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下) 第二十七章 出鞘一刀
书迷正在阅读:从火影开始诸天交易、全球moba:我觉醒了最强天赋、人在木叶,掌控十二符咒、我打造节目,曝光内幕、铠魂时代:开局觉醒铠,刀刀万爆、古龙文集·绝代双骄(共4册)、百分百大脑、卧虎藏龙、冰川天女传、古龙文集·武林外史(全3册)
丁灵琳道:“他去你就要去?” 叶开笑笑。 丁灵琳道:“你对他的事,为什么总是比对我还关心?” 叶开又笑笑。 丁灵琳盯着他道:“我总觉得你跟他好像有点很特别的关系,究竟是什么关系?” 叶开笑道:“你难道连他的醋也要吃?莫忘记他是个男人。” 丁灵琳道:“男人又怎么样?男人跟男人,有时候也会……”这句话没说完,她自己也笑了,红着脸笑了。 叶开却在沉思着,道:“想当年,薛斌也是条好汉,一百零八招开天辟地盘古神斧,也曾横扫过太行山,却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丁灵琳道:“你难道生怕傅红雪不是他的对手,所以要赶去相助?” 叶开笑了笑,道:“若连傅红雪的刀都不是他的敌手,我赶去又有什么用?” 丁灵琳凝视着他,道:“你的功夫难道远不如傅红雪?” 叶开道:“据我所知,他刀法很快,当今天下已没有人能比得上。” 丁灵琳道:“可是我听到很多人说过,你也有柄很可怕的刀。” 叶开道:“哦?” 丁灵琳道:“而且是柄看不见的刀。” 叶开道:“哦?” 丁灵琳道:“你少装糊涂,我只问你,你的那柄刀,是不是小李飞刀的真传?” 叶开叹了口气,道:“小李飞刀就是小李飞刀,除了小李探花自己的之外,就没有第二家。”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那种刀本就是没有人能学得会的。知道了吧!” 丁灵琳道:“你呢?” 叶开苦笑道:“我若能学会他的一成,就已心满意足。” 丁灵琳嫣然道:“想不到你居然也会变得这么谦虚起来了。” 叶开道:“我本来就是个很谦虚的人。” 丁灵琳道:“只可惜有点不老实。” 叶开正色道:“所以你最好还是不要跟着我,我毛病若是来了,忽然把你强奸了也说不定。” 丁灵琳的脸又红了。她咬着嘴唇,用眼角瞟着叶开道:“你要是不敢,你就是个龟孙子。” 第三十三章刀下亡魂 凌晨,秋寒满衾。 翠浓醒了,她醒得很早,可是她醒来的时候,已看不见她枕畔的人。 枕上还残留傅红雪的气息。可是他的人呢? 一种说不出的孤独和恐惧,忽然涌上翠浓的心,她的心沉了下去。 她还记得昨夜傅红雪说的话:“有些事你虽然不想做,但却非做不可。” 当然她也承认。无论谁在这一生中,至少都做过一两件他本不愿做的事。 现在她终于明白傅红雪这句话的意思。 “我不想走的,但是我不能不走。” 风吹着窗纸,苍白得就像是她的脸。 风真冷。 她痴痴地听着窗外的风声,她并没有流泪,可是她全身却已冰冷。 乳白色的晨雾刚刚从秋草间升起,草上还带着昨夜的露珠,一条黄泥小径蜿蜒从田陌间穿出去。傅红雪走在小径上,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左腿先迈出一步,右腿再跟着慢慢地拖过去。 漆黑的刀,苍白的脸。 “我不想走的,可是我不能不走!” 他也并没有流泪,只不过心头有点酸酸的,又酸又苦又涩。 可是他的痛苦并不深,因为这次并不是翠浓离开了他,而是他主动离开了翠浓。 “……我只知道离开了你十二天之后,再也不想离开你片刻。” 对这句话,他并不觉得歉疚,因为当时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确是真心的。 那时本是他最软弱的时候。一个人空虚软弱时,往往就会说出些连他自己也想不到自己会说出来的话。 当时他的确想她,感激她,需要她。因为她令他恢复了尊严和自信,令他觉得自己并不是个被遗弃了的人。 然后他的情感渐渐平静。 然后他就想起了各种事,想起了她的过去、她的职业、她的虚荣。 想起了她悄悄溜走的那一天,尤其令他忘不了的是,那赶车的小伙子搂着她走入客栈的情况。 那十三天,他们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在…… 他拥抱着她光滑柔软的胴体时,忽然觉得一阵说不出的恶心。 “……那已是过去的事,我们为什么不能将过去的事一起忘记?” 现在他才知道,有些事是永远忘不了的,你愈想忘记它,它愈要闯到你的心底来。 那时他不禁又想起她一掌将那小伙子掴倒在地上的情况。 “以后说不定她还是会悄悄溜走的,因为她本就是个无情无义的人。” 忽然间,所有的爱全都变成了恨,他本来就是生长在仇恨中的。 “何况我本来就无法供养她,何况我要去做的事她本就不能跟着。 “我走了,反而对她好。 “现在她可以去找别人了,去找比我更适合她的人,很快她就会将我忘记。 “过两年,她说不定真能将银子一车车运回去。” 一个人若要为自己找借口,那实在是件非常容易的事。 一个人要原谅自己更容易。 他已完全原谅了自己。翠浓若是永远不再回来,他也许会思念一生,痛苦一生,可是她现在已回来。 他情感的创伤,很快就收起了口,结起了疤,伤疤是硬的,硬而麻木。 “既然她迟早要走,我为什么不先走呢?” 秋意很深,秋色更浓。 远山是枯黄色的,秋林也是枯黄色,在青灰色的苍穹下,看来有种神秘而凄艳的美。 傅红雪慢慢地走过去。他走得虽慢,却绝不留下来,因为他知道秋林后就是好汉庄。 好汉庄就像它的主人一样,已在垂垂老矣。 墙上已现出鱼纹,连油漆都很难掩饰得住,风吹着窗棂时,不停地咯咯发响。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正照在架上的铁斧上。 一柄六十三斤的大铁斧。 薛斌背负着双手,站在阳光下,凝视着这柄铁斧。 在他说来,这已不仅是柄斧头而已,而是曾经陪他出生入死,身经百战的伙计。三十年前,这柄铁斧陪他入过龙潭,闯过虎穴,横扫过太行山。现在这柄铁斧还是和三十年前一样,看来还是那么刚健,还是在闪闪地发着光。 可是铁斧的主人呢? 薛斌抬起手掩住嘴,轻轻地咳嗽着,阳光照在他身上,虽然还只不过是刚升起来的阳光,但在他感觉中,却好像是夕阳。 他自己却连夕阳无限好的时光都已过去,他的生命已到了深夜。 枣木桌上,有一卷纸,那正是他在城里的旧部,用飞鸽传来的书信。 现在他已知道他的朋友和儿子都已死在一个少年人的刀下,这少年人叫傅红雪。 薛斌当然知道这并不是他的真名实姓。他当然姓白。 白家的人用的刀,却是漆黑的——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薛斌很了解那是柄什么样的刀。他曾亲眼看到过同样的一柄刀,在眨眼间连杀三位武林中的一流高手。 现在他身上还有一条刀疤,从喉头直穿脐下,若不是他特别侥幸,若不是对方力已将竭,这一刀已将他劈成两半。直到十几年后,他想起那时刀光劈下时的情况,手心还是会忍不住淌出冷汗。有时他在睡梦间都会被惊醒,梦见有人又拿着同样一柄漆黑的刀来找他,将他一刀劈成两半。 现在这人果然来了! 铁斧还在闪着光。 他挽起衣袖,紧握住斧柄,挥起。 昔年他也曾用这柄铁斧,劈杀太行巨盗达三十人之多,但现在这柄铁斧却似已重得多了,有时他甚至已不能将它使完那一百零八招。 他决心还要再试一试。 大厅中很宽阔,他挥舞铁斧,移身错步,刹那间,只见斧影满厅,风声虎虎,看来的确还有几分昔年横扫太行山的雄风威力。 可是他自己知道,他已力不从心了。使到第七十八招式,他已气喘如牛,这还只不过是他自己一个人在练,若是遇到强敌时,只怕连十招都很难。 他喘息,放下铁斧。 桌上有酒。他喘息着坐下来,为自己斟了满满一杯,仰起脖子喝下去。 他发现自己连酒量都已大不如前了,以前他可以连尽十觥,现在只不过喝了三大杯,就已酒意上涌,连脸都红了。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家人,佝偻着身子,慢慢地走了进来。 他幼时本是薛斌的书童,在薛家已近六十年。 少年时,他也是个精壮的小伙子,也舞得起三十斤重的铁斧,也杀过些绿林好汉。但现在,他不但背已驼,腰已弯,身上的肌肉已松弛,而且还得了气喘病,走几步路都会喘起来。 薛斌看见他,就好像看见自己一样。 “岁月无情,岁月为什么如此无情?” 薛斌在心里叹了口气,道:“我吩咐你的事,已办妥了吗?” 其实他本不必问的,这老家人对他的忠心,他比谁都知道得更清楚。 老家人垂着手,道:“庄丁、马夫,连后院的丫头和老妈子,一共是三十五个人,现在全都已打发走了,每个人都发了五百两银子,已足够他们做个小生意,过一辈子了。” 薛斌点点头,道:“很好。” 老家人道:“现在库里的现银还剩下一千五百三十两。” 薛斌道:“很好,你全都带走吧。” 老家人垂下头,道:“我……我不走。” 薛斌道:“为什么?” 老家人满是皱纹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深深道:“今年我已六十八了,我还能走到什么地方去?” 薛斌也不再说。他知道他们都一样已无路可走。 风吹着院子里的梧桐,天地间仿佛充满了剪不断的哀愁。 薛斌忽然道:“来,你也过来喝杯酒。” 老家人没有推辞,默默地走过来,先替他主人斟满一杯,再替自己倒了一杯。 他的手在抖。 薛斌看着他,目中充满了怜惜之色。也许他可怜的并不是这老家人,而是他自己。 “不错,我记得你今年的确已六十八岁,我们是同年的。” 老家人垂首道:“是。” 薛斌道:“我记得你到这里来的那一年,我才只八岁。” 老家人道:“是。” 薛斌仰面长叹,道:“六十年,一眨眼间,就是六十年了,日子过得真快。” 老家人道:“是。” 薛斌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在这一生中,杀过多少人?” 老家人道:“总有二三十个。” 薛斌道:“玩过多少女人呢?” 老家人眼角的皱纹里,露出一丝笑意,道:“那就记不清了。” 薛斌也微笑着,道:“我知道前年你还把刚来的那小丫头开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老家人也不否认,微微笑道:“那小丫头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刚才还是偷偷地多给了她一百两银子。” 薛斌也笑道:“你对女人一向不小气,这点我也知道。” 老家人道:“这点我是跟老爷你学的。” 薛斌大笑,道:“我杀的人固然比你多,玩的女人也绝不比你少。” 老家人道:“当然。” 薛斌道:“所以我们可以算是都已经活够了。” 老家人道:“太够了。” 薛斌大笑道:“来,我们干杯。” 他们只喝了两杯。 第三杯酒刚斟满,他们已看见一个人慢慢地走入了院子。 苍白的脸,漆黑的刀。 梧桐并没有锁住浓秋。 傅红雪站在梧桐下,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 薛斌也在看着他,看着那柄漆黑的刀,神情居然很平静。 傅红雪忽然道:“你姓薛?” 薛斌点点头。 傅红雪道:“薛大汉是你的儿子?” 薛斌又点点头。 傅红雪道:“十九年前,那……” 薛斌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不必再问了,你要找的人,就是我。” 傅红雪凝视着他,一字字道:“就是你?” 薛斌点点头,忽然长长叹息,道:“那天晚上的雪很大。” 傅红雪的瞳孔在收缩,道:“你……你还记得那天晚上的事?” 薛斌道:“当然记得,每件事都记得。” 傅红雪道:“你说。” 薛斌道:“那天晚上我到了梅花庵时,已经有很多人在那里了。” 傅红雪道:“都是些什么人?” 薛斌道:“我看不出,我们每个人都是蒙着脸的,彼此间谁也没有说话。” 傅红雪也没有说话。 薛斌道:“我相信他们也认不出我是谁,因为那时我带的兵器也不是这柄铁斧,而是柄鬼头大刀。” 傅红雪道:“说下去。” 薛斌道:“我们在雪地里等了很久,冷得要命,忽然听见有人说,人都到齐了。” 傅红雪道:“说话的人是马空群?” 薛斌道:“不是!马空群正在梅花庵里喝酒。” 傅红雪道:“说话的人是谁?他怎么知道一共有多少人要去?难道他也是主谋之一?” 薛斌笑了笑,笑得很神秘,道:“我就算知道,也绝不会告诉你。” 他很快地接着道:“又过了一阵子,白家的人就从梅花庵里走出来,一个个喝得醉醺醺的,看样子乐得很。” 傅红雪咬着牙,道:“是谁第一个动的手?” 薛斌道:“先动手的,是几个善使暗器的人,但他们并没有得手。” 傅红雪道:“然后呢?” 薛斌道:“然后大家就一起冲过去,马空群是第一个上来迎战的,但忽然间,他却反手给了白天羽一刀。” 傅红雪满面悲愤,咬着牙,一字字道:“他逃不了的。” 薛斌淡淡道:“他逃不逃得了,都跟我完全没有关系。” 傅红雪冷冷道:“你也休想逃。” 薛斌道:“我根本就没有逃走的意思,我本就是在这里等着你的!” 傅红雪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薛斌道:“只有一句。” 他举杯一饮而尽,接着道:“那次我们做的事,虽然不够光明磊落,但现在若回到十九年前,我还是会同样再做一次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薛斌道:“因为白天羽实在不是个东西。”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血红,眼睛也已血红,嘶声道:“你出来。” 薛斌道:“我为什么要出来?” 傅红雪道:“拿你的铁斧。” 薛斌道:“那也用不着。” 他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奇特,微笑着看了看他的老家人,道:“是时候了。” 老家人道:“是时候了。” 薛斌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老家人道:“也只有一句。” 他忽然也笑了笑,一字字道:“那白天羽实在不是个东西!” 这句话说完,傅红雪已燕子般掠进来。 但他已迟了。 薛斌和他的老家人都已倒下去,大笑着倒了下去。 他们胸膛上都已刺入了一柄刀。 一柄锋利的短刀。 刀柄握在他们自己的手里。 风吹着梧桐,风剪不断,愁也剪不断。 但仇恨却可以断的——剪不断,却砍得断。 薛斌用自己的刀,砍断了这段十九年的冤仇。 现在已没有人能再向他报复。 就连傅红雪也不能! 他只有看着,看着地上的两个死人,死人的脸上,仿佛还带着揶揄的微笑,仿佛还在对他说:“我们已活够了,你呢?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活的?” 为了复仇? 这段仇恨是不是真的应该报复? “那次我们做的事,虽然不够光明磊落,但现在若回到十九年前,我还是会同样再做一次!” “洁如本来是我的,但是白天羽却用他的权威和钱财,强占了她。” “我为什么要说谎?你难道从未听说过你父亲是个怎么样的人,那么我可以告诉你,他是个……” “我也只有一句话要说,那白天羽实在不是个好东西!” 薛斌的话、柳东来的话、老家人的话,就像是汹涌的浪涛,一阵阵向他卷过来。 他们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他们说的话为什么全都一样? 傅红雪拒绝相信。 他父亲在他心目中,本来是个神,他一向认为别人也将他父亲当作神。 但现在,他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恐惧,因为现在就连他自己也开始怀疑。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在武林中极有身份地位的人,都不惜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孤注一掷,不顾一切地要去杀他?” 这问题有谁能回答?有谁能解释? 傅红雪自己不能。 他站在那里,看着地上的尸身,身子又开始不停地发抖。 风吹进来,吹起了死人头上的白发。 他们都已是垂暮的老人,他们做的事就算真的不可宽恕,也未必一定要杀了他们。 傅红雪对自己做的事是否正确,忽然也起了怀疑。 他本是为了复仇而生,为了复仇而活着的。 但现在他却已不知该怎么办了。 是不是应该再去追杀别的人? 还是应该饶恕了他们? 这仇恨若是根本不应该去报复,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死人的脸,已渐渐僵硬,脸上那种揶揄的笑容,变得更奇特诡秘。 他们的眼睛本是凸出来的,现在眼睛里竟突然流下泪来。死人绝不会流泪。 他们流的不是泪,是血! 他们的嘴角也在流血,七孔中都在流血,一种紫黑色的,闪动着惨绿碧光的血。 那也绝不像人类流出的血。 就连地狱中的恶鬼,流出的血都未必有如此诡秘,如此可怕。 这难道是他们在向傅红雪抗议? 傅红雪的手还是紧紧地握着刀,但他的掌心已沁出冷汗。 他忽然想冲出去,赶快离开这地方,愈快愈好。 可是他刚转过身,就看见了叶开。 这阴魂不散的叶开。 叶开也在看着地上的死人,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丁灵琳远远地站在后面,连看都不敢往这里看。 她并不是从来没有看见死人,但却实在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可怕的死人。 傅红雪道:“你又来了。” 叶开点点头,道:“我又来了。”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总是要跟着我?” 叶开道:“这地方难道只有你一个人能来?” 傅红雪不说话了。 其实这次他并不是不愿意见到叶开。 因为他刚才见到叶开时,心里的孤独和恐惧就忽然减轻了很多。 也许他一直都不是真的不愿意见到叶开的,也许他每次见到叶开时,心里的孤独和恐惧都会减轻些。 可是他嘴里绝不说出来。 他不要朋友,更不要别人的同情和怜悯。 丁灵琳身上的铃铛又在“叮铃铃”地响,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这铃声听来非但毫不悦耳,而且实在很令人心烦。 傅红雪忍不住道:“你身上为什么要挂这些铃?” 丁灵琳道:“你身上也一样可以挂这么多铃的,我绝不管你。” 傅红雪又不说话了。 他说话,只因为他觉得太孤独,平时他本就不会说这句话。 现在他已无话可说。 所以他走了出去。 叶开忽然道:“等一等。” 傅红雪平时也许不会停下来,但这次却停了下来,而且回过了身。 叶开道:“这两人不是你杀的。” 傅红雪点点头。 叶开道:“他们也不是自杀的。” 傅红雪道:“不是?” 叶开道:“绝不是!” 傅红雪觉得很惊异,因为他知道叶开并不是个会随便说话的人。 “可是我亲眼看见他们将刀刺入自己的胸膛。” 叶开道:“这两柄刀就算没有刺下去,他们也一样非死不可。”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他们早已中了毒。” 傅红雪悚然道:“酒里有毒?” 叶开点点头,沉声道:“一种很厉害,而且很奇特的毒。” 傅红雪道:“他们既已服毒,为什么还要再加上一刀?” 叶开缓慢地道:“因为他们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已经中了毒。” 傅红雪道:“毒是别人下的?” 叶开道:“当然。” 傅红雪道:“是谁?” 叶开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也正是我最想不通的事。” 傅红雪没有开口。 他知道连叶开都想不通的事,那么能想通这事的人,就不会太多了。 叶开道:“能在薛斌酒里下毒的人,当然对这里的情况很熟悉。” 傅红雪同意。 叶开道:“薛斌已经知道你要来找他,他已经抱了必死之心,所以才会先将家人全部遣散。” 傅红雪同意。 他在路上也遇见过被遣散了的好汉庄的壮丁。 叶开道:“下毒的人既然对这里的情况很熟悉,当然知道薛斌是非死不可的。” 傅红雪同意,这道理本就是谁都想得通的。 叶开道:“薛斌既已必死,他为什么还要在酒里下毒呢?” 这道理就说不通了。 傅红雪道:“也许是薛斌自己下的毒。” 叶开道:“不可能。”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他用不着多此一举。” 傅红雪道:“也许他怕没有拔刀的机会!” 叶开道:“要杀你,他当然没有拔刀的机会,可是一个人若要杀自己,那机会总是随时都有的。” 傅红雪不太同意,却也不能否定。 他可以不让薛斌有拔刀自尽的机会,但是他绝不会想到这一招。 叶开道:“最重要的是,薛斌绝不会有这一种毒药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他一向自命为好汉,生平从不用暗器,对使毒的人更是深恶痛绝,像他这种人,怎么肯用毒药毒死自己?” 他不让傅红雪开口,很快接着又道:“何况这种毒药本就是非常少有的,而且非常珍贵,因为它发作时虽可怕,但无论下在酒里水里,都完全无色无味,甚至连银器都试探不出。” 傅红雪道:“你认得出这种毒药?” 叶开笑了笑,道:“只要是世上有的毒药,我认不出的还很少。” 傅红雪道:“这种毒药是不是一定要用古玉才能试探得出?” 要试探毒药,大多用银器。 用古玉是极特殊的例外。 叶开道:“你居然也知道这法子?” 傅红雪冷冷道:“对毒药我知道得虽不多,但世上能毒死我的毒药却不多。” 叶开笑了,他知道傅红雪并不是吹牛。 白凤公主既然是魔教教主的女儿,当然是下毒的大行家。 她的儿子怎么可能被人毒死。 傅红雪也许不善用毒,也许没有看过被毒死的人,可是对分辨毒性的方法,他当然一定知道得很多。 只不过他懂得虽多,经验却太少。 傅红雪道:“你的判断是薛斌绝不会自己在酒里下毒?” 叶开道:“绝不会。” 傅红雪道:“别人既然知道他已必死,也不必在酒里下毒。” 叶开道:“不错。” 傅红雪道:“那么这毒是哪里来的呢?” 叶开道:“我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 傅红雪在听着。 叶开道:“下毒的人一定是怕他在你的面前说出某件秘密,所以想在你来之前,先毒死他。” 傅红雪道:“可是我来的时候,他还没有死。” 叶开道:“那也许因为你来得太快,也许因为他死得太慢。” 傅红雪道:“在我来的时候,他已经至少喝了四五杯。” 叶开道:“酒一端上来已下了毒,但薛斌却过了很久之后才开始喝,所以酒里的毒已渐渐沉淀。” 傅红雪道:“所以他开始喝的那几杯酒里,毒性并不重?” 叶开道:“不错。” 傅红雪道:“所以我来的时候,他还活着。” 叶开道:“不错。” 傅红雪道:“所以他还跟我说了很多话。” 叶开点点头。 傅红雪接口道:“可是他并没有说出任何人的秘密来。” 叶开道:“你再想想。” 傅红雪慢慢地走出去,面对着满院凄凉的秋风。 风中的梧桐已老了。 傅红雪沉思着,缓缓道:“他告诉我,他们在梅花庵外等了很久,忽然有人说,人都到齐了。” 叶开的眼睛立刻发出了光,道:“他怎么知道人都到齐了?他怎么知道一共有多少人要来?这件事本来只有马空群知道。” 傅红雪点点头。 叶开道:“但马空群那时一定还在梅花庵里赏雪喝酒。” 傅红雪道:“薛斌也这么说。” 叶开道:“那么说这话的人是谁呢?” 傅红雪摇摇头。 叶开道:“薛斌没有告诉你?” 傅红雪的神色就好像这秋风中的梧桐一样萧索,缓缓道:“他说他就算知道,也绝不会告诉我。” 他的心情沉重,因为他又想起了薛斌说过的另一句话:“白天羽实在不是个东西。” 这句话他本不愿再想的,可是人类最大的痛苦,就是心里总是会想起一些不该想,也不愿去想的事。 叶开也在沉思着,道:“在酒中下毒的人,莫非就是那天在梅花庵外说‘人都到齐了’的那个人?” 傅红雪没有回答,丁灵琳却忍不住道:“当然一定就是他。” 叶开道:“他知道薛斌已发现了他的秘密,生怕薛斌告诉傅红雪,所以就想先杀了薛斌灭口。” 丁灵琳叹了口气,道:“但他却看错了薛斌,薛斌竟是个很够义气的朋友。” 叶开道:“就因薛斌是他很熟的朋友,所以他虽然蒙着脸,薛斌还是听出了他的口音。” 丁灵琳道:“不错。” 叶开道:“那么他若自己到这里来了,薛斌就不会不知道。” 丁灵琳道:“也许他叫别人来替他下毒的。” 叶开沉吟道:“这种秘密的事,他能叫谁来替他做呢?” 丁灵琳道:“当然是他最信任的人。” 叶开道:“他若连薛斌这种朋友都不信任,还能信任谁?” 丁灵琳道:“夫妻、父子、兄弟,这种关系就都比朋友亲密得多。” 叶开叹息着,道:“只可惜现在薛家连一个人都没有了,我们连一点线索都问不出来。” 丁灵琳道:“薛家的人虽然已经走了,但却还没有死。” 叶开点了点头,走过去将壶中的残酒嗅了嗅,道:“这是窖藏的陈年好酒,而且是刚开坛的。” 丁灵琳嫣然道:“你用不着卖弄,我一向知道你对酒很有研究——对所有的坏事都很有研究。” 叶开苦笑道:“只可惜我却不知道薛家酒窖的管事是谁?” 丁灵琳道:“只要他还没有死,我们总有一天能找得出他来的,这根本不成问题。” 她凝视着叶开,慢慢地接着道:“问题是你为什么要对这件事如此关怀,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傅红雪霍然回头,瞪着叶开,道:“这件事跟你全无关系,我早就告诉过你,莫要多管我的闲事。” 叶开笑了笑,道:“我并不想管这件事,只不过觉得有点好奇而已。” 傅红雪冷笑。 他再也不看叶开一眼,冷笑着走出去。 丁灵琳忽然道:“等一等,我也有句话要问你。” 傅红雪还是继续往前走,走得很慢。 丁灵琳道:“她呢?” 傅红雪骤然停下了脚步,道:“她是谁?” 丁灵琳道:“就是那个总是低着头,跟在你后面的女孩子。”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抽紧。 然后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第三十四章神刀堂主 正午的日色竟暗得像黄昏一样。 丁灵琳看着傅红雪孤独的背影,忽然叹了口气,道:“你说得不错,翠浓果然不该再回来找他的,现在他果然反而离开了翠浓。” 她摇着头,叹息着道:“我本来以为他已渐渐变得像是个人,谁知道他还是跟以前一样,根本就不是个东西。” 叶开道:“他的确不是东西,他是人。” 丁灵琳道:“他假如有点人味,就不该离开那个可怜的女孩子。” 叶开道:“就因为他是人,所以才非离开那女孩子不可。”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他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心里的负担一定很重,再继续和翠浓生活下去,一定会更加痛苦。” 丁灵琳道:“所以他宁愿别人痛苦。” 叶开叹了口气道:“其实他自己心里也一样痛苦的,可是他非走不可。”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翠浓既然能离开他,他为什么不能离开翠浓?” 丁灵琳道:“因为……因为……” 叶开道:“是不是因为翠浓是个女人?” 丁灵琳道:“男人本来就不该欺负女人。” 叶开道:“但男人也一样是人。” 他又叹了口气,苦笑道:“女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总不把男人当作人,总认为女人让男人受罪是活该,男人让女人受罪就该死了。” 丁灵琳忍不住抿嘴一笑,道:“男人本来就是该死的。” 她忽然抱住了叶开,咬着他的耳朵,轻轻道:“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也没有关系,只要你一个人能活着就好。” 秋风萧索,人更孤独。 傅红雪慢慢地走着,他知道后面永远不会再有人低着头,跟着他了。这本不算什么,他本已习惯孤独。但现在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心里总觉得有些空空洞洞的,仿佛失落了什么在身后。 有时他甚至忍不住要回头去瞧一瞧,后面的路很长,他已独自走过了很长的路,可是前面的路更长,难道他要独自走下去? “她的人呢?” 在这凄凉的秋风里,她在干什么?是一个人独自悄悄流泪?还是又找到了一个听话的小伙子? 傅红雪的心里又开始好像在被针刺着。 这次是他离开她的,他本不该再想她,本不该再痛苦。可是他偏偏会想,偏偏会痛苦。 是不是每个人都有种折磨自己的欲望,为什么他既折磨了别人,还要折磨自己? 现在他就算知道她在哪里,也是绝不会再去找她的了。 但他却还是一样要为她痛苦。这又是为了什么? 在没有人的时候,甚至连傅红雪有时也忍不住要流泪的。 可是他还没有流泪时,就已听见了别人的哭声。 是一个男人的哭声。哭的声音很大,很哀恸。 男人很少这么样哭的,只有刚死了丈夫的寡妇才会这样子哭。 傅红雪虽然并不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却也不禁觉得很奇怪。 但他当然绝不会过去看,更不会过去问。 哭声就在前面一个并不十分浓密的树林里,他从树林外慢慢地走了过去。 哭的人还在哭,一面哭,一面还在断断续续地喃喃自语:“白大侠,你为什么要死?是谁害死了你?你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报恩的机会?” 傅红雪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 一个穿着孝服的男人,跪在树林里,面前摆着张小桌子,桌子上摆着些纸人纸马,还有一柄纸刀。 用白纸糊成的刀,但刀柄却涂成了黑色。 这男人看来已过中年,身材却还保持着少年时候的瘦削矫健,鼻子和嘴的线条都很直,看来是个个性很强,很不容易哭的人。 但现在他却哭得很伤心。他将桌上的纸人纸马纸刀拿下,点起了火,眼睛里还在流着泪。 傅红雪已走过去,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 这个人却在看着纸人纸马在火中焚化,流着泪倒了杯酒泼在火上,又倒了杯酒自己喝下去。喃喃道:“白大侠,我没有别的孝敬,只希望你在天之灵永不寂寞……”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已又失声痛哭起来。 等他哭完了,傅红雪才唤了一声:“喂。” 这人一惊,回过身,吃惊地看着傅红雪。 傅红雪道:“你在哭谁?” 这人迟疑着,终于道:“我哭的是一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一位绝代无双的大侠,只可惜你们这些少年人是不会知道他的。” 傅红雪的心已在跳,勉强控制着自己,道:“你为什么要哭他?” 这人道:“因为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这一生中,从未受过别人的恩惠,但他却救了我的命。” 傅红雪道:“他怎么救你的?” 这人叹了口气,道:“二十年前,我本是个镖师,保了一趟重镖经过这里。” 傅红雪道:“就在这里?” 这人点点头,道:“因为我保的镖太重,肩上的担子也太重,所以只想快点将这趟镖送到地头,竟忘了到好汉庄去向薛斌递帖子。” 傅红雪问道:“难道来来往往的人,都要向他递帖子?” 这人道:“经过这里的人,都要到好汉庄去递张帖子,拜见他,喝他一顿酒,拿他一点盘缠再上路,否则他就会认为别人看不起他。” 他目中露出愤怒之色,冷笑着又道:“因为他是这里的一条好汉,所以谁也不敢得罪他。” 傅红雪道:“但你却得罪了他。” 这人道:“所以他就带着他那柄六十三斤的巨斧,来找我的麻烦了。” 傅红雪道:“他要你怎么样?” 这人道:“他要我将镖车先留下,然后再去请我们镖局的镖主来,一起到好汉庄去磕头赔罪。” 傅红雪道:“你不肯?” 这人叹道:“磕头赔罪倒无妨,但这趟镖是要限期送到的,否则我们镖局的招牌就要被砸了。” 他忽然挺起胸,大声道:“何况我赵大方当年也是条响当当的人物,我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气。” 傅红雪道:“所以你们就交上了手?” 赵大方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他那柄六十三斤重的宣花铁斧实在太霸道,我实在不是他的敌手,他盛怒之下,竟要将我立劈在斧下。” 他神情忽又兴奋起来,很快地接着道:“幸好就在这时,那位大侠客恰巧路过这里,一出手就拦住了他,问清了这件事,痛责了他一顿,叫他立刻放我上路。” 傅红雪道:“后来呢?” 赵大方道:“薛斌当然还有点不服气,还想动手,但他那柄六十三斤重的宣花铁斧,到了这位大侠客面前,竟变得像是纸扎的。” 傅红雪的心又在跳。 赵大方叹息着,道:“老实说,我这一辈子从来也没看见过像这位大侠客那么高的武功,也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么慷慨好义的人物,只可惜……” 傅红雪道:“只可惜怎么样?” 赵大方黯然道,“只可惜这么样一位顶天立地的人物,后来竟被宵小所害,不明不白地死了。” 他目中已又有热泪盈眶,接着道:“只可惜我连他的墓碑在哪里都不知道,只有在每年的这一天,都到这里来祭奠祭奠他。想到他的往日雄风,想到他对我的好处,我就忍不住要大哭一场。” 傅红雪用力紧握双手,道:“他……他叫什么名字?” 赵大方凄然道:“他的名字我就算说出来,你们这些年轻人也不会知道。” 傅红雪道:“你说!” 赵大方迟疑着,道:“他姓白……” 傅红雪道:“神刀堂白堂主?” 赵大方悚然道:“你怎么知道他的?” 傅红雪没有回答,一双手握得更紧,道:“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赵大方道:“我刚才已说过,他是位顶天立地的奇男子,也是近百年来武林中最了不起的大英雄。” 傅红雪道:“那是不是因为他救了你,你才这么说?” 赵大方真诚地道:“就算他没有救我,我也要这么样说的,武林中人谁不知道神刀堂白堂主的侠名,谁不佩服他。” 傅红雪道:“可是……” 赵大方抢着道:“不佩服他的,一定是那些蛮横无理、作恶多端的强盗歹徒,因为白大侠嫉恶如仇,而且天生侠骨,若是见到了不平的事,他是一定忍不住要出手的。” 他接着又道:“譬如说那薛斌就一定会恨他,一定会在背后说他的坏话,但……” 傅红雪一颗本已冰冷的心,忽然又热了起来。 赵大方下面所说的是什么,他已完全听不见了,他心里忽然又充满了复仇的欲望,甚至比以前还要强烈得多。 因为现在他终于明白他父亲是个怎么样的人。 现在他已确信,为了替他父亲复仇,无论牺牲什么都值得。 对那些刺杀他父亲,毁谤他父亲的人,他更痛恨,尤其是马空群。 他发誓一定要找到马空群!发誓一定绝不再饶过这可耻的凶手。 赵大方吃惊地看着他,猜不出这少年为什么会忽然变了。 傅红雪忽然道:“你可曾听过马空群这名字?” 赵大方点点头。 傅红雪道:“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 赵大方摇摇头,眼睛已从他的脸上,看到他手里握着的刀。 漆黑的刀。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这柄刀显然是赵大方永远忘不了的。他忽然跳起来,失声道:“你……你莫非就是……” 傅红雪道:“我就是!” 他再也不说别的,慢慢地转过身,走出了树林。 林外秋风正吹过大地。 赵大方痴痴地看着他,忽然也冲出去,抢在他面前,跪下,大声道:“白大侠对我有天高地厚之恩,他老人家虽然已仙去,可是你……你千万要给我一个报恩的机会。” 傅红雪道:“不必。” 赵大方道:“可是我……” 傅红雪道:“你刚才对我说了那些话,就已可算是报过恩了。” 赵大方道:“可是我说不定能够打听出那姓马的消息。” 傅红雪道:“你?” 赵大方道:“现在我虽已洗手不吃镖行这碗饭了,但我以前的朋友,在江湖中走动的还是有很多,他们的消息都灵通得很。” 傅红雪垂下头,看着自己握刀的手,然后他忽然问:“你住在哪里?” 屋子里很简朴、很干净,雪白的墙上,挂着一幅人像。 画得并不好的人像,却很传神。 一个白面微须、目光炯炯有神的中年人,微微仰着脸,站在一片柳林外,身子笔挺,就像是一杆镖枪一般。他穿的是一件紫缎锦袍,腰畔的丝带上,挂着一柄刀。 漆黑的刀! 人像前还摆着香案,白木的灵牌上,写着的是:“恩公白大侠之灵位。” 这就是赵大方的家。 赵大方的确是个很懂得感激人的人,的确是条有血性的汉子。现在他又出去为傅红雪打听消息了。 傅红雪正坐在一张白杨木桌旁,凝视着他父亲的遗像。他手里紧紧握着的,正也是一柄同样的刀,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他到这里已来了四天。这四天来,他天天都坐在这里,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他的遗像。 他全身冰冷,血却是热的。 “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奇男子,也是近百年来武林中最了不起的英雄好汉。” 这一句话就已足够。无论他吃了多少苦,无论他的牺牲多么大,就这一句话已足够。 他绝不能让他父亲在天的英灵,认为他是个不争气的儿子。 他一定要洗清这血海深仇,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值得。 夜色已临,他燃起了灯,独坐在孤灯下。 这些天来,他几乎已忘记了翠浓,但在这寂寞的秋夜里,在这寂寞的孤灯下,灯光闪动的火焰,仿佛忽然变成了翠浓的眼波。 他咬紧牙,拼命不去想她。在他父亲的遗像前,来想这种事,简直是种冒渎,简直可耻。幸好就在这时,门外已有了脚步声。 这是条很僻静的小巷,这是栋很安静的小屋子,绝不会有别人来的。 进来的人果然是赵大方。 傅红雪立刻问道:“有没有消息?” 赵大方垂着头,叹息着。 傅红雪慢慢地站起来,道:“你不必难受,这不能怪你。” 赵大方抬起头,道:“你……你要走?” 傅红雪道:“我已等了四天。” 赵大方搓着手,道:“你就算要走,也该等到明天走。” 傅红雪道:“为什么?” 赵大方道:“因为今天夜里有个人要来。” 傅红雪道:“什么人?” 赵大方道:“一个怪人。” 傅红雪皱了皱眉。 赵大方的神情却兴奋了起来,道:“他不但是个怪人,而且简直可以说是个疯子,但他却是天下消息最灵通的疯子。” 傅红雪迟疑着,道:“你怎么知道他会来?” 赵大方道:“他自己说的。” 傅红雪道:“什么时候说的?” 赵大方道:“三年前。” 傅红雪又皱起了眉。 赵大方道:“就算他是三十年前说的,我还是相信他今天夜里一定会来,就算砍断了他的两条腿,他爬也会爬着来。” 傅红雪冷冷道:“他若死了呢?” 赵大方道:“他若死了,也一定会叫人将他的棺材抬来。” 傅红雪道:“你如此信任他?” 赵大方道:“我的确信任他,因为他说出的话,从未失信过一次。” 傅红雪慢慢地坐了下去。 赵大方却忽又问道:“你从不喝酒的?” 傅红雪摇摇头。 他摇头的时候,心里又在隐隐发痛。 赵大方并没有看出他的痛苦,笑着道:“但那疯子却是酒鬼,我在两年前已为他准备了两坛好酒。” 傅红雪冷冷地道:“我只希望这两坛酒有人喝下去。” 酒已摆在桌上,两大坛。 夜已深了,远处隐隐传来更鼓,已近三更。 三更还没有人来。赵大方却还是心安理得地坐在那里,连一点焦躁的表情都没有。 他的确是个很信任朋友的人! 傅红雪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什么话都不再问。 还是赵大方忍不住打破了沉默,微笑着道:“他不但是个疯子,是个酒鬼,还是个独行盗,但我却从来也没有见过比他更可靠的朋友。” 傅红雪在听着。 赵大方道:“他虽然是个独行盗,却是个劫富济贫的侠盗,自己反而常常穷得一文不名。” 傅红雪并不奇怪,他见过这种人。听说叶开就是这种人。 赵大方道:“他姓金,别人都叫他金疯子,渐渐就连他本来的名字都忘了。” 傅红雪这时却已没有在听他说话,因为这时小巷中已传来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很重,而且是两个人的脚步声。 赵大方也听了听,立刻摇着头道:“来的人绝不是他。” 傅红雪道:“哦?” 赵大方道:“我说过他是个独行盗,一向是独来独往的。” 他笑了笑,又道:“独行盗走路时脚步也绝不会这么重。” 傅红雪也承认他说的有理,但脚步声却偏偏就在门外停了下来。 这次是赵大方皱起了眉。 外面已有了敲门声。 赵大方皱着眉,喃喃道:“这绝不是他,他从不敲门的。” 但他还是不能不开门。 门外果然有两个人。两个人抬着口很大的棺材。 夜色很浓,秋星很高,淡淡的星光照在这两个人的脸上。他们的脸很平凡,身上穿着的也是很平凡的粗布衣裳,赤足穿着草鞋。 无论谁都能看得出这两人都是以出卖劳力为生的穷人。 “你姓赵?” 赵大方点点头。 “有人叫我们将这口棺材送来给你。” 他们将棺材往门里一放,再也不说一句话,掉头就走,仿佛生怕走得不够快。 赵大方本来是想追上去的,但看了这口棺材一眼,又站住。 他就这样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这口棺材,他眼睛里似将流下泪来,黯然道:“我说过,他就算死了,也会叫人将他的棺材抬来的。” 傅红雪的心也沉了下去。他对这件事虽然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但总还是有一点希望的。 现在希望已落空。 看到赵大方为朋友悲伤的表情,他心里当然也不会太好受。只可惜他从来不会安慰别人。 现在他忽然又想喝酒。 酒就在桌上。 赵大方凄然长叹,道:“看来这两坛酒竟是真的没有人喝了。” 突听一人大声道:“没有人喝才怪。” 声音竟是从棺材里发出来的。 接着,就听见棺材“砰”的一响,盖子就开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从棺材里跳了出来。 一个满面虬髯的大汉,精赤着上身,却穿着条绣着红花的黑缎裤子,脚上穿着全新的粉底官靴。 赵大方大笑,道:“你这疯子,我就知道你死不了的。” 金疯子道:“要死也得先喝完你这两坛陈年好酒再说。” 他一跳出来,就一掌拍碎了酒坛的泥封,现在已开始对着坛子牛饮。 傅红雪就坐在旁边,他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就好像屋子里根本没有这么样一个人存在。 这人看来的确有点疯。 但傅红雪并没有生气,他自己也是常常看不见别人的。 金疯子一口气几乎将半坛酒都灌下肚子,才停下来喘了口气,大笑道:“好酒,果然是陈年好酒,我总算没有白来这一趟。” 赵大方问道:“你要来就来,为什么还要玩这种花样?” 金疯子瞪起眼,道:“谁跟你玩花样?” 赵大方道:“不玩花样,为什么要躲在棺材里叫人抬来?” 金疯子道:“因为我懒得走。” 这句话回答得真妙,也真疯,但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里却似乎露出了一丝忧虑恐惧之色。 所以他立刻又捧起了酒坛子来。 赵大方却拉住了他的手。 金疯子道:“你干什么?舍不得这坛酒?” 赵大方叹了口气,道:“你用不着瞒我,我知道你一定又有麻烦了。” 金疯子道:“什么麻烦?” 赵大方叹道:“你一定又不知得罪了个什么人,为了躲着他,所以才藏在棺材里。” 金疯子又瞪起了眼,大声道:“我为什么要躲着别人?我金疯子怕过谁了?” 赵大方只有闭上嘴。 他知道现在是再也问不出什么来的,金疯子就算真的有很大的麻烦,也绝不会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说出来。 他终于想起了屋子里还有第三个人,立刻展颜笑道:“我竟忘了替你引见,这位朋友就是……” 金疯子打断了他的话,道:“他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的嘴又已对上酒坛子。 赵大方只好对着傅红雪苦笑,歉然道:“我早就说过,他是个疯子。” 傅红雪道:“疯子很好。” 金疯子突又重重地将酒坛往桌上一放,瞪着眼道:“疯子有什么好?” 傅红雪不理他。 金疯子道:“你认为疯子很好,你自己莫非也是个疯子?” 傅红雪还是不理他。 金疯子突然大笑起来,道:“这人有意思,很有意思……” 赵大方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勉强笑道:“你也许还不知道他是谁,他……” 金疯子又瞪着眼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为什么不知道他是谁?” 赵大方道:“你知道?” 金疯子道:“我一走进这间屋子,就已知道他是谁了。” 赵大方更惊讶,道:“你怎么会知道?” 金疯子道:“我就算认不出他的人,也认得出他的这把刀。我金疯子在江湖中混了这么多年,难道是白混的?” 赵大方板起了脸,道:“你既然知道他是谁,就不该如此无礼。” 金疯子道:“我想试试他。” 赵大方道:“试试他?” 金疯子道:“别人都说他也是一个怪物,比我还要怪。” 赵大方道:“哪点怪?” 金疯子把一双穿着粉底官靴的脚,高高地跷了起来,道:“听说他什么事都能忍,只要你不是他的仇人,就算当面打他两耳光,他也不会还手的。” 赵大方板着脸道:“这点你最好不要试。” 金疯子大笑,道:“我虽然是疯子,但直到现在还是个活疯子,所以我才能听得到很多消息。” 赵大方立刻追问,道:“什么消息?” 金疯子不理他,却转过了脸,瞪着傅红雪,突然道:“你是不是想知道马空群在哪里?” 傅红雪的手突又握紧,道:“你知道?” 金疯子道:“我知道的事一向很多。” 傅红雪连声音都已因紧张而嘶哑,道:“他……他在哪里?” 金疯子突然闭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