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飞刀:多情剑客无情剑(上) 关于小李飞刀(代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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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子里没有醋,固然不会响,若是装满了醋,也摇不响的,只有半瓶子醋才会晃荡晃荡。 这位林大总管肚子里醋装的虽不多,酒装得却不少。 他大摇大摆地走着,正想到小茶馆里去吹牛,谁知刚走到街角,就忽然发现一柄剑已指着他的咽喉。 阿飞并不愿对这种人用剑,但用剑说话,却比用舌头有效得多,他更不愿对这种人多费唇舌,冷冷道:“我问一句,你答一句,你答不出,我就杀你,答错了我也杀你,明白了么?” 林麻子想点头,却怕剑刺伤下巴,想说话,却说不出,肚子里的酒已变成冷汗流得满头。 阿飞道:“我问你,李寻欢是不是还在庄子里?” 林麻子道:“是……” 他嘴唇动了好几次,才说出这个字来。 阿飞道:“在哪里?” 林麻子道:“柴……柴房。” 阿飞道:“带我去!” 林麻子大骇道:“我……我怎么带你去……我没……我没法子……” 阿飞道:“你一定能想得出法子来的。” 他忽然反手一剑,只听“吃吃”的一声,剑锋已刺入墙里。 阿飞的眼睛早已透入林麻子血管里,冷冷道:“你一定能想出法子的,是不是?” 林麻子牙齿打战,道:“是……是……” 阿飞道:“好,转过身,一直走回去,莫忘了我就在你身后。” 林麻子转过身,走了两步,忽又一颤声道:“衣服……小人身上这件破皮袄……大爷你穿上……” 阿飞身上穿的只是一套用硝过的小薄羊皮做成的衣服,这种衣服实在太引人注目,林麻子要他穿上自己的皮袄,的确是个好主意——世上有很多好主意,本都是在剑锋逼着下想出来的。 而林总管显然并不是第一次带朋友回来,所以这次阿飞跟在他身后,门口的家丁也并没有特别留意。 柴房离厨房不远,厨房却离主房很远,因为“君子远庖厨”,这兴云庄昔日的主人正是位真正的君子。 林麻子从小路走到柴房,并没有遇见什么人,就算遇见人,别人也以为他是到厨房去拿下酒菜的。 阿飞倒也未想到这件事成功得如此容易。 只见孤零零的一个小院子里,有间孤零零的小屋子,破旧的小门外却加了柄很坚固的大锁。 林麻子道:“李……李大爷就被锁在这屋里,大爷你……” 阿飞瞪着他,冷冷道:“我想你也不敢骗我。” 林麻子赔笑道:“小人怎敢说谎,小人怎敢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 阿飞道:“很好。” 这两个字说完,他已反手一击,将这麻子击晕在地上,一步蹿过去,一脚踢开了门。 第十六章假仁假义 门外并没有人看守,这也许是因为任何人都想不到阿飞敢在白天来救人的,也许是因为大家都想趁机睡个午觉。 这间柴房只有个很小的窗子,就像是天生的牢房一样,阴森森而黑暗,堆得像是小山般的柴木下,蜷伏着一个人,也不知是已晕迷,还是已睡着。 一见到他身上那件貂裘,阿飞胸中的热血就沸腾了起来,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怎会对这人生出如此深厚的友情。 他一步蹿过去,嗄声道:“你……” 就在这时,貂裘下忽然飞起了道剑光。 剑光如电,急削阿飞双足。 这变化实在太出人意料之外,这一剑也实在很快。 幸好阿飞手上还握着剑,他的剑更快,快得简直不可思议,那人的剑虽已先刺出,阿飞的剑后发却先至。 只听“锵”的一声,阿飞的剑尖竟点在对方的剑脊上。 那人骤然觉得手腕一裂,掌中剑已被敲落。 但这人也是少见的高手,临危不乱,身子一翻,已滚出丈外,这时才露出脸来,居然是游龙生去而复返。 阿飞不认得他,也没有看他一眼,一剑出手,身子已往后退,他退得虽快,怎奈却已迟了。 门外已有一条藤棍,一柄金刀封住了退路。 阿飞刚顿住身形,只听“哗啦啦”一声大震,小山般堆起来的柴木全都崩落,现出了十几个人来。 这十几个人俱都疾装劲服,手持弩匣,对准了阿飞,这种诸葛弩在近距离内威力之强,无可比拟。 无论是什么人,无论有多大的本事,若在一间柴房里被十几口诸葛弩围住,再想脱身,只怕就比登天还难了。 田七微笑道:“阁下还有什么话说?” 阿飞叹了口气,缓缓坐了下去,道:“请动手。” 田七仰面大笑道:“好,阁下倒不愧是个痛快的人,田某就索性成全了你吧!” 他挥了挥手,弩箭便已如急雨般射出。 就在这刹那间,阿飞突然就地一滚,左手趁势抄起了方自游龙生掌中跌落的夺情剑。 剑光飞舞,化做光圈,弩箭竟被四下震飞,光圈已滚珠一般滚到门口,赵正义怒吼一声,紫金刀“立劈华山”,急砍而下。 谁知他一刀尚未砍下,光圈中突又飞出一道剑光。 这一剑之快,快如闪电。 赵正义大惊变招,已来不及了,“哧”的一声,剑已刺入了他的咽喉,鲜血溅出,如旗花火箭。 田七倒退半步,反手一棍抽下。 但这时光圈又已化作一道飞虹,向门外蹿了出去。 田七要想追,突又驻足,只见赵正义手掩住咽喉,喉咙里咯咯作响,居然还没有断气。 阿飞夺路为先,伤人还在其次,是以这一剑竟刺偏了两寸,恰巧自赵正义气管与食道间穿出,并没有伤着他的要害。 再看阿飞已掠到小院门外,反手一掷,夺情剑标枪般飞向田七,田七刚想追出,又缩了回去。 长剑“哆”的一声钉入了对面墙壁。 游龙生到这时才长长叹了口气,道:“这少年好快的身手!” 田七微微一笑,道:“他的运气不错。” 游龙生道:“运气?” 田七道:“少庄主方才难道未瞧见他身上已挨了两箭么?” 游龙生道:“不错,我已看出他左手舞剑,剑光中仍有破绽,必定挡不住七爷属下的神弩,奇怪的是,他居然没有受伤。” 田七道:“这只因他身上穿了金丝甲,我千算万算,竟忘了这一着,否则他纵有天大的本事,今日也休想能活着走出这间柴屋。” 游龙生出神地望着插在墙上的剑,沉重地叹息了一声,道:“他今天不该来的。” 田七笑道:“胜负兵家常事,少庄主又何必懊恼,何况,那厮纵然闯过了我们这一关,第二关他还能闯得过去么?” 阿飞刚掠出门,突听一声“阿弥陀佛”,清朗的佛号声竟似自四面八方同时响了起来。 接着,他就被五个灰袍、芒鞋、白袜的少林僧人团团围住。 这五人俱是双手合十,神情庄穆,行动时脚下如行云流水,一停下来就立刻重如山岳。 当先一人白眉长髯,不怒自威,左手上缠着一串古铜色的佛珠,正是少林的护法大师心眉。 阿飞目光四扫,居然神色不变,只是淡淡道:“出家人原来也会埋伏。” 心眉大师沉声道:“老僧并无伤人之心,檀越何必逞口舌之利,需知利在口舌,损在心头,不能伤人,徒伤自己。” 他缓缓道来说得似乎很平和,但传入阿飞耳中后,每个字都变得有如洪钟巨鼓,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 阿飞道:“和尚的口舌之利,似乎也不在我之下吧!”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斜斜冲出。 他知道自己若是凌空跃起,下盘便难免空门大露,心眉的佛珠扫来,他两条腿就算废了。 是以他只有乘机自旁边两人之间的空隙中冲出。 谁知他身子刚动,少林僧人们也忽然如行云流水般转动起来,五个人围着阿飞转动不休。 阿飞脚步停下,少林僧人的脚步也立刻停下来。 心眉大师道:“出家人不愿杀生,檀越你掌中有剑,脚下有足,只要能冲出老僧这小小的罗汉门,老僧便心悦诚服,恭送如仪。” 阿飞长长呼吸了一次,身子却动也不动。 他已看出这些少林僧人们非但功夫深厚,而且身形之配合更是天衣无缝,简直滴水不漏。 阿飞八九岁的时候,就看到一只仙鹤被一条大蟒蛇困住,那仙鹤之喙虽利,但却始终不敢出击。 他本来觉得很奇怪,后来才知道仙鹤最知蛇性,因为这蟒蛇盘成蛇阵后,首尾相应,如雷击电闪,它钢啄若是向蛇首直啄下,双腿就难免被蛇尾卷住,它若啄向蛇尾,便难免被蛇首所伤。 所以这仙鹤一直站着不动,等到蟒蛇不耐,忍不住先出击时,仙鹤的钢啄有如闪电般啄住了蟒蛇的七寸。 阿飞在旁边树上看了一夜,这才明白“首尾相应”固然是行兵的要诀,但若能做到“以静制动,以逸待劳”这八字,便能稳操胜券了。 这道理他始终未曾忘记。 是以少林僧人不动,阿飞也绝不动。 心眉大师自己似有些沉不住气了,道:“檀越难道想束手就缚?” 阿飞道:“不想。” 他的回答素来很干脆,绝不肯浪费一个字。 心眉大师道:“既不愿就缚,为何不走?” 阿飞道:“你不杀我,我也不能杀你,就冲不出去。” 心眉大师淡淡一笑,道:“檀越若能杀得了老僧,老僧死而无怨。” 阿飞道:“好。” 他居然动了!一动就快如闪电。 但见剑光一闪,直刺心眉大师的咽喉。 少林僧人身形也立刻动了,八只铁掌一起向阿飞拍下! 谁知阿飞剑方刺出,脚下忽然一变,谁也看不出他脚步是怎样变的,只觉他身子竟忽然变了个方向。 那一剑本来明明是向心眉刺出的,此刻忽然变了方向,另四人就像是要将自己的手掌送去让他的剑割下。 心眉大师沉声道:“好!” “好”字出口,他衣袖已卷起一股劲,“少林铁袖”,利于刀刃,这一招正是攻向阿飞必救之处。 四个少林僧人虽遇险招,但自己根本不必出手解救,这也就是“少林罗汉阵”威力之所在。 谁知就在这刹那间,阿飞的剑方向竟又变了。 别人的剑变招,只不过是出手部位改变而已,但他的剑一变,却连整个方向都改变了。 本是刺向东的一剑,忽然就变成刺向西。 其实他的剑根本未变,变的只是他的脚步,变化之快,简直令人不相信世上会有这么样一双腿。 只听“哧”的一声,心眉大师衣袖已被击中。 接着,剑光忽然化作一溜青虹,人与剑似已结为一体,青虹划过,人已随着剑冲了出去。 他行险侥幸,居然得手,但却忘了背后空门已露出。 只听心眉大师沉声道:“檀越慢走,老僧相送。” 阿飞只觉背后一股大力撞来,好像被铁锤打在他的背脊上般,他身上虽有金丝甲,但也被打得胸一热。 他的人就像断线纸鸢般飞了出去。 一个胡茬子发青的少林僧人道:“追!” 心眉大师道:“不必。” 少年僧人道:“他已逃不远了,师叔为何要放他逃走。” 心眉大师道:“他既已逃不了,为何还要追?” 那少年僧人想了想,面露微笑,垂首道:“师叔说得是。” 心眉大师边望着阿飞逃走的方向,缓缓道:“出家人慈悲为怀,能不伤人,还是不伤人的好。” 田七一直在远远瞧着,此刻“哧”的一笑,喃喃道:“好个出家人慈悲为怀,若有别人替他杀人,他自己就不肯动手了。” 阿飞借着掌力飞起,也借着飞起之势来消解掌力。 少林护法的掌力果然是雄浑沉厚,不同凡响,阿飞直掠过两重屋脊,才勉强站起来。 等他再次掠起时,才发现自己的内力已受了伤,但这点伤他相信自己还能禁得起。 刻苦的锻炼,艰难的岁月,已使他变成了个不容易倒下去的人,他的身子几乎就像是铁打的。 暮色渐深。 四面看不到人踪,但每株树上,每重屋脊后,每个角落里都可能有敌人潜伏着。 阿飞若能逃出去,已是万幸——在少林护法和四大高手的围攻之下,天下本就很少有人能冲出来的。 只是阿飞并不想逃走。 一件事若还没有成功,他绝不肯半途放弃。 田七他们将李寻欢藏到什么地方呢? 阿飞的目光鹰一般四下搜索着,狸猫般掠下屋脊,蹿入后园。一个人在屋脊上的目标太大,后园中却多的是藏身之地。 突然间,他听到有人在笑。 笑声并不高,却距离很近,仿佛就在他身旁发出来的,他一转头,才发现笑的人竟距离他很远。 数丈外有座小亭,这人就坐在亭子里,倚着栏杆看书,看得很出神,似乎根本没有留意到别的事。 他穿着件很破旧的棉袍子,一张脸很瘦、很黄,胡子很稀疏,看来就像是个营养不良的老学究。 但老学究若在数丈外发笑,别人绝不会以为笑声就发自身旁的,只有内功绝顶的高手,才能将笑声传得这么远。 阿飞停下脚,静静地望着他。 这老学究似乎没有看到阿飞,用手指蘸了点口水,将书翻过了一页,又津津有味地看了下去。 阿飞一步步向后退,退了十步,霍然转身。 一转身他就已到了三丈外,再也不回头,急掠而出,三两个起落,已蹿入了梅林。 梅花开得正盛,一阵阵梅香沁心。 阿飞长长吸了口气,将喉头一点血腥味压了下去。 他已发现自己伤势比想象中重得多,方才一动真气,胸中便似有鲜血要涌出,只怕已难和人交手了。 但就在这时,突听一阵笛声响起。 笛声悠扬而清洌,梅花上的积雪被笛声所摧,一片片飘落下来,一片片落在阿飞身上。 雪花飘飞间,可以看到一个人正倚在数丈外一株梅树下吹笛,身上穿着件破旧的棉袍,赫然就是方才看书的老学究。 笛声渐渐自高亢转为低迷,曲折婉转,荡人幽思。 阿飞这次不再走了,凝视着他,一字字道:“铁笛先生?” 笛声骤顿。 铁笛先生抬起头,一双眼睛忽然变得寒星般闪闪生光,就在刹那间,这萎靡的老人似已年轻了十岁。 他盯着阿飞看了很久,忽然道:“你受了伤?” 阿飞也有些意外:“这人好厉害的眼力。” 铁笛先生道:“伤在背后?” 阿飞道:“你已看出,何必再问?” 铁笛先生道:“是心眉和尚下的手?” 阿飞道:“哼。” 铁笛先生笑了笑,摇着头道:“少林护法原来也不过如此。” 阿飞道:“不过怎样?” 铁笛先生淡淡道:“以他的身份,本不该在背后出手伤人,既已伤了你,便不该还让你能活着走到我面前。” 他忽又一笑,喃喃道:“老和尚这难道是想借刀杀人么?” 阿飞道:“我告诉你三件事:第一,若不在背后出手,他根本出不了手;第二,他纵然出手也杀不死我;第三,你更杀不死我!” 铁笛先生纵声大笑道:“少年人好大的口气。” 他的笑声一发即收,厉声道:“你既已受伤,我本不愿出手,但你的口气太大,我不能不教训你。” 阿飞似已觉得话说得太多,连一个字都不愿再说。 铁笛先生道:“念在你已受伤,我让你三招。” 阿飞望着他,忽然笑了。 他微笑着将剑插回腰带上,扭头就走。 铁笛先生纵声长笑,飞身而起,棉袍的衣襟在空中展开,苍鹰般落到阿飞面前,叱道:“既已见到了我,你还想走?” 阿飞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冷冷道:“我不走,你就得死!” 铁笛先生大笑道:“是我死,还是你死?” 阿飞道:“没有人能让我三招。” 铁笛先生道:“我若让你三招,就非死不可?” 阿飞道:“是。” 铁笛先生道:“你为何不试试?” 阿飞不再说话,转过目光,盯着他。 铁笛先生骤然觉得有股寒意自心底升起。 他享受盛名并非侥幸,而是经过大大小小无数次血战得来的,每次血战中,他都会面对一双眼。 各式各样的眼睛,有的眼睛里充满了怨毒凶恶,也有的眼睛里充满畏惧和乞怜之意。 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 这双眼睛里几乎完全没有任何感情,这少年的眼珠子也像是用石头塑成的,这双眼睛瞪着你时,就好像一尊神像在神案上漠然俯视着苍生。 铁笛先生竟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 就在这时,阿飞的剑已出手。 一剑刺出,绝不空回。 这是阿飞的信条,没有绝对把握时,他的剑绝不出手! 铁笛先生的身子突又凌空掠起冲上梅梢,只听“哗啦啦”一片声响,雪花、梅花飞满天。 白雪和红梅在半空中交织成一幅绮丽的图案,从下面望上去,只见铁笛先生的身子在白云红梅中飘飘飞舞。 阿飞根本没有抬头,剑已收起。 铁笛先生已轻飘飘落了下来,他落得那么慢,看来就像一个纸扎的人,他身子还在空中,雪地上已多了一串鲜血。 阿飞凝视着地上的血,缓缓道:“没有人能让我三招,一招都不能!” 铁笛先生倚着梅树,喘息着,他的脸苍白,咽喉之下,胸口之上,血迹淋漓。 他那支名震天下的铁笛根本没有机会出手! 阿飞道:“但你没有死,也因为你让我三招,你没有失信。” 他忽又笑了笑道:“你至少比心眉强得多。” 心眉说绝不伤人,只要他冲出罗汉阵,但后来还是伤了他,这教训他发誓永远也不忘记。 铁笛先生喘息着,忽然道:“还有两招。” 阿飞道:“还有两招?” 铁笛先生咬牙忍受着痛苦,勉强笑道:“我让你三招,你只出手一招。” 阿飞再次转过身来凝视着他,凝视了很久很久,道:“好!” 他轻轻出手,在铁笛先生面前击了两掌,道:“现在三招都已……” 就在这时,只听“叮”的一声轻响,十余点寒星暴雨般自铁笛先生手上的铁笛中飞射而出! 阿飞凌空一个翻身,掠出三丈,等到落下来时,人已站不住了,两条腿一软扑地坐下。 铁笛先生苍白的脸上泛起一阵兴奋的红光,喘息着道:“今天我已学会了一件事,绝不让任何人三招,你也该学会一件事……若要出手,就一定要令对方倒下,否则你就绝不要出手!” 阿飞咬着牙,瞧着钉在他腿上的一点寒星,一字字道:“这件事我一定忘不了的!” 铁笛先生道:“好,你走吧。” 阿飞还未说话,已听得一阵脚步声响起。 有人在呼唤着道:“前辈,铁老前辈,你得手了么?” 铁笛先生道:“快走,我已无力杀你,也不愿你死在别人手上!” 阿飞就地一滚,滚出两丈。 他的腿虽已不能走,他的手却同样有力。 但他也知道自己是走不远的,这一片白银般的雪地,就是他致命的对头,他已无力消灭自己在雪地上留下来的痕迹。 田七他们迟早都会追上来的。 何况他此刻喉头又已感觉到一阵阵血腥气,他虽然在勉强忍耐着,但这口血迟早还是难免要吐出来。 用不着别人来追,他自己已支持不了多久,他只想见李寻欢最后一面,告诉李寻欢他已尽了力。 就在这时,已有一条人影向他扑了过来。 屋子里只燃着一支烛。 烛光映着李寻欢苍白而带着病态嫣红的脸,他不停地咳嗽着,咳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龙啸云默默地望着他,等他咳完了,才递过一杯酒去,递到他嘴边,慢慢地倒入他的嘴里。 喝完了这杯酒,李寻欢就笑了,道:“大哥,你看我一滴酒都没有漏出来吧?我就算被人悬空倒着吊起来,但若有人喂我喝酒,我也绝不会漏出来的。” 龙啸云想笑,却没有笑出来,黯然道:“你为什么不让我解开你的穴道?” 李寻欢笑道:“我是个禁不起诱惑的人,你若解开我的穴道,我说不定就想跑了。” 龙啸云道:“现在……现在他们都不在这里,你若……” 李寻欢打断了他的话,道:“大哥,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我的意思么?” 龙啸云叹道:“我明白,可是……”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又想说那句话了,但你实在并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你将我从柴房搬到这里来,又有酒喝,这已不愧我们兄弟一场了。” 第十七章原形毕露 龙啸云听了李寻欢的话,垂下了头,沉默了很久,黯然道:“明天……明天你就要走了,我……” 李寻欢道:“你千万莫要再来送我,我从来不喜欢送人,也不愿别人来送我,我看到别人送行时那种如丧考妣的模样就觉得恶心。” 他又笑了笑道:“何况我这次去的地方又不远,说不定三五天就会回来。” 龙啸云也打起了精神,展颜笑道:“不错,你回来我一定接你,那时我们再好好醉一场。” 突听一人幽幽道:“你们明知这一去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又何必还要自己骗自己。” 林诗音缓缓走了过来,美丽的面容似又憔悴了许多。 李寻欢目中立刻露出了痛苦之色,却还是笑着道:“我为何不会回来?你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 林诗音没有让他说完这句话,冷冷道:“谁是你的好朋友,这里根本没有你的朋友。” 她忽然指着龙啸云,道:“你以为他是你的朋友么?他若是你的朋友,就该立刻让你走。” 龙啸云道:“可是他……” 林诗音道:“他不走,是怕连累了你,但你为何不放他?走不走是他的事,放不放却是你的事。” 她没有听龙啸云答复,就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龙啸云霍然长身而起,嗄声道:“她说得对,无论你走不走,我都该放了你的。” 李寻欢忽然大笑起来。 龙啸云愣了愣道:“你……你笑什么?” 李寻欢叫道:“你几时学会听女人的话了?我交的是龙啸云,是条好汉子,可不是怕老婆的可怜虫。” 龙啸云紧握着双拳,热泪已不禁夺眶而出,颤声道:“兄弟,你……对我太好了,我并不是不懂你的苦心,可是……可是却叫我这一生如何报答你?” 李寻欢道:“我正有件事想求你。” 龙啸云一把抓住他肩头,道:“什么事?你只管说,快说。” 李寻欢道:“昨天来的那少年阿飞,大哥你总该还记得他吧?” 龙啸云道:“当然记得。” 李寻欢道:“他若有了什么危险,大哥你一定要助他一臂之力。” 龙啸云的手缓缓松开,仰面长叹道:“到了这种时候,你还只记着他,你难道从来不肯为自己想想?” 李寻欢道:“我只问你答不答应?” 龙啸云道:“我当然答应,只不过,也许我再也见不着他了。” 李寻欢失色道:“为什么,他难道已……” 龙啸云勉强一笑,道:“你昨天看到他走的,他怎么还会再来?”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我也希望他莫要再来,只不过他一定会再来的。” 龙啸云道:“他若会来救你,为何直到现在还没有来?” 他长长叹了一声,道:“兄弟,你对别人虽然义重如山,但别人对你却未必一样。” 李寻欢笑了笑,道:“他对我怎样是他的事,但我还是要求大哥,以后无论在什么地方遇见他,都莫要忘了他是我的朋友。” 龙啸云道:“好,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突然外面有人唤道:“龙四爷……龙四爷。” 龙啸云站起来,又坐下去,道:“兄弟,你……” 李寻欢笑道:“我的酒已喝够了,大哥你只管去吧,只不过千万要记着,明天早上千万莫要再来送我。” 龙啸云缓缓走到门口,但一走出门,他的脚立刻就快了,只见田七站在园子里的树影下,向他招手。 他快步赶了过去,压低声音道:“得手了么?” 田七道:“没有。” 龙啸云变色道:“没有?你们十几个人,再加上心眉大师和铁笛先生,难道竟对付不了一个小伙子?” 田七苦笑道:“这小伙子可实在太厉害了,简直有些可怕,赵老大被他伤了不说,连铁笛先生都已伤在他剑下。” 龙啸云连连跺脚,道:“我早知道这小子不好惹,你偏说铁笛先生一定可以对付他。” 田七道:“他虽然逃走,却还是中了心眉大师一掌。” 龙啸云道:“既是如此,他一定逃不了的,你们为何不追?” 田七道:“少林寺的人已追下去了,我特地赶来通知你一声。” 龙啸云道:“我去看看,你去叫人到这里来守着。” 树的后面,有座假山。 他们两人刚走,假山后就幽灵般出现了条人影,她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惊讶和怀疑,也充满了悲哀和愤恨。 她整个人都在颤抖着泪流满面。 自己的丈夫竟是个出卖朋友的贼。 林诗音的心都碎了,她轻轻啜泣着,然后,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大步向李寻欢那屋子走过去。 但就在这时,已有阵急骤的脚步声传了过来,林诗音身子一闪,立刻又退入假山后的阴影里。 田七已带着七八条劲装疾服的大汉赶过来了,沉声道:“守住门,莫要让任何人进去,否则格杀勿论。” 他自己显然也急着想去追捕阿飞,话未说完,已纵身掠出,大汉们立刻张弓搭箭,守住了门窗。 林诗音紧紧咬着嘴唇,已咬得出血。 她只恨自己以前为何总是轻视武功,不肯下苦功去学武,她总认为世上有很多事不是武力可解决的。 现在她才知道有很多事的确非用武力解决不可。 她想不出如何走入那间屋子。 突听一阵轻微的喘息声,一条人影走了过来,他脚步虽然有些不稳,但还是走得很快。 林诗音认得这人就是今天才赶到的铁笛先生。 只听铁笛先生厉声道:“姓李的是不是在这间屋子里。” 大汉们面面相觑,道:“我们不大清楚。” 铁笛先生道:“好,闪开,我进去瞧瞧。” 大汉道:“田七爷的吩咐,无论谁都不能进去。” 铁笛先生怒道:“田七?田七是什么东西,你们可认得我是谁?” 那大汉眼睛盯着他身上的血迹,道:“无论谁也不能进去。” 铁笛先生道:“很好。” 他的手忽然抬了抬,“叮”的一声寒星暴射而出。 李寻欢闭着眼睛,似已睡着了。 忽然间,他听到一声惨呼,呼声并不响,而且很短促。 李寻欢知道只有被一种很尖锐的暗器钉入咽喉时,才会连惨呼都发不出来,这种情况他当然已看得很多。 他皱了皱眉:“难道又有人来救我了么?” 接着,他就看到一个手提着铁笛的青袍人大步走了进来,脸上虽已全无血色,却满含着杀机。 李寻欢目光停留在他手里的铁笛上,道:“铁笛先生?” 铁笛先生盯着他的脸,道:“你被人点了穴道?”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看到我面前有酒都没有喝的时候,一定是动也不能动了。” 铁笛先生道:“你既然已全无抵抗之力,我本不该杀你的,可是我却非杀你不可。” 李寻欢道:“哦。” 铁笛先生瞪着他,道:“你不问我为何要杀你。” 李寻欢又笑了笑,道:“我若问了反而难免要生气,要向你解释,你一定还是不信,还是要杀我,我又何必多费口舌。” 铁笛先生愣了愣,大声道:“不错,无论你说什么,我都要杀你的……” 他面上泛起一阵激动痛苦之色,嗄声道:“如意,你死得虽惨,但我总算为你报仇了!” 铁笛又已抬起。 李寻欢叹了口气,喃喃道:“如意,你见到我时一定会大吃一惊的,因为你既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你……” 忽然间,林诗音冲了进来,大声道:“等一等,我有话说。” 铁笛先生一惊回头,道:“夫人,是你?你最好莫要拦住我,谁也拦不住我的。” 林诗音脸色发青,道:“我并不想拦你,但这是我的家,要杀人至少总得让我先动手。” 铁笛先生皱眉道:“你也要杀他?为什么?” 林诗音道:“我要杀他的理由比你更大,你只不过是为妻子报仇,我却是为儿子报仇,我……我只有一个儿子。” 她言下之意,自然是说:“你却不止一个妻子。” 铁笛先生沉默了很久,道:“好,我等你先出手之后再出手。” 他自信他的铁笛银钉快如闪电,纵然后发,也可先至,谁知林诗音走过他面前,忽然反手一掌,向他胸膛击出。 林诗音虽然武功不高,但毕竟不是弱不禁风的弱女子。这一掌她已用了全力,铁笛先生猝不及防,竟被打得撞到墙上。 要知他伤势本已难支,全凭暗器伤人,此刻身子一震,伤口迸裂,鲜血又飞溅而出,人也晕了过去。 林诗音心头一阵激动,几乎也倒了下去。 李寻欢知道她一生中简直连只蚂蚁都未踩死过,此刻见到她居然出手伤人,心里也不知是疼是喜,却硬下心肠冷冷道:“你又跑来干什么?” 林诗音深深地呼吸了几次,身子才停止发抖,道:“我来放你走。”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我难道还没有说清楚么?我不走,绝不走。” 林诗音道:“我知道你是为了龙啸云而不肯走,但你知不知道他……他……” 她又颤抖了起来,而且抖得比刚才更厉害,她用力捏紧双拳,指甲都已刺入肉里,用尽了全身力气,挣扎着道:“他已出卖了你,他本来就和那些人串通一气的……” 说完了这句话,她已全身脱力,若非倚着桌子,就已倒了下去,她以为李寻欢听了这话,必定也难免要吃一惊。 谁知李寻欢的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眼角的肌肉都没有跳动,反而笑了笑,淡淡道:“你只怕是误会了他,他怎会出卖我?” 林诗音用力抓着桌子,桌子上的杯盏叮当直响。 她嘶声道:“我亲眼看到的,亲耳听到的。” 李寻欢道:“你看错了,也听错了。” 林诗音道:“你……你到现在还不相信?” 李寻欢柔声道:“这两天你太累,难免会弄错很多事,还是去好好睡一觉吧,到了明天,你就会知道你的丈夫是个很可靠的男人。” 林诗音望着他,失神地睁大了眼睛,看了很久很久,忽然倒在桌子上,放声大哭起来。 李寻欢闭起眼睛,似乎已不忍再看她,嗄声道:“你为什么……” 话未说完,忽然喷出了一口鲜血。 林诗音也控制不住自己,十几年来一直压制着的情感,此刻就像是山洪般全都暴发了出来。 她踉跄扑向李寻欢,道:“你不走,我就死在你面前。” 李寻欢咬紧了牙关,一字字道:“你是死是活,对我又有何关?” 林诗音霍然抬头,瞪着他,嗄声道:“你……你……你……” 她每说一个“你”字,就后退一步。 忽然间,她发觉她已倒在一个人的身上。 龙啸云的脸色沉重如铁。 他紧紧地揽住了林诗音的柔肩,像是生怕自己一松手,林诗音便要从他身旁消失,而且永不复返。 林诗音看到他的手,神情忽然镇定了下来,冷冷道:“拿开你的手,请你以后永远也莫要再碰我。” 龙啸云的脸忽然起了一阵痉挛,就像是给人抽了一鞭子。 他的手终于缓缓松开,凝视着林诗音,道:“你已全部知道了?” 林诗音冷冷道:“世上绝没有能永远瞒得过人的事。” 龙啸云道:“你……你已全部告诉了他。” 李寻欢忽然笑了笑,道:“其实用不着她告诉我,我也早就知道了。” 龙啸云似乎一直不敢面对他,此刻才霍然抬头,道:“你知道?” 李寻欢道:“嗯。” 龙啸云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就在你拉住我的手,让田七点中我穴道的时候,只不过——我虽然知道,却并不怪你。” 龙啸云颤声道:“你……你既然知道,为何不说出来?”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我为何要说?” 林诗音凝注着他,身子忽又颤抖起来,道:“你不走,是不是为了我?” 李寻欢皱眉道:“为了你?” 林诗音道:“你怕我知道了会伤心,你不愿将我们这家拆散,因为我们这家本就是你……你……” 她话未说完,已又泪流满面。 李寻欢忽然大笑起来,大笑道:“女人为什么总是这样自我陶醉?我不说,只不过因为说了也无用;我不走,只因为明白他不会让我走的。” 他不停地笑,不停地咳嗽,目中有热泪夺眶而出,也不知是笑出了眼泪还是咳出了眼泪。 林诗音凄然道:“现在无论你怎么说都没关系了,我反正已知道……” 李寻欢骤然顿住笑声,厉声道:“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你可知道龙啸云这样做是为了谁,你可知道他就是怕我来将你们的家拆散,所以这样做的!只因为他将这个家看得比什么都重,更将你看得比什么都重……” 林诗音望着他,忽也嘶声笑了起来,道:“他害了你,你还要替他说话,很好,你的确很够朋友,但你知不知道我也是人……你对不对得起我?” 说到后来,谁也分不清她究竟是笑,还是哭? 李寻欢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了血。 龙啸云瞪着他,嗄声道:“你说得不错,我的确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我的儿子,我们本来活得好好的,你一来就全都变了!” 他疯狂般大吼道:“我本来是这家的主人,但你一来,我就觉得好像只不过是在这里作客,我本来有好儿子,但你来,就叫他变得半死不活。” 李寻欢黯然叹道:“你说得不错,我……我的确是不该来的。” 龙啸云忽又紧紧握住了林诗音,嗄声道:“但最主要的,我还是为了你,我将所有的一切全部还给他也没关系,但我却不能失去你……” 他话未说完,也已泪流满面。 林诗音闭着眼睛,眼角的泪珠如珍珠般落下,道:“你若还有一分为我着想,就不该这样做。” 龙啸云道:“我也知道不该这样做,但我却实在害怕。” 林诗音道:“你怕什么?” 龙啸云道:“我怕你离开我,因为你虽然不说,我也知道你……你并没有忘记他,我只怕你又回到他那里去。” 林诗音忽又跳起来,大声道:“拿开你的手!你不但手脏,心更脏,你将我看成什么样的人了?你将他看成什么样的人!” 她扑倒地上,放声痛哭道:“你难道已忘了我……我毕竟是你的妻了!” 龙啸云站在那里,似乎已变成了个木头人,唯有眼泪还是在不停地流。 李寻欢看着他们,黯然自语道:“这是谁的错……这究竟是谁的错……” 阿飞只觉得身子软绵绵的,仿佛躺在云堆里,空气里飘荡着一种若有若无、如兰如馨的香气。 他醒了过来,却宛如还在梦里。 他简直不愿醒来,因为他这一生,从来也没有到过如此温软馨香的地方,他甚至连这样的梦都没有做过。 在他梦里,也永远只有冰雪、荒原、虎狼或一连串无穷无尽的灾祸、折磨、苦难…… 只听一人说道:“你醒过来了么?” 这声音是如此温柔,如此关切。 阿飞张开眼,就看到了一张绝美的脸,脸上带着世上最温柔、最可爱的笑容,眼波里带着最深厚的情意。 这张脸温柔美丽得几乎就像是他的母亲。 他记得小时候生病的时候,他的母亲也是这样坐在他身边,也是这样温柔地看守着。 但这已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事了,久远得连他自己都已几乎忘记…… 阿飞挣扎着要跳下床,嗄声道:“这是什么地方?” 他身子刚坐起,又倒下。 林仙儿温柔地替他拉起了被,柔声道:“你莫要管这是什么地方,就将这里当作你自己的家吧。” 阿飞道:“我的家?” 他从来也不了解“家”这个字代表的是什么意思。 他从来没有家。 林仙儿嫣然道:“我想你的家一定很温暖,因为你有那么样一个好母亲,她一定很温柔、很美丽,也很爱你。” 阿飞沉默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道:“我没有家,也没有母亲。” 林仙儿愣了愣,道:“可是……可是你昏迷的时候却一直呼唤着她。” 阿飞没有动,面上也没有表情,道:“我七岁的时候,她就过世了!” 他脸上虽没有表情,眼睛却已湿润。 林仙儿垂下头,道:“对不起,我……我不该提起了你的伤心事。” 又沉默了半晌,阿飞道:“是你救了我?” 林仙儿道:“那时你已昏了过去,所以我就暂时将你搬到这里来,但你只管安心养伤,绝没有人敢闯到这里来的。” 阿飞道:“我母亲临死的时候,再三吩咐我,叫我永远莫要受别人的恩惠,这句话我永远也没有忘记,可是现在……” 他岩石般的脸忽然激动起来,嗄声道:“现在我却欠了你一条命!” 林仙儿柔声道:“你什么也不欠我,莫忘了,我这条命也是你救回来的。” 阿飞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你为何要救我?为何要救我?” 林仙儿含情脉脉地望着他,情不自禁伸出手,轻抚着他的脸,柔声道:“你现在什么也不要想,以后……以后你就会知道我……我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她的手柔若无骨,温如美玉。 她美丽的脸上已泛起了一阵朝霞般的红晕。 阿飞闭上了眼睛。 他的心本来也坚如岩石,但此刻,也不知怎地,竟连心底最深处都震动了起来,宛如一湖静水,忽然起了无数的涟漪。 他从来也未想到,自己竟也会有这种感情。 但他却只是闭上了眼睛,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林仙儿道:“还不到三更。” 阿飞又挣扎着要坐起来。 林仙儿道:“你……你想到哪里去?” 阿飞咬紧牙关,道:“我绝不能让他们将李寻欢带走。” 林仙儿道:“但他已经走了。” 阿飞“噗”地倒在床上,汗如雨下道:“你说现在还没有到三更?” 林仙儿道:“现在是还没有到三更,但李寻欢昨天凌晨已走了。” 阿飞失声道:“昨天凌晨?我难道已昏睡了一天一夜?” 林仙儿用一条淡红的丝巾轻轻擦拭他额头上的汗,道:“你伤得很重,除了你之外,只怕没有别人能挨得住的,所以你现在一定要乖乖地听话,好好地养伤。” 阿飞道:“但是李……” 林仙儿轻轻掩住了他的嘴,道:“我不许你再提他,因为他的处境远不如你危险,就算你要救他,也得等你养好了伤再说。” 她将他扶正在枕上,道:“你放心,心眉大师既然说要将他带到少林寺去,那么他这一路上就绝不会再有什么危险的。” 李寻欢斜倚在车厢里,瞧着对面的心眉大师和田七,似乎瞧得很有趣,忽然忍不住笑了。 田七瞪着他道:“你觉得我们很滑稽?” 李寻欢悠然道:“我只是觉得很有趣。” 田七道:“有趣?” 李寻欢打了个呵欠,闭上眼,似乎要睡着了。 田七一把揪住了他,道:“我哪点有趣?” 李寻欢淡淡道:“抱歉,我说的不是你,世上虽然有很多人都很有趣,但你却是例外,你实在无趣极了。” 田七脸色变了,瞪了他半晌,终于缓缓松开手。 心眉大师一直都好像没有在听他们说话,此刻却忍不住道:“你觉得老僧很有趣?” 他这辈子还没有遇见过一个说他有趣的人。 李寻欢又打了个呵欠,懒洋洋笑道:“我觉得你有趣,只因我还未见过一个坐车的和尚,我总认为出家人既不能骑马也不能坐车的。” 心眉大师居然也笑了笑,道:“和尚也是人,不但要坐车,还要吃饭。” 李寻欢道:“你既然已坐在车上,为何不坐得舒服些,我看你这样坐着,总忍不住以为你长了痔疮。” 心眉大师脸色也沉了下去,道:“你难道想我塞住你的嘴?” 李寻欢道:“你若要塞我的嘴,我建议你用酒瓶,最好是装满了酒的酒瓶。” 心眉大师望了田七一眼,田七的手缓缓伸到李寻欢的哑穴上,悠然笑道:“我这只手一按,你知道就会怎么样?”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这只手若一按,就听不到很多有趣的话了。” 田七道:“那么就算我……” 刚说到这里,他的手还未按下去,突听健马一声惊嘶,赶车的连声怒叱,马车骤然停了下来。 车马奔行甚急,此刻骤然停住,车子里的人都不禁从座位上弹了起来,脑袋几乎撞在车顶上。 田七怒道:“什么事?难道你们……” 他的头探出车窗,嘴就闭上了,脸色也变了! 积雪的道路旁直挺挺地站着一个人,右手拉了马辔头,健马长嘶跳跃,他的手却如铁铸的,动也不动! 第十八章一日数惊 那人身上穿着件青布袍,大袖飘飘,这件长袍无论穿在谁身上都会嫌太长,但穿在他身上,布还盖不到他的膝盖。 他本就已长得吓人,头上却偏偏还戴着顶奇形怪状的高帽子,骤然望去,就像是一棵枯树。 一只手就能力挽奔马,这份力量实在大得可怕,但更可怕的却是他的眼睛,那简直不像是人的眼睛。 他的眼睛竟是青色的,眼球是青色的,眼白也是青色,一闪一闪地发着光,就像是星火。 田七的头刚伸出去,又缩了回来,嘴唇已有些发白。 心眉大师道:“外面有人?” 田七道:“嗯。” 心眉大师的眉皱了皱,道:“什么人?” 田七道:“伊哭!” 李寻欢笑了,道:“原来是找我的。” 心眉大师道:“青魔手也是你的朋友?” 李寻欢笑道:“只可惜这朋友也像我别的朋友一样,只想要我的脑袋。” 心眉大师面色凝重,缓缓推开门走过去,合十道:“伊檀越?” 青魔手碧森森的目光,上下一扫,冷冷道:“是心湖,还是心眉?” 心眉大师道:“老僧心眉。” 伊哭道:“车上的人是谁?” 心眉大师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车上除了田七爷外还有一位李檀越。” 伊哭道:“好,你将李寻欢交出来,我放你走。” 心眉大师道:“老僧将李某带回少林,也是为了要惩戒于他,檀越与我等同仇敌忾,便不该为难相阻。” 伊哭道:“你将李寻欢放出来,我放你走。” 他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别人无论说什么,他全都充耳不闻,碧森森的一张脸更好像是死人的脸,一点表情都没有。 心眉大师道:“老僧若不答应,又要如何?” 伊哭道:“那就先杀你,再杀李寻欢!” 他左臂一直是垂着的,大袖飘飘,盖住了他的手。 此刻他的手忽然伸了出来,但见青光一闪,迎面向心眉大师抓了过来,正是江湖上闻名丧胆的青魔手。 心眉大师一声怒叱,身后已有四条灰影扑了过来,心眉闪过了这一着,四个灰衣僧人已将伊哭围住。 伊哭厉声笑道:“好,我早就想见识见识少林寺的罗汉阵了!” 凄厉的笑声中,突有一缕青烟射出,“波”的一响,一缕青烟化作了满天青雾。 心眉大师变色道:“快闭气!” 他只顾警告门下弟子,却忘了自己,这“快”字正是个开口音,“快”字说出,他已觉得一股腥气流入了嘴里。 少林僧人看到他面色惨变,也都大惊失色。 只见心眉大师凌空一个翻身,掠出三丈,立刻盘膝坐地,要以数十年保命交修的真气,将这股毒气逼出来。 少林僧人身形闪动,一排挡在他身前,到了这时,他们只有先顾全心眉再作打算,将李寻欢暂抛一边不顾。 伊哭却连看也不再看他们一眼,一步蹿到车门前。 李寻欢仍斜坐在那里,田七却已不见了。 伊哭瞪着李寻欢一字字道:“丘独是你杀的?” 李寻欢道:“嗯。” 伊哭道:“好,丘独一命换李寻欢一命,也算死得不冤了!” 青魔手又已扬起—— 阿飞望着屋顶,已有很久很久没有说话了。 林仙儿柔声道:“你在想什么?” 阿飞道:“你说他路上绝不会有危险?” 林仙儿笑道:“绝不会,有心眉大师和田七保护他,谁敢碰他一根手指?” 她轻抚着阿飞的头发,道:“你要相信我,就放心睡吧,我就在这里,绝不会走的。” 阿飞凝视着她,她眼波是那么温柔,那么真挚。 阿飞的眼帘终于缓缓阖起。 伊哭瞪着李寻欢,狞笑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李寻欢望着他青光闪闪的青魔手,缓缓道:“只有一句话。” 伊哭道:“什么话?你说?”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你何必来送死?” 他的手忽然挥出! 刀光一闪,伊哭已凌空侧翻了出去。 雪地上已多了滴鲜血! 再看伊哭的身影已远在数丈外,嘶声道:“李寻欢,你记着,我……” 说到这里,他声音突然停顿。 寒风如刀,天地肃杀,雪地上变得死一般静寂。 然后突有一阵掌声响起,田七自车厢后钻了出来,拍手笑道:“好,好,好,小李飞刀,果然刀无虚发,名不虚传。” 李寻欢默然半晌,淡淡道:“你若肯将我的穴道全解开,他就跑不了。” 田七笑道:“我若将你的穴道全都解开,你就要跑了。” 他拍了拍李寻欢的肩,又笑道:“你只有一双手能动,一柄刀可发,却还是能令伊哭负伤而逃,像你这种人,我对你怎能不特别小心,分外留意。” 这时少林僧人已将心眉大师扶了过来。 心眉大师脸色蜡黄,一上车就喘着气道:“快,快走。” 等到车马启行,心眉长长叹了口气,道:“好歹毒的青魔手。” 田七笑道:“更歹毒的却是小李飞刀。” 心眉大师望向李寻欢,道:“阁下居然肯出手相救,倒出了老僧意料之外。”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救的不是你而是我自己,你用不着意外,也用不着谢我。” 田七道:“我只问他是情愿和我们到少林寺去,还是情愿落在伊哭手里,然后又解开了他双臂的穴道给了他一柄飞刀。” 他微微一笑,道:“我想这就已足够了。” 心眉大师默然了半晌,喃喃道:“小李神刀……唉,好快的刀!” 心眉大师的反应虽不够快,但内力却的确深沉,天黑时就已将毒气驱出,脸色又恢复了红润。 然后他们就找了家清静的客栈歇下,晚饭的时候也已到了——和尚不但要吃饭,还要睡觉。 田七将李寻欢扶到椅上,微笑道:“我解开你一只手的穴道,是让你拿筷子,不是让你乱动的;我没有塞住你的嘴,是让你吃饭,不是让你乱说话的,你明白了么?”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吃饭时没有酒,就像是没有加盐的菜,淡而无味,无趣极了。” 田七道:“有饭给你吃已不错了,我看你就马虎些吧。” 少林寺果然是门规森严,这些少林僧人们吃饭时非但不说话,而且一点声音都没有。桌子上虽只有几样蔬菜,但他们本就粗菜淡饭惯了,再加上连日奔波,腹中饥饿,所以都吃得很多。 只有心眉大师内伤初愈,喝了碗用糖拌的稀粥,便不再举箸,田七早已叫了几样精致的菜,准备一个人慢慢享用,此刻他留着肚子。 李寻欢挟了块红烧豆腐,刚挟到嘴旁,忽又放下,变色道:“这菜吃不得。” 田七悠然道:“探花爷若吃不惯这些粗菜,看来就只有挨饿了。” 李寻欢沉声道:“菜中有毒!” 田七大笑道:“不让你喝酒,你的花样果然来了,我就知道你……” 他笑声骤然顿住,就像是忽然被人扼住了喉咙。 只因他发现那四个少林僧人的脸已变成死灰色,但他们却似毫无感觉,仍然低着头在吃饭。 心眉大师也已悚然失色,嗄声道:“快以丹田之气护住心脉。” 那些少林僧人居然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赔笑道:“师叔是在吩咐我们?” 心眉大师急着道:“自然是吩咐你们,你们中了毒难道连一点都感觉不出?” 少林僧人道:“中了毒?谁中了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