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上) 楔子 红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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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大倌怔了怔,道:“那么她刚才……” 路小佳沉下了脸,道:“你难道看不出她是故意来捣乱的!” 陈大倌怔住。 路小佳道:“那一定是你们泄露了风声,她知道我要来,所以就抢先来了。” 陈大倌道:“来干什么呢?” 路小佳冷冷道:“你为何不问她去?” 陈大倌眼睛里忽然露出种惊惧之色,但脸上却还是带着假笑。 这假笑就好像是刻在他脸上的。 陈大倌的绸缎庄并不大,但在这种地方,已经可以算是很有气派了。 今天绸缎庄当然不会有生意,所以店里面两个伙计也显得没精打采的样子,只希望天快黑,好赶回家去,他们在店里虽然是伙计,在家里却是老板。 陈大倌并没有在店里停留,一回来就匆匆赶到后面去。 穿过后面小小的一个院子,就是他住的地方。 他永远想不到院子里竟有个人在等着他。 院子里有棵榕树,叶开就站在树下,微笑着,道:“想不到我在这里?” 陈大倌一怔,也立刻勉强笑道:“叶公子怎么没有在陪路小佳聊天?两位刚才岂非聊得很投机?” 叶开叹了口气,道:“他连颗花生都不请我吃,我却饿得可以吞下一匹马。” 陈大倌道:“我正要赶回来起火烧水的,厨房里也还有些饭菜,叶公子若不嫌弃……” 叶开抢着道:“听说陈大嫂烧得一手好菜,想不到我也有这口福尝到。” 陈大倌叹了口气,道:“只可惜叶公子今天来得不巧,正赶上她有病。” 叶开皱眉道:“有病?” 陈大倌道:“而且病得还不轻,连床都下不来。” 叶开突然冷笑,道:“我不信。” 陈大倌又怔了怔,道:“这种事在下为什么要骗叶公子?” 叶开冷冷道:“她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就忽然病了?我倒要看看她得的什么怪病。” 他沉着脸,竟好像准备往屋里闯。 陈大倌垂下头,缓缓道:“既然如此,在下就带公子去看看也好。” 他真的带着叶开从客厅走到后面的卧房,悄悄推开门,掀起了帘子。 屋里光线很暗,窗子都关得严严的,充满了药香。 一个女人面向着墙,睡在床上,头发乱得很,还盖着床被,果然是在生病的样子。 叶开叹了口气,道:“看来我倒错怪你了。” 陈大倌赔笑道:“没关系。” 叶开道:“这么热的天,她怎么还盖被?没病也会热出病来的。” 陈大倌道:“她在打摆子,昨天晚上盖了两床被还在发抖。” 叶开忽然笑了笑,淡淡道:“死人怎么还会发抖的呢?” 这句话没说完,他的人已冲了进去,掀起了被。 被里是红的。 血是红的!人已僵硬冰冷。 叶开轻轻地盖起了被,就好像生怕将这女人惊醒。 他当作她永不会醒。 叶开叹息了一声,慢慢地回过头。 陈大倌还站在那里,阴沉沉的笑容——就仿佛刻在脸上的。 叶开叹道:“看来我已永远没有口福尝到陈大嫂做的菜了。” 陈大倌冷冷道:“死人的确不会做菜。” 叶开道:“你呢?” 陈大倌道:“我不是死人。” 叶开道:“但你却应该是的。” 陈大倌道:“哦。” 叶开道:“因为我已在棺材里看过你。” 陈大倌的眼皮在跳,脸上却还是带着微笑——这笑容本就是刻在脸上的。 叶开说道:“要扮成陈大倌的确并不太困难,因为这人本就整天在假笑,脸上本就好像在戴着个假面具。” 陈大倌冷冷道:“所以这人本就该死。” 叶开道:“但你无论扮得多像,总是瞒不过他老婆的,天下还没有这么神秘的易容术。” 陈大倌道:“所以他的老婆也该死。” 叶开道:“我只奇怪,你们为什么不将他老婆也一起装进棺材里?” 陈大倌道:“有个人睡在这里总好些,也免得伙计疑心。” 叶开道:“你想不到还是有人起疑心。” 陈大倌道:“的确想不到。” 叶开道:“所以我也该死?” 陈大倌忽然叹了口气,道:“其实这件事根本就和你完全没有关系。” 叶开点点头,道:“我明白,你们为的是要对付傅红雪。” 陈大倌也点点头,道:“他才真的该死。” 叶开道:“为什么?” 陈大倌冷笑道:“你不懂?” 叶开道:“只要是万马堂的对头都该死?” 陈大倌的嘴闭了起来。 叶开道:“你们是万马堂找来的?” 陈大倌的嘴闭得更紧。 但是他的手却松开了,手本是空的,此刻却有一蓬寒光暴雨般射了出来。 就在这同一刹那间,窗外也射入了一点银星,突然间,又花树般散开。 一点银星竟变成了一蓬花雨,银光闪动,亮得令人连眼睛都张不开。 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一柄刀已插入了“陈大倌”的咽喉。 他至死也没有看见这柄刀是从哪里来的。 刀看不见,暗器却看得见。 暗器看得见,叶开的人却已不见了。 接着,满屋闪动的银光、花雨也没有了消息。 叶开的人还是看不见。 风在窗外吹,屋子里却连呼吸都没有。 过了很久,突然有一只手轻轻地推开了窗子——一只很好看的手,手指很长,指甲也很干净。 但衣袖却脏得很,又脏、又油、又腻。 这绝不是张老实的手,却是张老实的衣袖。 一张脸悄悄地伸进来,也是张老实的脸。 他还是没有看见叶开,却看见陈大倌咽喉上的刀。 他的手突然僵硬。 然后他自己咽喉上也突然多了一柄刀。 他至死也没有看见这柄刀。 插在别人咽喉上的刀,当然就已没有危险,他当然看得见。 不幸的是,他只看见了刀柄。 难道真的只有看不见的刀,才是最可怕的? 叶开轻烟般从屋梁上掠下来,先拾取了两件暗器,再拔出了他的刀。 他凝视着他的刀,表情忽然变得非常严肃,严肃得甚至已接近尊敬。 “我绝不会要你杀死多余的人。我保证,我杀的人都是非杀不可的!” 宋老板张开了眼睛。 屋子里有两个人,两个人都睡在床上,一个女人面朝着墙,睡的姿势几乎和陈大倌的妻子完全一样,只不过头发已灰白。 他们夫妻年纪都已不小。 他们似乎都已睡着。 直到屋子里有了第三个人的声音时,宋老板才张开眼睛。 他立刻看见了一只手。 手里有两样很奇怪的东西,一样就像是山野中的芒草,一样却像是水银凝结成的花朵。 他再抬头,才看见叶开。 屋子里也很暗,叶开的眼睛却亮得像是两盏灯,正凝视着他,道:“你知道这是什么?” 宋老板摇了摇头,目中充满了惊讶和恐惧,连脖子都似已僵硬。 叶开道:“这是暗器。” 宋老板道:“暗器?” 叶开道:“暗器就是种可以在暗中杀人的武器。” 宋老板也不知是否听懂,但总算已点了点头。 叶开道:“这两样暗器,一种叫‘五毒如意芒’,另一种叫‘火树银花’,正是采花蜂、潘伶的独门暗器。” 宋老板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勉强笑道:“这两位大侠的名字我从未听说过。” 叶开道:“他们不是大侠。” 宋老板道:“不是?” 叶开道:“他们都是下五门的贼,而且是采花贼。” 他沉下了脸,接着道:“我一向将别人的性命看得很重,但他们这种人却是例外。” 宋老板道:“我懂……没有人不恨采花贼的。” 叶开道:“但他们也是下五门中,最喜用暗器的五个人。” 宋老板道:“五个人?” 叶开道:“这五个人就叫作江湖五毒,除了他们两个人,还有三个更毒的。” 宋老板动容道:“这五个人难道已全都来了?” 叶开道:“大概一个也不少。” 宋老板道:“是什么时候来的?” 叶开道:“前天,就是有人运棺材来的那一天。” 宋老板道:“我怎么没看见那天有五个这样的陌生人到镇上来!” 叶开道:“那天来的还不止他们五个,只不过全都是躲在棺材中来的,所以镇上没有人发现。” 宋老板道:“那驼子运棺材来,难道就是为了要将这些人送来?” 叶开道:“大概是的。” 宋老板道:“现在他们难道还躲在棺材里?” 叶开道:“现在棺材里已只有死人。” 宋老板松了口气,道:“原来他们全都死了。” 叶开道:“只可惜死的不是他们,是别人。” 宋老板道:“怎么会是别人?” 叶开道:“因为他们出来时,就换了另一批人进去了。” 宋老板失声道:“换了什么人进去?” 叶开道:“现在我只知道采花蜂换的是陈大倌,潘伶换的是张老实。” 宋老板道:“他……他们怎么换的?” 叶开道:“这镇上有个人,本是天下最善于易容的人!” 宋老板道:“谁?” 叶开道:“西门春。” 宋老板皱眉道:“西门春又是谁呢?我怎么也从未听见过?” 叶开道:“我现在也很想找出他是谁,我迟早总会找到的。” 宋老板道:“你说他将采花蜂扮成陈大倌,将潘伶扮成了张老实?” 叶开点点头,道:“只可惜无论多精妙的易容术,也瞒不过自己亲人的,所以他们第一个选中的就是张老实。” 宋老板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张老实既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而且很少洗澡,敢接近他的人本就不多。” 宋老板道:“所以他就算变了样子,也没有人会去注意的。” 叶开道:“只可惜像张老实、丁老四这样的人,镇上也没几个。” 宋老板道:“他们为什么要选中陈大倌呢?” 叶开道:“因为他也是个很讨厌的人,也没有什么人愿意接近他。” 宋老板道:“但他却有老婆。” 叶开道:“所以他的老婆也非死不可。” 宋老板叹了口气,道:“这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了。” 他叹息着,想坐起来,但叶开却按住了他的肩,道:“我对你说了很多事,也有件事要问你。” 宋老板道:“请指教。” 叶开道:“张老实既然是潘伶,陈大倌既然是采花蜂,你是谁呢?” 宋老板怔了怔,讷讷道:“我姓宋,叫宋大极,只不过近来已很少有人叫我名字。” 叶开道:“那是不是因为大家都知道你老奸巨猾,没有人敢缠你?” 宋老板勉强笑道:“幸好那些人还没有选中我做他们的替身。” 叶开道:“哦?” 宋老板道:“我想,叶公子总不会认为我也是冒牌的吧?” 叶开道:“为什么不会?” 宋老板道:“我这黄脸婆,跟了我几十年,难道还会分不出我是真是假?” 叶开冷冷道:“她若已是死人的话,就分不出真假来了。” 宋老板失声道:“我难道还会跟死人睡在一张床上不成?” 叶开道:“你们还有什么事做不出的?莫说是死人,就算是死狗……”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床上睡着的老太婆突然叹息着,翻了个身。 叶开的话说不下去了。 死人至少是不会翻身的。 只听他老婆喃喃自语,仿佛还在说梦话……死人当然也不会说梦话。 叶开的手缩了回去。 宋老板目中露出了得意之色,悠然道:“叶公子要不要把她叫起来,问问她?” 叶开只好笑了笑,道:“不必了。” 宋老板终于坐了起来,笑道:“那么就请叶公子到厅上奉茶。” 叶开道:“也不必了。” 他似乎已不好意思再耽下去,已准备要走,谁知宋老板突然抓起那老太婆的腕子,将她整个人向叶开掷过来。 这一招当然也很出人意料,叶开正不知是该伸手去接,还是不接。 就在这时,被窝里已突然喷出一股烟雾。 浅紫色的烟雾,就像是晚霞般美丽。 叶开刚伸手托住那老太婆,送回床上,他自己的人已在烟雾里。 宋老板看着他,目中带着狞笑,等着他倒下去。 叶开居然没有倒下去。 烟雾消散时,宋老板就发现他的眼睛还是和刚才一样亮。 这简直是奇迹。 只要闻到一丝化骨瘴,铁打的人也要软成泥。 宋老板全身都似已因恐惧而僵硬。 叶开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果然是你。” 宋老板道:“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 叶开道:“若不知道,我现在已倒了下去。” 宋老板道:“你来的时候已有准备?” 叶开笑了笑,道:“我既然已对你说了那些话,你当然不会再让我走的,若是没有准备,我怎么还敢来?” 宋老板咬着牙,道:“但我却想不出你怎能化解我的化骨瘴。” 叶开道:“你可以慢慢地去想。” 宋老板眼睛又亮了。 叶开道:“只要你说出是谁替你易容改扮的,也许还可以再想个十年二十年。” 宋老板道:“我若不说呢?” 叶开淡淡道:“那么你只怕永远没时间去想了。” 宋老板瞪着他,冷笑道:“也许我根本不必想,也许我可以要你自己说出来。” 叶开道:“你连一分机会也没有。” 宋老板道:“哦?” 叶开道:“只要你的手一动,我就立刻叫你死在床上。” 他的语调温文,但却充满一种可怕的自信,令人也不能不信。 宋老板看着他,长长叹了口气,道:“我连你究竟是谁都不知道,但是我却相信你。” 叶开微笑道:“我保证你绝不会后悔的。” 宋老板道:“我若不说,你永远想不到是谁……” 他这句话并没有说完。 突然间,他整个人一阵痉挛,眼睛已变成死黑色,就好像是两盏灯突然熄灭。 叶开立刻蹿过去,就发现他脖子上钉着一根针。 惨碧色的针。 杜婆婆又出手了!她果然没有死。 她的人在哪里?难道就是宋老板的妻子? 但那老太婆的人却已软瘫,呼吸也已停顿,化骨瘴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像叶开一样抵抗的。 断肠针是从哪里打来的呢? 叶开抬起头,才发现屋顶上有个小小的气窗,已开了一线。 他并没有立刻蹿上去。 他很了解断肠针是种什么样的暗器。 刚才他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现在也要从什么地方出去。 因为他知道这是条最安全的路。 第二十三章铃儿响叮当 外面也有个小小的院子。 叶开退出门,院子里阳光遍地。一条黑猫正懒洋洋地躺在树荫下,瞪着墙角花圃间飞舞着的蝴蝶,想去抓,又懒得动。 屋顶上当然没有人。 叶开也知道屋顶上已绝不会有人了,杜婆婆当然不会还在那里等着他。 他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这条猫一样,满心以为只要一出手,就可以抓住那蝴蝶。 其实它就算不懒,也一样抓不到蝴蝶的。蝴蝶不是老鼠,蝴蝶会飞。 蝴蝶飞得更高了。 突然间,一双手从墙外伸进来,“啪”的一声,就将蝴蝶夹住。 蝴蝶不见了,手也不见了。 墙头上却已有个人在坐着。 墙外是一片荒瘠的田地,也不知种的是麦子,还是梅花。 在这种地方,无论种什么,都不会有好收成的,但却还是要将种子种下去。 这就是生活。每个人都要活下去,每个人都得要想个法子活下去。 荒田间,也有些破烂的小屋,他们才是这贫穷的荒地上,最贫穷的人。 在这小屋子里长大的孩子,当然一个个都面有菜色。但孩子毕竟还是孩子,总是天真的。 现在正有七八个孩子,围在墙外,睁大了眼睛,看着树下的一个人。 坐在墙头上的叶开,也正在看着这个人。 这人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皮肤雪白粉嫩,笑起来一边一个酒窝。 她也许并不能算是个美人,但却无疑是个很可爱的女人。 现在她穿着件轻飘飘的月白衫子,雪白的脖子上,戴着个金圈圈,金圈圈上还挂着两枚金铃铛。 她手上也戴着个金圈圈,上面也有两枚金铃铛,风吹过的时候,全身的铃铛就“叮铃铃”地响。 但刚才她并不是这种打扮的,刚才她穿着的是件大红衣裳。 刚才她站在旗杆上,现在却站在树下。 她面前摆着张破木桌子,桌上摆着一个穿红衣服的洋娃娃、一面刻着花的银牌、一块紫水晶、一条五颜六色的链子、一对绣花荷包、一个鸟笼、一个鱼缸。 她刚抓来的那只蝴蝶,也和这些东西放在一起。谁也想不出她是从什么地方将这些东西弄到这里来的。最妙的是,鸟笼里居然有对金丝雀,鱼缸里居然也有双金鱼。 孩子们看着她,简直就好像在看着刚从云雾中飞下来的仙女。 她拍着手,笑道:“好,现在你们排好队,一个个过来拿东西,但一个人只能选一样拿走,贪心的人我是要打他屁股的。” 孩子们果然很听话。 第一个孩子走过,直着眼睛发了半天愣,这些东西每样都是他没看过的,他实在已看得眼花缭乱,到最后才选了那面银牌。第二个孩子选的是金丝雀。 大眼睛的少女笑道:“好,你们都选得很好,将来一个可以去学做生意,一个可以去学作诗。” 两个孩子都笑了,笑得很开心。 第三个是女孩子,选的是那绣花荷包。 第四个孩子最小,正在流着鼻涕,选了半天,竟选了那只死蝴蝶。 少女皱了皱眉,道:“你知不知道别的东西比这死蝴蝶好?” 孩子点了点头。 少女道:“那么你为什么要选这只死蝴蝶呢?” 孩子嗫嚅着,吃吃道:“因为我选别的东西,他们一定会想法子来抢走的,我又打不过他们,不好的东西才没有人抢,我才可以多玩几天。” 少女看着他,忽然笑了,嫣然道:“想不到你这孩子倒很聪明。” 孩子红着脸,垂下头。 少女眨着眼,又笑道:“我认得一个人,他的想法简直就跟你完全一样。” 孩子忍不住道:“他打不过别人?” 少女道:“以前他总是打不过别人,所以也跟你一样,总是情愿自己吃点亏。” 孩子道:“后来呢?” 少女笑道:“就因为这缘故,所以他就拼命地学本事,现在已没有人打得过他了。” 孩子也笑一笑,道:“现在好东西一定全是他的了。” 少女道:“不错,所以你若想要好东西,也得像他一样,去拼命学本事,你懂不懂?” 孩子点头道:“我懂,一个人要不被别人欺负,就要自己有本事。” 少女嫣然道:“对极了。” 她从手腕上解下个金铃铛,道:“这个给你,若有别人抢你的,你告诉我,我就打他屁股。” 孩子却摇摇头,道:“现在我不要。” 少女道:“为什么?” 孩子道:“因为你一定会走的,我要了,迟早还是会被抢走,等以后我自己有了本事,我自然就会有很多好东西的。” 少女拍手道:“好,你这孩子将来一定有出息。” 孩子眨着眼,道:“是不是就跟你那朋友一样?” 少女道:“对极了。” 她忽就弯下腰,在这孩子脸上亲了亲。 孩子红着脸跑走了,却又忍不住回过头问道:“那个拼命学本事的人,叫什么名字?” 少女道:“你为什么要问?” 孩子道:“因为我要学他,所以我要把他的名字记在心里。” 少女眨着眼,柔声道:“好,你记着,他姓叶,叫叶开。” 孩子们终于全都走了。少女伸了个懒腰,靠在树上,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正在瞟着叶开。 叶开在微笑。 少女眼波流动,悠然道:“你得意什么?我只不过叫一个流鼻涕的小鬼来学你而已。” 叶开笑道:“其实他应该学你的。” 少女道:“学我什么?” 叶开道:“只要看见好东西,就先拿走再说,管他有没有人来抢呢?” 少女咬着嘴唇,瞪着他,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说道:“但若是我真喜欢的东西,就算有人拿走,我迟早也一定要抢回来的,拼命也要抢回来。”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可是丁大小姐喜欢的东西,又有谁敢来抢呢?” 少女也笑了,嫣然道:“他们不来抢,总算是他们的运气。” 她笑得花枝招展,全身的铃铛也开始“叮铃铃”地直响。 她的名字就叫丁灵琳。她身上的铃铛,就叫“丁灵琳的铃铛”。 丁灵琳的铃铛并不是很好玩的东西,也并不可笑。非但不可笑,而且可怕。 事实上,江湖中有很多人简直对丁灵琳的铃铛怕得要命。 但叶开却显然不怕。这世界上好像根本就没什么是他害怕的。 丁灵琳笑完了,就又瞪起眼睛看着他,道:“喂,你忘了没有?” 叶开道:“忘了什么?” 丁灵琳道:“你要我替你做的事,我好歹已替你做了。” 叶开道:“哦?” 丁灵琳道:“你要我冒充路小佳,去探听那些人的来历。” 叶开道:“你好像并没有探听出来。” 丁灵琳道:“那也不能怪我。” 叶开道:“不怪你怪谁?” 丁灵琳道:“怪你自己,你自己说他不会这么早来的。” 叶开道:“我说过?” 丁灵琳道:“你还说,就算他来了,你也不会让我吃亏。” 叶开道:“你好像也没有吃亏。” 丁灵琳恨恨道:“但我几时丢过那种人?” 叶开道:“谁叫你整天正事不做,只顾着去欺负别人。” 丁灵琳的眼睛突然瞪得比铃铛还圆,大声道:“别人?别人是谁?你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到现在还帮着她说话?” 叶开苦笑道:“至少她并没有惹你。” 丁灵琳道:“她就是惹了我,我看见她在你旁边,我就不顺眼。” 别人还以为她在为了路小佳吃醋,谁知她竟是为了叶开。 她对路小佳说的那些话,原来也只不过是说给叶开听的。 她的手叉着腰,瞪着眼睛,又道:“我追了你三个多月,好容易才在这里找到你,你要我替你装神扮鬼,我也依着你,我有哪点对不起你,你说!” 叶开还有什么话可说的? 丁灵琳跺着脚,脚上也有铃铛在响,但她说话却比铃铛还脆还急。 叶开就算有话说,也没法子说得出来。 丁灵琳道:“我问你,你明明要对付马空群,为什么又帮着他的女儿?那小丫头究竟跟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叶开道:“什么关系也没有。” 丁灵琳冷笑道:“好,这是你说的,你们既然没有关系,我现在就去杀了她。” 丁大小姐说出来的话,一向是只要说得出,就做得到的。 叶开只有赶紧跳下来,拦住她,苦笑道:“我认得的女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个,你难道要把她们一个个全都杀了?” 丁灵琳道:“我只杀这一个。” 叶开道:“为什么?” 丁灵琳道:“我高兴。” 叶开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吧,你究竟要我怎么样?” 丁灵琳眼珠子转了转,道:“第一,我要你以后无论到哪里去,都不许甩开我。” 叶开道:“嗯。” 丁灵琳的大眼睛眯起来了,用她那晶莹的牙齿,咬着纤巧的下唇,用眼角瞟着叶开,道:“还有,我要你拉着我的手,到镇上去走一圈,让每人都知道我们是……是好朋友,你答不答应?” 叶开又叹了口气,苦笑道:“莫说只要我拉着你的手,就算要我拉着你的脚都没关系。” 丁灵琳笑了。 她笑起来的时候,身上的铃铛又在“叮铃铃”地响,就好像她的笑声一样清悦动人。 烈日。 大地被烘烤得就像是一张刚出炉的麦饼,草木就是饼上的葱。你若伸手去摸一摸,就会感觉出它是热的。 马芳铃打着马,狂奔在草原上。 草原辽阔,晴空万里。 一粒粒珍珠般的汗珠,沿着她纤巧的鼻子流下来,她整个人都像是在烤炉里。 她根本不知道要往哪里去。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自己是个多么可怜的人,她忽然对自己起了种说不出的同情和怜悯。 她虽然有个家,但家里却已没有一个可以了解她的人。 沈三娘走了,现在连她的父亲都已不在。 朋友呢?没有人是她的朋友,那些马师当然不是,叶开……叶开最好去死。 她忽然发觉自己在这世界上竟是完全无依无靠的。这种感觉简直要令她发疯。 第二十四章烈日照大旗 “关东万马堂”鲜明的旗帜,又在风中飘扬。 你若站在草原上,远远看过去,有时甚至会觉得那像是一个离别的情人,在向你挥着丝巾。 那上面五个鲜血的字,却像是情人的血和泪。 这五个字岂非就是血泪交织成的。 现在正有一个人静静地站在草原上,凝视着这面大旗。 他的身形瘦削而倔强,却又带着种无法描述的寂寞和孤独。 碧天长草,他站在那里,就像是这草原上一棵倔强的树。 树也是倔强、孤独的。却不知树是否也像他心里有那么多痛苦和仇恨? 马芳铃看到了他,看到了他手里的刀:阴郁的人,不祥的刀。 但她看见他时,心里却忽然起了种说不出的温暖之意,就仿佛刚把一杯辛辣的苦酒,倒下咽喉。 她本不该有这种感觉。 一个孤独的人,看到另一个孤独的人时,那种感觉除了他自己外,谁也领略不到。 她什么都不再想,就打马赶了过去。 傅红雪好像根本没有发现她——至少并没有回头看她。 她已跃下马,站着凝视着那面大旗,有风吹过的时候,他就可以听见她急促的呼吸。 风并不大。烈日之威,似已将风势压了下去,但风力却刚好还能将大旗吹起。 马芳铃忽然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傅红雪没有听见,他拒绝听。 马芳铃道:“你心里一定在想,总有一天要将这面大旗砍倒。” 傅红雪闭紧了嘴,也拒绝说。 但他却不能禁止马芳铃说下去,她冷笑了一声,道:“可是你永远砍不倒的!永远!” 傅红雪握刀的手背上,已暴出青筋。 马芳铃道:“所以我劝你,还是赶快走,走得愈远愈好。” 傅红雪忽然回过头,瞪着她。他的眼睛里仿佛带着种火焰般的光,仿佛要燃烧了她。 然后他才一字字道:“你知道我要砍的并不是那面旗,是马空群的头!” 他的声音就像刀锋一样。 马芳铃竟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却又大声道:“你为什么要这样恨他?” 傅红雪笑了,露出了雪白的牙齿,笑得就像头愤怒的野兽。 无论谁看到这种笑容,都会了解他心里的仇恨有多么可怕。 马芳铃又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大声道:“可是你也永远打不倒他的,他远比你想象的强得多,你根本比不上他!” 她的声音就像是在呼喊。一个人心里愈恐惧时,说话的声音往往就愈大。 傅红雪的声音却很冷静,缓缓道:“你知道我一定可以杀了他的,他已经老了,太老了,老得已只敢流血。” 马芳铃拼命咬着牙,但是她的人却已软了下去,她甚至连愤怒的力量都没有,只是恐惧。 她忽然垂下了头,黯然道:“不错,他已老了,已只不过是个无能为力的老头子,所以你就算杀了他对你也没什么好处。” 傅红雪目中也露出一种残酷的笑意,道:“你是不是在求我不要杀他?” 马芳铃道:“我……我是在求你,我从来没有这样求过别人。” 傅红雪道:“你以为我会答应?” 马芳铃道:“只要你答应,我……” 傅红雪道:“你怎么样?” 马芳铃的脸突然红了,垂着头道:“我就随便你怎么样,你要我走,我就跟着你走,你要我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她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说完了之后,才后悔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些话。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些话是不是她真心想说的。 难道这只不过是她在试探傅红雪,是不是还像昨天那么急切地想得到她! 用这种方法来试探,岂非太愚蠢、太危险、太可怕了! 幸好傅红雪并没有拒绝,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她忽然发现他的眼色不但残酷,而且还带着种比残酷更令人无法忍受的讥诮之意。 他好像在说:“昨天你既然那样拒绝我,今天为什么又来找我?” 马芳铃的心沉了下去。这无言的讥诮,实在比拒绝还令人痛苦。 傅红雪看着她,忽然道:“我只有一句话想问你——你是为了你父亲来求我的?还是为了你自己?” 他并没有等她回答,问过了这句话,就转身走了,左腿先跨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了上去。这种奇特而丑陋的走路姿态,现在似乎也变成了一种讽刺。 马芳铃用力握紧了她的手,用力咬着牙,却还是倒了下去。 砂土是热的,又咸又热又苦。她的泪也一样。 刚才她只不过是在可怜自己,同情自己,此刻却是在恨自己,恨得发狂,恨得要命,恨不得大地立刻崩裂,将她埋葬! 刚才她只想毁了那些背弃她的人,现在却只想毁了自己…… 太阳刚好照在街心。 街上连个人影都没有,但窗隙间,门缝里,却有很多双眼睛在偷偷地往外看,看一个人。 看路小佳。 路小佳正在一个六尺高的大木桶里洗澡,木桶就摆在街心。 水很满,他站在木桶里,头刚好露在水面。 一套雪白崭新的衫裤,整整齐齐地叠着,放在桶旁的木架上。 他的剑也在木架上,旁边当然还有一大包花生。 他一伸手就可以拿到剑,一伸手也可以拿到花生,现在他正拈起一颗花生,捏碎,剥掉,抛起来,张开了嘴。 花生就刚好落入他嘴里。 他显然惬意极了。 太阳很热,水也在冒着热气,但他脸上却连一粒汗珠都没有。 他甚至还嫌不够热,居然还敲着木桶,大声道:“烧水,多烧些水。” 立刻有两个人提着两大壶开水从那窄门里出来,一人是丁老四,另一人面黄肌瘦,留着两撇老鼠般的胡子,正是粮食行的胡掌柜。 他看来正像是个偷米的老鼠。 路小佳皱眉道:“怎么只有你们两个人,那姓陈的呢?” 胡掌柜赔笑道:“他会来的,现在他大概去找女人去了,这地方中看的女人并不多。” 他刚说完这句话,就立刻看到了一个非常中看的女人。 这女人是随着一阵清悦的铃声出现的,她的笑声也正如铃声般清悦。 太阳照在她身上,她全身都在闪着金光,但她的皮肤却像是白玉。 她穿的是件薄薄的轻衫,有风吹过的时候,男人的心跳都可能要停止。 她的手腕柔美,手指纤长秀丽,正紧紧地拉着一个男人的手。 胡掌柜的眼睛已发直,窗隙间,门隙里的眼睛也全都发了直。 他们还依稀能认得出她,就是那“很喜欢”路小佳的红衣姑娘。 谁也想不到她竟会拉着叶开的手,忽然又出现在这里。 就算大家都知道女人的心变得快,也想不到她变得这么快。 丁灵琳却全不管别人在想什么。 她的眼睛里根本就没有别人,只是看着叶开,忽然笑道:“今天明明是杀人的天气,为什么偏偏有人在这里杀猪?” 叶开道:“杀猪?” 丁灵琳道:“若不是杀猪,要这么烫的水干啥?” 叶开笑了,道:“听说生孩子也要用烫水的。” 丁灵琳眨着眼,道:“奇怪,这孩子一生下来,怎么就有这么大了。” 叶开道:“莫非是怪胎?” 丁灵琳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忍住笑道:“一定是怪胎。” 门后面已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声突又变成惊呼,一个花生壳突然从门缝里飞进来,打掉他两颗大牙。 路小佳的脸色铁青,就好像坐在冰水里,瞪着丁灵琳,冷冷道:“原来是要命的丁姑娘。” 丁灵琳眼波流动,嫣然道:“要命这两个字多难听,你为什么不叫我那好听一点的名字?” 路小佳道:“我本就该想到是你的,敢冒我的名字的人并不多。” 丁灵琳道:“其实你的名字也不太好听,我总奇怪,为什么有人要叫你梅花鹿呢?” 路小佳淡淡道:“那也许只因为他们都知道梅花鹿的角也很利,碰上它的人就得死。” 丁灵琳道:“那么你就该叫大水牛才对,牛角岂非更厉害?” 路小佳沉下了脸。他现在终于发现跟女人斗嘴是件不智的事,所以忽然改口道:“你大哥好吗?” 丁灵琳笑了,道:“他一向很好,何况最近又赢来了一口好剑,是跟南海来的飞鲸剑客比剑赢来的,你知道他最喜欢的就是好剑了。” 路小佳又道:“你二哥呢?” 丁灵琳道:“他当然也很好,最近又把河北‘虎风堂’打得稀烂,还把那三条老虎的脑袋割了下来,你知道他最喜欢的就是杀强盗了。” 路小佳道:“你三哥呢?” 丁灵琳道:“最好的还是他,他和姑苏的南宫兄弟斗了三天,先斗唱、斗棋,再斗掌、斗剑,终于把‘南宫世家’藏的三十坛陈年女儿红全赢了过来,还加上一班清吟小唱。” 她嫣然接着道:“丁三少最喜欢的就是醇酒美人,你总该也知道的。” 路小佳道:“你姐夫喜欢的是什么?” 丁灵琳失笑道:“我姐夫喜欢的当然是我姐姐。” 路小佳道:“你有多少姐姐?” 丁灵琳笑道:“不多,只有六个。你难道没听说过丁家的三剑客、七仙女?” 路小佳忽然笑了笑,道:“很好。” 丁灵琳眨了眨眼,道:“很好是什么意思?” 路小佳道:“我的意思就是说,幸好丁家的女人多,男人少。” 丁灵琳道:“那又怎么样?” 路小佳道:“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欢杀女人的。” 丁灵琳道:“哦?” 路小佳道:“只杀三个人幸好不多。” 丁灵琳好像觉得很有趣,道:“你是不是准备去杀我三个哥哥?” 路小佳道:“你是不是只有三个哥哥?” 丁灵琳忽然叹了口气,道:“很不好。” 路小佳道:“很不好?” 丁灵琳道:“他们不在这里,当然很不好。” 路小佳道:“他们若在这里呢?” 丁灵琳悠然道:“他们只要有一个人在这里,你现在就已经是条死鹿了。” 路小佳看着她,目光忽然从她的脸移到那一堆花生上。 他好像因为觉得终于选择了一样比较好看的东西,所以对自己觉得很满意,连那双锐利的眸子,也变得柔和了起来。 然后他就拈起颗花生,剥开,抛起。 雪白的花生在太阳下带着种赏心悦目的光泽,他看着这颗花生落到自己嘴里,就闭起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开始慢慢咀嚼。 温暖的阳光,温暖的水,花生香甜。 他对一切事都觉得很满意。 丁灵琳却很不满意。 这本来就像是一出戏,这出戏本来一定可以继续演下去的。她甚至已将下面的戏词全都安排好了,谁知路小佳却是个拙劣的演员,好像突然间就将下面的戏词全都忘记,竟拒绝陪她演下去。 这实在很无趣。 丁灵琳叹了口气,转向叶开道:“你现在总该已看出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了吧?” 叶开点点头,道:“他的确是个聪明人。” 丁灵琳道:“聪明人?” 叶开微笑着道:“聪明人都知道用嘴吃花生要比用嘴争吵愉快得多。” 丁灵琳只恨不得用嘴咬他一口。 叶开若说路小佳是个聋子,是个懦夫,那么这出戏一样还是能继续演下去。 谁知叶开竟也是一个拙劣的演员,也完全不肯跟她合作。 路小佳嚼完了这颗花生,又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女人也一样喜欢看男人洗澡的,否则为什么她还不肯走?” 丁灵琳跺了跺脚,拉起叶开的手,红着脸道:“我们走。” 叶开就跟着她走。他们转过身,就听见路小佳在笑,大笑,笑得愉快极了。 丁灵琳咬着牙,用力用指甲掐着叶开的手。 叶开道:“你的手疼不疼?” 丁灵琳道:“不疼。” 叶开道:“我的手为什么会很疼呢?” 丁灵琳恨恨道:“因为你是个混蛋,该说的话从来不说。” 叶开苦笑道:“不该说的话,我也一样从来就不说的。” 丁灵琳道:“你知道我要你说什么?” 叶开道:“说什么也没有用。” 丁灵琳道:“为什么没有用?” 叶开道:“因为路小佳已知道我们是故意想去激怒他的,也知道在这种时候绝不能发怒。” 丁灵琳道:“你怎么知道他知道?” 叶开道:“因为他若不知道,用不着等到现在,早已变成条死鹿了。” 丁灵琳冷笑道:“你好像很佩服他?” 叶开道:“但最佩服的却不是他。” 丁灵琳道:“是谁?” 叶开道:“是我自己。” 丁灵琳忍住笑,道:“我倒看不出你有哪点值得佩服的。” 叶开道:“至少有一点。” 丁灵琳道:“哪一点?” 叶开道:“别人用指甲掐我的时候,我居然好像不知道。” 丁灵琳终于忍不住嫣然一笑,她忽然也对一切事都觉得很满意了,竟没有发现有双嫉恨的眼睛正在瞪着他们。 马芳铃的眼睛里充满了嫉恨之色,看着他们走进了陈大倌的绸缎庄。 他们本就决定在这里等,等傅红雪出现,等那一场可怕的决斗。 丁灵琳也可借这机会在这里添几套衣服。 只要有买衣服的机会,很少女人会错过的。 马芳铃看着他们手拉着手走进去,他们两个人的手,就像是捏着她的心。 这世上为什么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来拉着她的手呢? 她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总是得不到别人的欢心。 墙角后很阴暗,连阳光都照不到这里。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个一出生就被父母遗弃了的私生子。 热水又来了。 路小佳看着粮食行的胡掌柜将热水倒进桶里,道:“人怎么还没有来?” 胡掌柜赔笑道:“什么人?” 路小佳道:“你们要我杀的人。” 胡掌柜道:“他会来的。” 路小佳道:“他一个人来还不够。” 胡掌柜道:“还要一个什么人来?” 路小佳道:“女人。” 胡掌柜道:“我也正想去找陈大倌。” 路小佳淡淡道:“也许他永远不会来了。” 胡掌柜目光闪动,道:“为什么?” 路小佳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却半睁着眼,看着他的手。 他的手枯瘦蜡黄,但却很稳,装满了水的铜壶在他手里,竟像是空的。 路小佳忽然笑了笑,道:“别人都说你是粮食店的掌柜,你真的是?” 胡掌柜勉强笑道:“当然……” 路小佳道:“但是我愈看你愈不像。” 他忽然压低声音,悄悄道:“我总觉得你们根本不必请我来。” 胡掌柜道:“为什么?” 路小佳悠然道:“你们以前要杀人时,岂非总是自己杀的?” 壶里的水,已经倒空了,但提着壶的手,仍还是吊在半空中。 过了很久,这双手才放下去,胡掌柜忽然也压低声音,一字字道:“我们是请你来杀人的,并没有请你来盘问我们的底细。” 路小佳慢慢地点了点头,微笑道:“有道理。” 胡掌柜道:“你开的价钱,我们已付给了你,也没有人问过你的底细。” 路小佳道:“可是我要的女人呢?” 胡掌柜道:“女人……”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听见一个人大声道:“那就得看你要的是哪种女人了?” 这也是女人说话的声音。 路小佳回过头,就看到一个女人从墙后慢慢地走了出来。 一个很年轻、很好看的女人,但眼睛里却充满了悲愤和仇恨。 马芳铃已走到街心。 太阳照在她脸上,她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通常只有一个人被绑到法场时脸上才会有这种表情。 路小佳的目光已从她的脚,慢慢地看到她的脸,最后停留在她的嘴上。 她的嘴柔软而丰润,就像是一枚成熟而多汁的果实一样。 路小佳笑了,微笑着道:“你是在问我想要哪种女人?” 马芳铃点点头。 路小佳笑道:“我要的正是你这种女人,你自己一定也知道的。” 马芳铃道:“那么你要的女人现在已有了。” 路小佳道:“是你?” 马芳铃道:“是我!” 路小佳又笑了。 马芳铃道:“你以为我在骗你?” 路小佳道:“你当然不会骗我,只不过我总觉得你至少也该先对我笑一笑的。” 马芳铃立刻就笑,无论谁也不能不承认她的确是在笑。 路小佳却皱起了眉。 马芳铃道:“你还不满意?” 路小佳叹了口气,道:“因为我一向不喜欢笑起来像哭的女人。” 马芳铃用力咬着嘴唇,过了很久,才轻轻道:“我笑得虽然不好,但别的事却做得很好。” 路小佳道:“你会做什么?” 马芳铃道:“你要我做什么?” 路小佳看着她,忽然将盆里的一块浴巾抛了过去。 马芳铃只有接住。 路小佳道:“你知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马芳铃摇摇头。 路小佳道:“这是擦背的。” 马芳铃看看手里的浴巾,一双手忽然开始颤抖,连浴巾都抖得跌了下去。 可是她很快地就又捡起来,用力握紧。 她仿佛已将全身力气都使了出来,光滑细腻的手背,也已因用力而凸出青筋。 可是她知道,这次被她抓在手里的东西,是绝不会再掉下去的。她绝不能再让手里任何东西掉下去,她失去的已太多。 路小佳当然还在看着她,眼睛里带着尖针般的笑意,像是要刺入她心里。 她咬紧牙,忽然问道:“我还有句话要问你。” 路小佳悠然道:“我也不喜欢多话的女人,但这次却可以破例让你问一问。” 马芳铃道:“你的女人现在已有了,你要杀的人现在还活着。” 路小佳道:“你不想让他活着?” 马芳铃点点头。 路小佳道:“你来,就是为了要我杀了他?” 马芳铃又点点头。 路小佳又笑了,淡淡道:“你放心,我保证他一定活不长的。” 第二十五章一剑震四方 酷热。 刚下过雨的天气,本不该这么热的。 汗珠沿着人们僵硬的脖子流下去,流入几乎已湿透的衣服里。 变色的大蜥蜴在砂石间爬行,仿佛也想找个比较阴凉的地方。 刚被雨水打湿的草,已又被晒干了。 连风都是热的。 风从草原上吹过来,吹在人身上,就像是地狱中魔鬼的呼吸。 只有在屋子里比较阴凉些。 三尺宽的柜台上,堆满了一匹匹鲜艳的绸缎,一套套现成的衣服。 叶开坐在旁边一张藤椅里,伸长了两条腿,懒懒地看着丁灵琳选她的衣服。 店里的两个伙计,一个年纪比较大的,垂着手,赔笑在旁边等着。 另一个年轻人,已乘机溜到门口去看热闹了。 他们在这行已干了很久,已懂得女人在选衣服的时候,男人最好不要在旁边参加意见。 丁灵琳选了件淡青色的衣服,在身上比了比,又放下,轻轻叹了口气,道:“想不到这地方的存货倒还不少。” 叶开道:“别人只有嫌货少的,你难道还嫌货多了不成?” 丁灵琳点点头,道:“货愈多,我愈拿不定主意,若是只有几件,说不定我已全买了下来。” 叶开也叹了口气,道:“这倒是实话。” 年轻的伙计赔笑道:“只因为万马堂的姑奶奶和小姐们常来光顾,所以小店才不能不多备些货,实在抱歉得很。” 丁灵琳忍不住笑了,道:“你用不着为这点抱歉的,这不是你的错。” 年长的伙计道:“但主顾永远是对的,姑娘若嫌小店的货多了,就是小店的错。” 丁灵琳笑道:“你倒真会做生意,看来我想不买也不行了。” 站在门口的年轻伙计,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想不到,真想不到……” 丁灵琳皱眉道:“你想不到我会买?” 年轻的伙计怔了怔,转过身赔笑道:“小的怎么敢有这意思!” 丁灵琳道:“你是什么意思?” 年轻的伙计道:“小的只不过绝想不到马大小姐真会替人擦背而已。” 丁灵琳道:“马大小姐?” 伙计道:“就是万马堂三老板的千金。” 丁灵琳道:“是不是那个穿红衣服的?” 伙计道:“三老板只有这么样一位千金。” 丁灵琳道:“她在替谁擦背?” 伙计道:“就是……就是那位在街上洗澡的大爷呐。” 丁灵琳眼珠子一转,转过头去看叶开。 叶开眯着眼,似乎在打瞌睡。 丁灵琳道:“喂,你听见了没有?” 叶开道:“嗯。” 丁灵琳道:“你的好朋友在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