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书阁 - 其他小说 -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全9册)在线阅读 - 小李飞刀4:天涯明月刀(上) 写在《天涯明月刀》之前

小李飞刀4:天涯明月刀(上) 写在《天涯明月刀》之前

    01

    在很多人心目中,武侠小说非但不是文学,甚至也不能算是小说。对一个写武侠小说的人来说,这实在是件很悲哀的事。幸好还有一点事实是任何人都不能否认的——一样东西如果能存在,就一定有它存在的价值。

    武侠小说不但存在,而且已存在了很久!

    关于武侠小说的源起,有很多种不同的说法:“从太史公的《游侠列传》开始,中国就有了武侠小说。”这当然是其中最堂皇的一种,可惜接受这种说法的人并不多。

    因为武侠小说是传奇的,如果一定要将它和太史公那种严肃的传记文学相提并论,就未免有点自欺欺人。

    在唐人的小说笔记中,才有些故事和武侠小说比较接近。

    《唐人说荟》卷五,张鷟的《耳目记》中,就有段故事是非常“武侠”的。

    隋末,深州诸葛昂,性豪侠,渤海高瓒闻而造之,为设鸡肫而已,瓒小其用。明日大设,屈昂数十人,烹猪羊等长八尺,薄饼阔丈余,裹馅粗如庭柱,盘作酒碗行巡,自作金刚舞以送之。

    昂至后日屈瓒,屈客数百人,大设,车行酒,马行炙,挫碓斩脍,硙轹蒜齑,唱夜叉歌,狮子舞。

    瓒明日设,烹一双子十余岁,呈其头颅手足,座客皆攫喉而吐之。

    昂后日报设,先令美妾行酒,妾无故笑,昂叱下。须臾蒸此妾坐银盘,仍饰以脂粉,衣以绫罗,遂擘腿肉以啖,瓒诸人皆掩目。昂于奶房间撮肥肉食之,尽饱而止。

    瓒羞之,夜遁而去。

    这段故事描写诸葛昂和高瓒的豪野残酷,已令人不可思议。这种描写的手法,也已经很接近现代武侠小说中比较残酷的描写。

    但这故事却是片段的,它的形式和小说还是有段很大的距离。

    当时民间的小说、传奇、评话、银字儿中,也有很多故事是非常“武侠”的,譬如说,盗盒的红线、昆仑奴、妙手空空儿、虬髯客,这些人物就几乎已是现代武侠小说中人物的典型。

    武侠小说中最主要的武器是剑,关于剑术的描写,从唐时就已比现代武侠小说中描写得更神奇。

    红线、大李将军、公孙大娘……这些人的剑术,都已被渲染得接近神话,杜甫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其中对公孙大娘和她弟子李十二娘剑术的描写,当然更生动而传神!

    号称“草圣”的唐代大书法家也曾自言:“始吾闻公主与担夫争路,而得笔法之意,后见公孙氏舞剑器,而得其神。”

    “剑器”虽然不是剑,但其中的精髓却无疑是和剑术一脉相通的。由此可见,武侠小说中关于剑术和武功的描写,并非全无根据。

    这些古老的传说和记载,点点滴滴,都是武侠小说的起源,再经过民间评话、弹词和说书的改变,才渐渐演变成现在的这种形式。

    02

    《彭公案》《施公案》《七侠五义》《小五义》,就是根据“说书”而写成的,已可算是我们这一代所能接触到的最早的一种武侠小说。

    可是这种小说中的英雄,大都不是可以令人热血沸腾的真正英雄,因为在清末那种社会环境里,根本就不鼓励人们做英雄,老成持重的君子,才是一般人认为应该受到表扬的。

    这至少证明了武侠小说的一点价值——从一本武侠小说中,也可以看到作者当时的时代背景。

    现代的武侠小说呢?

    03

    现代的武侠小说,若由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开始算起,大致可以分成三个时代。

    写《蜀山剑侠传》的还珠楼主,是第一个时代的领袖。写《七杀碑》的朱贞木、写《铁骑银瓶》的王度庐可以算是第二个时代的代表。

    到了金庸写《射雕》,将武侠小说带进了另一个局面。

    这个时代,无疑是武侠小说最盛行的时代,写武侠小说的人,最多时曾经有三百个。

    就因为武侠小说已经写得太多,读者们也看得太多,所以有很多读者看了一部书的前两本,就已经可以预测到结局。

    最妙的是,越是奇诡的故事,读者越能猜到结局。

    因为同样“奇诡”的故事已被写过无数次了。易容、毒药、诈死,最善良的女人就是“女魔头”——这些圈套都已很难令读者上钩。

    所以情节的诡奇变化,已不能再算是武侠小说中最大的吸引力。

    但人性中的冲突却是永远有吸引力的。

    武侠小说中已不该再写神、写魔头,已应该开始写人,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人!

    武侠小说中的主角应该有人的优点,也应该有人的缺点,更应该有人的感情。

    写《包法利夫人》的大文豪福楼拜尔曾经夸下句海口,他说:“十九世纪后将再无小说。”

    因为他认为所有的故事情节、所有的情感变化,都已被十九世纪的那些伟大的作家写尽了。

    可是他错了。

    他忽略了一点!

    纵然是同样的故事情节,你若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写出来的小说就是完全不同的。

    人类的观念和看法,本就在永不停地改变!随着时代改变!

    武侠小说写的虽然是古代的事,也未尝不可注入作者自己新的观念。

    因为小说本就是虚构的!

    写小说不是写历史传记。写小说最大的目的,就是要吸引读者,感动读者。

    武侠小说的情节若已无法改变,为什么不能改变一下,写人类的情感、人性的冲突,由情感的冲突中,制造高潮和动作。

    应该怎样来写动作,的确也是武侠小说的一大难题。

    我总认为“动作”并不一定就是“打”!

    小说中的动作和电影画面的动作,可以给人一种生猛的刺激,但小说中描写的动作就是没有电影画面中这种鲜明的刺激力量了。

    小说中动作的描写,应该是简单的,短而有力的,虎虎有生气的,不落俗套的。

    小说中动作的描写,应该先制造冲突,情感的冲突、事件的冲突,尽力将各种冲突堆构成一个高潮。

    然后你再制造气氛,紧张的气氛,肃杀的气氛。

    用气氛来烘托动作的刺激。

    武侠小说毕竟不是国术指导。

    武侠小说也不是教你如何去打人杀人的!

    血和暴力,虽然永远有它的吸引力,但是太多的血和暴力,就会令人反胃了。

    04

    最近我的胃很不好,心情也不佳,所以除了维持《七种武器》和《陆小凤》两个连续性的故事外,已很久没有开新稿。

    近月在报刊上连载的《历劫江湖》和《金剑残骨令》,都是我十五年前的旧书。我并不反对把“旧书新登”,因为温故而知新,至少可以让读者看到一个作家写作路线的改变。

    《天涯·明月·刀》是我最新的一篇稿子。我自己也不知道它是不是能给读者一点“新”的感受,我只知道我是在尽力朝这个方向走!

    每在写一篇新稿之前,我总喜欢写一点自己对武狭小说的看法和感想,零零碎碎已写了很多。抛砖引玉,我希望读者们也能写一点自己的感想,让武侠小说能再往前走一步。

    走一大步。

    古龙

    一九七四年四月十七日、夜、夜深

    第一章楔子

    “天涯远不远?”

    “不远!”

    “人就在天涯,天涯怎么会远?”

    “明月是什么颜色的?”

    “是蓝的,就像海一样蓝,一样深,一样忧郁。”

    “明月在哪里?”

    “就在他心里,他的心就是明月。”

    “刀呢?”

    “刀就在他手里!”

    “那是柄什么样的刀?”

    “他的刀如天涯般辽阔寂寞,如明月般皎洁忧郁,有时一刀挥出,又仿佛是空的!”

    “空的?”

    “空空蒙蒙,缥缈虚幻,仿佛根本不存在,又仿佛到处都在。”

    “可是他的刀看来并不快。”

    “是的。”

    “不快的刀,怎么能无敌于天下?”

    “因为他的刀已超越了速度的极限!”

    “他的人呢?”

    “人犹未归,人已断肠。”

    “何处是归程?”

    “归程就在他眼前。”

    “他看不见?”

    “他没有去看。”

    “所以他找不到?”

    “现在虽然找不到,迟早总有一天会找到的!”

    “一定会找到?”

    “一定!”

    第二章人在天涯

    01

    夕阳西下。

    傅红雪在夕阳下。夕阳下只有他一个人,天地间仿佛已只剩下他一个人。

    万里荒寒,连夕阳都似已因寂寞而变了颜色,变成一个空虚而苍凉的灰白色。

    他的人也一样。

    他的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把刀:苍白的手,漆黑的刀!

    苍白与漆黑,岂非都正是最接近死亡的颜色!死亡岂非就正是空虚和寂寞的极限。

    他那双空虚而寂寞的眼睛里,就仿佛真的已看见了死亡!

    难道死亡就在他眼前?

    他在往前走。他走得很慢,可是并没有停下来,纵然死亡就在前面等着他,他也绝不会停下来。

    他走路的姿态怪异而奇特,左脚先往前迈出一步,右脚再慢慢地跟上去,看来每一步都走得很艰苦。可是他已走过数不尽的路途,算不完的里程,每一步路都是他自己走出来的。

    这么走,要走到何时为止?

    他不知道,甚至连想都没有去想过!

    现在他已走到这里,前面呢?前面真的是死亡?

    当然是!他眼中已有死亡,他手里握着的也是死亡,他的刀象征着的就是死亡!

    漆黑的刀,刀柄漆黑,刀鞘漆黑。

    这柄刀象征着的虽然是死亡,却是他的生命!

    天色更暗,可是远远看过去,已可看见一点淡淡的市镇轮廓。

    他知道那里就是这边陲荒原中唯一比较繁荣的市镇“凤凰集”。

    他当然知道,因为“凤凰集”就是他所寻找的死亡所在地。

    但他却不知道,凤凰集本身也已死亡!

    02

    街道虽不长,也不宽,却也有几十户店铺人家。

    世界上有无数个这么样的小镇,每一个都是这样子,简陋的店铺,廉价的货物,善良的人家,朴实的人。唯一不同的是,这凤凰集虽然还有这样的店铺人家,却已没有人。

    一个人都没有。

    街道两旁的门窗,有的关着,却都已残破败坏,屋里屋外,都积着厚厚的灰尘,屋角檐下,已结起蛛网。一只黑猫被脚步声惊起,却已失去了它原有的机敏和灵活,喘息着,蹒跚爬过长街,看来几乎已不像是一只猫。

    饥饿岂非本就可改变一切?

    难道它就是这小镇上唯一还活着的生命?

    傅红雪的心冰冷,手也冰冷,甚至比他手里握着的刀锋更冷!

    他就站在这条街道上,这一切都是他自己亲眼看见的,但他却还是不能相信,不敢相信,也不忍相信!

    ——这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灾祸?

    ——这灾祸是怎么发生的?

    有风吹过,街旁一块木板招牌被风吹得“吱吱”地响,隐约还可以分辨出上面写着的八个字是:“陈家老店,陈年老酒”!

    这本是镇上很体面的一块招牌,现在也已残破干裂,就像是老人的牙齿一样。

    可是这陈家老店本身的情况,却还比这块招牌更糟得多。

    傅红雪静静地站着,看着招牌在风中摇曳,等风停下来的时候,他就慢慢地走过去,推开了门,走进了这酒店,就像是走入了一座已被盗墓贼挖空了的坟墓。

    他以前到这里来过!

    这地方的酒虽然也不太老,也不太好,却绝不像醋,这地方当然更不会像坟墓。

    就在一年前——整整一年前,这酒店还是个很热闹的地方,南来北往的旅客,经过凤凰集时,总会被外面的招牌吸引,进来喝几杯老酒!

    老酒下了肚,话就多了,酒店当然就会变得热闹起来,热闹的地方,总是有人喜欢去的。

    所以这并不算太狭窄的酒店里,通常都是高朋满座,那位本来就很和气的陈掌柜,当然也通常都是笑容满面的。

    可是现在,笑容满面的陈掌柜已不见了,干净的桌上已堆满灰尘,地上到处都是破碎的酒罐,扑鼻的酒香已被一种令人作呕的腐臭味代替。

    堂前的笑闹喧哗,猜拳赌酒声,堂后的刀勺铲动,油锅爆响声,现在都已听不见,只有风吹破窗,“哐啷哐啷”地响,听来又偏偏像是地狱中的蝙蝠在振动双翅。

    天色已将近黑暗。

    傅红雪慢慢地走过去,走到角落里,背对着墙,面对着门,慢慢地坐下来。

    一年前他来的时候,就是坐在这地方。可是现在这地方已如坟墓,已完全没有一点可以令人留恋之意。

    他为什么还要坐下来?他是在怀念往事?还是在等待?

    若是在怀念,一年前这地方究竟发生过什么足以让他怀念的事?

    若是在等待,他等待的究竟是什么?

    是死亡?真的是死亡?

    03

    夜色终于已笼罩大地。

    没有灯,没有烛,没有火,只有黑暗。

    他憎恶黑暗,只可惜黑暗也正如死亡,都是绝对无可避免的!

    现在黑暗又来临,死亡呢?

    他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手里还是紧紧地握着他的刀,也许你还能看见他苍白的手,却已看不见他的刀;他的刀已与黑暗融为一体。

    难道他的刀也像是黑暗的本身一样?难道他的刀挥出时,也是无法避免的?

    死一般的黑暗静寂中,远处忽然随风传来了一阵悠扬的弦乐声。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这乐声听来,就像是从天上传下来的仙乐。

    可是他听见这乐声时,那双空虚的眼睛里,却忽然现出种奇异的表情——无论那是种什么样的表情,都绝不是欢愉的表情。

    乐声渐近,随着乐声同时而来的,居然还有一阵阵马车声。

    除了他之外,难道还会有别人特地赶到这荒凉的死镇上来?

    他的眼睛已渐渐恢复冷漠,可是他握刀的手,却握得更紧。

    难道他知道来的是什么人?

    难道他等的就是这个人?

    难道这个人就是死亡的化身?

    仙乐是种什么样的乐声?没有人听过!

    可是假如有一种令人听起来觉得可以让自己心灵融化,甚至可以让自己整个人融化的乐声,他们就会认为这种乐声是仙乐。

    傅红雪并没有融化。

    他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忽然间,八个腰系彩绸的黑衣大汉快步而入,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个竹篓,竹篓里装着各式各样奇怪的东西,甚至其中还包括了抹布和扫帚。

    他们连看都没有去看傅红雪一眼,一冲进来,就立刻开始清洁整理这酒店。

    他们的动作不但迅速,而且极有效率。

    就像是奇迹一样,这凌乱破旧的酒店,顷刻间就已变得焕然一新。

    除了傅红雪坐着的那个角落外,每个地方都已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墙上贴起了壁纸,门上挂起了珠帘,桌上铺起了桌布,甚至连地上都铺起了红毯。

    等他们八个人退出去肃立在门畔时,又有四个彩衣少女,手提着竹篮走进来,在桌上摆满了鲜花和酒肴,再将金杯斟满。

    然后就是一行歌妓手挥五弦,漫步而来。

    这时乐声中突又响起一声更鼓,已是初更,从窗户远远看出去,就可以看见一个白衣人手提着更鼓,幽灵般站在黑暗里。

    更夫又是哪里来的?

    他是不是随时都在提醒别人死亡的时刻?

    他在提醒谁?

    更鼓响过,歌声又起:

    天涯路,未归人,

    人在天涯断魂处,未到天涯已断魂……

    歌声未歇,燕南飞已走进来,他走进来的时候,就似已醉了。

    第三章天涯蔷薇

    01

    花未凋,

    月未缺,

    明月照何处?

    天涯有蔷薇。

    燕南飞是不是真的醉了?

    他已坐下来,坐在鲜花旁,坐在美女间,坐在金杯前。

    琥珀色的酒,鲜艳的蔷薇。

    蔷薇在他手里,花香醉人,酒更醉人。

    他已醉倒在美人膝畔,琥珀樽前。

    美人也醉人,黄莺般的笑声,嫣红的笑脸。

    他的人还少年。

    少年英俊,少年多金,香花美酒,美人如玉,这是多么欢乐的时刻,多么欢乐的人生?

    可是他为什么偏偏要到这死镇上来享受?

    难道他是为了傅红雪来的?

    他也没有看过傅红雪一眼,就仿佛根本没有感觉到这地方还有傅红雪这么样一个人存在。

    傅红雪仿佛也没有感觉到他们的存在。

    他的面前没有鲜花,没有美人,也没有酒,却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高墙,将他的人隔绝在他们的欢乐外。

    他久已被隔绝在欢乐外。

    更鼓再响,已是二更!

    他们的酒意更浓,欢乐也更浓,似已完全忘记了人世间的悲伤、烦恼和痛苦。

    杯中仍然有酒,蔷薇仍然在手,有美人拉着他的手问:“你为什么喜欢蔷薇?”

    “因为蔷薇有刺。”

    “你喜欢刺?”

    “我喜欢刺人,刺人的手,刺人的心。”

    美人的手被刺疼了,心也被刺痛了,皱着眉,摇着头:“这理由不好,我不喜欢听。”

    “你喜欢听什么?”燕南飞在笑,“要不要我说一个故事给你听。”

    “当然要。”

    “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第一朵蔷薇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开放的时候,有一只美丽的夜莺,因为爱它,竟不惜从花枝上投池而死。”

    “这故事真美!”美人眼眶红了,“可惜太悲伤了些。”

    “你错了。”燕南飞笑得更愉快,“死,并不是件悲伤的事,只要死得光荣,死得美,死又何妨?”

    美人看着他手里的蔷薇,蔷薇仿佛也在笑。

    她痴痴地看着,看了很久,忽然轻轻地说:

    “今天早上,我也想采几枝蔷薇给你。

    “我费了很多时候,才拴在我的衣带里。

    “衣带却已松了,连花都系不起!

    “花落花散,飘向风中,落入水里。

    “江水东流,那些蔷薇也随水而去,一去永不复返。

    “江水的浪花,变成了鲜红的,我的衣袖里,却只剩下余香一片。”

    她的言词优美,宛如歌曲。

    她举起她的衣袖:“你闻一闻,我一定要你闻一闻,作为我们最后的一点纪念。”

    燕南飞看着她的衣袖,轻轻地拉起她的手。

    就在这时,更鼓又响起!

    是三更!

    02

    天涯路,

    未归人,

    夜三更,

    人断魂。

    燕南飞忽然甩脱她的手。

    乐声急然停顿。

    燕南飞忽然挥手,道:“走!”

    这个字就像是句魔咒,窗外那幽灵般的白衣更夫刚敲过三更,这个字一说出来,刚才还充满欢乐的地方,立刻变得只剩下两个人。

    连那被蔷薇刺伤的美人都走了,她的手被刺伤,心上的伤却更深。

    车马远去,大地又变为一片死寂。

    屋子里只剩下一盏灯,暗淡的灯光,照着燕南飞发亮的眼睛。

    他忽然抬起头,用这双发亮的眼睛,笔直地瞪着傅红雪。

    他的人纵然已醉了,他的眼睛却没有醉。

    傅红雪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不闻,不见,不动。

    燕南飞却已站起来。

    他站起来的时候,才能看见他腰上的剑,剑柄鲜红,剑鞘也是鲜红的!

    比蔷薇更红,比血还红。

    刚才还充满欢乐的屋子里,忽然间变得充满杀气。

    他开始往前走,走向傅红雪。

    他的人纵然已醉了,他的剑却没有醉。

    他的剑已在手。

    苍白的手,鲜红的剑。

    傅红雪的刀也在手——他的刀从来也没有离过手。

    漆黑的刀,苍白的手!

    黑如死亡的刀,红如鲜血的剑,刀与剑之间的距离,已渐渐近了。

    他们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也渐渐近了。

    杀气更浓。

    燕南飞终于走到傅红雪面前,突然拔剑,剑光如阳光般辉煌灿烂,却又美丽如阳光下的蔷薇。

    剑气就在傅红雪的眉睫间。

    傅红雪还是不闻,不见,不动!

    剑光划过,一丈外的珠帘纷纷断落,如美人的珠泪般落下。

    然后剑光就忽然不见了。

    剑还在,在燕南飞手里,他双手捧着这柄剑,捧到傅红雪面前。

    这是柄天下无双的利剑!

    他用的是天下无双的剑法!

    现在他为什么要将这柄剑送给傅红雪?

    他远来,狂欢,狂醉。

    他拔剑,挥剑,送剑。

    这究竟为的是什么?

    03

    苍白的手,出鞘的剑在灯下看来也仿佛是苍白的!

    傅红雪的脸色更苍白。

    他终于慢慢地抬起头,凝视着燕南飞手里的这柄剑。

    他的脸上全无表情,瞳孔却在收缩。

    燕南飞也在凝视着他,发亮的眼睛里,带着一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那是种已接近解脱时的欢愉?还是无可奈何的悲伤?

    傅红雪再抬头,凝视着他的眼睛,就仿佛直到此刻才看见他。

    两个人的目光接触,仿佛触起了一连串看不见的火花。

    傅红雪忽然道:“你来了。”

    燕南飞道:“我来了。”

    傅红雪道:“我知道你会来的!”

    燕南飞道:“我当然会来,你当然知道,否则一年前你又怎会让我走?”

    傅红雪目光重落,再次凝视着他手里的剑,过了很久,才缓缓道:“现在一年已过去。”

    燕南飞道:“整整一年。”

    傅红雪轻轻叹息,道:“好长的一年。”

    燕南飞也在叹息,道:“好短的一年。”

    一年的时光,究竟是长是短?

    燕南飞忽然笑了笑,笑容中带着种尖针般的讥诮,道:“你觉得这一年太长,只因为你一直在等,要等着今天。”

    傅红雪道:“你呢?”

    燕南飞道:“我没有等!”

    他又笑了笑,淡淡地接道:“虽然我明知今日必死,但我却不是那种等死的人。”

    傅红雪道:“就因为你有很多事要做,所以才会觉得这一年太短?”

    燕南飞道:“实在太短。”

    傅红雪道:“现在你的事是否已做完?你的心愿是否已了?”

    剑光漫天,剑如闪电。

    刀却仿佛很慢。

    可是剑光还没到,刀已破入了剑光,逼住了剑光。

    然后刀已在咽喉。

    傅红雪的刀,燕南飞的咽喉!

    现在刀在手里,手在桌上。

    燕南飞凝视着这柄漆黑的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一年前,我败在你的刀下!”

    傅红雪淡淡道:“也许你本不该败的,只可惜你的人太年轻,剑法却用老了。”

    燕南飞沉默着,仿佛在咀嚼着他这两句话,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那时你就问我,是不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傅红雪道:“我问过!”

    燕南飞道:“那时我就告诉过你,纵然我有心愿未了,也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的事,一向都由我去做。”

    傅红雪道:“我记得。”

    燕南飞道:“那时我也告诉过你,你随时都可以杀我,却休想逼我说出我不愿的事。”

    傅红雪道:“现在……”

    燕南飞道:“现在我还是一样!”

    傅红雪道:“一样不肯说?”

    燕南飞道:“你借我一年时光,让我去做我自己想做的事,现在一年已过去,我……”

    傅红雪道:“你是来送死的!”

    燕南飞道:“不错,我正是来送死的!”

    他捧着他的剑,一个字一个字地接着道:“所以现在你已经可以杀了我!”

    他是来送死的!

    他来自江南,跋涉千里,竟只不过是赶来送死的!

    他金杯盈满,拥妓而歌,也只不过是为了享受死前一瞬的欢乐!

    这种死,是多么庄严,多么美丽!

    剑仍在手里,刀仍在桌上。

    傅红雪道:“一年前此时此地,我就可以杀了你!”

    燕南飞道:“你让我走,只因为你知道我必定会来?”

    傅红雪道:“你若不来,我只怕永远找不到你。”

    燕南飞道:“很可能。”

    傅红雪道:“但是你来了。”

    燕南飞道:“我必来!”

    傅红雪道:“所以你的心愿若未了,我还可以再给你一年。”

    燕南飞道:“不必!”

    傅红雪道:“不必?”

    燕南飞道:“我既然来了,就已抱定必死之心!”

    傅红雪道:“你不想再多活一年?”

    燕南飞忽然仰面而笑,道:“大丈夫生于世,若不能锄强诛恶,快意恩仇,就算再多活十年百年,也是生不如死!”

    他在笑,可是他的笑声中,却带着种说不出的痛苦和悲伤。

    傅红雪看着他,等他笑完了,忽然道:“可是你的心愿还未了。”

    燕南飞道:“谁说的?”

    傅红雪道:“我说的,我看得出。”

    燕南飞冷笑道:“纵然我的心愿还未了,也已与你无关。”

    傅红雪道:“可是我……”

    燕南飞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你本不是个多话的人,我也不是来跟你说话的!”

    傅红雪道:“你只求速死?”

    燕南飞道:“是!”

    傅红雪道:“你宁死也不肯把你那未了的心愿说出来?”

    燕南飞道:“是!”

    这个“是”字说得如快刀斩钉,利刃断铁,看来世上已绝没有任何人能改变他的决心。

    傅红雪握刀的手背上,已凸出青筋。

    只要这柄刀一出鞘,死亡就会跟着来了,这世上也绝没有任何人能抵挡。

    现在他的刀是不是已准备出鞘?

    燕南飞双手捧剑,道:“我宁愿死在自己的剑下。”

    傅红雪道:“我知道!”

    燕南飞道:“但你还是要用你的刀?”

    傅红雪道:“你有不肯做的事,我也有。”

    燕南飞沉默着,缓缓道:“我死了后,你能不能善待我这柄剑?”

    傅红雪冷冷道:“剑在人在,人亡剑毁,你死了,这柄剑也必将与你同在。”

    燕南飞长长吐出口气,闭上眼睛,道:“请!请出手。”

    傅红雪的刀已离鞘,还未出鞘,忽然,外面传来“骨碌碌”一阵响,如巨轮滚动,接着,又是“轰”的一声大震。

    本已腐朽的木门,忽然被震散,一样东西“骨碌碌”滚了进来,竟是个大如车轮、金光闪闪的圆球。

    04

    傅红雪没有动,燕南飞也没有回头。

    这金球已直滚到他背后,眼看着就要撞在他身上。

    没有人能受得了这一撞之力,这种力量已绝非人类血肉之躯能抵挡。

    就在这时,傅红雪已拔刀!

    刀光一闪,停顿。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动作全部停顿。

    这来势不可挡的金球,被他用刀锋轻轻一点,就已停顿。

    也就在这同一瞬间,金球突然弹出十三柄尖枪,直刺燕南飞的背。

    燕南飞还是不动,傅红雪的刀又一动。

    刀光闪动,枪锋断落,这看来重逾千斤的金球,竟被他一刀劈成四半。

    金球竟是空的,如花筒般裂开,现出了一个人。

    一个像侏儒般的小人,盘膝坐在地上,花瓣般裂开的球壳慢慢倒下,他的人却还是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

    刚才那一刀挥出,就已能削断十三柄枪锋,就已能将金球劈成四半,这一刀的力量和速度,仿佛已与天地间所有神奇的力量融为一体。

    那甚至已超越了所有刀法的变化,已足以毁灭一切。

    可是,枪断球裂后,这个侏儒般的小人还是好好地坐着,非但连动都没有动,脸上也完全没有任何表情,就像是个木头人。

    门窗撞毁,屋瓦也被撞松了,一片瓦落下来,恰好打在他身上,发出“噗”的一声响。

    原来他真的是个木头人。

    傅红雪冷冷地看着他,他不动,傅红雪也不动!

    木头人怎么会动?

    这个木头人却突然动了!

    他动得极快,动态更奇特,忽然用他整个人向燕南飞后背撞了过去。

    他没有武器。

    他就用他自己的人作武器,全身上下,手足四肢,都是武器。

    无论多可怕的武器,都要人用,武器本身却是死的!

    他这种武器,本身就已是活的!

    也就在这同一瞬间,干裂的土地,突然伸出一双手,握住了燕南飞的双足。

    这一着也同样惊人。

    现在燕南飞就算要闪避,也动不了。

    地下伸出的手,突然动起来的木头人,上下夹攻,木头人的腿也夹住了他的腰,一双手已准备挟制他的咽喉!

    他们出手一击,不但奇秘诡异,而且计划周密,已算准这一击绝不落空。

    只可惜他们忘了燕南飞身旁还有一柄刀!

    傅红雪的刀!

    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刀!

    刀光又一闪!只一闪!

    四只手上都被划破道血口,木头人手里原来也有血的。

    从他手里流出来的血,也同样是鲜红的,可是他枯木般的脸,已开始扭曲。

    手松了,四只手都松开,一个人从地下弹丸般跃出,满头灰土,就像是个泥人。

    这泥人也是个侏儒。

    两个人同时飞跃,凌空翻身,落在另一个角落里,缩成一团。

    没有人追过来。

    傅红雪的刀静下,人也静下。燕南飞根本就没有回头。

    泥人捧着自己的手,忽然道:“都是你害我,你算准这一招必定不会失手的。”

    木头人道:“我算错了。”

    泥人恨道:“算错了就该死。”

    木头人道:“这件事做不成,回去也一样是死,倒不如现在死了算了。”

    泥人道:“你想怎样死?”

    木头人道:“我是个木头人,当然要用火来烧。”

    泥人道:“好,最好烧成灰。”

    木头人叹了口气,真的从身上拿出个火折子,点着了自己的衣服。

    火烧得真快,他的人一下子就被燃烧了起来,变成了一堆火。

    泥人已远远避开,忽又大喝道:“不行,你现在还不能死,你身上还有三千两的银票,被烧成灰,就没用了。”

    火堆中居然还有声音传出:“你来拿。”

    泥人道:“我怕烫。”

    火堆中又传出一声叹息,忽然间,一股清水从火堆中直喷出来,雨点般洒落,落在火堆上,又化成一片水雾。

    火势立刻熄灭,变成了浓烟。

    木头人仍在烟雾中,谁也看不见他究竟已被烧成什么样子。

    傅红雪根本就连看都没有看,他所关心的只有一个人。

    燕南飞却似已不再对任何人关心。

    烟雾四散,弥漫了这小小的酒店,然后又从门窗中飘出去。

    外面有风。

    烟雾飘出去,就渐渐被吹散了。

    刚才蹒跚爬过长街的那只黑猫,正远远地躲在一根木柱后。

    一缕轻烟,被风吹了过去,猫突然倒下,抽搐萎缩……

    经过了那么多没有任何人能忍受的灾难和饥饿后,它还活着,可是这淡淡的一缕轻烟,却使它在转眼间就化作了枯骨。

    这时傅红雪和燕南飞正在烟雾中。

    第四章高楼明月

    01

    浓烟渐渐散了。

    这是夺命的烟,江湖中已不知有多少声名赫赫的英雄,无声无息地死在这种浓烟里。

    浓烟消散的时候,木头人的眼睛里正在发着光,他相信他的对手无疑已倒了下去。

    他希望还能看见他们在地上作最后的挣扎,爬到他面前,求他的解药。

    甚至连石霸天和铜虎都曾经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过。

    他们本都是江湖中最凶悍的强人,可是到了真正面临死亡时,就连最有勇气的人都会变得懦怯软弱。

    别人的痛苦和绝望,对他说来,总是种很愉快的享受。

    可是这一次他失望了。

    傅红雪和燕南飞并没有倒下去,眼睛里居然也在发着光。

    木头人眼睛里的光却已像他身上的火焰般熄灭。烧焦的衣服也早已随着浓烟随风而散,只剩下一身漆黑的骨肉,既像是烧不焦的金铁,又像是烧焦了的木炭。

    燕南飞忽然道:“这两人就是五行双杀。”

    傅红雪道:“哼。”

    “金中藏木,水火同源”“借土行遁,鬼手捉脚”,本都是令人防不胜防的暗算手段,五行双杀也正是职业刺客中身价最高的几个人之一,据说他们早已都是家财巨万的大富翁。

    只可惜世上有很多大富翁,在某些人眼中看来,根本一文不值。

    泥人抢着赔笑道:“他是金木水火,我是土,我简直是条土驴,是个土豆,是只土狗。”

    他看着傅红雪手里的刀。

    刀已入鞘。漆黑的刀柄,漆黑的刀鞘。

    泥人叹息着,苦笑道:“就算我们不认得傅大侠,也该认得出这柄刀的。”

    木头人道:“可是我们也想不到傅大侠会帮着他出手。”

    傅红雪冷冷道:“他这条命已是我的。”

    木头人道:“是。”

    傅红雪道:“除了我之外,谁也不能伤他毫发。”

    木头人道:“是。”

    泥人道:“只要傅大侠肯饶了我这条狗命,我立刻就滚得远远的。”

    傅红雪道:“滚。”

    这个字说出来,两个人立刻就滚,真是滚出去的,就像是两个球。

    燕南飞忽然笑了笑,道:“我知道你绝不会杀他们。”

    傅红雪道:“哦?”

    燕南飞道:“因为他们还不配。”

    傅红雪凝视着手里的刀,脸上的表情,带着种说不出的寂寞。

    他的朋友本不多,现在就连他的仇敌,剩下的也已不多。

    天上地下,值得让他出手拔刀的人,还有几个?

    傅红雪缓缓道:“我听说过,他们杀了石霸天,代价是十三万两。”

    燕南飞道:“完全正确。”

    傅红雪道:“你的命当然比石霸天值钱些。”

    燕南飞道:“值钱得多。”

    傅红雪道:“能出得起这种重价,要他们来杀你的人却不多。”

    燕南飞闭上了嘴。

    傅红雪道:“你没有问,只因为你早已知道这个人是谁。”

    燕南飞还是闭着嘴。

    沉默无言。

    傅红雪道:“你的未了心愿,就是为了要对付这个人?”

    燕南飞突然冷笑,道:“你已问得太多!”

    傅红雪道:“你不说?”

    燕南飞道:“不说。”

    傅红雪道:“那么你走!”

    燕南飞道:“更不能走!”

    傅红雪道:“莫忘记我借给你一年,这一年时光,就是你欠我的。”

    燕南飞道:“你要我还?怎么还?”

    傅红雪道:“去做完你该做的事。”

    燕南飞道:“可是我……”

    傅红雪霍然抬头,盯着他道:“你若真是个男子汉,就算要死,也得死得光明磊落。”

    他抬起头,燕南飞却垂下头,仿佛不愿让他看见自己脸上的表情。

    谁都无法解释那是种什么样的表情——是悲愤?是痛苦?还是恐惧?

    傅红雪道:“你的剑还在,你的人也未死,你为什么不敢去?”

    燕南飞也抬起头,握紧手里的剑,道:“好,我去,可是一年之后,我必再来。”

    傅红雪道:“我知道!”

    桌上还有酒!

    燕南飞突然转身,抓起酒罐子,道:“你还是不喝?”

    傅红雪道:“不喝!”

    燕南飞也盯着他,道:“不喝酒的人,真的能永远清醒?”

    傅红雪道:“未必。”

    燕南飞仰面大笑,把半罐子酒一口气灌进肚子里,然后就大步走了出去。他走得很快。

    因为他知道前面的路不但艰难,而且遥远,远得可怕。

    02

    死镇,荒街,天地寂寂,明月寂寂。

    今夕月正圆。

    人的心若已缺,月圆又如何?

    燕南飞大步走在圆月下,他的步子迈得很大,走得很快。

    但傅红雪却总是远远地跟在他后面,无论他走得多快,只要一回头,就立刻可以看见孤独的残废,用那种笨拙而奇特的姿态,慢慢地在后面跟着。

    星更疏,月更淡,长夜已将过去,他还在后面跟着,还是保持着同样的距离。

    燕南飞终于忍不住回头,大声道:“你是我的影子?”

    傅红雪道:“不是。”

    燕南飞道:“你为什么跟着我?”

    傅红雪道:“因为我不愿让你死在别人手里。”

    燕南飞冷笑,道:“不必你费心,我一向能照顾自己。”

    傅红雪道:“你真的能?”

    他不让燕南飞回答,立刻又接着道:“只有真正无情的人,才能照顾自己,你却太多情。”

    燕南飞道:“你呢?”

    傅红雪冷冷道:“我纵然有情,也已忘了,忘了很久。”

    他苍白的脸上还是全无表情,又有谁能看得出这冷酷的面具后究竟隐藏着多少辛酸的往事,痛苦的回忆?

    一个人如果真的心已死,情已灭,这世上还有谁再能伤害他?

    燕南飞凝视着他,缓缓道:“你若真的认为你已能照顾自己,你也错了。”

    傅红雪道:“哦?”

    燕南飞道:“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个人能伤害你。”

    傅红雪道:“谁?”

    燕南飞道:“你自己。”

    晨,日出。

    阳光已照亮了黑暗寒冷的大地,也照亮了道旁石碑上的三个字:“凤凰集”。

    只有这石碑,只有这三个字,还是和一年前完全一样的。

    傅红雪本不是个容易表露伤感的人,可是走过这石碑时,还是忍不住要回头去多看一眼。

    沧海桑田,人世间的变化本就很大,只不过这地方的变化也未免太快了些。

    燕南飞居然看透了他的心意,忽然问:“你想不到?”

    傅红雪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想不到,你却早已知道!”

    燕南飞道:“哦?”

    傅红雪道:“你早已知道这地方已成死镇,所以才会带着你的酒乐歌妓一起来。”

    燕南飞并不否认。

    傅红雪道:“你当然也知道这地方是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

    燕南飞道:“我当然知道!”

    傅红雪道:“是为了什么?”

    燕南飞眼睛里忽然露出种混合了痛苦和愤怒的表情,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是为了我。”

    傅红雪道:“是为了你?你怎么会将一个繁荣的市镇变为坟墓?”

    燕南飞闭上了嘴。

    他闭着嘴的时候,嘴部的轮廓立刻变得很冷,几乎已冷得接近残酷。

    所以只要他一闭上嘴,任何人都应该看得出他已拒绝再谈论这问题。

    所以傅红雪也闭上了嘴。

    可是他们的眼睛并没有闭上,他们同时看见了一骑快马,从旁边的岔路上急驰而来,来得极快。

    马是好马,马上人的骑术精绝,几乎就在他们看见这匹马时,人马就已到了面前。

    燕南飞忽然一个箭步蹿出去,凌空翻身,从马首掠过,等他再落地时,已抄住了马缰,勒住。

    他整个人都已像钉子般钉在地上,就凭一只手,就勒住了奔马。

    马惊嘶,人立而起。

    马上骑士怒叱挥鞭,一鞭子往燕南飞头上抽了下去。

    鞭子立刻也被抄住,骑士一个筋斗跌在地上,一张汗水淋漓的脸,已因愤怒恐惧而扭曲,吃惊地看着燕南飞。

    燕南飞在微笑:“你赶路很急,是为了什么?”

    骑士忍住气,看见燕南飞这种惊人的身手,他不能不忍,也不敢不答:“我要赶去奔丧。”

    燕南飞道:“是不是你的亲人死了?”

    骑士道:“是我的二叔。”

    燕南飞道:“你赶去后,能不能救活他?”

    “不能!当然不能。”

    燕南飞道:“既然不能,你又何必赶得这么急?”

    骑士忍不住问道:“你究竟要什么?”

    燕南飞道:“我要买你这匹马。”

    骑士道:“我不卖!”

    燕南飞随手拿出包金叶子,抛在这人面前:“你卖不卖?”

    骑士更吃惊,呆呆地看着这包金叶子,终于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人死不能复生,我又何必急着要赶去?”

    燕南飞笑了,轻抚着马鬃,看着傅红雪,微笑道:“我知道我甩不脱你,可是现在我已有六条腿。”

    傅红雪无语。

    燕南飞大笑挥手:“再见,一年后再见!”

    千中选一的好马,制作精巧的马鞍,他正想飞身上马,忽然间,刀光一闪。

    傅红雪已拔刀。

    刀光一闪,又入鞘。

    马没有受惊,人也没有受到伤害,这一闪刀光,看来就像是天末的流星,带给人的只是美和希望,而不是惊吓和恐惧。

    燕南飞却很吃惊,看着他手里漆黑的刀:“我知道你一向很少拔刀。”

    傅红雪道:“嗯。”

    燕南飞道:“你的刀不是给人看的。”

    傅红雪道:“嗯。”

    燕南飞道:“这一次你为什么要无故拔刀?”

    傅红雪道:“因为你的腿。”

    燕南飞不懂:“我的腿?”

    傅红雪道:“你没有六条腿,只要一上这匹马,你就没有腿了,连一条腿都没有。”

    燕南飞瞳孔收缩,霍然回头,就看见了血!

    赤红色的血正开始流出来,既不是从人身上流出来,也不是从马身上流出来。

    血是从马鞍里流出来的。

    一直坐在地上的骑士,突然跃起,箭一般蹿了出去。

    傅红雪没有阻拦,燕南飞也没有,甚至连看都没回头去看。

    他的眼睛盯在马鞍上,慢慢地伸出两根手指,提起了马鞍——只提起一片。

    这制作精巧的马鞍,竟已被刚才那一闪刀光削成了两半。

    马鞍怎么会流血?

    当然不会。

    血是冷的,是从蛇身上流出来,蛇就在马鞍里。

    四条毒蛇,也已被刚才那一闪刀光削断。

    假如有个人坐到马鞍上,假如马鞍旁有好几个可以让蛇钻出来的洞,假如有人已经把这些洞的活塞拔开,假如这四条毒蛇钻出来咬上了这个人的腿。

    那么这个人是不是还有腿?

    想到这些事,连燕南飞手心都不禁沁出了冷汗。

    他的冷汗还没有流出来,已经听到了一声惨呼,凄厉的呼声,就像是胸膛上被刺了一剑。

    刚才逃走的骑士,本已用“燕子三抄水”的轻功,掠出七丈外。

    可是他第四次跃起时,突然惨呼出声,自空中跌下。

    刚才那刀光一闪,非但削断了马鞍,斩断了毒蛇,也伤及了他的心、他的脾、他的肝。

    他倒下,倒在地上,像蛇一般扭曲痉挛。

    没有人回头去看。

    燕南飞轻轻地放下手里的半片马鞍,抬起头,凝视着傅红雪。

    傅红雪的手在刀柄,刀在鞘。

    燕南飞又沉默良久,长长叹息,道:“只恨我生得太晚,我没有见过!”

    傅红雪道:“你没见到叶开的刀?”

    燕南飞道:“只恨我无缘,我……”

    傅红雪打断了他的话,道:“你无缘,却有幸,以前也有人见到他的刀出手……”

    燕南飞抢着道:“现在那些人都已死了?”

    傅红雪道:“就算他们的人未死,心却已死。”

    燕南飞道:“心已死?”

    傅红雪道:“无论谁,只要见过他的刀出手,终身不敢用刀。”

    燕南飞道:“可是他用的是飞刀!”

    傅红雪道:“飞刀也是刀。”

    燕南飞承认,只有承认。

    刀有很多种,无论哪种刀都是刀,无论哪种刀都能杀人!

    傅红雪又问:“你用过刀?”

    燕南飞道:“没有。”

    傅红雪道:“你见过多少真正会用刀的人?”

    燕南飞道:“没有几个。”

    傅红雪道:“那么你根本不配谈论刀。”

    燕南飞笑了笑,道:“也许我不配谈论刀,也许你的刀法并不是天下无双的刀法,我都不能确定,我只能确定一件事。”

    傅红雪道:“什么事?”

    燕南飞道:“现在我又有了六条腿,你却只有两条。”

    他大笑,再次飞身上马。

    鞍已断,蛇已死,马却还是像生龙活虎般活着。

    马行如龙,绝尘而去。

    傅红雪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腿,眼睛里带着种无法形容的讥诮沉吟:“你错了,我并没有两条腿,我只有一条。”

    03

    每个市镇都有酒楼,每间可以长期存在的酒楼,一定都有它的特色。

    万寿楼的特色就是“贵”,无论什么酒菜都至少比别家贵一倍。

    人类有很多弱点,花钱摆派头无疑也是人类的弱点之一。

    所以特别贵的地方,生意总是特别的好。

    燕南飞从万寿楼走出来,看到系在门外的马,就忍不住笑了。

    两条腿毕竟比不上六条腿的。

    每个人都希望能摆脱自己的影子,这岂非也正是人类的弱点之一?

    可是他从拴马石上解开了缰绳,就笑不出了。

    因为他一抬头,就又看见了傅红雪。

    傅红雪正站在对街,冷冷地看着他,苍白的脸,冷漠的眼,漆黑的刀。

    燕南飞笑了。

    他打马,马走,他却还是站在那里,微笑着,看着傅红雪。

    一匹价值千金的马,只在他一拍手间,就化作了尘土。

    千金、万金、万万金,在他眼中看来又如何?也只不过是一片尘土。

    尘土消散,他才穿过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