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书阁 - 其他小说 -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全9册)在线阅读 - 小李飞刀3:九月鹰飞(上) 第一章 青城死士

小李飞刀3:九月鹰飞(上) 第一章 青城死士


    叶开只有沉默,他已不能再说什么。

    郭定看着他,目中突然又有精光暴射,冷笑道:“据说近日来又有人重作兵器谱,已将你的飞刀,评为天下第一。”

    叶开苦笑。他也听过这句话。

    自从他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天,他就已知道他有麻烦要来了,武林好汉们,绝没有任何人会心甘情愿被列在别人之下的。

    就凭这一句话,已足够引起无数凶杀,无数血战。

    郭定道:“所以无论你说的话是真是假,此事过后我还是要与你一较胜负,看一看今日的嵩阳铁剑,是不是还在飞刀之下。”

    叶开还是只有苦笑。

    丁灵琳却忍不住道:“你最好明白一件事。”

    郭定在听着。

    丁灵琳道:“他的刀被评为天下第一,是因为他的刀救过很多人,并不是因为杀人。”

    郭定道:“我也听说过。”

    丁灵琳道:“所以你若要胜过他,就该去救人,不该去杀人。”

    郭定沉着脸,冷冷道:“我若杀了他,就已胜过他。”

    丁灵琳叹道:“你错了,你就算真的能杀了他,也永远不能胜过他的。”

    郭定冷笑。

    冷笑的意思,有时也是否认。

    丁灵琳也忍不住冷笑道:“你莫以为你胜了红魔手,就已很了不起,红魔手虽然比青魔手更要恶毒灵巧,却还是比不上青魔手的。”

    郭定道:“哦?”

    丁灵琳道:“因为伊夜哭这个人既没有气魄,也没有个性。”

    郭定道:“哦?”

    丁灵琳道:“他看来虽然孤高骄傲,其实却是个花言巧语、投机取巧的人,就凭这一点,他已比不上青魔手了。”

    郭定看着她,眼睛里也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

    丁灵琳道:“古往今来,真正的武林高手,都是特立独行,不受影响的人,一个人若连自己独特的个性都没有,又怎么能练得出独特的武功来?”

    郭定忽然冷冷道:“你说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只可惜你的话太多了。”

    他背转身,面对着墙,竟连看都不再看丁灵琳一眼。

    丁灵琳却笑了,道:“看来这个人倒真是有个性的人。”

    叶开微笑道:“他的确是的。”

    丁灵琳眨着眼,道:“只可惜他却有点不明是非,不知好歹,居然将杨天那种人当作了朋友。”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以前岂非也曾将杨天当作朋友?”

    丁灵琳道:“所以你现在才会这么倒霉。”

    郭定本来似已决心不听他们说的话,此刻忽又回过头,道:“杨天不是个好朋友?”

    叶开不能不承认:“他不是。”

    郭定道:“他出卖了你们?”

    叶开也不能否认。

    郭定道:“他和上官小仙串通,出卖了你们?”

    丁灵琳道:“他好像已被上官小仙迷住了。”

    郭定道:“但你们本来也是要保护上官小仙的,除去你们,对上官小仙并没有好处。”

    丁灵琳道:“她要重振金钱帮,杨天已做了金钱帮的堂主。”

    郭定道:“所以她要除去所有可能跟金钱帮作对的人。”

    丁灵琳叹道:“你总算明白了。”

    郭定道:“金钱帮要是再度兴起,我也一定会跟他们作对的。”

    丁灵琳道:“所以他约你来,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意。”

    郭定道:“现在我已来了,他们为什么不对我下手?难道她早已知道你们会被韩贞救走?故意要我来对付你们?难道韩贞也是金钱帮的人,故意将你们救出来对付我?”

    丁灵琳说不出话来了。

    她想的并没有这么多,现在才想到,这并非没有可能。

    叶开忽然叹了口气,道:“无论如何,韩贞总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郭定道:“他有理由救你们?”

    叶开道:“有。”

    郭定道:“他是不是也有理由出卖你们?”

    叶开道:“我不愿这么样想。”

    郭定道:“你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叶开苦笑道:“有人这么说过。”

    郭定道:“韩贞若真是你们的朋友,现在就早已该回来了。”

    叶开道:“并不是每个地方都能找到酒的。”

    郭定道:“据我所知,这地方应该有个酒窖。”

    叶开道:“也许上官小仙已将那酒窖毁了。”

    郭定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只有酒才可以解我的毒。”

    郭定道:“你现在并没有喝酒,但你中的毒也已解了。”

    叶开也说不出话来了。

    郭定冷冷地说道:“用酒来解毒,不但荒谬透顶,而且处处矛盾,就连三岁的孩子,只怕都不会相信的。”

    叶开不想辩白,也不能辩白。

    郭定看着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但也不知为了什么,我居然相信了。”

    丁灵琳的眼睛亮了起来,笑道:“我就知道你是个明白人。”

    郭定又沉下了脸,道:“也许就因为我不是个明白人,所以我才会相信。”

    丁灵琳道:“你放心,我们绝不会让你后悔的。”

    郭定冷冷道:“但你们若找不到上官小仙、杨天和韩贞,我却一定会要你们后悔的。”

    丁灵琳道:“用不着你说,我们也一定要找到他们。”

    郭定道:“我给你们三十六个时辰去找。”

    他不让丁灵琳开口,接着又道:“三天之后,我还会回到这里来找你们,为了你们自己好,我希望你们能找到那些人。”

    丁灵琳道:“有三天工夫,想必已足够了。”

    郭定已走了出去,忽又回头,道:“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们。”

    丁灵琳道:“我们在听。”

    郭定道:“要找你们算账的人,并不只我一个,就算我相信了你们的话,别人也绝不会相信的,所以这两天你们最好小心。”

    叶开忍不住问道:“除了你和伊夜哭外,还有些什么人?”

    郭定沉吟着,忽然问道:“你有没有去猎过狐?”

    叶开点点头。

    郭定目光似已到了遥远处,徐徐道:“猎狐最好的时候,通常是在九月。”

    丁灵琳道:“九月?”

    郭定道:“那时秋高气爽,辽阔的原野上,只要有一只狐狸出现,就会有无数只苍鹰飞起,只要有鹰飞起,那只狐狸就死定了。”

    丁灵琳道:“你现在为什么要说这些话?现在并不是九月。”

    郭定徐徐道:“但现在却是猎狐的时候,已有群鹰飞起……”

    他眼睛里闪着光,仿佛已看到无数只矫健的苍鹰,在长安城上的天空中飞翔。

    丁灵琳终于明白:“难道我们就是那只狐狸?”

    郭定没有再说话。

    他头也不回地走上石阶,走了出去。

    丁灵琳目送着他走出去,痴痴地怔了半晌,喃喃道:“这人究竟是我们的朋友,还是我们的仇敌?”

    叶开没有回答,他仿佛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

    丁灵琳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这个人却不能算是个坏人。”

    叶开道:“的确不能。”

    丁灵琳道:“他不但很正直,而且还很有趣。”

    叶开笑了笑,道:“他看来也很喜欢你。”

    丁灵琳道:“他喜欢我?”

    叶开道:“我看得出。”

    丁灵琳道:“哦?”

    叶开道:“男人若是喜欢上一个女人,他看到这个女人时,眼睛里的表情都会不一样的。”

    丁灵琳忽然笑了:“你在吃醋了。”

    她笑得就像是第一朵在春风中开放的百合:“我喜欢吃醋的男人,想不到你居然也会吃醋了。”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现在并不想吃醋,只想吃一只炖得很烂的大蹄髈。”

    丁灵琳看着他,眼睛里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咬着嘴唇道:“还有呢?”

    叶开道:“还有一大盆水,一张又软又干净的床……”

    他看着她,眼睛里也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丁灵琳呻吟般叹了口气,轻轻道:“你想的事为什么跟我一样?”

    叶开微笑道:“因为我们已很久没有见面了,是不是?”

    丁灵琳的脸突然红了,忽然跳起来咬了他一口:“你实在不是好东西,我咬死你……”

    床很软,也很干净。

    叶开躺在床上,他还没有被咬死,可是看起来也并不像很快活的样子。

    丁灵琳伏在他胸膛上。

    他的胸膛宽阔而坚实。

    屋子里很温暖,就像是春天一样,盆里的火还很旺。

    在这么温暖的屋子里,一个人是不必穿太多衣服的。

    两个人更不必。

    丁灵琳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轻轻道:“我们还没有成亲,本不该这样子的。”

    叶开道:“嗯。”

    丁灵琳梦呓般低语着:“我总觉得这样子是不道德的,我总觉得我们好像犯了罪一样,但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我每次都没法子拒绝你。”

    叶开道:“我知道。”

    丁灵琳道:“你知道?”

    叶开看着她,眼睛更充满了爱怜笑意,深深道:“你没有拒绝我,只因为你比我更喜欢做这种犯罪的事。”

    丁灵琳脸又红了,用力咬着他的耳朵,恨恨道:“你这个坏人,你还知道什么?”

    突听一人道:“他还知道杀人。”

    这声音清脆娇美,而且还仿佛带着种孩子般的天真。

    上官小仙。

    “我们没有去找她,她反而找上门来了。”

    丁灵琳爬了起来。

    她当然没有真的爬起来,她想爬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身上少了点东西。

    就在这时,从里面闩着的门,忽然开了,上官小仙甜甜地微笑着,姗姗地走了进来,手里居然又抱着个泥娃娃,一双眼睛不停地在两个人脸上打转。

    这次丁灵琳实在是真的想将她这双眼珠子挖出来了。

    上官小仙摇着头,吃吃地笑道:“你们做这种事的时候,本该用张桌子把门顶上的,你们总该知道,要从外面挑开里面的门闩,并不困难。”

    丁灵琳恨声道:“谁想到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闯进来。”

    上官小仙笑道:“我不要脸,你们呢?天还没黑就这样子了,你们羞不羞。”

    丁灵琳的脸红了,赶紧改变话题,大声道:“你来得正好,我们正要去找你。”

    上官小仙道:“是你们偷偷溜了,为什么又要找我?”

    丁灵琳道:“你自己做的事,为什么要赖在我们头上?”

    上官小仙悠然道:“又不是我赖你们的,人家要认为是你们,我又有什么法子?”

    丁灵琳道:“你承认人是你杀的?”

    上官小仙道:“我承认。”她笑了笑,又道,“不过我只在你们面前承认,若有别人在,我就不承认了。”

    丁灵琳怒道:“不承认就杀了你。”

    上官小仙笑道:“你若真的杀了我,就更糟了,这件事就更变得死无对证,你们就算跳到黄河里去也洗不清了。”

    丁灵琳咬了咬牙,冷笑道:“我们总有法子叫你承认的。”

    上官小仙道:“哦?我想听听你们有什么法子?”

    丁灵琳道:“你若不承认,我就挖出你这双眼珠子来,看你还敢不敢赖。”

    上官小仙道:“你是准备现在挖,还是在别人面前挖?”

    她微笑着,悠然道:“现在我根本就承认了,你们根本不必逼我,若是等到有别人在旁边时,每个人都知道我只不过是个可怜的白痴,只会抱着泥娃娃喂奶,你们就算真的忍心对我下这种毒手,别人也不会答应的。”

    丁灵琳气得脸都青了,却偏偏想不出法子来对付她。

    上官小仙柔声道:“所以你们既不能杀我,也不能逼我,就算把我抓住,也一样连半点用都没有。”

    丁灵琳恨恨道:“你考虑得倒很周到。”

    上官小仙道:“若是没有考虑周到,又怎么会敢来?”

    丁灵琳已气得快疯了,忍不住打了叶开一拳,道:“你怎么不说话?”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没有话说。”

    上官小仙嫣然道:“毕竟还是你聪明,还是你想得开。”

    叶开道:“而且我也很放心。”

    上官小仙道:“放心?”

    叶开道:“现在我们虽然没法子对付你,你也不会对付我们的。”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因为你还要逼着我们跟别人拼命。”

    上官小仙笑道:“一点也不错,郭定、伊夜哭他们,都是很难对付的人,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你这么样的好帮手,帮着我去对付他们,我又怎么舍得让你死。”

    丁灵琳又忍不住道:“所以你才故意让韩贞救我们走?”

    上官小仙眨了眨眼道:“你猜呢?”

    丁灵琳道:“难道韩贞也是你手下的人?”

    上官小仙道:“很可能。”

    丁灵琳冷笑道:“你这么样说,我反而知道他不是了。”

    上官小仙道:“随便你怎样想都行。”

    丁灵琳道:“所以只要我们找到他,就可以证明你是个怎么样的人了。”

    上官小仙道:“别人会相信那样的话?”

    她叹了口气,摇着头道:“我看你才真的只不过是个七岁大的孩子,韩贞若是真能揭穿我的秘密,我又怎么会让你们找到他?”

    丁灵琳变色道:“莫非你也把他杀了?”

    上官小仙并没有否认,悠然道:“不管怎么样,这件事除非我自己肯在别人面前承认,否则你们就只有永远背着这冤名了。”

    丁灵琳咬着牙,恨恨道:“好狠毒的女人。”

    上官小仙淡淡道:“背着这样的冤名,实在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现在长安城里,至少有十七八个人想要你们的脑袋,所以……”

    叶开终于开口,道:“所以怎么样?”

    上官小仙道:“所以你就该赶快想个法子,让我承认的。”

    叶开道:“你肯?”

    上官小仙道:“别人反正迟早总要知道,金钱帮的帮主是谁的。”

    叶开叹道:“只可惜他们大概要等我死了之后才会知道。”

    上官小仙道:“很可能。”

    叶开道:“难道你肯先告诉他们?”

    上官小仙道:“只要你肯答应我一件事,我先死也无妨。”

    叶开道:“你要我答应什么?”

    上官小仙道:“答应嫁给我。”

    叶开怔了怔,道:“你要谁嫁给你?”

    上官小仙道:“要你。”

    叶开笑了。

    上官小仙道:“你笑什么?男人可以娶老婆,女人难道就不能娶个老公?”她居然没有笑,板着脸又说道,“何况,我是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以我的身份,就算娶十个八个老公,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叶开好像已有点笑不出了。

    上官小仙又道:“我本来是想要你做第一护法的,却又不能信任你,所以只好勉强要你做老公了,老公我总可以管得了你的。”

    丁灵琳脸已气得通红,冷笑道:“你不必勉强,他已经嫁给了我,根本就轮不到你。”

    上官小仙笑了笑,悠然道:“莫忘记男人也一样可以改嫁的。”

    丁灵琳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我死也不会让他嫁给你。”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冷冷道:“那么你们就只好去死了。”

    丁灵琳又用力打了叶开一拳,恨恨道:“你怎么又不说话了,难道忽然变成了哑巴?”

    叶开道:“我正在考虑。”

    丁灵琳又叫了起来:“你在考虑,考虑什么?”

    叶开道:“我在考虑应该怎样把她扔出去。”

    丁灵琳的闷气立刻平了,展颜笑道:“你的确应该再考虑考虑。”

    上官小仙叹道:“生意不成仁义在,你就是不答应,也不该这样对我的,我至少总是你的客人。”

    丁灵琳道:“我们并没有请你来。”

    上官小仙道:“但我却已经来了。”

    丁灵琳道:“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

    上官小仙笑了笑,道:“这里不但有最好的厨子,还有最舒服的床,我恰巧又知道你们都是喜欢享乐的人。”

    丁灵琳眼珠子转了转,道:“你既然是客人,就该做些客人的样子出来。”

    上官小仙道:“客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丁灵琳道:“你至少应该先出去,让我们好好来迎接你。”

    她现在火气已消了,忽然又变得机灵了起来。

    上官小仙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丁灵琳道:“你应该明白的。”

    上官小仙道:“我转过身去,不看你们行不行?”

    丁灵琳恨得牙痒痒的,但人家硬是不肯出去,她也没法子。

    幸好上官小仙已真的转过了身,面对着墙,悠然道:“我真奇怪,在这种天气里,你们居然好像一点也不怕冷。”

    丁灵琳没有开口,也没空开口。

    上官小仙道:“听说你以前身上总是挂着很多的铃铛的,若是不摘下来,岂非更好玩。”

    丁灵琳本就在后悔。她身上若戴着那些要命的金铃,早已将上官小仙头上打出好几个洞来了。

    就在这时,上官小仙突然大叫了一声,就好像忽然见到了鬼一样,撞破窗户,蹿了出去,手里的泥娃娃也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丁灵琳也叫了起来,道:“不管怎么样,也不能让她走。”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叶开也已蹿出窗子。

    女人穿衣服总是慢些的,等她穿好衣服时,上官小仙早已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叶开是个很奇怪的人,他本来并不想太出名,所以他初入江湖时,用过好几个名字。

    但世界上的事往往也很奇怪,不想出名的人,反而偏偏会出名。

    他用过的名字几乎都已很有名了,其中最有名的一个,当然还是风郎君。

    因为他的轻功实在很高,有人甚至认为他的飞刀还比不上李探花,但轻功却已不在任何人之下。

    还有的人甚至认为,近八十年,武林轻功最高的一个人就是他。

    可是他居然没有追到上官小仙。

    上官小仙一出了那间屋子,就好像忽然奇迹般消失了。

    叶开追出了很远,却连她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现在已是黄昏。

    黄昏的风更冷,叶开并不想像傻子一样站在露天里喝西北风。

    既然追不到,就只有先回去再说。

    也不知为了什么,他近来对丁灵琳已愈来愈热心。

    他从原来的路退回去,刚才被撞破的窗户,被冷风吹得“噗噜噗噜”的直响。

    他正想接近窗户,忽然怔住,这屋子里竟然变得热闹起来了。

    第十一章东海玉箫

    小小的一间屋子,厅中竟有了八九个人,几乎全都是女人,而且全都是很年轻、很美艳的少女,却又偏偏全部穿着道装。

    哪里来的这么多女道士?

    叶开几乎已认为自己走错了地方,但丁灵琳却还在屋子里。

    她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眼睛里充满了惊讶之色,不但惊讶,竟然还有些恐惧。

    她身后站着两个女道人,前面还有五个,但她的眼睛,却盯在一个男人身上。

    一个老人,一个老道人。

    他就坐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身上穿着件锦绸道袍,银丝般的头发,绾成了个道士髻,斜插着根碧玉簪,杏黄色的腰带上,也斜插着根晶莹圆润的玉箫。

    他的年纪至少也应该在六十以上,但脸色却仍是红润的,竟连一丝皱纹都找不到,一双眼睛也仍然是黑白分明,炯炯有光。

    纵然是坐在那里,她也看得出他身材仍然是笔挺的,绝没有丝毫龙钟老态,颏下银丝般的长髯飘拂,修饰得干净而整齐。

    叶开从来也没有看过装饰如此艳丽、如此注意仪表的道人。

    丁灵琳已看见他,她仿佛想叫,却没有叫出来。

    她竟然已被人点住了穴道。

    叶开叹了口气:“看来这个屋子的风水真不错,客人刚走了一个,又来了八个。”

    这锦袍银发的老道人也正在盯着他,沉声道:“你就是叶开?”

    叶开点点头,道:“树叶的叶,开心的开。”

    道人道:“风郎君也是你?”

    叶开道:“有时候是的。”

    道人沉着脸,冷冷道:“近年来江湖中果然是人才辈出,一夜间连伤八十三条人命的好汉,昔日贫道连一个都未曾遇见过。”

    叶开道:“我也没有见到过。”

    道人厉声道:“你在贫道面前,说话也敢如此轻薄。”

    叶开笑了笑道:“道长若是看不惯轻薄的人,为何要到轻薄人的屋里来?”

    道人道:“你不知道我是谁?”

    叶开道:“不知道。”

    道人道:“贫道玉箫。”

    叶开道:“东海玉箫?”

    道人道:“正是。”

    叶开又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本来实在应该大吃一惊的,只可惜我今天吃惊的次数已太多了。”

    东海玉箫!

    无论谁听见这名字,本都该大吃一惊。

    昔日百晓生作兵器谱,东海玉箫名列第十,这玉箫道人,也正是当年武林十大高手中,除了小李探花外硕果仅存的一个人。

    据说他游踪常在海外,叶开实在想不到他居然也到了这里。

    玉箫道人沉声道:“贫道是为了什么而来的,你想必也该知道。”

    叶开道:“我不知道。”

    玉箫道人道:“看起来你并不像如此愚蠢的人。”

    叶开道:“可是我会装傻。”

    那些年轻的女道人,本已在偷偷地看着他,现在又都忍不住偷偷地笑了。

    玉箫道人脸色又变了,冷冷道:“你本该装死的。”

    叶开道:“为什么?”

    玉箫道人道:“贫道不杀死人。”

    叶开道:“活的你都杀了?”

    玉箫道人道:“只杀想死的人。”

    叶开笑了:“幸好我并不想死。”

    玉箫道人道:“一个人若想好好地活着,在贫道面前就该说实话。”

    叶开道:“我说的本就是实话。”

    玉箫道人道:“这泥娃娃是谁的?”

    叶开道:“是上官小仙的。”

    玉箫道人道:“她本在这屋子里?”

    叶开道:“她是我第一个客人。”

    玉箫道人道:“现在她的人呢?”

    叶开道:“不知道。”

    玉箫道人冷冷道:“她刚才还在这里,现在你就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

    叶开道:“现在你还在这里,等一等你要到哪里去,我也不会知道。”

    玉箫道人忽然叹息了一声,道:“生命如此可贵,为什么偏偏有人一定想死?”

    他忽然抽出了腰带上那根晶莹圆润的白玉箫。

    昔年的兵器谱上“东海玉箫”名列第十,玉箫道人武功渊博,据说身兼十三家之长,掌中这根玉箫,既可打穴,也可作剑用,箫管中还藏着极厉害的暗器。

    叶开本以为他已准备出手了。

    谁知玉箫道人还是坐着没有动,反而轻抚箫管,吹奏了起来。

    他的箫声开始时很轻柔,就仿佛白云下,青山上,一缕清泉缓缓流过,令人心里充满了宁静和欢乐。

    然后他的箫声渐渐低迷,又将人引入了另一个更美丽的梦境中。

    在这个梦境里,既没有忧虑和痛苦,更没有愤怒和争杀。

    无论谁听到这种箫声,都绝不会再想到那种卑鄙险恶的事。

    但就在这时,玉箫道人自己却做了件很卑鄙险恶的事。

    他的箫管中竟然飞出了三点寒星,急打叶开的前胸。

    是丧门钉一类的暗器,来势疾如闪电。

    在这种优美和平的乐声中,又有谁会提防别人如此恶毒的暗算?

    可是叶开却好像早就在防备着。

    无论多恶毒的暗器,到了他面前,就好像已变得连一点用都没有。

    因为他有一种奇特的方法来接暗器,他手上竟似有种奇异的吸引之力。他的手一招,三点寒星就无影无踪。

    难道这就是武林中早已绝传的内功“万流归宗”?

    玉箫道人脸色已有些变了。

    叶开却微笑着道:“再吹下去,莫要停,我喜欢听人吹箫。”

    玉箫道人果然没有停,可是他的箫声却变了,变得充满了一种原始的挑逗力,就像是有个思春的少女在春闺里辗转反侧,不断呻吟。

    男人心里最原始的一种欲望是什么?

    两个距离叶开最近的女道人,正在看着他媚笑,笑容中也充满了挑逗力。

    叶开不能不去看她们,他发现自己竟好像忽然变成了个第一次看见赤裸女人的少年。

    在他想象中,她们竟似已变成完全赤裸的——雪白的胸膛,纤细的腰,修长的腿。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竟已不由自主在开始变化,这种欲望本就是任何男人都无法控制的。

    她们笑得更媚,媚眼如丝。

    她们的腰肢扭动,仿佛正在邀请。

    又有谁的目光还能离开她们正在扭曲炫耀着的地方?

    又有谁还能注意到别的事?

    另两个女道人,竟已架起了丁灵琳,在向外退。

    此时此刻,若是别的男人,一定不会注意到她们的。

    但叶开不是别的男人。

    叶开就是叶开!

    他的眼睛仿佛还在盯着那扭动的腰肢,他的人却已掠起。

    忽然间,箫声停顿。

    一根晶莹圆润的玉箫,已斜斜点了过来,急打他腰上的麻腰穴。

    这是判官笔的招式,认穴准,打穴快。

    叶开凌空翻身,方向不变,还是向丁灵琳那边扑了过去。

    但这时判官笔已变成了剑,剑走轻灵,已将叶开的身形围住。

    叶开眼看着丁灵琳被人带走,竟偏偏无法脱身。

    他忽然发现自己遇着的这对手,竟是他平生未遇的高手。

    他若是再去为丁灵琳忧虑担心,他自己就随时都可能被击倒。

    他的身形突然停顿,完全停顿,竟像是一只旋转不息的陀螺,突然被钉死在地上。

    高手决战中,绝没有任何人会做这种事的。

    玉箫道人身经百战,各式各样的对手都遇见过,却也从未见过这种事。

    他的玉箫一招击出,也突然停顿。

    他猜不透叶开的用意。

    但他却已看出叶开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聪明的人绝不会突然做出太愚蠢的事,这其中难道又有阴谋?

    玉箫道人冷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开道:“没有意思。”

    玉箫道人道:“没有意思是什么意思?”

    叶开道:“没有意思就是没有意思。”

    玉箫道人道:“你想死?”

    叶开道:“不想。”

    玉箫道人道:“你莫非不知刚才那一瞬间,我已可让你死十次。”

    叶开道:“我知道。”

    他笑了笑,淡淡道:“可是我也知道,我一停下,你也会停下来的。”

    玉箫道人道:“我若不停呢?”

    叶开道:“那么我现在就已死了十次。”

    玉箫道人的脸色突然苍白,他显然已在后悔,只可惜现在后悔已迟。这种机会一错过,是永远不会再来的了。

    叶开道:“我停下来,也因为我现在没有把握能胜你。”

    玉箫道人冷笑。

    叶开道:“因为现在我的心已乱,你身旁又有这么多漂亮的帮手。无论谁看见自己心爱的女人被人架走,心都会乱的。”

    玉箫道人冷笑道:“你倒很坦白。”

    叶开道:“我不想骗你,也骗不过你,你当然也知道我的心已乱了。”

    玉箫道人道:“心乱了就得死。”

    叶开道:“你真的有把握杀我?”

    玉箫道人没有开口,他没有把握。因为这少年武功之精奇跳脱,应变之机警奇诡,竟是他生平所遇的对手中,最令人难测的一个。

    何况他还有刀,飞刀!

    叶开的飞刀还没有出手,玉箫当然并不想逼着他出手。

    叶开淡淡道:“你我迟早总难免要一战的,但不在今夜。”

    玉箫道人道:“在什么时候?”

    叶开道:“在我心不乱的时候,在我有把握胜你的时候。”

    玉箫道人冷笑道:“就算真有那么一天,我为什么要等到那天?”

    叶开道:“因为你非等不可。”

    玉箫道人道:“哦?”

    叶开道:“现在你就算能杀我,也不会出手的,因为你真正想要的是上官小仙。”

    玉箫道人不能否认。

    叶开道:“现在你就算杀了我,也得不到上官小仙。所以你绑走了丁灵琳,想要我用上官小仙来换她的生命。”

    玉箫道人突然长长叹息,道:“你果然不笨。”

    叶开道:“我也不说谎。”

    玉箫道人道:“哦?”

    叶开道:“现在我真的不知道上官小仙在哪里。”

    玉箫道人冷冷道:“那么我也不知道丁灵琳在哪里。”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可以想法子去找。”

    玉箫道人道:“我给你十二个时辰去找。”

    叶开道:“十二个时辰?”

    玉箫道人点点头,道:“明天此刻,你若还不把上官小仙交给我,你今生就再也休想见到丁灵琳。”

    他慢慢地接着道:“金环无情,飞刀有情;铁剑好名,玉箫好色。这句话你总该听说过。”

    叶开当然听说过。

    玉箫道人道:“丁灵琳是个好看的女人,我是个好色的男人,所以你最好赶快找到上官小仙,否则……”

    他没有再说下去。

    他的意思无论谁都可以听得出来。玉箫道人已走了,带着他年轻而美丽的女弟子们一起走了。

    “明日此刻我再来。”

    十二个时辰。

    谁能有把握在十二个时辰中找到上官小仙?谁能有把握在短短一天中找到狐狸般狡猾、蝮蛇般阴毒的女人?

    叶开也没有把握。

    可是,铁剑好名,玉箫好色。又有谁能放心让自己心爱的女人,躺在一个好色的男人身旁?

    夜色已临,叶开静静地坐在黑暗里,他没有燃灯,他连动都懒得动。

    屋子里仿佛还留着丁灵琳身上的香气,黑暗中仿佛又出现了她那双充满了恐惧的眼睛。

    要怎么样才能救出她?要怎么样才能找到上官小仙?

    叶开竟连一点头绪都没有。

    这里很静,是很适于思索的地方,他的反应本极快,思想本极灵活。

    但现在他的头脑却似乎变成了块木头。

    这时外面静悄悄的院子里,忽然传来了一阵喧闹的人声,好像一下子有很多人涌了进来。

    大家议论纷纷,谈论的竟是郭定。

    “嵩阳铁剑的兄弟,果然是名不虚传。”

    “南宫兄弟本不该找他比剑的。”

    “可是南宫兄弟也是赫赫有名的武林世家子弟,怎么受得了他那种轻视。”

    “尤其是南宫远,不但有一身家传的武功,而且还是啸云剑客的入室弟子,剑法之高,据说已可算是当今江湖中的七大高手之一。”

    “所以这一战大家本来都看好南宫远的,郭定毕竟是个初出道的人。”

    “据我所知,吉祥茶馆里却有很多人以十博一,赌南宫远胜。”

    “早知如此,我也该去赌一下子的。”

    “那时你敢赌郭定胜?”

    “……”

    “有谁想得到,像南宫远这么有名的剑客,竟连郭定十招都接不住。”

    “嵩阳铁剑,果然真霸道,尤其是他那最后一招‘天地俱焚’,我敢打赌,江湖中能接得下他这一招的人,绝不会超过五个。”

    “这一下嵩阳铁剑郭定可真是出足了风头,连那几个平日眼高于顶的镖局老总,都抢着要做东,请他去喝酒。”

    “现在他已经是城里最出风头的人,莫说镖局里的人要请他喝酒,连我都想请请他,能跟这种人喝杯酒,我面子上也有光彩。”

    “现在他若想去找女人,我敢保证,一定有很多女人情愿倒贴。”

    “他虽然不能算是个小白脸,倒真有点黑里俏。”

    “听说皮肤黑的人,对女人都有一手。”

    “皮肤黑的女人,那地方也……”

    下面说的话,竟愈来愈不像话了。

    叶开没有再听下去。

    刚才外面那么静,原来是因为人们都赶着去看郭定和南宫远的决战了,若是在平时,叶开一定也会去看看的。

    他知道南宫远这个人,也确实知道这个人的剑法得过真传。

    近年来,他一直都是在江湖中很露锋芒的人,但现在他的光芒显然已被郭定抢尽。

    郭定现在想必一定很愉快。

    少年成名,本就是人生中最令人愉快的几件事之一。

    叶开了解这种感觉,可是他并不羡慕。

    他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静静地喝两杯酒,酒虽然会麻痹人的头脑,但有时也可以令人的头脑清醒。

    他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走了出去。

    没有人注意他,甚至没有人看他一眼,只有赢家才是人们的对象。

    他现在却是个输家。

    窄巷的尽头,有家小小的酒铺,连招牌都已被油烟熏黑。

    屋子里的灯光昏暗,一个没精打采的伙计,正坐在小炭炉旁烤火。

    客人也只有一个,背对着门,坐在最阴暗的一个角落里,独自喝着闷酒。

    他想必也跟叶开一样,是个输家,是个失意的人。

    若是在平时,叶开说不定会过去,找他喝两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但现在他却宁愿孤独。

    伙计没精打采走过来,替他摆了双筷子,上面还带着霉点的竹筷子。

    可是叶开不在乎。

    “要点什么?”

    “酒,五斤酒,随便什么酒都行。”

    “不切点卤菜?”

    “有现成的,就给我来一点。”

    这客人看来并不挑剔,伙计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那位客人切了个小拼盘,我就给你照样来一碟怎么样?”

    “行。”

    那位客人显然也不挑剔。

    一个失意的人,又还能挑剔什么呢?

    酒还没有来,叶开就静静等着,他本不期望这种地方会有什么殷勤的招待。

    那边的客人也一直没有回过头来看看他,此刻却突然道:“我这里有酒,为什么不过来先喝一杯?”

    这声音很熟,这人是谁?

    叶开回过头,这人淡淡地又道:“其实你应该过来敬我一杯的,你欠我的情。”

    “是你。”

    叶开终于听出了他的声音。

    这个在小酒铺里独自喝着闷酒的失意者,竟是现在这城里的风云人物郭定。

    “是我。”

    郭定终于回过头,淡淡地一笑,道:“你想不到是我?”

    叶开的确想不到。

    他走过去,坐下,看着郭定道:“你本不该在这里的。”

    郭定道:“为什么?”

    叶开道:“这种地方,本只有我这种人才会来。”

    郭定道:“哦?”

    叶开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已成了这里最出风头的人?”

    郭定冷冷道:“就因为我刺了南宫远一剑?”

    叶开道:“能战胜南宫远,并不是件容易事。”

    郭定冷笑。

    叶开看着他,道:“现在城里也不知有多少大人物在抢着要请你喝酒,你为什么反而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来?”

    郭定没有回答,却替他倒了杯酒,道:“你说得太多,喝得太少。”

    叶开举杯一饮而尽。

    郭定也在看着他,忽然问道:“你以前有没有战胜过?”

    “当然有。”

    郭定道:“你战胜的时候,是不是也有很多大人物要抢着请你喝酒?”

    叶开道:“是。”

    郭定道:“你去不去?”

    叶开道:“不去。”

    郭定笑了,笑容中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寂寞之意,又喝了杯酒,才徐徐道:“以前我总是想战胜别人,压倒别人,可是现在……”

    叶开道:“现在怎么样?”

    郭定凝视着手里的空杯,道:“现在我才知道,胜利的滋味并不如我想象中那么好。”

    他忽然将手里的空杯重重地放在桌上,道:“你看这是什么?”

    叶开道:“这是个空酒杯。”

    郭定道:“一个人战胜了之后,有时也会忽然变得像这空酒杯一样……”

    杯中的酒已空了,一个人战胜之后,心里那种斗志和欲望,也会像杯中的酒一样,突然变空了。

    这种感觉他虽然没有说出来,可是叶开能了解这种无法形容的空虚和寂寞,他也曾体验过。

    他没有再说什么,替郭定倒满了空杯,微笑道:“你也说得太多,喝得太少。”

    郭定举杯。

    叶开微笑着,又道:“无论如何,胜利的滋味至少总比失败好。”

    寒夜,风在窗外呼啸。

    小炭炉里的火似已将熄灭,那没精打采的伙计,将脖子缩在破棉袄里,似已快睡着了。

    在如此寒夜里,只有家才是温暖的。

    流浪在天涯的浪子们,你们的家在哪里?你们为什么还不回去?

    混浊的酒,冷得发苦,可是冷酒喝下肚子里后,也会变成一团火。

    已喝了几杯?谁去记它?谁记得清?

    叶开满满地倒了一杯,很快地喝了下去。

    他想醉?想逃避?

    若是遇见了一些无法解决,无可奈何的事,又有谁不想大醉一场?

    郭定看着他,道:“我本来只想一个人在这里大醉一场,却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叶开道:“你想不到我会到这种地方来喝酒。”

    郭定道:“我想不到你会一个人来。”

    叶开又干了一杯,忽然笑了笑,道:“我自己也想不到。”

    他笑得很苦。

    郭定不懂:“你自己也想不到?”

    叶开沉默着,过了很久,才问道:“你知不知道东海玉箫?”

    郭定当然知道,说道:“可是我没有见过他。”

    叶开道:“我见过。”

    东海玉箫已有很多年未曾在江湖中出现过,郭定忍不住问:“你几时见过他?”

    叶开道:“刚才。”

    郭定的眼睛里突然发出光:“你们已交过手?”

    叶开点点头。

    郭定道:“你也胜了他,所以你才到这里来喝酒?”

    叶开道:“我没有胜,也没有败。”

    郭定又不懂。

    在他的思想中,两人只要一交上手,就一定要分出胜负。

    叶开道:“我们虽然已交手,却没有继续下去。”

    郭定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我不想败给他。”

    郭定道:“你没有把握胜他?”

    叶开道:“没有。”

    郭定道:“你已看出他的武功比你高?”

    叶开笑了笑:“他的武功很渊博,也许正因如此,所以不能精纯。”

    郭定道:“你本来可以胜他的?”

    叶开并不否认。

    郭定道:“可是今天你却没有把握胜他?”

    叶开道:“完全没有。”

    郭定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我的心很乱。”

    郭定道:“你看来并不像时常会心乱的人。”

    叶开道:“我本来就不是时常会心乱的人,可是今天……”

    郭定突然明白:“难道那位丁姑娘已落入玉箫手里?”

    叶开点点头,再次举杯,一饮而尽。

    郭定也干了一杯,又一杯,“铁剑好名,玉箫好色”,这句话他当然听说过。

    他突然夺过叶开的酒杯,大声道:“今天你绝不能喝醉。”

    叶开苦笑。

    郭定道:“你一定要想法子赶快将她救出来。”

    叶开道:“我想不出法子。”

    郭定道:“玉箫想怎么样?”

    叶开道:“他要我用上官小仙去将她换回来。”

    郭定道:“你不肯?”

    叶开道:“我肯,可是我找不到上官小仙。”

    郭定道:“你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叶开道:“没有人知道。”

    郭定道:“她真的不是传说中那样的白痴?”

    叶开苦笑道:“我本来也被她骗过了,我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遇见过比她更狡猾、更可怕的人。”

    郭定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徐徐道:“这些话本不能相信的。”

    叶开道:“我明白。”

    郭定道:“可是现在我相信了。”

    叶开也沉默了很久,才徐徐道:“我本不愿将这件事告诉你,可是现在我却说了出来。”

    他并没有去看郭定。

    郭定也不再看他。

    他们竟仿佛在尽量避免接触到对方的目光。

    他们都不是那种喜欢将自己情感流露出来、让别人知道的人。

    难道他们都生怕自己的情感一时激动,会流下泪来?

    但友情这件事,本就不是用眼睛看的。他们虽然不去看,友情却已在他们心里撒下了种子生出了根。

    这的确是件很奇妙的事。

    一个人往往会在最奇怪的时候、最奇怪的地方,和一个最想不到的人交成朋友,甚至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这种情感是怎么来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郭定忽然道:“上官小仙虽然找不到,但东海玉箫却一定可以找得到。”

    叶开在听着。

    郭定道:“他是个喜欢享受的人,这城里的好地方却不多。”

    叶开道:“最好的地方本来是冷香园,但现在却已只冷不香了。”

    郭定道:“但他还是很可能会住在那里,据说他无论到哪里,都一向有很多随从的人。”

    叶开笑道:“就算他在那里又如何?”

    郭定道:“他在那里,丁姑娘也就在那里。”

    叶开道:“你要我去救她?”

    郭定道:“你不去?”

    叶开苦笑道:“我现在的心更乱,更没有把握胜他。”

    郭定道:“我难道不是人?”

    叶开霍然抬起头,凝视着他,道:“你……”

    郭定道:“我难道不能跟你一起去?”

    叶开道:“可是……可是丁灵琳还在他手里。”

    郭定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投鼠忌器,怕他用丁姑娘来对付你,怕他伤害了丁姑娘。”

    叶开点点头。

    郭定道:“但你却忘了一点。”

    叶开道:“哦?”

    郭定道:“他一定以为你现在正急着找上官小仙,一定想不到你会去找他的,所以他就一定不会有警戒。”

    叶开道:“不错。”

    郭定道:“何况,他更不会想到我们已成了朋友。”

    朋友!

    这是多么温暖、多么美丽的两个字。

    这两个字竟真的从这个骄傲冷酷的年轻人嘴里说了出来。

    叶开还能说什么?还需要说什么?

    他什么都不再说,他已站了起来,忽然用力握住了郭定的肩。

    “我们走。”

    “走!”

    第十二章冷夜离魂

    冷香园。

    夜冷,梅香,人踪已杳。

    梅林里簌簌的响,是风,还是昨夜枉死在这里的冤魂?

    “你一直都没有再见到韩贞?”

    “没有。”

    “那么他说不定还在这里。”

    叶开叹道:“我只希望找到的不是他的尸体。”

    那些人的尸体呢?

    找不到。

    听涛楼上下,连血迹都已被洗得干干净净。

    是谁替他们收尸的呢?

    “卫天鹏他们的尸体昨夜还在这里。”

    “嗯!”

    “是谁替他们收了尸?”

    没有回答,没有人能回答。

    刚隔夜的冰雹,晚上又结成了冰。

    风刮在脸上,已不像是风,像是刀。

    寒梅在冷香中却更香。

    “你看见灯火没有?”

    “没有。”

    “玉箫难道不在这里?”

    突然间,结了冰的小径上,竟似响起了一阵很轻的脚步声。

    如此寒夜,有谁会在雪径上独行?莫非是那些人的鬼魂?

    鬼魂又怎会有脚步声?

    还是没有灯光,无灯,无星,无月。

    黑暗中仿佛出现了条人影,正慢慢地走出了梅林中的小径。

    他走得很慢,还不时在东张西望,竟似在寻找着什么。

    如此寒冷的深夜里,在这无人的梅林中,他寻找的是什么?

    走得近了,才听出他嘴里竟一直在喃喃自语:“酒呢……什么地方有酒……”

    叶开几乎忍不住要叫了出来:“韩贞!”

    这个人竟赫然真的是韩贞。

    难道他居然还在替叶开找酒?

    雪光反映,照上了他的脸,他的脸上竟赫然全是血,血也已结成了冰。

    叶开只觉得胸中一阵气血上涌,立刻从他隐藏的小石后冲了出去,冲到韩贞面前,一把握住了韩贞的肩。

    韩贞看了他一眼,忽然道:“酒呢?……你知不知道什么地方有酒?”

    他竟已不认得叶开,可是他还在为叶开找酒。

    他的脸竟已几乎完全破碎扭曲,竟像是个已被人一脚踩烂了的硬壳果。

    叶开不忍再看:“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这是谁下的毒手?”

    韩贞似乎想笑,却笑不出,嘴里还是喃喃地在问:“酒呢?什么地方有酒?”

    叶开的心,也好像被人重重踩了一脚。

    郭定就在身后,忍不住道:“他就是韩贞?”

    叶开点点头。

    郭定也不禁叹息,道:“看来他是在替你找酒的时候,被人痛殴了一顿,打得他神志记忆都丧失。”

    叶开用力握紧双拳,默然道:“不过他还记得替我找酒。”

    郭定叹道:“看来他也是个好朋友。”

    叶开恨声道:“只可惜我不知道这是谁下的毒手,否则……”

    郭定道:“我想这绝不是上官小仙。”

    叶开道:“哦!”

    郭定道:“一个女人,绝不会有这么重的手。”

    韩贞实在被打得太惨,不但脸已破碎扭曲,连肋骨都已陷落下去,至少断了六七根。

    他怎么能活到现在的?

    在这种冰天雪地里,他怎么还没有冻死?

    叶开想问,但韩贞却已甩脱他的手:“放开我,我要去找酒。”

    除了这件事外,他已记不得别的。

    叶开叹了口气,柔声道:“好,我带你去找酒。”

    这句话说完,他已点了韩贞的睡穴,将韩贞拦腰托了起来。

    郭定道:“只要能安安静静地睡一天,他也许会清醒的。”

    叶开叹道:“但愿如此。”

    屋子里有床,也有灯。

    叶开将韩贞放在床上:“你有没有火折子?”

    郭定已燃起灯,灯光照在韩贞脸上,更惨不忍睹。

    叶开虽不忍看,却不能不看,他一定要查出这是谁下的毒手。

    他虽然是个不愿记住别人仇恨的人,但这次的情况却不同。

    若不是为了替他找酒,韩贞又怎么会落得这么惨。

    为了这样的朋友,无论什么事他都应该做。

    郭定也在凝视着韩贞的脸,道:“这不是铁器打的。”

    叶开点点头,若是被铁器打伤,伤痕也可以看得出。

    郭定道:“难道有这么重的手法?”

    叶开道:“韩贞的武功并不弱,能一拳打到他的脸,这样的人并不多。”

    他忽然想起自己也曾一拳打在韩贞脸上,但是那次的伤痕却远比现在轻得多,显得这人的手不但比他重,手上一定还有特别的功夫。

    解开衣襟,肋骨断了五根。

    如此寒天,韩贞穿的衣服当然也很厚。

    郭定皱眉道:“隔着这么厚的衣服,还能一拳打断他五根肋骨,这种人实在不多。”

    叶开道:“而且这只是硬伤,并没有内伤。”

    若不是衣服上没有铁器的痕迹,无论谁都会认为这是被一柄铁锤打伤的。

    郭定道:“难道这人的手竟跟铁锤一样硬?”

    叶开道:“看他的伤痕,也不像是被铁砂掌一类的功夫打伤的。”

    郭定点点头道:“若是那一类的掌力,必定会震伤内腑。”

    叶开叹了口气,道:“所以我实在不明白,这究竟是种什么样的功夫?”

    郭定道:“你迟早……”

    他的声音突然停顿,无言的寒风中,竟突然传来了一阵凄凉的箫声。

    东海玉箫!

    郭定一翻手,已扇灭了灯光:“他果然在这里。”

    叶开道:“你能不能在这里替我……”

    郭定立刻打断了他的话:“韩贞已睡着,用不着我在这里看守,你却不能一个人去。”

    这就是友情,友情就是了解和关切。

    叶开看着韩贞:“可是他……”

    郭定又打断了他的话:“现在他的死活,对别人已没有影响,所以他才能活到现在,可是你……”

    他没有再说下去,也不必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