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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上) 楔子 红雪

道:“哦?”

    叶开拍了拍身子,笑道:“你看,我既没有带刀,肠子只怕也早已被酒泡烂了。何况我流浪天涯,四海为家,根本就没有故乡,三老板若真的要将我留在万马堂,我正是求之不得。”

    白衣人大笑,道:“阁下果然是心胸开朗,非常人能及。”

    叶开眨眨眼,微笑道:“‘烟中飞鹤’云在天的轻功三绝技,岂非也同样无人能及。”

    白衣人悚然动容,但瞬即又仰面而笑,道:“云某远避江湖十余年,想不到阁下竟一眼认了出来,当真是好眼力!”

    叶开悠然说道:“我的眼力虽不好,但‘推窗望月飞云式’‘一鹤冲天观云式’‘八步赶蝉追云式’,这种武林罕见的轻功绝技,倒还是认得出来的。”

    云在天勉强笑道:“惭愧得很。”

    叶开道:“这种功夫若还觉得惭愧,在下就真该跳车自尽了。”

    云在天目光闪动,道:“阁下年纪轻轻,可是非但见识超人,而且江湖中各门各派的武功,阁下似乎都能如数家珍,在下却直到现在,还看不出阁下的一点来历,岂非惭愧得很?”

    叶开笑道:“我本就是个四海为家的浪子,阁下若能看出我的来历,那才是怪事。”

    云在天沉吟着,还想再问,突听车门外“笃、笃、笃”响了三声,竟像是有人在敲门。

    云在天动容道:“谁?”

    没有人回应,但车门外却又“笃、笃、笃”响了三声。

    云在天皱了皱眉,突然一伸手,打开了车门。

    车门摇荡,道路飞一般向后倒退,外面就算是个纸人也挂不住,哪里有活人?

    但却只有活人才会敲门。

    云在天沉着脸,冷冷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只有最愚蠢的人,才会做这种事。”

    他自己想将车门拉起,突然间,一只手从车顶上挂了下来。

    一只又黄又瘦的手,手里还拿着个破碗。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在车顶上道:“有没有酒,快给我添上一碗,我已经快渴死了。”

    云在天看着这只手,居然又笑了,道:“幸好车上还带着有酒,乐先生何不请下来?”

    两只又脏又黑的泥脚,穿着双破破烂烂的草鞋,有只草鞋连底都不见了一半,正随着车马的颤动,在摇来摇去。

    叶开倒真有点担心,生怕这人会从车顶上跌下来。

    谁知人影一闪,这人忽然间已到了车厢里,端端正正地坐在叶开对面,一双眼睛半醉半醒,直勾勾地看着叶开。

    叶开当然也在看着他。

    他身上穿着件秀才的青衿,非但洗得很干净,而且连一个补丁都没有。

    先看到他的手,再看到他的脚,谁也想不到他身上穿的是这么样一件衣服。叶开看着他,只觉得这人实在有趣得很。

    这位乐先生忽然瞪起了眼,道:“你盯着我看什么?以为我这件衣服是偷来的?”

    叶开笑道:“若真是偷来的,千万告诉我地方,让我也好去偷一件。”

    乐先生瞪着眼道:“你已有多久没换过衣服了?”

    叶开道:“不太久,还不到三个月。”

    乐先生皱起了眉,道:“难怪这里就像是鲍鱼之肆,臭不可闻也。”

    叶开眨眨眼,道:“你几天换一次衣服?”

    乐先生道:“几天换一次衣服?那还得了,我每天至少换两次。”

    叶开道:“洗澡呢?”

    乐先生正色道:“洗澡最伤元气,那是万万洗不得的。”

    叶开笑了笑,道:“你是新瓶装着旧酒,我是旧瓶装着新酒,你我本就有异曲同工之妙,又何必相煎太急。”

    乐先生看着他,眼珠子滴溜溜在转,突然跳起来,大声道:“妙极妙极,这比喻实在妙极,你一定是个才子,了不起的才子——来,快拿些酒来,我遇见才子若不喝两杯,准得大病一场。”

    云在天微笑道:“两位也许还不认得,这位就是武当的名宿,也正是江湖中最饱学的名士,乐乐山,乐大先生。”

    叶开道:“在下叶开。”

    乐乐山道:“我也不管你是叶开叶闭,只要你是个才子,我就要跟你喝三杯。”

    叶开笑道:“莫说三杯,三百杯也行。”

    乐乐山抚掌道:“不错,会须一饮三百杯,莫使金樽空对月。来,酒来。”

    云在天已在车座下的暗屉中,取出了个酒坛子,笑道:“三老板还在相候,乐先生千万不要在车上就喝醉了。”

    乐乐山瞪眼道:“管他是三老板、四老板,我敬的不是老板,是才子——来,先干一杯。”

    三碗酒下肚,突听“当”的一声,破碗已溜到车厢的角落里。

    再看乐乐山,伏在车座上,竟已醉了。

    叶开忍不住笑道:“此公醉得倒真快。”

    云在天笑道:“你知不知道此公还有个名字,叫三无先生?”

    叶开道:“三无先生?”

    云在天道:“好色而无胆,好酒而无量,好赌而无胜,此所谓三无,所以他就自称三无先生。”

    叶开笑道:“是真名士自风流,无又何妨?”

    云在天微笑道:“想不到阁下竟是此公的知音。”

    叶开推开车窗,长长吸了口气,忽又问道:“我们要什么时候才能到得了万马堂?”

    云在天道:“早已到了。”

    叶开怔了怔,道:“现在难道已过去了?”

    云在天道:“也还没有过去,这里也是万马堂的地界。”

    叶开道:“万马堂究竟有多大?”

    云在天笑了笑,道:“虽不太大,但自东至西,就算用快马急驰,自清晨出发,也要到黄昏才走得完全程。”

    叶开叹了口气,道:“如此说来,三老板难道是要请我们去吃早点的?”

    云在天笑道:“三老板的迎宾处就在前面不远。”

    这时晚风中已隐隐有马嘶之声,自四面八方传了过来。

    探首窗外,已可看得见前面一片灯火。

    万马堂的迎宾处,显然就在灯火辉煌处。

    马车在一道木栅前停下。

    用整条杉木围成的栅栏,高达三丈。里面一片屋宇,也看不出有多少间。

    一道拱门矗立在夜色中,门内的刁斗旗杆看来更高不可攀。

    但杆上的旗帜已降下。

    两排白衣壮汉两手垂立在拱门外,四个人抢先过来拉开了车门。

    叶开下了车,长长呼吸,纵目四顾,只觉得苍穹宽广,大地辽阔,绝不是局促城市中的人所能想象。

    云在天也跟着走过来,微笑道:“阁下觉得此间如何?”

    叶开叹道:“我只觉得,男儿得意当如此,三老板能有今日,也算不负此生了。”

    云在天也唏嘘叹道:“他的确是个非常人,但能有今日,也不容易。”

    叶开点了点头,道:“乐先生呢?”

    云在天笑道:“已玉山颓倒,不复能行了。”

    叶开目光闪动,忽又笑道:“幸好车上来的客人,还不止我们两个。”

    云在天道:“哦?”

    叶开忽然走过去,拍了拍正在马前低着头擦汗的车夫,微笑道:“阁下辛苦了!”

    车夫怔了怔,赔笑道:“这本是小人分内应当作的事。”

    叶开道:“其实你本该舒舒服服地坐在车厢里的,又何苦如此?”

    车夫怔了半晌,突然摘下头上的斗笠,仰面大笑,道:“好,果然是好眼力,佩服佩服。”

    叶开道:“阁下能在半途停车的那一瞬间,自车底钻出,点住那车夫的穴道,抛入路旁荒草中,再换过他的衣服,身手之快,做事之周到,当真不愧‘细若游丝,快如闪电’这八个字。”

    这车夫又怔了怔,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叶开笑道:“江湖中除了飞天蜘蛛外,谁能有这样的身手?”

    飞天蜘蛛大笑,随手甩脱了身上的白衣,露出了一身黑色劲装,走过去向云在天长长一揖,道:“在下一时游戏,云场主千万恕罪。”

    云在天微笑道:“阁下能来,已是赏光,请。”

    这时已有人扶着乐乐山下了车。

    云在天含笑揖客,当先带路,穿过一片很广大的院子。

    前面两扇白木板的大门,本来是关着的,突然“呀”的一声开了。

    灯光从屋里照出来,一个人当门而立。

    门本来已经很高大,但这人站在门口,却几乎将整个门都挡住。

    叶开本不算矮,但也得抬起头,才能看到这人的面目。

    这人满脸虬髯,一身白衣,腰里系着一尺宽的牛皮带,皮带上斜插着把银鞘乌柄奇形弯刀,手里还端着杯酒。

    酒杯在他手里,看来并不太大,但别的人用两只手也未必能捧得住。

    云在天抢先走过去,赔笑道:“三老板呢?”

    虬髯巨汉道:“在等着,客人们全来么?”

    无论谁第一次听他开口说话,都难免要被吓一跳,他第一个字说出来时,就宛如半天中打下的旱雷,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云在天道:“客人已来了三位。”

    虬髯巨汉浓眉挑起,厉声道:“还有三个呢?”

    云在天道:“只怕也快来了。”

    虬髯巨汉点点头,道:“我叫公孙断,我是个粗人,三位请进。”

    他说话也像是“断”的,上一句和下一句,往往全无关系,根本连不到一起。

    门后面是个极大的白木屏风,几乎有两丈多高,上面既没有图画,也没有字,但却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叶开他们刚刚走进门,突听一阵马蹄急响,九匹马自夜色中急驰而来。

    到了栅栏外,马上人一偏腿,人已下了马鞍,马也停下,非但人马的动作,全部整齐划一,连装束打扮,也完全一模一样。

    九个人都是束金冠,紫罗衫,腰悬着长剑,剑鞘上的宝石闪闪生光;只不过其中一个人腰上还束着紫金带,剑穗上悬着龙眼般大的一粒夜明珠。

    九个人都是很英俊的少年,这人更是长身玉立,神采飞扬,在另外八个人的蜂拥中,昂然直入,微笑着道:“在下来迟一步,抱歉,抱歉。”

    他嘴里虽然说抱歉,但满面傲气,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他连半点抱歉的意思都没有。

    九个人穿过院子,昂然来到那白木大门口。

    公孙断突然大声道:“谁是慕容明珠?”

    那紫袍金带的贵公子,双眼微微上翻,冷冷道:“就是我。”

    公孙断厉声道:“三老板请的只是你一个人,叫你的跟班退下去。”

    慕容明珠脸色变了变,道:“他们不能进去?”

    公孙断道:“不能!”

    跟在慕容明珠左右的一个紫衫少年,手握剑柄,似要拔剑。

    突见银光一闪,他的剑还未拔出,已被公孙断的弯刀连鞘削断,断成两截。

    公孙断的刀又入鞘,说道:“谁敢在万马堂拔剑,这柄剑就是他的榜样。”

    慕容明珠脸上阵青阵白,突然反手一掌掴在身旁那少年脸上,怒道:“谁叫你拔剑,还不给我快滚到外面去。”

    这紫衫少年气都不敢吭,垂着头退下。

    叶开觉得很好笑。

    他认得这少年正是昨天晚上,逼他喝酒的那个人。

    这少年好像随时随地都想拔剑,只可惜他的剑总是还未拔出来,就已被人折断。

    转过屏风,就是一间大厅。

    无论谁第一眼看到这大厅,都难免要吃一惊。

    大厅虽然只不过十来丈宽,简直长得令人无法想象。

    一个人若要从门口走到另一端去,说不定要走上一两千步。

    大厅左边的墙上,画着的是万马奔腾,有的引颈长嘶,有的飞鬃扬蹄,每匹马的神态都不同,每匹马都画得栩栩如生,神骏无比。

    另一边粉墙上,只写着三个比人还高的大字,墨渍淋漓,龙飞凤舞:“万马堂”。

    大厅中央,只摆着张白木长桌,长得简直像街道一样,可以容人在桌上驰马。

    桌子两旁,至少有三百张白木椅。

    你若未到过万马堂,你永远无法想象世上会有这么长的桌子,这么大的厅堂!

    厅堂里既没有精致的摆设,也没有华丽的装饰,但却显得说不出的庄严、肃穆、高贵、博大。

    无论谁走到这里,心情都会不由自主地觉得严肃沉重起来。

    长桌的尽头处,一张宽大的交椅上,坐着一个白衣人。

    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谁也看不太清楚,只看见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

    就算屋子里没有别人的时候,他坐得还是规规矩矩,椅子后虽然有靠背,他腰干还是挺得笔直笔直。

    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坐在那里,距离每个人都那么遥远。

    距离红尘中的万事万物,都那么遥远。

    叶开虽然看不见他的面貌神情,却已看出他的孤独和寂寞。

    他仿佛已将自己完全隔绝红尘外,没有欢乐,没有享受,没有朋友。

    难道这就是英雄必须付出的代价?

    现在他似在沉思,却也不知是在回忆昔日的艰辛百战?还是在感慨人生的寂寞愁苦?

    这么多人走了进来,他竟似完全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

    这就是关东万马堂的主人!

    现在他虽已百战成功,却无法战胜内心的冲突和矛盾。

    所以他纵然已拥有一切,却还是得不到自己的安宁和平静!

    云在天大步走了过去,脚步虽大,却走得很轻,轻轻地走到他身旁,弯下腰,轻轻地说了两句话。

    他这才好像突然自梦中惊醒,立刻长身而起,抱拳道:“各位请,请坐。”

    慕容明珠手抚剑柄,当先走了过去。

    公孙断却又一横身,挡住了他的去路。

    慕容明珠脸色微变,沉声说道:“阁下又有何见教?”

    公孙断什么话都不说,只是虎视眈眈盯着他腰悬的剑。

    慕容明珠变色道:“你莫非要我解下这柄剑?”

    公孙断冷然慢慢地点了点头,一字字道:“没有人能带剑入万马堂!”

    慕容明珠脸上阵青阵白,汗珠已开始一粒粒从他苍白挺直的鼻梁上冒出来,握着剑的手,青筋已一根根暴起。

    公孙断还是冷冷地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他,就像是一座山。

    慕容明珠的手却已开始颤抖,似乎也已忍不住要拔剑。

    就在这时,忽然有只干燥稳定的手伸过来,轻轻按住了他的手。

    慕容明珠霍然转身,就看到了叶开那仿佛永远带着微笑的脸。

    叶开微笑着,悠然道:“阁下难道一定要在手里握着剑的时候,才有胆量入万马堂?”

    “当”的一响,剑已在桌上。

    一盏天灯,慢慢地升起,升起在十丈高的旗杆上。

    雪白的灯笼上,五个鲜红的大字:“关东万马堂”。

    紫衫少年们斜倚着栅栏,昂起头,看着这盏灯笼升起。

    有的人已忍不住冷笑:“关东万马堂,哼,好大的气派!”

    只听一人淡淡道:“这不是气派,只不过是种讯号而已。”

    旗杆下本来没有人的,这人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忽然已站在旗杆下,一身白衣如雪。

    他说话的声音很慢,态度安详而沉稳。

    他身上并没有佩剑。

    但他却是江湖中最负盛名的几位剑客之一,“一剑飞花”花满天。

    紫衫少年倒显然并不知道他是谁,又有人问道:“讯号,什么讯号?”

    花满天缓缓道:“这盏灯只不过要告诉过路的江湖豪杰,万马堂内,此刻正有要事相商,除了万马堂主请的客人之外,别的人无论有什么事,最好都等到明天再来。”

    忽然又有人冷笑:“若有人一定要在今天晚上来呢?”

    花满天静静地看着他,突然一伸手,拔出了腰悬的剑。

    他们的距离本来很远,但花满天一伸手,就已拔出了他的剑,随手一抖,一柄百炼精钢的长剑忽然间就已断成了七八截。

    这少年眼睛发直,再也说不出话来。

    花满天将剩下的一小截剑,又轻轻插回他剑鞘里,淡淡道:“外面风沙很大,那边偏厅中备有酒菜,各位何不过去小饮两杯?”

    他不等别人说话,已慢慢地转身走了回去。

    紫衫少年们面面相觑,每个人的手都紧紧握着剑柄,却已没有一个人还敢拔出来。

    就在这时,他们忽然又听到身后有人缓缓说道:“剑不是作装饰用的。不懂得用剑的人,还是不要佩剑的好。”

    这是句很尖刻的话,但他却说得很诚恳。

    因为他并不是想找麻烦,只不过是在向这些少年良言相劝而已。

    紫衫少年们的脸色全变了,转过身,已看到他从黑暗中慢慢地走过来。

    他走得很慢,左脚先迈出一步后,右脚也跟着慢慢地从地上拖过去。

    大家忽然一起转过头去看那第一个断剑的少年,也不知是谁问道:“你昨天晚上遇见的,就是这个跛子?”

    这少年脸色铁青,咬着牙,瞪着傅红雪,忽然道:“你这把刀是不是装饰品?”

    傅红雪道:“不是。”

    少年冷笑道:“如此说来,你懂得用刀?”

    傅红雪垂下眼,看着自己握刀的手。

    少年道:“你若懂得用刀,为什么不使出来给我们看看?”

    傅红雪道:“刀也不是看的。”

    少年道:“不是看的,难道是杀人的?就凭你难道能杀人?”

    他突然大笑,接着道:“你若真有胆子就把我杀了,就算你真有本事。”

    紫衫少年一起大笑,又有人笑道:“你若没这个胆子,也休想从大门里走进,就请你从这栏杆下面爬进去。”

    他们手挽着手,竟真的将大门挡住。

    傅红雪还是垂着头,看着自己握刀的手,过了很久,竟真的弯下腰,慢慢地钻入了大门旁的栏杆。

    紫衫少年们放声狂笑,似已将刚才断剑之耻,忘得干干净净。

    他们的笑声,傅红雪好像根本没有听见。

    他脸上还是全无表情,慢慢地钻过栅栏,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往前走。

    他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时又已湿透。

    紫衫少年的笑声突然一起停顿——也不知是谁,首先看到了地上的脚印,然后就没有人还能笑得出。

    因为大家都已发现,他每走一步,地上就留下一个很深的脚印。

    就像是刀刻出来一般的脚印。

    他显然已用尽了全身每一分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心中的激动和愤怒。

    他本不是个能忍受侮辱的人,但为了某种原因,却不得不忍受。

    他为的是什么?

    花满天远远地站在屋檐下,脸上的表情很奇特,仿佛有些惊奇,又仿佛有些恐惧。

    一个人若看到有只饿狼走入了自己的家,脸上就正是这种表情。

    他现在看着的,是傅红雪!

    剑在桌上。

    每个人都已坐了下来,坐在长桌的尽端,万马堂主的两旁。

    万马堂主还是端端正正,笔直笔直地坐着,一双手平摆在桌上。

    其实这双手已不能算是一双手,他左手已只剩下一根拇指。

    其余的手指已连一点痕迹都不存在——那一刀几乎连他的掌心都一起断去。

    但他还是将这双手摆在桌上,并没有藏起来。

    因为这并不是羞耻,而是光荣。

    这正是他身经百战的光荣痕迹!

    他脸上每一条皱纹,也仿佛都在刻画着他这一生所经历的危险和艰苦,仿佛正在告诉别人,无论什么事都休想将他击倒!

    甚至连令他弯腰都休想!

    但他的一双眸子,却是平和的,并没有带着逼人的锋芒。

    是不是因为那一长串艰苦的岁月,已将他的锋芒消磨?

    还是因为他早已学会,在人面前将锋芒藏起?

    现在,他正凝视着叶开。

    他目光在每个人面前都停留了很久,最后才凝视着叶开。

    他用眼睛的时候,远比用舌头的时候多。

    因为他也懂得,多看可以使人增加智慧,多说却只能使人增加灾祸。

    叶开微笑着。

    万马堂主忽然也笑了笑,道:“阁下身上从来不带刀剑?”

    叶开道:“因为我不需要。”

    万马堂主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不错,真正的勇气,并不是从刀剑上得来的!”

    慕容明珠突然冷笑,道:“一个人若不带刀剑,也并不能证明他就有勇气!”

    万马堂主又笑了笑,淡淡道:“勇气这种东西很奇怪,你非但看不到,感觉不到,也根本没有法子证明的,所以……”

    他目光凝注着叶开,慢慢接道:“一个真正有勇气的人,有时在别人眼中看来,反而像是个懦夫。”

    叶开抚掌道:“有道理……我就认得这么样的一个人。”

    万马堂主立刻追问,道:“这人是谁?”

    叶开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看着刚从屏风后走出来的一个人。

    他笑得很神秘,很奇特。

    万马堂主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也立刻看到了傅红雪。

    傅红雪的脸色在灯光下看来更苍白,苍白得几乎已接近透明。

    但他的眸子却是漆黑的,就像是这无边无际的夜色一样,也不知隐藏着多少危险、多少秘密。

    刀鞘也是漆黑的,没有雕纹,没有装饰。

    他紧紧地握着这柄刀,慢慢地转过屏风,鼻尖上的汗珠还没有干透,就看到了大山般阻拦在他面前的公孙断。

    公孙断正虎视眈眈,盯着他手里的刀。

    傅红雪也在看着自己手里的刀,除了这柄刀外,他仿佛从未向任何人、任何东西多看一眼。

    公孙断沉声道:“没有人能带剑入万马堂,也没有人能带刀!”

    傅红雪沉默着,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从没有人?”

    公孙断道:“没有。”

    傅红雪慢慢地点了点头,目光已从他自己手里的刀,移向公孙断腰带上斜插着的那柄弯刀,淡淡道:“你呢?你不是人?”

    公孙断脸色变了。

    慕容明珠忽然大笑,仰面笑道:“好,问得好!”

    公孙断手握着金杯,杯中酒渐渐溢出,流在他黝黑坚硬如钢的手掌上。金杯已被他铁掌捏扁。

    突然间,金杯飞起,银光一闪。

    扭曲变形的金杯,“叮、叮、叮”落在脚下,酒杯被这一刀削成三截。弯刀仍如亮银般闪着光。

    慕容明珠的大笑似也被这一刀砍断。偌大的厅堂中,死寂无声。

    公孙断铁掌轻抚着刀锋,虎视眈眈,盯着傅红雪,一字字道:“你若有这样的刀,也可带进来。”

    傅红雪道:“我没有。”

    公孙断冷笑道:“你这柄是什么刀?”

    傅红雪道:“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柄刀不是用来砍酒杯的。”

    他要抬起头,才能看见公孙断那粗糙坚毅,如岩石雕成的脸。

    现在他已抬起头,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就转过身,目光中充满了轻蔑与不屑,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脚跟着慢慢地拖过去。

    公孙断突然大喝:“你要走?”

    傅红雪头也不回,淡淡道,“我也不是来看人砍酒杯的。”

    公孙断厉声道:“你既然来了,就得留下你的刀;要走,也得留下刀来才能走!”

    傅红雪停下脚步,还未干透的衣衫下,突然有一条条肌肉凸起。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地问道:“这话是谁说的?”

    公孙断道:“我这柄刀!”

    傅红雪道:“我这柄刀说的却不一样。”

    公孙断衣衫的肌肉也已绷紧,厉声道:“它说的是什么?”

    傅红雪一字字道:“有刀就有人,有人就有刀。”

    公孙断道:“我若一定要留下你的刀又如何?”

    傅红雪道:“刀在这里,人也在这里!”

    公孙断喝道:“好,很好!”

    喝声中,刀光又已如银虹般飞出,急削傅红雪握刀的手。

    傅红雪的人未转身,刀未出鞘,手也没有动。

    眼见这一刀已将削断他的手腕,突听一人大喝:“住手!”

    刀光立刻硬生生顿住,刀锋距离傅红雪的手腕已不及五寸。他的手仍然稳如磐石,纹风不动。

    公孙断盯着他的这双手,额上一粒粒汗珠沁出,如黄豆般滚落。

    他的刀挥出时,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叫他住手。

    第四章与刀共存亡

    这一刀总算没有砍下去!

    又有谁知道这一刀砍下后,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叶开长长吐出口气,脸上又露出了微笑,微笑着看着万马堂主。

    马空群也微笑道:“好,果然有勇气,有胆量。这位可就是花场主三请不来的傅公子?”

    叶开抢着道:“就是他。”

    马空群道:“傅公子既然来了,总算赏光,请,请坐。”

    公孙断霍然回首,目光炯炯,瞪着马空群,嗄声道:“他的刀……”

    马空群目中带着深思之色,淡淡笑道:“现在我只看得见他的人,已看不见他的刀。”

    话中含义深刻,也不知是说,他人的光芒,已掩盖过他的刀,还是在说,真正危险的是他的人,并不是他的刀。只是,他接着忖道:这柄漆黑的刀,似乎与多年前那柄……

    公孙断牙关紧咬,全身肌肉一根根跳动不歇,突然跺了跺脚,“锵”地,弯刀已入鞘。

    又过了很久,傅红雪才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来,远远坐下。他手里还是紧紧握着他的刀。

    他的手就摆在慕容明珠那柄装饰华美、缀满珠玉的长剑旁。漆黑的刀鞘,似已令明珠失色。

    慕容明珠的人也已失色,脸上阵青阵白,突然长身而起。

    云在天目光闪动,本就在留意着他,带着笑道:“阁下……”

    慕容明珠不等他说话,抢着道:“既有人能带刀入万马堂,我为何不能带剑?”

    云在天道:“当然可以,只不过……”

    慕容明珠道:“只不过怎么?”

    云在天淡淡一笑,道:“只不过不知道阁下是否也有剑在人在、剑亡人亡的勇气?”

    慕容明珠又怔住,目光慢慢从他面上冷漠的微笑,移向公孙断青筋凸起的铁掌,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已逐渐僵硬。

    乐乐山一直伏在桌上,似已沉醉不醒,此刻突然一拍桌子,大笑道:“好,问得好……”

    慕容明珠身形一闪,突然一个箭步蹿出,伸手去抓桌上的剑。

    只听“哗啦啦”的一阵响,又有七柄剑被人抛在桌上。

    七柄装饰同样华美的剑,剑鞘上七颗同样的宝石在灯下闪闪生光。

    慕容明珠的手在半空中停顿,手指也已僵硬。

    花满天不知何时已走了进来。面上全无表情,静静地看着他,淡淡道:“阁下若定要佩剑在身,就不如将这七柄剑一起佩在身上。”

    乐乐山突又大笑道:“关东万马堂果然是藏龙卧虎之地,看来今天晚上,只怕有人是来得走不得了!”

    马空群双手摆在桌上,静静地坐在那里,还是坐得端端正正,笔笔直直。

    这地方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他好像永远都是置身事外的。

    他甚至连看都没有去看慕容明珠一眼。

    慕容明珠的脸已全无血色,盯着桌上的剑,过了很久,才勉强问了句:“他们的人呢?”

    花满天道:“人还在。”

    云在天又笑了笑,悠然道:“世上能有与剑共存亡这种勇气的人,好像还不太多。”

    乐乐山笑道:“所以聪明人都是既不带刀,也不带剑的。”

    他的人还是伏在桌上,也不知是醉是醒,又伸出手在桌上摸索着,喃喃道:“酒呢?这地方为什么总是只能找得着刀剑,从来也找不着酒的?”

    马空群终于大笑,道:“好,问得好,今日相请各位,本就是为了要和各位同谋一醉的——还不快摆酒上来?”

    乐乐山抬起头,醉眼惺忪,看着他,道:“是不是不醉无归?”

    马空群道:“正是。”

    乐乐山道:“若是醉了呢?能不能归去?”

    马空群道:“当然。”

    乐乐山叹了口气,头又伏在桌上,喃喃道:“这样子我就放心了……酒呢?”

    酒已摆上。

    金樽,巨觥,酒色翠绿。

    慕容明珠的脸也像是已变成翠绿色的,也不知是该坐下,还是该走出去。

    叶开突地一拍桌子,道:“如此美酒,如此畅聚,岂可无歌乐助兴?久闻慕容公子文武双全,妙解音律,不知是否可为我等高歌一曲?”

    慕容明珠终于转过目光,凝视着他。

    有些人的微笑永远都不会怀有恶意的,叶开正是这种人。

    慕容明珠看了他很久,突然长长吐出口气,道:“好!”

    他取起桌上巨觥,一饮而尽,竟真的以箸击杯,曼声而歌:

    “天皇皇,地皇皇。眼流血,月无光。一入万马堂,刀断刃,人断肠。”

    云在天脸色又变了。

    公孙断霍然转身,怒目相视,铁掌又已按上刀柄。

    只有马空群还是不动声色,脸上甚至还带着种很欣赏的表情。

    慕容明珠已又饮尽一觥,仿佛想以酒壮胆,大声道:“这一曲俚词,不知各位可曾听过?”

    叶开抢着道:“我听过!”

    慕容明珠目光闪动,道:“阁下听了之后,有何意见?”

    叶开笑道:“我只觉得这其中有一句妙得很。”

    慕容明珠道:“只有一句?”

    叶开道:“不错,只有一句。”

    慕容明珠道:“哪一句?”

    叶开闭起眼睛,曼声而吟:“刀断刃,人断肠……刀断刃,人断肠……”

    他反复低诵了两遍,忽又张开眼,眼角瞟着马空群,微笑着道:“却不知堂主是否也听出了这其中妙在哪里?”

    马空群淡淡道:“愿闻高见。”

    叶开道:“刀断刃,人断肠——为何不说是剑断刃,偏偏要说刀断刃呢?”

    他目光闪动,看了看慕容明珠,又看了看傅红雪,最后又盯在马空群脸上。

    傅红雪静静地坐在那里,静静地凝视着手里的刀,瞳孔似在收缩。

    慕容明珠的眼睛里却发出了光,不知不觉中已坐下去,嘴角渐渐露出一丝奇特的笑意。

    等他目光接触到叶开时,目中就立刻充满了感激。

    飞天蜘蛛想必也不是个多嘴的人,所以才能一直用他的眼睛。

    此刻他已下了决心,一定要交叶开这朋友。

    “做他的朋友似乎要比做他的对头愉快得多,也容易得多。”

    看出了这一点,飞天蜘蛛就立刻也将面前的一觥酒喝了下去,皱着眉道:“是呀,为什么一定要刀断刃呢,这其中的玄妙究竟在哪里?”

    花满天沉着脸,冷冷道:“这其中的玄妙,只有唱出这首歌来的人才知道,各位本该去问他才是。”

    叶开微笑着点了点头,道:“有道理,在下好像是问错了人……”

    马空群突然笑了笑,道:“阁下并没有问错。”

    叶开目光闪动,道:“堂主莫非也……”

    马空群打断了他的话,沉声道:“关东刀马,天下无双。这句话不知各位可曾听说过?”

    叶开道:“关东刀马?……莫非这刀和马之间,本来就有些关系?”

    马空群道:“不但有关系,而且关系极深。”

    叶开道:“噢!”

    马空群道:“二十年前,武林中只知有神刀堂,不知有万马堂。”

    叶开道:“但二十年后,武林中却已只知有万马堂,不知有神刀堂。”

    马空群脸上笑容已消失不见,又沉默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一字字缓缓道:“那只因神刀堂的人,已在十九年前死得干干净净!”

    他脸色虽然还是很平静,但脸上每一条皱纹里,仿佛都隐藏着一种深沉的杀机,令人不寒而栗。

    无论谁只要看了他一眼,都绝不敢再看第二眼。

    但叶开却还是盯着他,追问道:“却不知神刀堂的人,又是如何死的?”

    马空群道:“死在刀下!”

    乐乐山突又一拍桌子,喃喃说道:“善泳者溺于水,神刀手死在别人的刀下,古人说的话,果然有道理,有道理……酒呢?”

    马空群凝视着自己那只被人一刀削去四指的手,等他说完了,才一字字接着道:“神刀堂的每个人,都是万马堂的兄弟,每个人都被人一刀砍断了头颅,死在冰天雪地里,这一笔血债,十九年来万马堂中的弟兄未曾有一日忘却!”

    他霍然抬起头,目光刀一般逼视着叶开,沉声道:“阁下如今总该明白,为何一定要刀断刃了吧?”

    叶开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神色还是很坦然,沉吟着,又问道:“十九年来,堂主难道还没有查出真凶是谁?”

    马空群道:“没有。”

    叶开道:“堂主这只手……”

    马空群道:“也是被那同样的一柄刀削断的。”

    叶开道:“堂主认出了那柄刀,却认不出那人的面目?”

    马空群道:“刀无法用黑巾蒙住脸。”

    叶开又笑了,道:“不错,刀若以黑巾蒙住,就无法杀人了。”

    傅红雪目光还是凝视着自己手里的刀,突然冷冷道:“刀若在鞘中呢?”

    叶开道:“刀在鞘中,当然也无法杀人。”

    傅红雪道:“刀在鞘中,是不是怕人认出来?”

    叶开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一件事。”

    傅红雪在听着。

    叶开笑了笑,道:“我知道我若跟十九年前那血案有一点牵连,就绝不会带刀入万马堂来。”

    他微笑着,接着道:“除非我是个白痴,否则我宁可带枪带剑,也绝不会带刀的。”

    傅红雪慢慢地转过头,目光终于从刀上移向叶开的脸,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这是他第一次看人看得这么久——说不定也是最郑重的一次!

    慕容明珠目中已有了酒意,突然大声道:“幸亏这已是十九年前的旧案,无论是带刀来也好,带剑来也好,都已无妨。”

    花满天冷冷道:“那倒未必。”

    慕容明珠道:“在座的人,除了乐大先生外,十九年前,只不过是个孩子,哪有杀人的本事呢?”

    花满天忽然改变话题,问道:“不知阁下是否已成了亲?”

    慕容明珠显然还猜不透他问这句话的用意,只好点了点头。

    花满天道:“有没有儿女?”

    慕容明珠道:“一儿一女。”

    花满天道:“阁下若是和人有仇,等阁下老迈无力时,谁会去替阁下复仇?”

    慕容明珠道:“当然是我的儿子。”

    花满天笑了笑,不再问下去。

    他已不必再问下去。

    慕容明珠怔了半晌,勉强笑道:“阁下难道怀疑我们其中有人是那些凶手的后代?”

    花满天拒绝回答这句话——拒绝回答通常也是种回答。

    慕容明珠涨红了脸,道:“如此说来,堂主今日请我们来,莫非还有什么特别的用意?”

    马空群的回答很干脆:“有!”

    慕容明珠道:“请教!”

    马空群缓缓道:“既有人家,必有鸡犬。各位一路前来,可曾听到鸡啼犬吠之声?”

    慕容明珠道:“没有。”

    马空群道:“各位可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慕容明珠道:“也许这地方没有人养鸡养狗。”

    马空群道:“边城马场之中,怎么会没有牧犬和猎狗?”

    慕容明珠道:“有?”

    马空群道:“单只花场主一人,就养了十八条来自藏边的猛犬。”

    慕容明珠用眼角瞧着花满天,冷冷道:“也许花场主养的狗都不会叫——咬人的狗本就不叫的。”

    花满天沉着脸道:“世上绝没有不叫的狗。”

    乐乐山忽又抬起头,笑了笑道:“只有一种狗是绝不叫的。”

    花满天道:“死狗?”

    乐乐山大笑,道:“不错,死狗,只有死狗才不叫,也只有死人才不说话……”

    花满天皱了皱眉,道:“喝醉了的人呢?”

    乐乐山笑道:“喝醉了的人不但话特别多,而且还专门说讨厌话。”

    花满天冷冷道:“这倒也是真话。”

    乐乐山又大笑,道:“真话岂非本就总是令人讨厌的……酒,酒呢?”

    他笑声突然中断,人已又倒在桌上。

    花满天皱着眉,满脸俱是厌恶之色。

    云在天忽然抢着道:“万马堂中,本有公犬二十一条,母犬十七条,共计三十八条;饲鸡三百九十三只,平均每日产卵三百枚,每日食用肉鸡约四十只,还不在此数。”

    此时此刻,他居然好像账房里的管事一样,报起流水账来了。

    叶开微笑道:“却不知公鸡有几只?母鸡有几只?若是阴盛阳衰,相差太多,场主就该让公鸡多多进补才是,也免得影响母鸡下蛋。”

    云在天也笑了笑,道:“阁下果然是个好心人,只可惜现在已用不着了。”

    叶开道:“为什么?”

    云在天忽然也沉下了脸,一字字道:“此间的三十八条猛犬,三百九十三只鸡,都已在一夜之间,死得干干净净。”

    叶开皱了皱眉,道:“是怎么死的?”

    云在天脸色更沉重,道:“被人一刀砍断了脖子,身首异处而死。”

    慕容明珠突又笑道:“场主若是想找出那杀鸡屠狗的凶手,我倒有条线索。”

    云在天道:“哦?”

    慕容明珠道:“那凶手想必是个厨子,若叫我一口气连杀这么多只鸡,我倒还没有那样的本事。”

    云在天沉着脸,道:“不是厨子。”

    慕容明珠忍住笑道:“怎见得?”

    云在天沉声道:“此人一口气杀死了四百多头鸡犬,竟没有人听到丝毫动静,这是多么快的刀法!”

    叶开点了点头,大声道:“端的是一把快刀!”

    云在天道:“像这么快的刀,莫说杀鸡屠狗,要杀人岂非也方便得很。”

    叶开微笑道:“那就得看他要杀的人是谁了。”

    云在天目光却已盯在傅红雪身上,道:“阁下这柄刀,不知是否能够一口气砍断四百多头鸡犬的头颅?”

    傅红雪脸上还是全无表情,冷冷道:“杀鸡屠狗,不必用这柄刀。”

    云在天忽然一拍手,道:“这就对了。”

    叶开道:“什么事对了?”

    云在天道:“身怀如此刀法,如此利器的人,又怎会在黑夜之间,特地来杀鸡屠狗?”

    叶开笑道:“这人若不是有毛病,想必就是闲得太无聊。”

    云在天目光闪动,道:“各位难道还看不出,他这样做的用意何在?”

    叶开道:“看不出。”

    云在天道:“各位就算看不出,但有句话想必也该听说过的。”

    慕容明珠接着问道:“什么话?”

    云在天目中似乎突然露出一丝恐惧之色,一字字缓缓道:“鸡犬不留!”

    慕容明珠悚然动容,失声道:“鸡犬不留?……为什么要鸡犬不留?”

    云在天冷冷道:“若不赶尽杀绝,又怎么能永绝后患?”

    慕容明珠道:“为什么要赶尽杀绝?难道……难道十九年前杀尽神刀门下的那批凶手,今日又到万马堂来了?”

    云在天道:“想必就是他们。”

    他虽然在勉强控制自己,但脸色也已发青,说完了这句话,立刻举杯一饮而尽,才慢慢地接着道:“除了他们之外,绝不会有别人!”

    慕容明珠道:“怎见得?”

    云在天道:“若不是他们,为何要先杀鸡犬,再来杀人?这岂非打草惊蛇?”

    慕容明珠道:“他们又为何要这样做?”

    云在天紧握双拳,额上也已沁出汗珠,咬着牙道:“只因他们不愿叫我们死得太快,死得太容易!”

    夜色中隐隐传来马嘶,更衬得万马堂中静寂如死。

    秋风悲号,天地间似也充满了阴森肃杀之意。

    边城的秋夜,本就时常令人从心里一直冷到脚跟。

    傅红雪还是一直凝视着手里的刀,叶开却在观察着每个人。

    公孙断不知何时,又开始不停地一大口、一大口喝着酒。

    花满天已站起来,背负着双手,在万马奔腾的壁画下踱来踱去,脚步沉重得就像是抱着条几百斤重的铁链子。

    飞天蜘蛛脸色发白,仰着脸,看着屋顶出神,也不知想着什么?

    慕容明珠刚喝下去的酒,就似已化为冷汗流出——这件十九年前的旧案,若是真的和他完全无关,他为什么要如此恐惧?

    马空群虽然还是不动声色,还是端端正正、笔笔直直地坐在那里,就仿佛还是完全置身事外。

    可是他的一双手,却已赫然按入了桌面,竟已嵌在桌面里。

    “一醉解千愁,还是醉了的人好。”

    但乐乐山是真的醉了么?

    叶开嘴角露出了微笑,他忽然发觉,唯一真正没有改变的人,就是他自己。

    烛泪已残,风从屏风外吹进来,吹得满堂烛火不停地闪动,照着每个人的脸阵青阵白阵红,看来就好像每个人心里都不怀好意。

    过了很久,慕容明珠才勉强笑了笑,道:“我还有件事不懂。”

    云在天道:“哦?”

    慕容明珠道:“他们已杀尽了神刀堂的人,本该是你们找他们复仇才对,他们为什么反而会先找上门来了?”

    云在天沉声道:“神刀、万马,本出一门,患难同当,恩仇相共。”

    慕容明珠道:“你的意思是说,他们和万马堂也有仇?”

    云在天道:“而且必定是不解之仇!”

    慕容明珠道:“那么他们又为何等到十九年后,才来找你们?”

    云在天目光似乎在眺望着远方,缓缓道:“十九年前的那一战,他们虽然将神刀门下斩尽杀绝,但自己的伤损也很重。”

    慕容明珠道:“你是说,那时他们已无力再来找你们?”

    云在天冷冷道:“万马堂崛起关东,迄今已三十年,还没有人敢轻犯万马堂中的一草一木。”

    慕容明珠道:“就算那时他们要休养生息,也不必要等十九年。”

    云在天目光忽然刀一般盯在他脸上,一字字道:“那也许只因为他们本身已伤残老弱,所以要等到下一代成长后,才敢来复仇!”

    慕容明珠悚然动容道:“阁下难道真的对我们有怀疑之意?”

    云在天沉声道:“十九年前的血债犹新,今日的新仇又生,万马堂上上下下数百弟兄,性命都已系于这一战,在下等是不是要分外小心?”

    慕容明珠亢声道:“但我们只不过是昨夜才刚到这里的……”

    叶开忽又笑了笑,道:“就因为我们是昨夜刚到的陌生人,所以嫌疑才最重。”

    慕容明珠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这件事也是昨夜才发生的。”

    慕容明珠道:“难道我们一到这里,就已动手,难道就不可能是已来了七八天的人?”

    叶开缓缓道:“十九年的旧恨,本就连片刻都等不得,又何况七八天?”

    慕容明珠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喃喃道:“这道理不通,简直不通。”

    叶开笑道:“通也好,不通也好,我们总该感激才是。”

    慕容明珠道:“感激?”

    叶开举起金杯,微笑道:“若不是我们的嫌疑最重,今日又怎能尝到万马堂窖藏多年的美酒!”

    乐乐山突又一拍桌子,大笑道:“好,说得好,一个人只要能凡事想开些,做人就愉快得多了……酒,酒呢……”

    这次他总算摸着了酒杯,立刻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慕容明珠冷冷道:“这酒阁下居然还能喝得下去,倒也不容易。”

    乐乐山瞪眼道:“只要我没做亏心事,管他将我当作杀鸡的凶手也好,杀狗的凶手也好,都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这酒我为什么喝不下去?……酒呢?还有酒没有?”

    酒来的时候,他的人却又已倒在桌上,一瞬间又已鼾声大作。

    花满天用眼角瞅着他,像是恨不得一把将这人从座上揪起来,掷出门外去。

    对别的人、别的事,花满天都很能忍耐,很沉得住气。

    否则他又怎会在风沙中站上一夜?

    但只要一看见乐乐山,他火气好像立刻就来了,冷漠的脸上也忍不住要露出憎恶之色。

    叶开觉得很有趣。

    无论什么事,只要有一点点特别的地方,他都绝不会错过的,而且一定会觉得很有趣。

    他在观察别人的时候,马空群也正在观察着他,显然也觉得他很有趣。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两人目光突然相遇,就宛如刀锋相接,两个人的眼睛里,都似已迸出了火花。

    马空群勉强笑了笑,仿佛要说什么。

    但这时慕容明珠突又冷笑道:“现在我总算完全明白了。”

    云在天道:“明白了什么?”

    慕容明珠道:“三老板想必认为我们这五个人中,有一人是特地来寻仇报复的,今日将我们找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要找出这人是谁!”

    马空群淡淡道:“能找得出么?”

    慕容明珠道:“找不出,这人脸上既没有挂着招牌,若要他自己承认,只怕也困难得很!”

    马空群微笑道:“既然找不出,在下又何必多此一举?”

    叶开立刻也笑道:“多此一举的事,三老板想必是不会做的。”

    马空群道:“还是叶兄明见。”

    慕容明珠抢着道:“今夜这一会,用意究竟何在?三老板是否还有何吩咐?抑或真的只不过是请我们大吃大喝一顿的?”

    词锋咄咄逼人,这一呼百诺的贵公子,三杯酒下肚,就似已完全忘记了刚才的解剑之耻。

    富贵人家的子弟,岂非本就大多是胸无城府的人?

    但这一点叶开好像也觉得很有趣,好像也在慕容明珠身上,发现了一些特别之处了。

    马空群沉吟着,忽然长身而起,笑道:“今夜已夜深,回城路途遥远,在下已为各位准备了客房,但请委屈一宵,有话明天再说也不迟。”

    叶开立刻打了个呵欠,道:“不错,有话明天再说也不迟。”

    飞天蜘蛛笑道:“叶兄倒真是个很随和的人。只可惜世上并不是人人都像叶兄这样随和的。”

    马空群目光炯炯,道:“阁下呢?”

    飞天蜘蛛叹了口气,苦笑道:“像我这样的人,想不随和也不行。”

    慕容明珠眼睛盯着桌上的八柄剑,道:“何况这里至少总比镇上的客栈舒服多了。”

    马空群道:“傅公子……”

    傅红雪淡淡道:“只要能容我这柄刀留下,我的人也可留下。”

    乐乐山忽然大声道:“不行,我不能留下。”

    花满天立刻沉下了脸,道:“为什么不能留下?”

    乐乐山道:“那小子若是半夜里来,杀错了人,一刀砍下我的脑袋来,我死得岂非冤枉?”

    花满天变色道:“阁下是不是一定要走?”

    乐乐山醉眼乜斜,突又笑了笑,道:“但这里明天若还有好酒可喝,我就算真的被人砍下了脑袋,也认命了。”

    每个人都站了起来,没有人坚持要走。

    每个人都已感觉到,这一夜虽然不能很平静度过,但还是比走的好。

    一个人夤夜走在这荒原上,岂非任何事都可能发生的?

    只有公孙断,却还是大马金刀坐在那里,一大口、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