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上) 楔子 红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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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背,你难道不想出去看看?” 叶开道:“嗯。” 丁灵琳道:“嗯是什么意思?” 叶开打了个呵欠,道:“若是男人在替女人擦背,用不着你说,我早已出去看了,女人替男人擦背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什么好看的。” 丁灵琳瞪着他,终于又忍不住笑了。 那年轻的伙计忽又叹了口气,道:“小的倒明白马姑娘是什么意思。” 丁灵琳道:“哦?” 这伙计叹道:“马姑娘这样委屈自己,全是为了三老板。” 丁灵琳道:“哦?” 这伙计道:“因为那跛子是三老板的仇家,马姑娘生怕三老板年纪大了,不是他的对手。” 丁灵琳道:“所以她不惜委屈自己,为的就是要路小佳替她杀了那跛子?” 这伙计点头叹道:“她实在是位孝女。” 丁灵琳突然冷笑,道:“也许她只不过是喜欢替男人擦背而已。” 这伙计怔了怔,想说什么,但被那年长的伙计瞪了一眼后,就垂下了头。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蹄声很乱,来的人显然不止一个。 丁灵琳眼珠流动,道:“你出去看看,是些什么人来了!” 这伙计虽然对她很不服气,还是垂着头走了出去。 “来的是万马堂的老师傅。” “来了多少?” “好像有四五十位。” 丁灵琳沉吟着,用眼角瞟着叶开,道:“你看他们是想来帮忙的?还是来看热闹的?” 叶开又打了个呵欠,道:“这就得看他们是笨蛋,还是聪明人了。” 丁灵琳道:“假如他们是想来帮忙的,就是如假包换的笨蛋?” 叶开道:“不折不扣的笨蛋。” 他笑了笑,又道:“这么好看的热闹,也只有笨蛋才会错过的。” 丁灵琳也笑了笑,道:“你是不是一心一意等着看究竟是傅红雪的刀快,还是路小佳的剑快?” 叶开道:“就算要我等三天,我都会等。” 丁灵琳道:“所以你不是笨蛋。” 叶开道:“绝不是。” 这时街上已渐渐有各式各样的声音传了进来,有咳嗽声,有低语声,但大多数却还都是充满了惊讶和感慨的叹息声。 看到马大小姐在替人擦背,显然有很多人惊讶,有很多人不平。但却没有一个人敢出来管这闲事的。这世上的笨蛋毕竟不多。 突然间,所有的声音全部停止,连风都仿佛也已停止。 店里的两个伙计仿佛突然感觉到有种说不出的压力,令人窒息。 丁灵琳的眼睛里却突然发出了光,喃喃道:“来了,终于来了……” 没有人动,没有声音。 每个人都已感觉到这种不可抗拒的压力,压得人连气都透不过来。 “来了!终于来了……” 好热的太阳,好热的风! 风从草原上吹过来,这人也是从草原上来的。 路上的泥泞已干透。 他慢慢地走上了这条路,左腿先迈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上来。 每个人都在看着他,太阳也正照在他脸上。 他的脸却是苍白的,白得透明,就像是远山上亘古不化的冰雪。 但他的眼睛却似已在燃烧。他的眼睛在瞪着马芳铃。 马芳铃的手停下,手里的浴巾,还在往下滴着水。 她心里却在滴着血。 一滴,两滴……悲哀、愤怒、羞侮、仇恨。 “你为什么还不走?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我不能走,因为我要看着他死,死在我面前!” 她的心里在挣扎、呐喊,可是她的脸上却全没有一丝表情。 傅红雪的眼睛已盯在路小佳脸上。 路小佳却连看都没有看他,反而向丁老四和胡掌柜招了招手。 他们只好走过去。 路小佳道:“你们要我杀的就是这个人?” 丁老四迟疑着,看了看胡掌柜,两个人终于同时点了点头。 路小佳道:“你们真要我杀他?” 丁老四道:“当然。” 路小佳忽然笑了笑,道:“好,我一定替你们把他杀了。” 他伸出一只手,慢慢地拿起了木架上的剑。 傅红雪握刀的手立刻握紧。 路小佳还是没有看他,却凝注着手里的剑,缓缓道:“我答应过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丁老四赔笑道:“当然。” 路小佳道:“你放心?” 丁老四道:“当然放心。” 路小佳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们既然已放心,就可以死了。” 丁老四皱眉道:“你说什么?” 路小佳道:“我说你们已可以死了。” 他手里的剑突然挥出,慢慢地挥出,并不快,也并没有刺向任何人。 丁老四看着他手里的剑挥出,一张脸突然抽紧,整个人都突然抽紧。 大家诧异地看着他的脸,谁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丁老四的人却已倒了下去。他倒下去的时候,小腹下竟突然有股鲜血箭一般飙出去。 大家这才看出,木桶里刺出了一柄剑,剑尖还在滴着血。 丁老四正在看着路小佳右手中的剑时,路小佳左手的剑已从木桶里刺出,刺进了他的小肚子。 就在这时,胡掌柜也倒了下去,咽喉里也有股鲜血飙出来。 路小佳右手的剑,剑尖也在滴着血。 胡掌柜看到那柄从木桶刺出的剑时,路小佳右手的剑已突然改变方向,加快,就仅是电光一闪,已刺穿了他的咽喉! 没有人动,也没有声音。每个人连呼吸都似已停顿。 剑尖还在滴着血。 路小佳看到鲜血从他的剑尖滴落,轻轻叹息着,喃喃道:“干我这一行的人,就算洗澡的时候,也会在澡盆留一手的,现在你们总该懂了吧。” 马芳铃突然嘶声道:“可是我不懂。” 路小佳道:“你不懂我为什么要杀他们?” 马芳铃当然不懂,道:“你要杀的人并不是他们!” 路小佳忽又笑了笑,转过头,目光终于落到傅红雪身上。 “你懂不懂?” 傅红雪当然也不懂,没有人懂。 路小佳道:“其实他们并不是真的要我来杀你的。他们只不过要在我跟你交手时,从旁边暗算你。” 傅红雪还是不太懂。 路小佳道:“这主意的确很好,因为无论谁跟我交手时,都绝无余力再防备别人的暗算了,尤其是从木桶里发出的暗算。” 傅红雪道:“木桶里?” 就在这时,突听“砰”的一声大震。声音竟是从木桶里发出来的,接着,木桶竟已突然被震开。 水花四溅,在太阳下闪起了一片银光。竟突然有条人影从木桶里蹿了出来。 这人的身手好快。但路小佳的剑更快,剑光一闪,又是一声惨呼。 太阳下又闪起了一串血珠,一个人倒在地上,赫然竟是金背驼龙! 没有声音,没有呼吸。惨呼声已消失在从草原上吹过来的热气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丁灵琳才长长吐出口气,道:“好快的剑!” 叶开点点头,他也承认。 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一柄凡铁打成的剑到了路小佳的手里,竟似已变得不是剑了。 竟似已变成了一条毒蛇、一道闪电,从地狱中击出的闪电。 丁灵琳叹道:“现在连我都有点佩服他了。” 叶开道:“哦?” 丁灵琳道:“他虽然未必是聪明人,也未必是好人,但他的确会使剑。” 最后一滴血也滴了下去。 路小佳的眼睛这才从剑尖上抬起,看着傅红雪,微笑道:“现在你懂了么?” 傅红雪点点头。 现在他当然已懂了,每个人都懂了。 木桶下面竟有一节是空的,里面竟藏着一个人。 水注入木桶后,就没有人能再看得出桶有多深。 路小佳当然也没有站直,所以也没有人会想到木桶下还有夹层。 所以金背驼龙若从那里发出暗器来,傅红雪的确是做梦也想不到的。 路小佳道:“现在你总该明白,我洗澡并不是为了爱干净,而是因为有人付了我五千两银子。” 他笑了笑,又道:“为了五千两银子,也许连叶开都愿意洗个澡了。” 叶开在微笑。 傅红雪的脸却还是冰冷苍白的,在这样的烈日下,他脸上甚至连一滴汗都没有。 路小佳悠然道:“这主意连我都觉得不错,只可惜他们还是算错了一件事。” 傅红雪忍不住问道:“什么事?” 路小佳道:“他们看错了我。” 傅红雪道:“哦?” 路小佳道:“我杀过人,以后还会杀人;我也喜欢钱,为了五千两银子,我随时随地都愿意洗澡。” 他又笑了笑,淡淡地接着道:“但是我却不喜欢被人利用,更不喜欢被人当作工具。” 傅红雪长长吐出口气,目中的冰雪似已渐渐开始融化。 他忽然觉得湿淋淋地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至少还是个人。 路小佳道:“我若要杀人,一向都自己动手的。” 傅红雪道:“这是个好习惯。” 路小佳道:“其实我还有很多好习惯。” 傅红雪道:“哦?” 路小佳道:“我还有个好习惯,就是从不会把自己说出的话再吞下去。” 傅红雪道:“哦?” 路小佳道:“现在我已收了别人的钱,也已答应别人要杀你。” 傅红雪道:“我听见了。” 路小佳道:“所以我还是要杀你。” 傅红雪道:“但我却不想杀你。” 路小佳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因为我一向不喜欢杀你这种人。” 路小佳道:“我是哪种人?” 傅红雪道:“是种很滑稽的人。” 路小佳很惊讶,道:“我很滑稽?” 有很多人骂过他很多种难听的话,却从来还没有人说过他滑稽的! 傅红雪淡淡道:“我总觉得穿着裤子洗澡的人,比脱了裤子放屁的人还滑稽得多。” 叶开忍不住笑了,丁灵琳也笑了。 一个大男人身上若只穿着条湿裤子,样子的确滑稽得很。 这种样子至少绝不像杀人的样子。 路小佳忽然也笑了,微笑着道:“有趣有趣,我实在想不到你这人也会如此有趣的,我一向最喜欢你这种人了。” 他忽又沉下脸,冷冷地说道:“只可惜我还是要杀你!” 傅红雪道:“现在就杀?” 路小佳道:“现在就杀!” 傅红雪道:“就穿着这条湿裤子?” 路小佳道:“就算没有穿裤子,也还是一样要杀你的。” 傅红雪道:“很好。” 路小佳道:“很好?” 傅红雪道:“我也觉得这机会错过实在可惜。” 路小佳道:“什么机会?” 傅红雪道:“杀我的机会。” 路小佳道:“现在我才有杀你的机会?” 傅红雪道:“因为你知道我现在绝不会杀你!” 路小佳动容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傅红雪淡淡道:“我只不过告诉你,我说出的话,也从来不会吞回去的。” 路小佳看着他,脸上带着很奇怪的表情。 傅红雪的脸上却全无表情。 路小佳忽然笑了。 木架上有个皮褡包,被压在衣服下。 他忽然用剑尖挑起,从褡包中取出两张银票。 一张是一万两的,一张是五千两的。 路小佳道:“人虽没有杀,澡却已洗过了,所以这五千两我收下,一万两却得还给你。” 他将一万两的银票抛在丁老四身上,喃喃道:“抱歉得很,每个人都难免偶尔失信一两次的,你们想必也不会怪我。” 没有人怪他,死人当然更不会开口。 路小佳竟已用剑尖挑着他的褡包,扬长而去,连看都没有再看傅红雪一眼,也没有再看马芳铃一眼。 大家只有眼睁睁地看着。 可是他走到叶开面前时,却又忽然停下了脚步。 叶开还是在微笑。 路小佳上上下下看了他两眼,忽也笑了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将这五千两留下来?” 叶开微笑道:“不知道。” 路小佳将银票送过去,道:“这是给你的。” 叶开道:“给我?为什么给我?” 路小佳道:“因为我要求你一件事。” 叶开道:“什么事?” 路小佳道:“求你洗个澡,你若再不洗澡,连我都要被你活活臭死了。” 他不让叶开再开口,就已大笑着扬长而去。 叶开看着手里的银票,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 丁灵琳却已忍不住笑道:“无论如何,洗个澡就有五千两银子可拿,总是划得来的。” 叶开故意板着脸,冷冷道:“你好像很佩服他。” 丁灵琳眨了眨眼,道:“可是我最佩服的人并不是他。” 叶开道:“你最佩服的是你自己?” 丁灵琳道:“不是我,是你。” 叶开道:“你也最佩服我?” 丁灵琳点点头道:“因为这世上居然有男人肯花五千两银子要你洗澡。” 叶开忍不住要笑了,但却没有笑。 因为就在这时,他已听到有个人放声大哭起来。 哭的是马芳铃。 她已忍耐了很久,她已用了最大的力量去控制她自己。 但她还是忍不住要哭,要放声大哭。 她不但悲伤,而且气愤。 因为她觉得被侮辱与损害了的人总是她,并没有别人。 她开始哭的时候,傅红雪正走过来,走过她身旁。 可是他并没有看她,连一眼都没有看,就好像走过金背驼龙的尸身旁一样。 万马堂的马师们,全都站在檐下,有的低下了头,有的眼睛望着别的地方。 他们本也是刚烈凶悍的男儿,但现在眼看着他们堂主的独生女在他们面前受辱,大家竟也全都装作没有看见。 马芳铃突然冲过去,指着傅红雪,嘶声道:“你们知道他是谁?他就是你们堂主的仇人,就是杀死你们那些兄弟的凶手,他存心要毁了万马堂,你们就这样在旁边看着?” 还是没有人开口,也没有人看她一眼。 大家的眼睛都在看着一个满脸风霜的中年人。 他们叫这人焦老大,因为他正是马师中年纪最长的一个。 他这一生,几乎全都是在万马堂度过的,他已将这一生中最宝贵的岁月,全都消磨在万马堂中的马背上。 现在他双腿已弯曲,背也已有些弯了,一双本来很锐利的眼睛,已被劣酒泡得发红。 每当他睡在又冷又硬的木板床上抚摸到自己大腿上的老茧时,他也会想到别处去闯一闯。 可是他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因为他的根也已生在万马堂。 马芳铃第一次骑上马背,就是被他抱上去的,现在她也在瞪着他,大声道:“焦老大,只有你跟我爹爹最久,你为什么也不开口?” 焦老大目中似也充满悲愤之色,但却在勉强控制着,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缓缓道:“我也无话可说。” 马芳铃道:“为什么?” 焦老大握紧双拳,咬着牙道:“因为我已不是万马堂的人了。” 马芳铃悚然道:“谁说的?” 焦老大道:“三老板说的。” 马芳铃怔住。 焦老大道:“他给了我们每个人一匹马,三百两银子,叫我们走。” 他拳头握得更紧,牙也咬得更紧,嗄声道:“我们为万马堂卖了一辈子命,可是三老板说要我们走,我们就得走。” 马芳铃看着他,一步步往后退。 她也已无话可说。 叶开一直在很注意地听着,听到这里,忽然失声道:“不好!” 丁灵琳道:“什么事不好?” 叶开摇了摇头,还没有说话,忽然看见一股浓烟冲天而起。 那里本来正是万马堂的白绫大旗升起处! 浓烟,烈火。 叶开他们赶到那里时,万马堂竟已赫然变成了一片火海。 天干物燥,火势一发,就不可收拾。 何况火上加了油——草原中独有的,一种最易燃烧的乌油。 同时起火的地方至少有二三十处,一烧起来,就烧成了火海。 马群在烈火中惊嘶,互相践踏,想在这无情烈火中找条生路。 有的侥幸能冲出,四散飞奔,但大多数却已被困死。 烈火中已发出炙肉的焦臭。 “万马堂已毁了,彻底毁了。” “毁了这地方的人,也正是建立这地方的人。” 叶开仿佛还可以看见马空群站在烈火中,在向他冷笑着说:“这地方是我的,没有人能够从我手里抢走它!” 现在他已实践了他的诺言,现在万马堂已永远属于他。 火势虽猛,但叶开的掌心却在淌着冷汗。 谁也不会了解他现在的心情,谁也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 丁灵琳忽然叹了口气,道:“既然得不到,不如就索性毁了它,这人的做法也并不是完全错的。” 她苍白的脸,也已被火焰照得发红,忽又失声道:“奇怪,那里怎么还有个孩子?” 烈火将天都烧红了,看来就像是一块透明的琥珀。 血红的太阳,动也不动地挂在琥珀里。 也不知何时又起了风。 有火的地方,总是有风的。 远处一块还未被燃起的长草,在风中不停起伏,黄沙自远处卷过来,消失在烈火里。 烈火中的健马悲嘶未绝,听在耳里,只令人忍不住要呕吐。 血红的太阳下,起伏的长草间,果然有个孩子痴痴地站在那里。 他看着这连天的烈火,将自己的家烧得干干净净。 他的泪似也被烤干了,似已完全麻木。 “小虎子。” 这孩子正是马空群最小的儿子。 叶开忍不住匆忙赶过去,道:“你……你怎么还在这里?” 小虎子并没有抬头看他,只是轻轻地说道:“我在等你。” 叶开道:“等我?怎么会在这里等我?” 小虎子道:“我爹爹叫我在这里等你,他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叶开忍不住问道:“他的人呢?” 小虎子道:“走了……已经走了……” 这小小的孩子直到这时,脸上才露出一丝悲哀的表情,像是要哭出来。 但他却居然忍住了。 叶开忍不住拉起这孩子的手,道:“他什么时候走的?” 小虎子道:“走了已经很久。” 叶开道:“他一个人走的?” 小虎子摇摇头。 叶开道:“还有谁跟着他走?” 小虎子道:“三姨。” 叶开失声道:“沈三娘?” 小虎子点点头,嘴角抽动着,嗄声道:“他带着三姨走,却不肯带我走,他……他……”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这孩子终于已忍不住失声痛哭了起来。 哭声中充满了悲恸、辛酸、愤怒,也充满了一种不可知的恐惧。 他毕竟还是个孩子。 叶开看着他,心里也不禁觉得很酸楚,丁灵琳已忍不住在悄悄地擦眼泪。 这孩子突然扑到叶开怀里,痛苦着道:“我爹爹要我在这里等你,他说你答应过他,一定会好好照顾我的,还有我姐姐……是不是?是不是?” 叶开又怎么能说不是? 丁灵琳已将这孩子拉过去,柔声道:“我保证他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否则连我都不答应。” 孩子抬头看了看她,又垂下头,道:“我姐姐呢?你们是不是也会好好照顾她?” 丁灵琳没法子回答这句话了,只有苦笑。 叶开这才发现马芳铃竟已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 还有傅红雪呢? 太阳已渐西沉。 草原上的火势虽然还在继续燃烧着,但总算也已弱了下去。 西风怒嘶,暮霭渐临。 显赫一时的关东万马堂现在竟已成了陈迹,火熄时最多也只不过还能剩下几丘荒坟,一片焦土而已。 一手创立这基业的马空群,现在竟已不知何处去。 这一切是谁造成的? 仇恨!有时甚至连爱的力量都比不上仇恨! 傅红雪的心里充满了仇恨。他也同样恨自己——也许他最恨的就是他自己。 长街上没有人,至少他看不见一个活人。 所有的人都已赶到火场去了。这场大火不但毁了万马堂,无疑也必将毁了这小镇,很多人都能看得出,这小镇很快也会像金背驼龙他们的尸身一样僵硬干瘪的。 街上泥土也同样僵硬干瘪。 傅红雪一个人走过长街,他左腿先迈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上去。他走的虽慢,却绝不会停。 “也许我应该找匹马。”他正在这么样想的时候,就看见一个人悄悄地从横巷中走出来。 一个纤弱而苗条的女人,手里提着很大的包袱。 翠浓。 傅红雪心里突然一阵刺痛,因为他本已决心要忘记她了。 自从他知道她在这些年来一直在为萧别离“工作”时,他已决心忘记她了。 但她却是他这一生中唯一的女人。 翠浓仿佛早已在这里等着他,此刻垂着头,慢慢地走过来,轻轻道:“你要走?” 傅红雪点点头。 翠浓道:“去找马空群?” 傅红雪又点点头,他当然非找马空群不可。 翠浓道:“你难道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傅红雪的心又是一阵刺痛。他本已决心不再看她,但到底还是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已足够。 血红的太阳,正照在她脸上,她的脸苍白、美丽而憔悴。 她的眼睛里充满了一种无助的情意,仿佛正在对他说:“你不带我走,我也不敢再求你,可是我还是要你知道,我永远都是你的。” 黑暗中甜蜜的欲望,火一般的拥抱,柔软香甜的嘴唇和胸膛——就在这一刹那间,全部又涌上了傅红雪的心头。 他的掌心开始淌出了汗。 太阳还照在他头上,火热的太阳。 翠浓的头垂得更低,漆黑浓密的头发,流水般散落下来。 傅红雪忍不住慢慢地伸出手,握着了她的头发。 她头发黑得就像是他的刀一样。 第二十六章血海深仇 太阳已消失,长街上寂无人迹。只有小楼上亮起了一点灯光,一个人推开了楼上的窗子,凝视着静寂的长街。他知道黑夜已快来了。 血迹已干透。一阵风吹过来,卷起了金背驼龙的头发。 萧别离阖起眼睛,轻轻叹息了一声,慢慢地关起窗子。 灯刚点起来。他在孤灯旁坐了下去,他的人也正和这盏灯同样孤独。 灯光照在他脸上,他脸上的皱纹看来已更多,也更深了。 每一条皱纹中,不知隐藏着多少辛酸、多少苦难、多少秘密? 他替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地喝下去,仿佛在等着什么。 可是他又还能等待什么呢?生命中那些美好的事物,早都已随着年华逝去,现在他唯一还能等得到的,也许就是死亡。 寂寞的死亡,有时岂非也很甜蜜! 黑夜已来了。他用不着回头去看窗外的夜色,也能感觉得到。 酒杯已空,他正想再倒一杯酒时,就已听到从楼下传来的声音。 洗骨牌的声音。 他嘴角忽然露出种神秘而辛涩的笑意,仿佛早已知道一定会听到这种声音。 于是他支起了拐杖,慢慢地走了下去。 楼下不知何时也已燃起了一盏灯。 一个人坐在灯下,正将骨牌一张张翻起来,目光中也带着种神秘而辛涩的笑意。 叶开很少这么笑的。他凝视着桌上的骨牌,并没有抬头去看萧别离。 萧别离却在凝视着他,慢慢地在他对面坐下,忽然道:“你看出了什么?” 叶开沉默了很久,才叹息着,道:“我什么也看不出来。” 萧别离道:“为什么?” 叶开在听着。他看得出萧别离已准备在他面前说出一些本来绝不会说的话。 过了很久,萧别离果然又叹息着道:“你当然早已想到我本不姓萧。” 叶开承认。 萧别离道:“一个人的姓,也不是他自己选的,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叶开道:“这句话我懂,但你的意思我却不懂。” 萧别离道:“我的意思是说,我们本是同一种人,但走的路不同,只不过因为你的运气比我好。” 他迟疑着,终于下了决心,一字字接着道:“因为你不姓西门。” 叶开道:“西门?西门春?” 萧别离苦笑道:“你是不是早已想到了?” 叶开道:“我看到假扮老太婆的人,死在李马虎店里时才想到的。” 萧别离道:“哦?” 叶开道:“那时我才想到,我叫了一声西门春,他回过头来,并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你。” 萧别离道:“哦?” 叶开道:“他回头,只因为觉得惊讶,我怎会突然叫出你的名字。” 萧别离道:“所以你才会认为他就是西门春。” 叶开叹道:“每个人都有错的。” 萧别离道:“何况他自己也并不否认。” 叶开道:“他在你面前怎么敢否认?” 萧别离道:“那时你还以为李马虎就是杜婆婆。” 叶开苦笑道:“直到现在,我还是想不出杜婆婆究竟藏在哪里。” 萧别离道:“你永远想不出的。” 叶开道:“为什么?” 萧别离缓缓道:“因为谁也想不到杜婆婆和西门春本是一个人。” 叶开长长吐出口气,苦笑道:“我实在想不到!” 他又看了萧别离两眼,叹道:“直到现在,我还是看不出你能扮成老太婆。” 萧别离淡淡道:“你若能看得出,我就不是西门春了。” 叶开叹道:“这也就难怪江湖中人都说只有西门春才是千面人门下唯一的衣钵弟子。” 萧别离道:“不是衣钵弟子。” 叶开道:“是什么?” 萧别离道:“是儿子!” 叶开动容道:“令尊就是千面人?” 萧别离道:“嗯!” 叶开道:“因为我从一开始就已错了。” 萧别离叹息着,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每个人都难免会错的。” 叶开叹道:“我没有想到马空群会走,从来也没有想到。” 萧别离淡淡道:“我本来也以为他走不了的。” 叶开道:“可是他比我们想象中更聪明,他知道谁也不会错过路小佳和傅红雪的决斗。” 萧别离道:“他若要走,这的确是个再好也没有的机会。” 叶开道:“也许他正是为了这缘故,才去找路小佳的。” 萧别离道:“哦?” 叶开道:“他故意安排好那些诡计,故意要别人发现,为的只不过是要别人相信他的确是想暗算傅红雪,想杀了傅红雪。”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假如别人对他这目的完全没有怀疑的话,当然就想不到他其实是想乘此机会逃走而已。” 萧别离也笑了,淡淡道:“你最大的毛病,也许就是你总是想得太多了。” 叶开叹道:“不错,一个人的确还是不要想得太多的好。” 萧别离忽也长长叹了口气,道:“你知道我最大的毛病是什么?” 叶开摇摇头。 萧别离苦笑道:“我的毛病也是想得太多了。” 叶开凝视着他,道:“所以你也没有想到他会走?是吧?” 萧别离点点头。 叶开眼睛里又露出那种尖针般的笑意,看着他一字字道:“所以你才会替他去找路小佳来。” 萧别离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非但神色还是很平静,而且竟完全没有否认的意思。 叶开反问道:“你不否认?” 萧别离淡淡地笑了笑,道:“在你这种人面前,否认又有什么用?” 叶开也笑了,笑得并不像平时那么开朗,仿佛对这个人觉得很惋惜。 萧别离叹了口气,黯然地道:“也许我的确走错了路。” 叶开道:“但你看来根本并不像是一个容易走错路的人。” 萧别离道:“走对了路的原因只有一种,走错路的原因却有很多种。” 叶开道:“哦?” 萧别离道:“每个走错路的人,都有他的种种原因。” 叶开道:“你的原因是什么?” 萧别离道:“我走的这条路,也许并不是我自己选择的。” 他目中露出了迷惘沉痛之色,仿佛在凝视着远方,过了很久,才慢慢地接着道:“也许有些人一生下来就已在这条路上,所以他根本没有别的路可走。” 萧别离目中又露出那种凄凉的笑意,道:“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我的幸运?还是我的不幸?” 叶开没有说话,这句话本不是任何人能答复的。 萧别离道:“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先父是武林中的一位奇才,他武功的渊博和神奇之处,直到现在还没有人能比得上。” 叶开也不能不承认。 萧别离道:“他这一生中,忽男忽女,忽邪忽正,有人尊称他为千面人神,也有人骂他是千面魔人,谁都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 叶开道:“你呢?” 萧别离道:“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虽然将平生所学全都传给了我,但也留给我一副担子。” 叶开道:“什么担子?” 萧别离道:“仇恨。” 这两个字他说得很慢,仿佛用了很大力气才能说出来。 叶开了解这种心情,也许没有人比他更能了解仇恨是副多么沉重的担子了。 萧别离道:“直到现在,江湖中人也还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已经死了,有人说他已浮海东去,有人甚至说他已得道成仙。” 叶开道:“其实呢?” 萧别离黯然道:“其实他当然早已死了。” 叶开忍不住问道:“怎么死的?” 萧别离道:“死在刀下。” 叶开道:“谁的刀?” 萧别离霍然抬起头,盯着他,道:“你应该知道是谁的刀!世上并没有几个人的刀能杀得死他!” 叶开沉默。他只有沉默,因为他的确知道那是谁的刀! 萧别离冷冷道:“据说白大侠也是武林中的一位奇才,据说他刀法不但已独步武林,而且可以算得上是空前绝后。” 他语声中已带着种比刀锋还利的仇恨之意,冷笑着道:“但他的为人呢?他……” 叶开立刻又打断了他的话,道:“你无权批评他的为人,因为你恨他。” 萧别离道:“你错了,我并不恨他,我根本不认得他。” 叶开道:“但你却想杀了他。” 萧别离道:“我的确想杀他,甚至不惜付出任何代价,你知不知道那是为了什么?” 叶开摇摇头。他就算知道,也只能摇头。 萧别离道:“因为仇恨和爱不一样,仇恨并不是天生的,假如有人也将一副仇恨的担子交给了你,你就会懂得了。” 叶开道:“可是……” 萧别离打断了他的话,道:“傅红雪就一定会懂的,因为这道理就跟他要杀马空群一样。”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傅红雪也不认得马空群,但却也非杀他不可!” 叶开终于点了点头,长叹道:“所以那天晚上,你也到了梅花庵。” 萧别离目光似又到了远方,喃喃地叹息着道:“那天晚上的雪真大……” 叶开眼睛突地露出刀锋般的光,盯着他,道:“那天晚上的事你还记得很清楚?” 萧别离黯然道:“我本来想忘记的,只可惜偏偏忘不了。” 叶开道:“因为你的这双腿就是在那天晚上被砍断的。” 萧别离看着自己的断腿,淡淡道:“世上又有几个人的刀能砍断我的腿。” 叶开道:“他虽然砍断了你的腿,但却留下了你的命。” 萧别离道:“留下我这条命的,并不是他,而是那场大雪。” 叶开道:“大雪?” 萧别离道:“就因为雪将我的断腿冻住了,所以我才能活到现在,否则我连人都只怕已烂光了。” 叶开道:“所以你忘不了那场雪!” 萧别离道:“我也忘不了那柄刀。” 他目中忽又露出种说不出的恐惧之色,那一场惊心动魄的血战,仿佛又回到他面前。 白的雪,红的血……血流在雪地上,白雪都被染红。刀光也仿佛是红的,刀光到了哪里,哪里就立刻飞溅起一片红雾。 萧别离额上已有了汗珠,是冷汗。过了很久,他才长叹道:“没有亲眼看见的人,绝对想不到那柄刀有多么可怕,那许多武林中的绝顶高手,竟有大半死在他的刀下。” 叶开立刻追问道:“你知道那些人是谁?” 萧别离不知道。除了马空群自己外,没有人知道。 萧别离道:“我只知道,那些人没有一个人不恨他。” 叶开道:“难道每个人都跟他有仇?” 萧别离冷笑道:“我就算无权批评他的人,但至少有权批评他的刀!” 他目中的恐惧之意更浓,握紧双拳,嗄声接着道:“那柄刀本不该在一个有血肉的凡人手里,那本是柄只有在十八层地狱下才能炼成的魔刀。” 叶开道:“你怕那柄刀?” 萧别离道:“我是个人,我不能不怕。” 叶开道:“所以现在你也同样怕傅红雪,因为你认为那柄刀现在已到了他手里。” 萧别离道:“只可惜这也不是他的运气。” 叶开道:“哦?” 萧别离道:“因为那本是柄魔刀,带给人的只有死和不幸!” 他声音突然变得很神秘,也像是某种来自地狱中的魔咒。 叶开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勉强笑道:“可是他并没有死。” 萧别离道:“现在虽然还没有死,但他这一生已无疑都葬送在这柄刀上。他活着,已不会再有一点快乐,因为他心里只有仇恨,没有别的!” 叶开忽然站起来,转身走过去,打开了窗子。他好像忽然觉得这里很闷,闷得令人窒息。 萧别离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我本来一直都在怀疑你!” 叶开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 窗外夜色如墨。 萧别离道:“我要你去杀马空群,本来是在试探你的。” 叶开道:“哦?” 萧别离道:“但这主意并不是我出的,那天晚上,楼上的确有三个人。” 叶开道:“还有一个是马空群!” 萧别离道:“就是他。” 叶开道:“丁求也是那天晚上在梅花庵外的刺客之一?” 萧别离冷笑道:“他还不够,他只不过是个贪财的驼子。” 叶开道:“所以你们收买了他。” 萧别离道:“但我们却没有买到你,当时连我都没有想到你会将这件事去告诉马空群,我付出的代价并不小。” 叶开冷冷道:“那价钱的确已足够买到很多人了,只可惜那些人现在都已变成了死人。” 萧别离道:“他们死得并不可怜,也不可惜。” 叶开道:“可惜的是傅红雪没有死?” 萧别离冷冷道:“那也不可惜,因为我知道迟早总有一天,他也必将死在刀下。” 叶开道:“马空群呢?” 萧别离道:“你认为傅红雪能找到他?” 叶开道:“你认为找不到?” 萧别离道:“他本来是匹狼,现在却已变成条狐狸,狐狸是不容易被找到的,也很不容易被杀死。” 叶开道:“你这句话皮货店老板一定不同意。” 萧别离道:“为什么?” 叶开道:“若没有死狐狸,那些狐皮袍子是哪里来的?” 萧别离说不出话来了。 叶开道:“莫忘记世上还有猎狗,而猎狗又都有鼻子。” 萧别离突又冷笑道:“傅红雪就算也有个猎狗般的鼻子,但是现在恐怕也只能嗅得到女人身上的脂粉香气了。” 叶开道:“是因为翠浓?” 萧别离点点头。 叶开道:“难道翠浓在他身旁,他就找不到马空群了?” 萧别离淡淡道:“莫忘记女人喜欢的通常都是珠宝,不是狐皮袍子。” 这次是叶开说不出话来了。 萧别离忽又笑了,道:“其实傅红雪是否能找到马空群,跟我有什么关系?又跟你有什么关系?” 叶开又沉默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说道:“只有一点关系。” 萧别离道:“什么关系?” 叶开忽然转过身,凝视着他,缓缓道:“你为何不问问我是什么人?” 萧别离道:“我问过,很多人都问过。” 叶开道:“现在你为何不问?” 萧别离道:“因为我已知道你叫叶开,木叶的叶,开心的开。” 叶开道:“但叶开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萧别离微笑道:“在我看来像是个很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叶开忽然也笑了笑,道:“这次你错了。” 萧别离道:“哦?” 叶开道:“我管的并不是闲事。” 萧别离道:“不是?” 叶开道:“绝不是!” 萧别离看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叶开又笑了,道:“这句话我知道你一定会再问一次的。” 萧别离道:“你知道的实在太多。” 叶开道:“你知道的实在太少。” 萧别离冷笑。叶开忽然走过来,俯下身,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他声音说得很轻,除了萧别离外,谁也不能听见他在说什么。 萧别离只听了一句,脸上的笑容就忽然冻结,等叶开说完了,他全身每一根肌肉都似已僵硬。 风从窗外吹进来,灯光闪动。 闪动的灯光照在他脸上,这张脸竟似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脸。他看着叶开时,眼色也像是在看着另外一个人。 没有人能形容他脸上这种表情。那不仅是惊讶,也不仅是恐惧,而是崩溃……只有一个已完全彻底崩溃了的人,脸上才会有这种表情。 叶开也在看着他,淡淡道:“现在你是不是已承认了?” 萧别离长长叹息了一声,整个人就像是突然萎缩了下去。 又过了很久,他才叹息着道:“我的确知道的太少,我的确错了。” 叶开也叹了口气,道:“我说过,每个人都难免会错的。” 萧别离凄惨地点点头,道:“现在我总算已明白你的意思,这虽然已经太迟,但至少总比永远都不明白的好。” 他垂下头,看着桌上的骨牌,苦笑着又道:“我本来以为它真的能告诉我很多事,谁知道它什么也没有告诉我。” 骨牌在灯下闪着光,他伸出手,轻轻摩挲。 叶开看着他手里的骨牌,道:“无论如何,它总算已陪了你很多年。” 萧别离叹道:“它的确为我解除了不少寂寞,若没有它,日子想必更难过,所以它虽然骗了我,我并不怪它。” 叶开道:“能有个人骗骗你,至少也比完全寂寞的好。” 萧别离凄然笑道:“你真的懂,所以我总觉得能跟你在一起谈谈,无论如何都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叶开道:“多谢。” 萧别离道:“所以我真想把你留下来陪陪我,只可惜我也知道你绝不肯的。” 他苦笑着,叹息着,突然出手,去抓叶开的腕子。 他的动作本来总是那么优美,那么从容。但这个动作却突然变得快如闪电,快得几乎已没有人能闪避。 他指尖几乎已触及了叶开的手腕。只听“咔嚓”的一声,已有样东西被他捏碎了,粉碎! 但那并不是叶开的手腕,而是桌上装骨牌的匣子。就在那电光石火般的一瞬间,叶开用这匣子代替了自己的腕子。 这本是个精巧而坚固的匣子,用最坚实干燥的木头做成的。 这种木头本来绝对比任何人的骨头都结实得多了,但到了他手里,竟似突然变成了腐朽的干酪,变成了粉末。 木屑粉末般从他指缝里落下来。叶开的人却已在三尺外。 过了很久,萧别离才抬起头,冷冷道:“你有双巧手。” 叶开微笑道:“所以我很想留着它,留在自己的腕子上。” 萧别离道:“你想必还有个猎犬般的鼻子。” 叶开道:“鼻子也捏不得,尤其是你这双手更捏不得。” 摸了十几年铁铸的骨牌后,无论什么东西到了这双手里,都会变得不堪一捏了。 萧别离道:“你难道真的不肯留下来陪陪我?” 叶开笑道:“这副骨牌陪了你十几年,你却还是把它的匣子捏碎了,岂非叫人看着寒心。” 萧别离又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看来你真是个无情的人。” 他身子突然跃起,以左手的铁拐作圆心,将右手的铁拐横扫了出去。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扫的威力。这么大的一间屋子,现在几乎已完全在他这只铁拐的威力笼罩下。 这一拐扫出,屋子里就像是突然卷起了一阵狂风! 叶开的人却已到了屋梁上。 他刚用脚尖勾住了屋梁,萧别离突又凌空翻身,铁拐双举。铁拐里突然暴雨般射出了数十点寒星。 断肠针!他的断肠针,原来竟是从铁拐里发出来的,他的手根本不必动,难怪没有人能看得出了。 每一根断肠针,都没有人能闪避。现在他发出的断肠针,已足够要三十个人的命! 但叶开却偏偏是第三十一个人。 他的人突然不见了。 等他的人再出现时,断肠针却已不见了。 萧别离已又坐到他的椅子上,仿佛还在寻找着那已不存在了的断肠针。 他不能相信。数十年来,他的断肠针只失手过一次——在梅花庵外的那一次。 他从不相信还有第二次。但现在他却偏偏不能不信。 叶开轻飘飘落下来,又在他对面坐下,静静地凝视着他。 屋子里又恢复了平静,没有风,没有针,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别离终于叹息了一声,道:“我记得有人问过你一句话,现在我也想问问你。” 叶开道:“你问。” 萧别离盯着他,一字字道:“你究竟是不是个人?算不算是一个人?” 叶开笑了。有人问他这句话,他总是觉得很愉快,因为这表示他做出的事,本是没有人能做得到的。 萧别离当然也不会等他答复,又道:“我刚才对你三次出手,本来都是没有人能闪避的。” 叶开道:“我知道。” 萧别离道:“但你却连一次都没有还击。” 叶开道:“我为什么要还击,是你想要我死,并不是我想要你死。” 萧别离道:“你想怎么样?” 叶开道:“不怎么样。你还是可以在这里开你的妓院,摸你的骨牌,喝你的酒。” 萧别离双拳突又握紧,眼角突然收缩,缓缓道:“以前我能这么做,因为我有目的,因为我想保护马空群,想等那个人来杀了他!” 他的脸已因痛苦而扭曲,嗄声道:“现在我已没什么可想,我怎么能再这样活下去!” 叶开吐出口气,淡淡道:“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你应该问你自己。” 他微笑着站起来,转身走出去,他走得并不快,却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来。 现在世上再也没有人能令他留在这里。 但萧别离却已只能留在这里。 他已无处可去。 看着叶开走出了门,他身子突然颤抖起来,抖得就像是刚从噩梦中惊醒的孩子。 他的确刚从噩梦中惊醒,但醒来时却比在噩梦中更痛苦。 夜更深,更静。没有人,没有声音,只有那骨牌还在灯下看着他。 他忽然抓起骨牌,用力抛出。 骨牌被抛出时,他的泪已落了下来…… 一个人若已没有理由活下去,就算还活着,也和死全无分别了。 这才是一个人最悲痛的。 绝没有更大的。 东方已依稀现出了曙色。黑暗终必要过去,光明迟早总会来的。 青灰色的苍穹下,已看不见烟火,无论多猛烈的火势,也总有熄灭的时候。 救火的人已归去,叶开站在山坡上,看着面前的一片焦土。 他心里虽也觉得有点惋惜,却并不觉得悲伤。因为他知道大地是永远不会被毁灭的,就跟生命一样。 宇宙间永远都有继起的生命!大地也永远存在。 他知道用不着再过多久,生命就又会从这片焦土上长出来。 美丽的生命。 他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一片美丽的远景,一片青绿。 这时风中已隐约有铃声传来,铃声清悦,笑声也同样清悦。 丁灵琳已牵着那孩子向他走过来,银铃般笑道:“这次你倒真守信,居然先来了。” 叶开微笑着,看着这孩子。 看到这孩子充满生命力的脸,他就知道自己的信念永远是正确的。 他走上去,拉起这孩子的手,他要带这孩子到一个地方去,将这孩子心里的仇恨和痛苦埋藏在那里。 他希望这孩子长大后,心里只有爱,没有仇恨! 这一代的人之所以痛苦,就因为他们恨得太多,爱得太少。 只要他们的下一代能健康快乐地活下去,他们的痛苦也总算有了价值。 石碑上的刀痕仍在,血泪却已干了。 叶开拉着孩子的手跪下去,跪在石碑前。 “这是你父亲的兄弟,你要永远记着,千万不能和这家人的后代成为仇敌。” “我会记得的。” “你发誓永远不忘记?” “我发誓。” 叶开笑了,笑得从未如此欢愉。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我想去找我爹爹和我姐姐,你带不带我去?” “当然带你去。” “你能找到他们?” “你要记着,只要你有信心,天下本没有做不到的事。” 孩子也笑了。 笑容在孩子的脸上,就像是草原上马群的奔驰,充满了一种无比美丽的生命力,足以鼓舞人类前进。 但现在草原上却仍是悲怆荒凉,放眼望去,天连着大地,地连着天,一片灰暗。 万马堂的大旗,是不是还会在这里升上去? 风在呼啸。 叶开大步走过寂静的长街。 这些日子,他对这地方已很熟悉,甚至已有了感情,但现在他并没有那种比风还难斩断的离愁别绪。 因为他知道他必将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