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飞刀3:九月鹰飞(上) 第一章 青城死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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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开只有沉默,他已不能再说什么。 郭定看着他,目中突然又有精光暴射,冷笑道:“据说近日来又有人重作兵器谱,已将你的飞刀,评为天下第一。” 叶开苦笑。他也听过这句话。 自从他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天,他就已知道他有麻烦要来了,武林好汉们,绝没有任何人会心甘情愿被列在别人之下的。 就凭这一句话,已足够引起无数凶杀,无数血战。 郭定道:“所以无论你说的话是真是假,此事过后我还是要与你一较胜负,看一看今日的嵩阳铁剑,是不是还在飞刀之下。” 叶开还是只有苦笑。 丁灵琳却忍不住道:“你最好明白一件事。” 郭定在听着。 丁灵琳道:“他的刀被评为天下第一,是因为他的刀救过很多人,并不是因为杀人。” 郭定道:“我也听说过。” 丁灵琳道:“所以你若要胜过他,就该去救人,不该去杀人。” 郭定沉着脸,冷冷道:“我若杀了他,就已胜过他。” 丁灵琳叹道:“你错了,你就算真的能杀了他,也永远不能胜过他的。” 郭定冷笑。 冷笑的意思,有时也是否认。 丁灵琳也忍不住冷笑道:“你莫以为你胜了红魔手,就已很了不起,红魔手虽然比青魔手更要恶毒灵巧,却还是比不上青魔手的。” 郭定道:“哦?” 丁灵琳道:“因为伊夜哭这个人既没有气魄,也没有个性。” 郭定道:“哦?” 丁灵琳道:“他看来虽然孤高骄傲,其实却是个花言巧语、投机取巧的人,就凭这一点,他已比不上青魔手了。” 郭定看着她,眼睛里也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 丁灵琳道:“古往今来,真正的武林高手,都是特立独行,不受影响的人,一个人若连自己独特的个性都没有,又怎么能练得出独特的武功来?” 郭定忽然冷冷道:“你说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只可惜你的话太多了。” 他背转身,面对着墙,竟连看都不再看丁灵琳一眼。 丁灵琳却笑了,道:“看来这个人倒真是有个性的人。” 叶开微笑道:“他的确是的。” 丁灵琳眨着眼,道:“只可惜他却有点不明是非,不知好歹,居然将杨天那种人当作了朋友。”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以前岂非也曾将杨天当作朋友?” 丁灵琳道:“所以你现在才会这么倒霉。” 郭定本来似已决心不听他们说的话,此刻忽又回过头,道:“杨天不是个好朋友?” 叶开不能不承认:“他不是。” 郭定道:“他出卖了你们?” 叶开也不能否认。 郭定道:“他和上官小仙串通,出卖了你们?” 丁灵琳道:“他好像已被上官小仙迷住了。” 郭定道:“但你们本来也是要保护上官小仙的,除去你们,对上官小仙并没有好处。” 丁灵琳道:“她要重振金钱帮,杨天已做了金钱帮的堂主。” 郭定道:“所以她要除去所有可能跟金钱帮作对的人。” 丁灵琳叹道:“你总算明白了。” 郭定道:“金钱帮要是再度兴起,我也一定会跟他们作对的。” 丁灵琳道:“所以他约你来,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意。” 郭定道:“现在我已来了,他们为什么不对我下手?难道她早已知道你们会被韩贞救走?故意要我来对付你们?难道韩贞也是金钱帮的人,故意将你们救出来对付我?” 丁灵琳说不出话来了。 她想的并没有这么多,现在才想到,这并非没有可能。 叶开忽然叹了口气,道:“无论如何,韩贞总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郭定道:“他有理由救你们?” 叶开道:“有。” 郭定道:“他是不是也有理由出卖你们?” 叶开道:“我不愿这么样想。” 郭定道:“你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叶开苦笑道:“有人这么说过。” 郭定道:“韩贞若真是你们的朋友,现在就早已该回来了。” 叶开道:“并不是每个地方都能找到酒的。” 郭定道:“据我所知,这地方应该有个酒窖。” 叶开道:“也许上官小仙已将那酒窖毁了。” 郭定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只有酒才可以解我的毒。” 郭定道:“你现在并没有喝酒,但你中的毒也已解了。” 叶开也说不出话来了。 郭定冷冷地说道:“用酒来解毒,不但荒谬透顶,而且处处矛盾,就连三岁的孩子,只怕都不会相信的。” 叶开不想辩白,也不能辩白。 郭定看着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但也不知为了什么,我居然相信了。” 丁灵琳的眼睛亮了起来,笑道:“我就知道你是个明白人。” 郭定又沉下了脸,道:“也许就因为我不是个明白人,所以我才会相信。” 丁灵琳道:“你放心,我们绝不会让你后悔的。” 郭定冷冷道:“但你们若找不到上官小仙、杨天和韩贞,我却一定会要你们后悔的。” 丁灵琳道:“用不着你说,我们也一定要找到他们。” 郭定道:“我给你们三十六个时辰去找。” 他不让丁灵琳开口,接着又道:“三天之后,我还会回到这里来找你们,为了你们自己好,我希望你们能找到那些人。” 丁灵琳道:“有三天工夫,想必已足够了。” 郭定已走了出去,忽又回头,道:“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们。” 丁灵琳道:“我们在听。” 郭定道:“要找你们算账的人,并不只我一个,就算我相信了你们的话,别人也绝不会相信的,所以这两天你们最好小心。” 叶开忍不住问道:“除了你和伊夜哭外,还有些什么人?” 郭定沉吟着,忽然问道:“你有没有去猎过狐?” 叶开点点头。 郭定目光似已到了遥远处,徐徐道:“猎狐最好的时候,通常是在九月。” 丁灵琳道:“九月?” 郭定道:“那时秋高气爽,辽阔的原野上,只要有一只狐狸出现,就会有无数只苍鹰飞起,只要有鹰飞起,那只狐狸就死定了。” 丁灵琳道:“你现在为什么要说这些话?现在并不是九月。” 郭定徐徐道:“但现在却是猎狐的时候,已有群鹰飞起……” 他眼睛里闪着光,仿佛已看到无数只矫健的苍鹰,在长安城上的天空中飞翔。 丁灵琳终于明白:“难道我们就是那只狐狸?” 郭定没有再说话。 他头也不回地走上石阶,走了出去。 丁灵琳目送着他走出去,痴痴地怔了半晌,喃喃道:“这人究竟是我们的朋友,还是我们的仇敌?” 叶开没有回答,他仿佛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 丁灵琳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这个人却不能算是个坏人。” 叶开道:“的确不能。” 丁灵琳道:“他不但很正直,而且还很有趣。” 叶开笑了笑,道:“他看来也很喜欢你。” 丁灵琳道:“他喜欢我?” 叶开道:“我看得出。” 丁灵琳道:“哦?” 叶开道:“男人若是喜欢上一个女人,他看到这个女人时,眼睛里的表情都会不一样的。” 丁灵琳忽然笑了:“你在吃醋了。” 她笑得就像是第一朵在春风中开放的百合:“我喜欢吃醋的男人,想不到你居然也会吃醋了。”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现在并不想吃醋,只想吃一只炖得很烂的大蹄髈。” 丁灵琳看着他,眼睛里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咬着嘴唇道:“还有呢?” 叶开道:“还有一大盆水,一张又软又干净的床……” 他看着她,眼睛里也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丁灵琳呻吟般叹了口气,轻轻道:“你想的事为什么跟我一样?” 叶开微笑道:“因为我们已很久没有见面了,是不是?” 丁灵琳的脸突然红了,忽然跳起来咬了他一口:“你实在不是好东西,我咬死你……” 床很软,也很干净。 叶开躺在床上,他还没有被咬死,可是看起来也并不像很快活的样子。 丁灵琳伏在他胸膛上。 他的胸膛宽阔而坚实。 屋子里很温暖,就像是春天一样,盆里的火还很旺。 在这么温暖的屋子里,一个人是不必穿太多衣服的。 两个人更不必。 丁灵琳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轻轻道:“我们还没有成亲,本不该这样子的。” 叶开道:“嗯。” 丁灵琳梦呓般低语着:“我总觉得这样子是不道德的,我总觉得我们好像犯了罪一样,但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我每次都没法子拒绝你。” 叶开道:“我知道。” 丁灵琳道:“你知道?” 叶开看着她,眼睛更充满了爱怜笑意,深深道:“你没有拒绝我,只因为你比我更喜欢做这种犯罪的事。” 丁灵琳脸又红了,用力咬着他的耳朵,恨恨道:“你这个坏人,你还知道什么?” 突听一人道:“他还知道杀人。” 这声音清脆娇美,而且还仿佛带着种孩子般的天真。 上官小仙。 “我们没有去找她,她反而找上门来了。” 丁灵琳爬了起来。 她当然没有真的爬起来,她想爬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身上少了点东西。 就在这时,从里面闩着的门,忽然开了,上官小仙甜甜地微笑着,姗姗地走了进来,手里居然又抱着个泥娃娃,一双眼睛不停地在两个人脸上打转。 这次丁灵琳实在是真的想将她这双眼珠子挖出来了。 上官小仙摇着头,吃吃地笑道:“你们做这种事的时候,本该用张桌子把门顶上的,你们总该知道,要从外面挑开里面的门闩,并不困难。” 丁灵琳恨声道:“谁想到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闯进来。” 上官小仙笑道:“我不要脸,你们呢?天还没黑就这样子了,你们羞不羞。” 丁灵琳的脸红了,赶紧改变话题,大声道:“你来得正好,我们正要去找你。” 上官小仙道:“是你们偷偷溜了,为什么又要找我?” 丁灵琳道:“你自己做的事,为什么要赖在我们头上?” 上官小仙悠然道:“又不是我赖你们的,人家要认为是你们,我又有什么法子?” 丁灵琳道:“你承认人是你杀的?” 上官小仙道:“我承认。”她笑了笑,又道,“不过我只在你们面前承认,若有别人在,我就不承认了。” 丁灵琳怒道:“不承认就杀了你。” 上官小仙笑道:“你若真的杀了我,就更糟了,这件事就更变得死无对证,你们就算跳到黄河里去也洗不清了。” 丁灵琳咬了咬牙,冷笑道:“我们总有法子叫你承认的。” 上官小仙道:“哦?我想听听你们有什么法子?” 丁灵琳道:“你若不承认,我就挖出你这双眼珠子来,看你还敢不敢赖。” 上官小仙道:“你是准备现在挖,还是在别人面前挖?” 她微笑着,悠然道:“现在我根本就承认了,你们根本不必逼我,若是等到有别人在旁边时,每个人都知道我只不过是个可怜的白痴,只会抱着泥娃娃喂奶,你们就算真的忍心对我下这种毒手,别人也不会答应的。” 丁灵琳气得脸都青了,却偏偏想不出法子来对付她。 上官小仙柔声道:“所以你们既不能杀我,也不能逼我,就算把我抓住,也一样连半点用都没有。” 丁灵琳恨恨道:“你考虑得倒很周到。” 上官小仙道:“若是没有考虑周到,又怎么会敢来?” 丁灵琳已气得快疯了,忍不住打了叶开一拳,道:“你怎么不说话?”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没有话说。” 上官小仙嫣然道:“毕竟还是你聪明,还是你想得开。” 叶开道:“而且我也很放心。” 上官小仙道:“放心?” 叶开道:“现在我们虽然没法子对付你,你也不会对付我们的。”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因为你还要逼着我们跟别人拼命。” 上官小仙笑道:“一点也不错,郭定、伊夜哭他们,都是很难对付的人,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你这么样的好帮手,帮着我去对付他们,我又怎么舍得让你死。” 丁灵琳又忍不住道:“所以你才故意让韩贞救我们走?” 上官小仙眨了眨眼道:“你猜呢?” 丁灵琳道:“难道韩贞也是你手下的人?” 上官小仙道:“很可能。” 丁灵琳冷笑道:“你这么样说,我反而知道他不是了。” 上官小仙道:“随便你怎样想都行。” 丁灵琳道:“所以只要我们找到他,就可以证明你是个怎么样的人了。” 上官小仙道:“别人会相信那样的话?” 她叹了口气,摇着头道:“我看你才真的只不过是个七岁大的孩子,韩贞若是真能揭穿我的秘密,我又怎么会让你们找到他?” 丁灵琳变色道:“莫非你也把他杀了?” 上官小仙并没有否认,悠然道:“不管怎么样,这件事除非我自己肯在别人面前承认,否则你们就只有永远背着这冤名了。” 丁灵琳咬着牙,恨恨道:“好狠毒的女人。” 上官小仙淡淡道:“背着这样的冤名,实在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现在长安城里,至少有十七八个人想要你们的脑袋,所以……” 叶开终于开口,道:“所以怎么样?” 上官小仙道:“所以你就该赶快想个法子,让我承认的。” 叶开道:“你肯?” 上官小仙道:“别人反正迟早总要知道,金钱帮的帮主是谁的。” 叶开叹道:“只可惜他们大概要等我死了之后才会知道。” 上官小仙道:“很可能。” 叶开道:“难道你肯先告诉他们?” 上官小仙道:“只要你肯答应我一件事,我先死也无妨。” 叶开道:“你要我答应什么?” 上官小仙道:“答应嫁给我。” 叶开怔了怔,道:“你要谁嫁给你?” 上官小仙道:“要你。” 叶开笑了。 上官小仙道:“你笑什么?男人可以娶老婆,女人难道就不能娶个老公?”她居然没有笑,板着脸又说道,“何况,我是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以我的身份,就算娶十个八个老公,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叶开好像已有点笑不出了。 上官小仙又道:“我本来是想要你做第一护法的,却又不能信任你,所以只好勉强要你做老公了,老公我总可以管得了你的。” 丁灵琳脸已气得通红,冷笑道:“你不必勉强,他已经嫁给了我,根本就轮不到你。” 上官小仙笑了笑,悠然道:“莫忘记男人也一样可以改嫁的。” 丁灵琳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我死也不会让他嫁给你。”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冷冷道:“那么你们就只好去死了。” 丁灵琳又用力打了叶开一拳,恨恨道:“你怎么又不说话了,难道忽然变成了哑巴?” 叶开道:“我正在考虑。” 丁灵琳又叫了起来:“你在考虑,考虑什么?” 叶开道:“我在考虑应该怎样把她扔出去。” 丁灵琳的闷气立刻平了,展颜笑道:“你的确应该再考虑考虑。” 上官小仙叹道:“生意不成仁义在,你就是不答应,也不该这样对我的,我至少总是你的客人。” 丁灵琳道:“我们并没有请你来。” 上官小仙道:“但我却已经来了。” 丁灵琳道:“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 上官小仙笑了笑,道:“这里不但有最好的厨子,还有最舒服的床,我恰巧又知道你们都是喜欢享乐的人。” 丁灵琳眼珠子转了转,道:“你既然是客人,就该做些客人的样子出来。” 上官小仙道:“客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丁灵琳道:“你至少应该先出去,让我们好好来迎接你。” 她现在火气已消了,忽然又变得机灵了起来。 上官小仙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丁灵琳道:“你应该明白的。” 上官小仙道:“我转过身去,不看你们行不行?” 丁灵琳恨得牙痒痒的,但人家硬是不肯出去,她也没法子。 幸好上官小仙已真的转过了身,面对着墙,悠然道:“我真奇怪,在这种天气里,你们居然好像一点也不怕冷。” 丁灵琳没有开口,也没空开口。 上官小仙道:“听说你以前身上总是挂着很多的铃铛的,若是不摘下来,岂非更好玩。” 丁灵琳本就在后悔。她身上若戴着那些要命的金铃,早已将上官小仙头上打出好几个洞来了。 就在这时,上官小仙突然大叫了一声,就好像忽然见到了鬼一样,撞破窗户,蹿了出去,手里的泥娃娃也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丁灵琳也叫了起来,道:“不管怎么样,也不能让她走。”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叶开也已蹿出窗子。 女人穿衣服总是慢些的,等她穿好衣服时,上官小仙早已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叶开是个很奇怪的人,他本来并不想太出名,所以他初入江湖时,用过好几个名字。 但世界上的事往往也很奇怪,不想出名的人,反而偏偏会出名。 他用过的名字几乎都已很有名了,其中最有名的一个,当然还是风郎君。 因为他的轻功实在很高,有人甚至认为他的飞刀还比不上李探花,但轻功却已不在任何人之下。 还有的人甚至认为,近八十年,武林轻功最高的一个人就是他。 可是他居然没有追到上官小仙。 上官小仙一出了那间屋子,就好像忽然奇迹般消失了。 叶开追出了很远,却连她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现在已是黄昏。 黄昏的风更冷,叶开并不想像傻子一样站在露天里喝西北风。 既然追不到,就只有先回去再说。 也不知为了什么,他近来对丁灵琳已愈来愈热心。 他从原来的路退回去,刚才被撞破的窗户,被冷风吹得“噗噜噗噜”的直响。 他正想接近窗户,忽然怔住,这屋子里竟然变得热闹起来了。 第十一章东海玉箫 小小的一间屋子,厅中竟有了八九个人,几乎全都是女人,而且全都是很年轻、很美艳的少女,却又偏偏全部穿着道装。 哪里来的这么多女道士? 叶开几乎已认为自己走错了地方,但丁灵琳却还在屋子里。 她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眼睛里充满了惊讶之色,不但惊讶,竟然还有些恐惧。 她身后站着两个女道人,前面还有五个,但她的眼睛,却盯在一个男人身上。 一个老人,一个老道人。 他就坐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身上穿着件锦绸道袍,银丝般的头发,绾成了个道士髻,斜插着根碧玉簪,杏黄色的腰带上,也斜插着根晶莹圆润的玉箫。 他的年纪至少也应该在六十以上,但脸色却仍是红润的,竟连一丝皱纹都找不到,一双眼睛也仍然是黑白分明,炯炯有光。 纵然是坐在那里,她也看得出他身材仍然是笔挺的,绝没有丝毫龙钟老态,颏下银丝般的长髯飘拂,修饰得干净而整齐。 叶开从来也没有看过装饰如此艳丽、如此注意仪表的道人。 丁灵琳已看见他,她仿佛想叫,却没有叫出来。 她竟然已被人点住了穴道。 叶开叹了口气:“看来这个屋子的风水真不错,客人刚走了一个,又来了八个。” 这锦袍银发的老道人也正在盯着他,沉声道:“你就是叶开?” 叶开点点头,道:“树叶的叶,开心的开。” 道人道:“风郎君也是你?” 叶开道:“有时候是的。” 道人沉着脸,冷冷道:“近年来江湖中果然是人才辈出,一夜间连伤八十三条人命的好汉,昔日贫道连一个都未曾遇见过。” 叶开道:“我也没有见到过。” 道人厉声道:“你在贫道面前,说话也敢如此轻薄。” 叶开笑了笑道:“道长若是看不惯轻薄的人,为何要到轻薄人的屋里来?” 道人道:“你不知道我是谁?” 叶开道:“不知道。” 道人道:“贫道玉箫。” 叶开道:“东海玉箫?” 道人道:“正是。” 叶开又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本来实在应该大吃一惊的,只可惜我今天吃惊的次数已太多了。” 东海玉箫! 无论谁听见这名字,本都该大吃一惊。 昔日百晓生作兵器谱,东海玉箫名列第十,这玉箫道人,也正是当年武林十大高手中,除了小李探花外硕果仅存的一个人。 据说他游踪常在海外,叶开实在想不到他居然也到了这里。 玉箫道人沉声道:“贫道是为了什么而来的,你想必也该知道。” 叶开道:“我不知道。” 玉箫道人道:“看起来你并不像如此愚蠢的人。” 叶开道:“可是我会装傻。” 那些年轻的女道人,本已在偷偷地看着他,现在又都忍不住偷偷地笑了。 玉箫道人脸色又变了,冷冷道:“你本该装死的。” 叶开道:“为什么?” 玉箫道人道:“贫道不杀死人。” 叶开道:“活的你都杀了?” 玉箫道人道:“只杀想死的人。” 叶开笑了:“幸好我并不想死。” 玉箫道人道:“一个人若想好好地活着,在贫道面前就该说实话。” 叶开道:“我说的本就是实话。” 玉箫道人道:“这泥娃娃是谁的?” 叶开道:“是上官小仙的。” 玉箫道人道:“她本在这屋子里?” 叶开道:“她是我第一个客人。” 玉箫道人道:“现在她的人呢?” 叶开道:“不知道。” 玉箫道人冷冷道:“她刚才还在这里,现在你就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 叶开道:“现在你还在这里,等一等你要到哪里去,我也不会知道。” 玉箫道人忽然叹息了一声,道:“生命如此可贵,为什么偏偏有人一定想死?” 他忽然抽出了腰带上那根晶莹圆润的白玉箫。 昔年的兵器谱上“东海玉箫”名列第十,玉箫道人武功渊博,据说身兼十三家之长,掌中这根玉箫,既可打穴,也可作剑用,箫管中还藏着极厉害的暗器。 叶开本以为他已准备出手了。 谁知玉箫道人还是坐着没有动,反而轻抚箫管,吹奏了起来。 他的箫声开始时很轻柔,就仿佛白云下,青山上,一缕清泉缓缓流过,令人心里充满了宁静和欢乐。 然后他的箫声渐渐低迷,又将人引入了另一个更美丽的梦境中。 在这个梦境里,既没有忧虑和痛苦,更没有愤怒和争杀。 无论谁听到这种箫声,都绝不会再想到那种卑鄙险恶的事。 但就在这时,玉箫道人自己却做了件很卑鄙险恶的事。 他的箫管中竟然飞出了三点寒星,急打叶开的前胸。 是丧门钉一类的暗器,来势疾如闪电。 在这种优美和平的乐声中,又有谁会提防别人如此恶毒的暗算? 可是叶开却好像早就在防备着。 无论多恶毒的暗器,到了他面前,就好像已变得连一点用都没有。 因为他有一种奇特的方法来接暗器,他手上竟似有种奇异的吸引之力。他的手一招,三点寒星就无影无踪。 难道这就是武林中早已绝传的内功“万流归宗”? 玉箫道人脸色已有些变了。 叶开却微笑着道:“再吹下去,莫要停,我喜欢听人吹箫。” 玉箫道人果然没有停,可是他的箫声却变了,变得充满了一种原始的挑逗力,就像是有个思春的少女在春闺里辗转反侧,不断呻吟。 男人心里最原始的一种欲望是什么? 两个距离叶开最近的女道人,正在看着他媚笑,笑容中也充满了挑逗力。 叶开不能不去看她们,他发现自己竟好像忽然变成了个第一次看见赤裸女人的少年。 在他想象中,她们竟似已变成完全赤裸的——雪白的胸膛,纤细的腰,修长的腿。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竟已不由自主在开始变化,这种欲望本就是任何男人都无法控制的。 她们笑得更媚,媚眼如丝。 她们的腰肢扭动,仿佛正在邀请。 又有谁的目光还能离开她们正在扭曲炫耀着的地方? 又有谁还能注意到别的事? 另两个女道人,竟已架起了丁灵琳,在向外退。 此时此刻,若是别的男人,一定不会注意到她们的。 但叶开不是别的男人。 叶开就是叶开! 他的眼睛仿佛还在盯着那扭动的腰肢,他的人却已掠起。 忽然间,箫声停顿。 一根晶莹圆润的玉箫,已斜斜点了过来,急打他腰上的麻腰穴。 这是判官笔的招式,认穴准,打穴快。 叶开凌空翻身,方向不变,还是向丁灵琳那边扑了过去。 但这时判官笔已变成了剑,剑走轻灵,已将叶开的身形围住。 叶开眼看着丁灵琳被人带走,竟偏偏无法脱身。 他忽然发现自己遇着的这对手,竟是他平生未遇的高手。 他若是再去为丁灵琳忧虑担心,他自己就随时都可能被击倒。 他的身形突然停顿,完全停顿,竟像是一只旋转不息的陀螺,突然被钉死在地上。 高手决战中,绝没有任何人会做这种事的。 玉箫道人身经百战,各式各样的对手都遇见过,却也从未见过这种事。 他的玉箫一招击出,也突然停顿。 他猜不透叶开的用意。 但他却已看出叶开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聪明的人绝不会突然做出太愚蠢的事,这其中难道又有阴谋? 玉箫道人冷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开道:“没有意思。” 玉箫道人道:“没有意思是什么意思?” 叶开道:“没有意思就是没有意思。” 玉箫道人道:“你想死?” 叶开道:“不想。” 玉箫道人道:“你莫非不知刚才那一瞬间,我已可让你死十次。” 叶开道:“我知道。” 他笑了笑,淡淡道:“可是我也知道,我一停下,你也会停下来的。” 玉箫道人道:“我若不停呢?” 叶开道:“那么我现在就已死了十次。” 玉箫道人的脸色突然苍白,他显然已在后悔,只可惜现在后悔已迟。这种机会一错过,是永远不会再来的了。 叶开道:“我停下来,也因为我现在没有把握能胜你。” 玉箫道人冷笑。 叶开道:“因为现在我的心已乱,你身旁又有这么多漂亮的帮手。无论谁看见自己心爱的女人被人架走,心都会乱的。” 玉箫道人冷笑道:“你倒很坦白。” 叶开道:“我不想骗你,也骗不过你,你当然也知道我的心已乱了。” 玉箫道人道:“心乱了就得死。” 叶开道:“你真的有把握杀我?” 玉箫道人没有开口,他没有把握。因为这少年武功之精奇跳脱,应变之机警奇诡,竟是他生平所遇的对手中,最令人难测的一个。 何况他还有刀,飞刀! 叶开的飞刀还没有出手,玉箫当然并不想逼着他出手。 叶开淡淡道:“你我迟早总难免要一战的,但不在今夜。” 玉箫道人道:“在什么时候?” 叶开道:“在我心不乱的时候,在我有把握胜你的时候。” 玉箫道人冷笑道:“就算真有那么一天,我为什么要等到那天?” 叶开道:“因为你非等不可。” 玉箫道人道:“哦?” 叶开道:“现在你就算能杀我,也不会出手的,因为你真正想要的是上官小仙。” 玉箫道人不能否认。 叶开道:“现在你就算杀了我,也得不到上官小仙。所以你绑走了丁灵琳,想要我用上官小仙来换她的生命。” 玉箫道人突然长长叹息,道:“你果然不笨。” 叶开道:“我也不说谎。” 玉箫道人道:“哦?” 叶开道:“现在我真的不知道上官小仙在哪里。” 玉箫道人冷冷道:“那么我也不知道丁灵琳在哪里。”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可以想法子去找。” 玉箫道人道:“我给你十二个时辰去找。” 叶开道:“十二个时辰?” 玉箫道人点点头,道:“明天此刻,你若还不把上官小仙交给我,你今生就再也休想见到丁灵琳。” 他慢慢地接着道:“金环无情,飞刀有情;铁剑好名,玉箫好色。这句话你总该听说过。” 叶开当然听说过。 玉箫道人道:“丁灵琳是个好看的女人,我是个好色的男人,所以你最好赶快找到上官小仙,否则……” 他没有再说下去。 他的意思无论谁都可以听得出来。玉箫道人已走了,带着他年轻而美丽的女弟子们一起走了。 “明日此刻我再来。” 十二个时辰。 谁能有把握在十二个时辰中找到上官小仙?谁能有把握在短短一天中找到狐狸般狡猾、蝮蛇般阴毒的女人? 叶开也没有把握。 可是,铁剑好名,玉箫好色。又有谁能放心让自己心爱的女人,躺在一个好色的男人身旁? 夜色已临,叶开静静地坐在黑暗里,他没有燃灯,他连动都懒得动。 屋子里仿佛还留着丁灵琳身上的香气,黑暗中仿佛又出现了她那双充满了恐惧的眼睛。 要怎么样才能救出她?要怎么样才能找到上官小仙? 叶开竟连一点头绪都没有。 这里很静,是很适于思索的地方,他的反应本极快,思想本极灵活。 但现在他的头脑却似乎变成了块木头。 这时外面静悄悄的院子里,忽然传来了一阵喧闹的人声,好像一下子有很多人涌了进来。 大家议论纷纷,谈论的竟是郭定。 “嵩阳铁剑的兄弟,果然是名不虚传。” “南宫兄弟本不该找他比剑的。” “可是南宫兄弟也是赫赫有名的武林世家子弟,怎么受得了他那种轻视。” “尤其是南宫远,不但有一身家传的武功,而且还是啸云剑客的入室弟子,剑法之高,据说已可算是当今江湖中的七大高手之一。” “所以这一战大家本来都看好南宫远的,郭定毕竟是个初出道的人。” “据我所知,吉祥茶馆里却有很多人以十博一,赌南宫远胜。” “早知如此,我也该去赌一下子的。” “那时你敢赌郭定胜?” “……” “有谁想得到,像南宫远这么有名的剑客,竟连郭定十招都接不住。” “嵩阳铁剑,果然真霸道,尤其是他那最后一招‘天地俱焚’,我敢打赌,江湖中能接得下他这一招的人,绝不会超过五个。” “这一下嵩阳铁剑郭定可真是出足了风头,连那几个平日眼高于顶的镖局老总,都抢着要做东,请他去喝酒。” “现在他已经是城里最出风头的人,莫说镖局里的人要请他喝酒,连我都想请请他,能跟这种人喝杯酒,我面子上也有光彩。” “现在他若想去找女人,我敢保证,一定有很多女人情愿倒贴。” “他虽然不能算是个小白脸,倒真有点黑里俏。” “听说皮肤黑的人,对女人都有一手。” “皮肤黑的女人,那地方也……” 下面说的话,竟愈来愈不像话了。 叶开没有再听下去。 刚才外面那么静,原来是因为人们都赶着去看郭定和南宫远的决战了,若是在平时,叶开一定也会去看看的。 他知道南宫远这个人,也确实知道这个人的剑法得过真传。 近年来,他一直都是在江湖中很露锋芒的人,但现在他的光芒显然已被郭定抢尽。 郭定现在想必一定很愉快。 少年成名,本就是人生中最令人愉快的几件事之一。 叶开了解这种感觉,可是他并不羡慕。 他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静静地喝两杯酒,酒虽然会麻痹人的头脑,但有时也可以令人的头脑清醒。 他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走了出去。 没有人注意他,甚至没有人看他一眼,只有赢家才是人们的对象。 他现在却是个输家。 窄巷的尽头,有家小小的酒铺,连招牌都已被油烟熏黑。 屋子里的灯光昏暗,一个没精打采的伙计,正坐在小炭炉旁烤火。 客人也只有一个,背对着门,坐在最阴暗的一个角落里,独自喝着闷酒。 他想必也跟叶开一样,是个输家,是个失意的人。 若是在平时,叶开说不定会过去,找他喝两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但现在他却宁愿孤独。 伙计没精打采走过来,替他摆了双筷子,上面还带着霉点的竹筷子。 可是叶开不在乎。 “要点什么?” “酒,五斤酒,随便什么酒都行。” “不切点卤菜?” “有现成的,就给我来一点。” 这客人看来并不挑剔,伙计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那位客人切了个小拼盘,我就给你照样来一碟怎么样?” “行。” 那位客人显然也不挑剔。 一个失意的人,又还能挑剔什么呢? 酒还没有来,叶开就静静等着,他本不期望这种地方会有什么殷勤的招待。 那边的客人也一直没有回过头来看看他,此刻却突然道:“我这里有酒,为什么不过来先喝一杯?” 这声音很熟,这人是谁? 叶开回过头,这人淡淡地又道:“其实你应该过来敬我一杯的,你欠我的情。” “是你。” 叶开终于听出了他的声音。 这个在小酒铺里独自喝着闷酒的失意者,竟是现在这城里的风云人物郭定。 “是我。” 郭定终于回过头,淡淡地一笑,道:“你想不到是我?” 叶开的确想不到。 他走过去,坐下,看着郭定道:“你本不该在这里的。” 郭定道:“为什么?” 叶开道:“这种地方,本只有我这种人才会来。” 郭定道:“哦?” 叶开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已成了这里最出风头的人?” 郭定冷冷道:“就因为我刺了南宫远一剑?” 叶开道:“能战胜南宫远,并不是件容易事。” 郭定冷笑。 叶开看着他,道:“现在城里也不知有多少大人物在抢着要请你喝酒,你为什么反而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来?” 郭定没有回答,却替他倒了杯酒,道:“你说得太多,喝得太少。” 叶开举杯一饮而尽。 郭定也在看着他,忽然问道:“你以前有没有战胜过?” “当然有。” 郭定道:“你战胜的时候,是不是也有很多大人物要抢着请你喝酒?” 叶开道:“是。” 郭定道:“你去不去?” 叶开道:“不去。” 郭定笑了,笑容中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寂寞之意,又喝了杯酒,才徐徐道:“以前我总是想战胜别人,压倒别人,可是现在……” 叶开道:“现在怎么样?” 郭定凝视着手里的空杯,道:“现在我才知道,胜利的滋味并不如我想象中那么好。” 他忽然将手里的空杯重重地放在桌上,道:“你看这是什么?” 叶开道:“这是个空酒杯。” 郭定道:“一个人战胜了之后,有时也会忽然变得像这空酒杯一样……” 杯中的酒已空了,一个人战胜之后,心里那种斗志和欲望,也会像杯中的酒一样,突然变空了。 这种感觉他虽然没有说出来,可是叶开能了解这种无法形容的空虚和寂寞,他也曾体验过。 他没有再说什么,替郭定倒满了空杯,微笑道:“你也说得太多,喝得太少。” 郭定举杯。 叶开微笑着,又道:“无论如何,胜利的滋味至少总比失败好。” 寒夜,风在窗外呼啸。 小炭炉里的火似已将熄灭,那没精打采的伙计,将脖子缩在破棉袄里,似已快睡着了。 在如此寒夜里,只有家才是温暖的。 流浪在天涯的浪子们,你们的家在哪里?你们为什么还不回去? 混浊的酒,冷得发苦,可是冷酒喝下肚子里后,也会变成一团火。 已喝了几杯?谁去记它?谁记得清? 叶开满满地倒了一杯,很快地喝了下去。 他想醉?想逃避? 若是遇见了一些无法解决,无可奈何的事,又有谁不想大醉一场? 郭定看着他,道:“我本来只想一个人在这里大醉一场,却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叶开道:“你想不到我会到这种地方来喝酒。” 郭定道:“我想不到你会一个人来。” 叶开又干了一杯,忽然笑了笑,道:“我自己也想不到。” 他笑得很苦。 郭定不懂:“你自己也想不到?” 叶开沉默着,过了很久,才问道:“你知不知道东海玉箫?” 郭定当然知道,说道:“可是我没有见过他。” 叶开道:“我见过。” 东海玉箫已有很多年未曾在江湖中出现过,郭定忍不住问:“你几时见过他?” 叶开道:“刚才。” 郭定的眼睛里突然发出光:“你们已交过手?” 叶开点点头。 郭定道:“你也胜了他,所以你才到这里来喝酒?” 叶开道:“我没有胜,也没有败。” 郭定又不懂。 在他的思想中,两人只要一交上手,就一定要分出胜负。 叶开道:“我们虽然已交手,却没有继续下去。” 郭定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我不想败给他。” 郭定道:“你没有把握胜他?” 叶开道:“没有。” 郭定道:“你已看出他的武功比你高?” 叶开笑了笑:“他的武功很渊博,也许正因如此,所以不能精纯。” 郭定道:“你本来可以胜他的?” 叶开并不否认。 郭定道:“可是今天你却没有把握胜他?” 叶开道:“完全没有。” 郭定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我的心很乱。” 郭定道:“你看来并不像时常会心乱的人。” 叶开道:“我本来就不是时常会心乱的人,可是今天……” 郭定突然明白:“难道那位丁姑娘已落入玉箫手里?” 叶开点点头,再次举杯,一饮而尽。 郭定也干了一杯,又一杯,“铁剑好名,玉箫好色”,这句话他当然听说过。 他突然夺过叶开的酒杯,大声道:“今天你绝不能喝醉。” 叶开苦笑。 郭定道:“你一定要想法子赶快将她救出来。” 叶开道:“我想不出法子。” 郭定道:“玉箫想怎么样?” 叶开道:“他要我用上官小仙去将她换回来。” 郭定道:“你不肯?” 叶开道:“我肯,可是我找不到上官小仙。” 郭定道:“你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叶开道:“没有人知道。” 郭定道:“她真的不是传说中那样的白痴?” 叶开苦笑道:“我本来也被她骗过了,我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遇见过比她更狡猾、更可怕的人。” 郭定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徐徐道:“这些话本不能相信的。” 叶开道:“我明白。” 郭定道:“可是现在我相信了。” 叶开也沉默了很久,才徐徐道:“我本不愿将这件事告诉你,可是现在我却说了出来。” 他并没有去看郭定。 郭定也不再看他。 他们竟仿佛在尽量避免接触到对方的目光。 他们都不是那种喜欢将自己情感流露出来、让别人知道的人。 难道他们都生怕自己的情感一时激动,会流下泪来? 但友情这件事,本就不是用眼睛看的。他们虽然不去看,友情却已在他们心里撒下了种子生出了根。 这的确是件很奇妙的事。 一个人往往会在最奇怪的时候、最奇怪的地方,和一个最想不到的人交成朋友,甚至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这种情感是怎么来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郭定忽然道:“上官小仙虽然找不到,但东海玉箫却一定可以找得到。” 叶开在听着。 郭定道:“他是个喜欢享受的人,这城里的好地方却不多。” 叶开道:“最好的地方本来是冷香园,但现在却已只冷不香了。” 郭定道:“但他还是很可能会住在那里,据说他无论到哪里,都一向有很多随从的人。” 叶开笑道:“就算他在那里又如何?” 郭定道:“他在那里,丁姑娘也就在那里。” 叶开道:“你要我去救她?” 郭定道:“你不去?” 叶开苦笑道:“我现在的心更乱,更没有把握胜他。” 郭定道:“我难道不是人?” 叶开霍然抬起头,凝视着他,道:“你……” 郭定道:“我难道不能跟你一起去?” 叶开道:“可是……可是丁灵琳还在他手里。” 郭定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投鼠忌器,怕他用丁姑娘来对付你,怕他伤害了丁姑娘。” 叶开点点头。 郭定道:“但你却忘了一点。” 叶开道:“哦?” 郭定道:“他一定以为你现在正急着找上官小仙,一定想不到你会去找他的,所以他就一定不会有警戒。” 叶开道:“不错。” 郭定道:“何况,他更不会想到我们已成了朋友。” 朋友! 这是多么温暖、多么美丽的两个字。 这两个字竟真的从这个骄傲冷酷的年轻人嘴里说了出来。 叶开还能说什么?还需要说什么? 他什么都不再说,他已站了起来,忽然用力握住了郭定的肩。 “我们走。” “走!” 第十二章冷夜离魂 冷香园。 夜冷,梅香,人踪已杳。 梅林里簌簌的响,是风,还是昨夜枉死在这里的冤魂? “你一直都没有再见到韩贞?” “没有。” “那么他说不定还在这里。” 叶开叹道:“我只希望找到的不是他的尸体。” 那些人的尸体呢? 找不到。 听涛楼上下,连血迹都已被洗得干干净净。 是谁替他们收尸的呢? “卫天鹏他们的尸体昨夜还在这里。” “嗯!” “是谁替他们收了尸?” 没有回答,没有人能回答。 刚隔夜的冰雹,晚上又结成了冰。 风刮在脸上,已不像是风,像是刀。 寒梅在冷香中却更香。 “你看见灯火没有?” “没有。” “玉箫难道不在这里?” 突然间,结了冰的小径上,竟似响起了一阵很轻的脚步声。 如此寒夜,有谁会在雪径上独行?莫非是那些人的鬼魂? 鬼魂又怎会有脚步声? 还是没有灯光,无灯,无星,无月。 黑暗中仿佛出现了条人影,正慢慢地走出了梅林中的小径。 他走得很慢,还不时在东张西望,竟似在寻找着什么。 如此寒冷的深夜里,在这无人的梅林中,他寻找的是什么? 走得近了,才听出他嘴里竟一直在喃喃自语:“酒呢……什么地方有酒……” 叶开几乎忍不住要叫了出来:“韩贞!” 这个人竟赫然真的是韩贞。 难道他居然还在替叶开找酒? 雪光反映,照上了他的脸,他的脸上竟赫然全是血,血也已结成了冰。 叶开只觉得胸中一阵气血上涌,立刻从他隐藏的小石后冲了出去,冲到韩贞面前,一把握住了韩贞的肩。 韩贞看了他一眼,忽然道:“酒呢?……你知不知道什么地方有酒?” 他竟已不认得叶开,可是他还在为叶开找酒。 他的脸竟已几乎完全破碎扭曲,竟像是个已被人一脚踩烂了的硬壳果。 叶开不忍再看:“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这是谁下的毒手?” 韩贞似乎想笑,却笑不出,嘴里还是喃喃地在问:“酒呢?什么地方有酒?” 叶开的心,也好像被人重重踩了一脚。 郭定就在身后,忍不住道:“他就是韩贞?” 叶开点点头。 郭定也不禁叹息,道:“看来他是在替你找酒的时候,被人痛殴了一顿,打得他神志记忆都丧失。” 叶开用力握紧双拳,默然道:“不过他还记得替我找酒。” 郭定叹道:“看来他也是个好朋友。” 叶开恨声道:“只可惜我不知道这是谁下的毒手,否则……” 郭定道:“我想这绝不是上官小仙。” 叶开道:“哦!” 郭定道:“一个女人,绝不会有这么重的手。” 韩贞实在被打得太惨,不但脸已破碎扭曲,连肋骨都已陷落下去,至少断了六七根。 他怎么能活到现在的? 在这种冰天雪地里,他怎么还没有冻死? 叶开想问,但韩贞却已甩脱他的手:“放开我,我要去找酒。” 除了这件事外,他已记不得别的。 叶开叹了口气,柔声道:“好,我带你去找酒。” 这句话说完,他已点了韩贞的睡穴,将韩贞拦腰托了起来。 郭定道:“只要能安安静静地睡一天,他也许会清醒的。” 叶开叹道:“但愿如此。” 屋子里有床,也有灯。 叶开将韩贞放在床上:“你有没有火折子?” 郭定已燃起灯,灯光照在韩贞脸上,更惨不忍睹。 叶开虽不忍看,却不能不看,他一定要查出这是谁下的毒手。 他虽然是个不愿记住别人仇恨的人,但这次的情况却不同。 若不是为了替他找酒,韩贞又怎么会落得这么惨。 为了这样的朋友,无论什么事他都应该做。 郭定也在凝视着韩贞的脸,道:“这不是铁器打的。” 叶开点点头,若是被铁器打伤,伤痕也可以看得出。 郭定道:“难道有这么重的手法?” 叶开道:“韩贞的武功并不弱,能一拳打到他的脸,这样的人并不多。” 他忽然想起自己也曾一拳打在韩贞脸上,但是那次的伤痕却远比现在轻得多,显得这人的手不但比他重,手上一定还有特别的功夫。 解开衣襟,肋骨断了五根。 如此寒天,韩贞穿的衣服当然也很厚。 郭定皱眉道:“隔着这么厚的衣服,还能一拳打断他五根肋骨,这种人实在不多。” 叶开道:“而且这只是硬伤,并没有内伤。” 若不是衣服上没有铁器的痕迹,无论谁都会认为这是被一柄铁锤打伤的。 郭定道:“难道这人的手竟跟铁锤一样硬?” 叶开道:“看他的伤痕,也不像是被铁砂掌一类的功夫打伤的。” 郭定点点头道:“若是那一类的掌力,必定会震伤内腑。” 叶开叹了口气,道:“所以我实在不明白,这究竟是种什么样的功夫?” 郭定道:“你迟早……” 他的声音突然停顿,无言的寒风中,竟突然传来了一阵凄凉的箫声。 东海玉箫! 郭定一翻手,已扇灭了灯光:“他果然在这里。” 叶开道:“你能不能在这里替我……” 郭定立刻打断了他的话:“韩贞已睡着,用不着我在这里看守,你却不能一个人去。” 这就是友情,友情就是了解和关切。 叶开看着韩贞:“可是他……” 郭定又打断了他的话:“现在他的死活,对别人已没有影响,所以他才能活到现在,可是你……” 他没有再说下去,也不必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