过那下毒的人是谁,你我还是不知道。” 李寻欢目光闪动,道:“心眉大师回来之后,可曾服用过什么?” 心树道:“只吃过一碗药。” 李寻欢道:“是谁喂他吃药的?” 心树道:“药是七师弟心鉴配的,但喂他吃药的人却是四师兄心烛和六师弟心灯。” 他长长叹了口气,黯然接着道:“所以这三个人都有下毒的机会。” 李寻欢缓缓道:“世上的毒药大致可分为两类,第一类毒药虽然无色无味,但却可令中毒的人死得很惨,叫别人看了害怕,只因这类毒不但要取人性命,还有要向人示威之意。” 心树道:“那‘五毒水晶’自然是属于这一类的毒药了。” 李寻欢道:“正是。” 他接着道:“第二类毒,也许并非无色无味,但却可令被毒死的人死后全无异状,甚至叫别人看不出他是被毒死的。” 心树道:“你说那凶手用的就是这种毒?” 李寻欢点了点头,叹道:“就因为两种毒性迥异,是以才会互相克制,那第一类毒虽可怕,这第二类毒却更阴毒,江湖中能用这类毒的人并不多。” 他目光炯炯,盯着心树,道:“少林门下,善于用毒的人有几个?” 心树深深吸了口气,道:“这……” 李寻欢道:“少林寺领袖江湖,武林正宗,少林弟子也以此为荣,绝不会有人肯去学这种下五门的技艺,是么?” 心树断然道:“少林七十二绝艺中,绝没有这‘毒’字!” 李寻欢道:“心烛大师和心灯大师……” 心树抢着道:“四师兄九岁时便已落发,六师弟更在襁褓中便已入了佛门,他两人这一生中只怕还未见过毒药!”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如此说来,下毒的人是谁呢?” 心树悚然道:“你难道说的是七师弟心鉴?” 李寻欢不再说话。 心鉴大师乃是半路出家,带艺投师的,未入少林前,人称“七巧书生”,正是位下毒的大行家! 心树沉默了许久,缓缓抬起头,凝视着李寻欢。 李寻欢也正在凝视着他…… 小亭中摆着一局棋。 百晓生正轻轻地敲着棋子,一片片积雪灯花般随着他的敲棋声落下,又落在无边无际的积雪中。 “夜半待客客不至,闲敲棋子落灯花。” 这境界是多么悠闲,多么潇洒,但现在,天地间都似充满肃杀之意,每个人的脸色更重于天色。 心湖大师、心烛、心灯、心鉴,也都在这里。 阿飞蜷伏在小亭的圆柱下,连头都无力抬起。 心湖大师望着他,双眉一直未展,缓缓道:“你看……李寻欢会不会出来?” 百晓生笑了笑,道:“毫无疑问。” 心湖大师道:“他这种人难道还会为了朋友而牺牲自己?” 百晓生微笑道:“这就叫盗亦有道。” 心湖大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但愿如此……” 他的声音忽然中断,就像是忽然被冻结在寒风里。 他已瞧见了心树。 心树已走入了这院子,却只有一个人。 心湖抢先迎了上去,道:“你可安好?” 他不问别的,先问心树可安好,毕竟不愧为少林掌门。 心树合十道:“多谢师兄关切,弟子侥幸逃过了这一劫。” 心鉴也赶了过来,厉声道:“李寻欢呢?” 心树淡淡道:“他取经去了。” 心鉴道:“取经?取什么经?” 心树道:“藏经阁内失窃的经。” 心鉴嘴角一阵牵动,冷笑道:“盗经的人果然是他!师兄你怎地放心让他去?” 心树道:“只因盗经的人并不是他!” 他目光逼视着心鉴,沉声道:“盗经的人就是谋害二师兄的凶手,因为二师兄已发现了这人的秘密,他只有将二师兄杀死灭口,但这人却并非李寻欢!” 心鉴道:“不是李寻欢是谁?” 心树目中寒光暴射,厉声道:“是你!” 心鉴的嘴角又一阵牵动,脸色却沉了下来,冷冷道:“五师兄怎会说出这种话来,我倒真有些不懂了。” 心树冷冷道:“你不懂还有谁懂?” 心鉴转向心湖大师,躬身道:“这件事还是请大师兄裁夺,弟子无话可说。” 心烛、心灯、百晓生早已听得悚然动容。 心湖大师也不禁变色道:“二师弟明明是遭了李寻欢之毒手,你为何要为他洗脱?” 百晓生悠悠道:“若是在下记得不错,心树师兄与李寻欢好像还是同榜的进士。” 心鉴冷冷道:“五师兄只怕也中了李寻欢的毒了。” 心树根本不理他们,沉声道:“真正令二师兄致命的毒药,并非五毒童子的‘五毒水晶’……” 心鉴抢着道:“师兄你又怎会知道的?” 心树冷笑道:“你以为你做的事真的人不知鬼不觉?你莫非已忘了二师兄临死前还有这本东西留下来?” 他的手一扬,手里拿着的正是心眉大师之《读经札记》。 心湖皱眉道:“这又是什么?” 心树道:“二师兄临行之前,已发现了那盗经的叛徒,只是他宅心仁厚,未经证实前,还不愿披露这叛徒的姓名,只不过却已将之写在他这本《读经札记》上,以防万一他若有不测,也好留作证据。” 心湖大师动容道:“真有此事?” 心鉴抢着道:“这上面若真有我的名字,我就甘愿……” 心树冷笑道:“你甘愿怎样?……你虽已将最后一页撕下了,又怎知二师兄没有记在另一页上?” 心鉴身子一震,忽然伏倒在地,颤声道:“五师兄竟勾结外人,令弟子身遭不白之冤,求大师兄明鉴。” 心湖大师沉吟着,目光向百晓生望了过去。 百晓生缓缓道:“白纸上写的虽是黑字,但这字却是人人都可写的。” 心鉴道:“不错,就算二师兄这本《读经札记》上写着我的名字,但却也未必是二师兄自己写的。” 百晓生淡淡道:“据我所知,小李探花文武双全,韩苏颜柳、兰庭魏碑,名家的字,他都曾下过工夫临摹。” 心鉴道:“不错,他若要学一个人的笔迹,自然容易得很。” 心湖大师沉下了脸,瞪着心树道:“你平时素来谨慎,这次怎地也疏忽起来?” 心树神色不变,道:“师兄若认为这证据不够,还有个证据。” 心湖大师道:“你且说出来。” 心树道:“本来藏在二师兄房中的那部《达摩易筋经》,也已失窃了。” 心湖大师动容道:“哦?” 心树道:“李探花算准这部经必定还不及送走,必定还藏在心鉴房里,是以弟子已令值日的一尘和一茵监视着他一起取经去了。” 心鉴忽然跳了起来,大呼道:“师兄切莫听他的,他们是想栽赃!” 他嘴里狂呼着,人已冲了出去。 心湖大师皱了皱眉,袍袖一展,人也随之掠起,但却并没有阻止他,只是不疾不离地跟在他身后。 心鉴身形起落间,已掠回他自己的禅房。 门果然已开了。 心鉴冲了进去,一掌劈开了木柜,木柜竟有夹层。 《易筋经》果然就在那里。 心鉴厉声道:“这部经本在二师兄房中,他们故意放在这里为的就是要栽赃,但这种栽赃的法子,几百年前已有人用过了,大师兄神目如电,怎会被你们这种肖小们所欺!” 直等他说完了,心湖才冷冷道:“就算我们是栽赃,但你又怎知我们会将这部经放在这木柜里?你为何不到别处去找,一进来就直奔这木柜?” 心鉴骤然愣住了,满头汗出如雨。 心树长长吐出了口气,道:“李探花早已算准只有用这法子,才可令他不打自招的。” 只听一人微笑道:“但我这法子实在也用得很冒险,他自己若不上当,那就谁也无法令他招认了!” 笑声中,李寻欢已忽然出现。 心湖大师长长叹了口气,合十为礼。 李寻欢微微含笑,抱拳一揖。 这一揖一礼中已包含了许多话,别的已不必再说了。 心鉴一步步后退,但心烛与心灯已阻住了他的去路,两人俱是面色凝重,峙立如山岳。 心湖大师黯然道:“单鹗,少林待你不薄,你为何今日做出这种事来?” 单鹗正是心鉴的俗名,心湖如此唤他,无异已将之逐出门墙,不再承认他是少林佛门弟子。 单鹗汗如浆,颤声道:“弟子……弟子知错了。” 他忽然扑倒在地,道:“但弟子也是受了他人指使,被他人所诱,才会一时糊涂。” 心湖大师厉声道:“你受了谁的指使?” 百晓生忽然道:“指使他的人,我倒可猜出一二。” 心湖大师道:“先生指教。” 百晓生笑了笑,道:“就是他!” 大家不由自主,一起随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但却什么也没有瞧见。窗外竹叶簌簌,风又渐渐大了。 回过头来时,心湖大师的面色已变。 百晓生的手,已按在他背后,铁指如钩,已扣住了他“秉风”“天庭”“附分”“魄户”四处大穴! 心树的面色也变了,骇然道:“指使他的人原来是你!” 百晓生微笑道:“在下只不过想借贵寺的藏经一阅而已,谁知道各位竟如此小气?” 心湖大师长叹道:“我与你数十年相交,不想你竟如此待我?” 百晓生居然也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也不想如此对你的,怎奈单鹗定要拖我下水,我若不出手救他,他怎会放过我?” 心湖大师道:“只可惜谁也救不了他了!” 单鹗早已跃起,一手抄起了那部《易筋经》,狞笑道:“不错,谁也救不了我,只有你才救得了我,现在我就要你送我们下山……你们若还要你们的掌门人活着,最好谁也莫要妄动!” 心树等人虽然气得全身发抖,但却谁也不敢出手。 心湖叱道:“你们若以少林为重,就莫要管我!还不动手拿下这叛徒!” 百晓生微笑道:“你无论怎么说,他们也不会拿你的性命来开玩笑的,少林派掌门人的一条命比别人一千条命还要值钱得多。” “多”字出口,他脸上的笑容也冻结住了。 刀光一闪。 小李飞刀已出手。 刀已飞入他的咽喉。 没有人看到小李飞刀是如何出手的! 百晓生一直以心湖大师为盾牌,他的咽喉就在心湖的咽喉旁,他的咽喉仅仅露出了一小半。 他的咽喉随时可避在心湖的咽喉之后。 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人敢出手。 但刀光一闪,比闪电更快的一闪,小李的飞刀已在他咽喉! 心树、心烛、心灯,立刻抢过去护住了心湖。 百晓生的双眼怒凸,瞪着李寻欢,脸上的肌肉一根根抽动,充满了惊惧、怀疑和不信…… 他似乎死也不相信李寻欢的飞刀会刺入他的咽喉。 他的嘴唇还在动,喉咙里咯咯作响,虽然说不出话来,可是看他的嘴唇在动已可看出他想说什么。 “我错了……我错了……” 不错,百晓生“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只有一件事弄错了。 小李飞刀比他想象中还要快得多! 百晓生倒了下去。 李寻欢叹了口气,喃喃道:“百晓生作兵器谱,口评天下兵器,可称武林智者,谁知到头来还是难免死在自己所品评的兵器之下。” 心湖大师再次合十为礼,满脸愧色,道:“老僧也错了。” 他面上忽又变色,失声道:“那叛徒呢?” 单鹗竟趁着方才那一瞬息的混乱逃了出去。 像单鹗这种人,是永远不会错过机会的,他不但反应快,身法也快,两个起落,已掠出院子。 少林门下还不知道这件事,纵然看到他,也绝不会拦阻,何况这是首座大师的居座,少林弟子根本不敢随意闯入。 他掠过那小亭时,阿飞正在挣扎着爬起来——百晓生和单鹗点穴的手法虽重,但也还是有失效的时候。 单鹗瞧见了他,目中立刻露出了凶光,他竟要将满心的怨毒全发泄在阿飞身上,身形一折,“嗖”地掠过去。 阿飞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哪有力气抵挡。 要杀这么样一个人,自然用不着费什么功夫。 单鹗什么话也没有说,铁拳已击出,“少林神拳”名震天下,单鹗投入少林已十余年,功夫并没有白练。 这一拳神充气足,招重力猛,要取人性命就如探囊取物——单鹗早已算准杀了他之后再逃也来得及。 谁知就在这时,阿飞的手也突然刺出。 他的手后发却先至。 单鹗只觉自己的咽喉骤然一阵冰凉,冰凉中带着刺痛,呼吸也骤然停顿,就仿佛被一只魔手扼住。 他面上的肌肉也扭曲起来,也充满了恐惧和不信……这少年出手之快,他早已知道的。 但这少年却又是用什么刺入他咽喉的呢? 这答案他永远也无法知道了。 单鹗也倒了下去。 阿飞倚着栏杆,正在喘息。 心湖他们赶来时,也觉得很惊讶,因为谁也想不到这少年在如此衰弱中,仍可置单鹗于死地。 单鹗的咽喉仍在冒着血。 一根冰柱,剑一般刺在他咽喉里。 冰已开始融化。 栏杆下还结有无数根冰柱,这少年竟只用一根冰柱,就取了号称少林七大高手之一心鉴的性命。 心湖大师望着他苍白失血的脸,也不知该说什么。 阿飞根本没有瞧他们一眼,只是凝视着李寻欢,然后他脸上就渐渐露出一丝微笑。 李寻欢也正在微笑。 心湖大师的声音很苦涩,合十道:“两位请到老僧……” 阿飞霍然扭过头,打断了他的话,道:“李寻欢是不是梅花盗?” 心湖大师垂首道:“不是。” 阿飞道:“我是不是梅花盗?” 心湖大师叹道:“檀越也不是。” 阿飞道:“既然不是,我们可以走了么?” 心湖大师勉强笑道:“自然可以,只不过檀越……檀越行动似还有些不便,不如先请到……” 阿飞又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这不用你费心,莫说我还可以走,就算爬,也要爬下山去!” 心烛、心灯的头也垂了下去。数百年来,天下从无一人敢对少林掌门如此无礼,他们现在又何尝不觉得悲愤填膺。 但现在他们却只有忍耐。 阿飞已拉起李寻欢的手,大步走了出去。 一走入寒风中,他的胸膛立刻又挺起——这少年的身子就像是铁打的,无论多大的折磨都无法令他弯下腰去! 李寻欢回首一笑道:“今日就此别过,他日或当再见,大师请恕我等无礼。” 心树道:“我送你们一程。” 李寻欢微笑道:“送即不送,不送即送,大师何必客气?” 心树也笑道:“既然送即不送,送又何妨,檀越又何必客气?” 直到他们身形去远,心湖大师才长长叹了口气,他虽然并没有说什么,但这“不说”,却比“说”更要难受。 心烛忽然道:“师兄也许不该让他们走的。” 心湖沉下了脸,道:“为何不该?” 心烛道:“李寻欢虽未盗经,也不是杀死二师兄的凶手,但这还是不能证明他并非梅花盗!” 心湖大师道:“你要怎样证明?” 心烛道:“除非他能将那真的梅花盗找出来。” 心湖大师又叹了口气,道:“我想他一定会找出来的,而且一定会送到这里,这都用不着我们关心,只有那六部经……” 盗经的人虽已找到,但以前的六部藏经都早已被送出去了,他们将这六部经送给了谁? 这件事幕后是否还另有主谋的人? 李寻欢不喜欢走路,尤其不喜欢在冰天雪地中走路,但现在却非走不可,寒风如刀,四下哪有车马? 阿飞却已走惯了,走路在别人是劳动,在他却是种休息,每走一段路,他精力就似乎恢复了一分。 他走得永远不太快,也不太慢,就像是在踩着一种无声的节奏,他身上每一根肌肉都已放松。 他们已将自己的遭遇全都说了出来,现在李寻欢正在沉思,他眺望着远方,缓缓道:“你说你不是梅花盗,我也不是,那么梅花盗是谁呢?” 阿飞的目光也在远方,道:“梅花盗已死了。”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他真的死了?你杀死的那人真是梅花盗?” 阿飞沉默着,眸子里一片空白。 李寻欢忽然笑了笑,道:“不知你有没有想到过,梅花盗也许不是男人。” 阿飞道:“不是男人是什么?” 李寻欢笑道:“不是男人,自然是女人。” 第二十五章剑无情人却多情 阿飞听说梅花盗是女人,不由笑道:“女人不会强奸女人。” 李寻欢道:“这也许正是她在故布疑阵,让别人都想不到梅花盗是女人。” 阿飞道:“女人没法子强奸女人。” 李寻欢又笑了笑,道:“有法子的。” 他轻轻地咳嗽着,接着说道:“那若果真是女人,她可以用一个男人做傀儡,替她做这种事,到了必要的时候,再找机会将这男人除去。” 阿飞道:“你想得太多了。”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也许我的确想得太多了,但想得多些,总比不想好。” 阿飞道:“也许……不想就是想。” 李寻欢失笑道:“说得好。” 阿飞道:“也许……好就是不好。” 李寻欢笑道:“想不到你也学会了和尚打机锋……” 阿飞忽然又道:“梅花盗三十年前已出现过,如今至少已该有五十岁以上了。” 李寻欢道:“三十年前的梅花盗,也许并不是这次出现的梅花盗,他们也许是师徒,也许是父女。” 阿飞不再说话。 李寻欢也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百晓生也绝不是盗经的主谋,因为他根本无法令心鉴为他冒险。” 阿飞道:“哦?” 李寻欢道:“心鉴未入少林前,已横行江湖,若是要钱财,当真是易如反掌,所以财帛利诱绝对打不动他。” 阿飞道:“哦?” 李寻欢道:“百晓生武功虽高,但入了少林寺就无用武之地了,所以心鉴也绝不可能是被他威胁的。” 阿飞道:“也许他有把柄被百晓生捏在手上。” 李寻欢道:“是什么把柄呢?” 他接着道:“未入少林前,‘单鹗’的所作所为已和‘心鉴’无关了,因为出家人讲究的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百晓生绝不可能以他出家前所做的事来威胁他,他既已入了少林,也不可能再做出什么事来了。” 阿飞道:“何以见得?” 李寻欢道:“因为他若想做坏事,就不必入少林了,少林寺清规之严,天下皆知,他绝不敢冒这个险,除非……” 阿飞道:“除非怎样?” 李寻欢道:“除非又有件事能打动他,能打动他的事,绝不是名,也不是利。” 阿飞道:“名利既不能打动他,还有什么能打动他?”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能打动他这种人的,只有绝代之红颜、倾国之美色!” 阿飞道:“梅花盗?” 李寻欢道:“不错!只有梅花盗这种女人才能令他不惜做少林的叛徒,只有梅花盗这种女人才敢盗少林的藏经!” 阿飞道:“你又怎知梅花盗必定是个绝色美人?” 李寻欢又沉默了很久,才叹息着道:“也许我猜错了……但愿我猜错了!” 阿飞忽然停下脚步,凝视着李寻欢,道:“你是不是要重回兴云庄。” 李寻欢凄然一笑,道:“我实在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 夜,漆黑的夜。 只有小楼上的一盏灯还在亮着。 李寻欢痴痴地望着这鬼火般的孤灯,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取出块丝巾,掩住嘴不停地咳嗽起来。 鲜血溅在丝巾上,宛如被寒风摧落在雪地上的残梅,李寻欢悄悄将丝巾藏入衣,笑着道:“我忽然不想进去了。” 阿飞似乎并未发觉他笑容中的辛酸,道:“你既已来了,为何不进去?” 李寻欢淡淡道:“我做的事有许多都没有原因的,连我自己都解释不出。” 阿飞的眸子在夜色中看来就像是刀。 他的话也像刀,道:“龙啸云如此对不起你,你不想找他?” 李寻欢却只是笑了笑,道:“他并没有对不起我……一个人为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女,无论做出什么事来,都值得别人原谅的。” 阿飞瞪着他,良久,良久,慢慢地垂下头,黯然道:“你是个令人无法了解的人,却也是个令人无法忘记的朋友。” 李寻欢笑道:“你自然不会忘记我,因为我们以后还时常会见面的。” 阿飞道:“可是……可是现在……” 李寻欢道:“现在我知道你有件事要去做,你只管去吧。”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谁也没有再说话。 风吹过大地,风在呜咽。 远处传来零落的更鼓,遥远得就像是眼泪滴落在枯叶上的声音。 两人还是面对面地站着,明亮的眸子里已有了雾。 没有星光,没有月色,只有雾—— 李寻欢忽又笑了笑,道:“起雾了,明天一定是好天气。” 阿飞道:“是。” 他只觉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住,连声音都发不出。 他没有再说第二个字,就转身飞掠而去,只剩下李寻欢一个人,一个人动也不动地站在黑暗里。 他的人与生命都似已和黑暗融为一体。 阿飞掠过高墙,才发现“冷香小筑”那边也有灯火亮着,昏黄的窗纸上,映着一个人纤纤的身影。 阿飞的心似在收缩。 屋子的人对着孤灯,似在看书,又似在想着心事。 阿飞骤然推开了门—— 他推开门,就瞧见了他旦夕不忘的人。他推开了门,就似已用尽了全身力气,木立在门口,再也移不动半步。 林仙儿霍然转身,吃了一惊,娇笑道:“原来是你。” 阿飞道:“是我。” 他发觉自己的声音似乎也很遥远,连他自己都听不清。 林仙儿拍着胸口,娇笑道:“你看你,差点把我的魂都吓飞了。” 阿飞道:“你以为我已死了,看到我才会吓一跳,是么?” 林仙儿眨着眼,道:“你在说什么呀?还不快进来,小心着凉。” 她拉着阿飞的手,将阿飞拉了进去。 她的手柔软、温暖、光滑,足可抚平任何人的创痛。 阿飞甩开了她的手。 林仙儿眼波流动,柔声道:“你在生气……是在生谁的气?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她依偎到阿飞怀里。 她的身子也是那么柔软而温暖,带着种淡淡的香气,可令任何男人都醉倒在她裙下。 阿飞反手一掌,将她掴了出去。 林仙儿踉跄后退,跌倒,愣住。 过了半晌,她眼泪慢慢流下,垂首道:“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为何要这样对我?我对你有什么不好?你说出来,我被你打死也甘心。” 阿飞的手紧握,似已将自己的心捏碎。 他已发现林仙儿方才是在看书,看的是经书。 少林寺的藏经。 林仙儿流泪道:“那天你去了之后,我左等你不回来,右等你也不回来,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多为你担心,现在好容易等到你回来,你却变成这样子,我……我……” 阿飞静静地看着她,就像是从未见过她这个人似的。 等她说完了,阿飞才冷冷道:“你怎么等我?你明知我一走入申老三的屋子,就是有去无回的了。” 林仙儿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阿飞道:“百晓生和单鹗将少林藏经交给你时,你就要他们在申老三的屋里布下陷阱,你不但要害我,还要害李寻欢。” 林仙儿咬着嘴唇,道:“你真的以为是我害你?” 阿飞道:“当然是你,除了你之外,没有人知道我会去找申老三。” 林仙儿以手掩面,痛哭着道:“但我为什么要害你?为什么?……” 阿飞道:“因为你就是梅花盗!” 林仙儿就像是忽然被抽了一鞭子,整个人都跳了起来,道:“我是梅花盗?你竟说我是梅花盗?” 阿飞道:“不错,你就是梅花盗!” 林仙儿道:“梅花盗已被你杀死了,你……” 阿飞打断她的话,道:“我杀死的那人,只不过是你用来故布疑阵,转移他人耳目的傀儡而已。” 他接着道:“你知道金丝甲已落入李寻欢手里,知道李寻欢绝不会上你的当,就发觉自己的处境已很危险了,所以那天晚上你就故意约好李寻欢到你那里去。” 林仙儿幽幽道:“那天晚上我的确约了李寻欢,只因那时我还不认得你。” 阿飞根本不听她的话,接着道:“你要那傀儡故意将你劫走,为的就是要李寻欢救你,要李寻欢将那傀儡杀死,等到世人都认为‘梅花盗’已死了,你就可高枕无忧了,你不但要利用李寻欢,也利用了你那伙伴做替死鬼。” 林仙儿反而安静了下来,道:“你说下去。” 阿飞道:“但你却未算到李寻欢忽然有了意外,更未算到会有我这样一个人救了你……” 林仙儿道:“你莫忘了,我也救过你。” 阿飞道:“不错。” 林仙儿道:“我若是梅花盗,为何要救你?” 阿飞道:“只因那时事情又有了变化,你还要利用我,你就将我藏在这里,居然没有人来搜查,那时我已觉得疑心了。” 林仙儿道:“你认为龙啸云他们也是和我同谋的人?” 阿飞道:“他们自然不知道你的阴谋,只不过也受你利用而已,何况龙啸云早已对李寻欢嫉恨在心,他这么样做为的也是自己。” 林仙儿道:“这些话都是李寻欢教你说的?” 阿飞道:“你以为天下的男人都是呆子,都可被你玩弄,你心里畏惧的只有李寻欢一个人,所以千方百计地想除了他。” 他自己的声音也在颤抖,咬紧牙关,接着道:“你不但心狠手辣,而且贪得无厌,连少林寺的藏书你都想要,连出家人你都不肯放过,你……你……” 林仙儿的眼泪竟又流了下来,缓缓道:“我的确看错了你。” 阿飞的嘴唇已咬出血,一字字道:“但我却未看错你……” 林仙儿道:“我若说这部经不是百晓生和单鹗给我的你一定不会相信,是么?” 阿飞道:“你无论说什么,我都再也不会相信!” 林仙儿凄然一笑,道:“我总算明白了你的意思……我总算明白了你的……”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向阿飞走了过去,她走得很慢,但步子却很坚定,像是已下了很大的决心。 风在呼啸,灯火飘摇。 闪动着的灯光映着她苍白绝美的脸,映着她秋水般的眼波。她痴痴地望着阿飞,良久良久,幽幽道:“我知道你是来杀我的,是不是?” 阿飞的拳紧握,嘴紧闭。 林仙儿忽然撕开了衣襟,露出白玉般的胸膛。 她指着自己的心,道:“你腰畔既然有剑,为什么还不出手……我只望你能往这里刺下去。” 阿飞的手已握住了剑柄。 林仙儿阖起眼帘,颤声道:“你快动手吧,能死在你手上,我死也甘心。” 她胸膛起伏,似在轻轻颤抖。 她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帘,悬挂着两粒晶莹的泪珠。 阿飞不敢看她,垂下眼望着自己的剑。 无情的剑,冷而锋利。 阿飞咬着牙,道:“你全都承认了?” 林仙儿眼帘抬起,凝视着他。 她眼中充满了凄凉,充满了幽怨,充满了爱,也充满了恨——世上绝没有任何事比她的眼色更能打动人的心。 她嘴角露出一丝凄凉的微笑,幽幽道:“你是我这一生中最爱的人,若连你都不相信我,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阿飞的手握得更紧,指节已发白,手背已露出青筋。 林仙儿还是在凝视着他,黯然道:“只要你认为我是梅花盗,只要你认为我真是那么恶毒的女人,你就杀了我吧,我……我绝不恨你。” 剑柄坚硬,冰冷。 阿飞的手却已开始发抖。 无情的剑。剑无情,但人呢? 人怎能无情? 灯灭了。 但林仙儿绝代的风姿,在黑暗中却更动人。 她没有说话,但在这绝望的黑暗中,她的呼吸声听来就宛如令人心碎的呻吟。 世上还有什么力量能比情爱的力量更大? 面对着这么样一个女人,面对着自己一生中最强烈的情感,面对着这无边无际的黑暗…… 阿飞这一剑是不是还能刺得下去? 剑无情,人却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