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飞刀4:天涯明月刀(上) 写在《天涯明月刀》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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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傅红雪,微笑着道:“你终于还是追来了。” 傅红雪道:“嗯。” 燕南飞道:“无论你想盯住什么人,那个人是不是都一定跑不了?” 傅红雪道:“嗯。” 燕南飞叹了口气,道:“幸好我不是女人,否则岂非也要被你盯得死死的,想不嫁给你都不行。”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突然露出种奇异的红晕,红得可怕。甚至连他的瞳孔都已因痛苦而收缩。 他心里究竟有什么痛苦的回忆?这普普通通的一句玩笑话,为什么会令他如此痛苦? 燕南飞也闭上了嘴。 他从不愿伤害别人,每当他无意间刺伤了别人时,他心里也会同样觉得很难受。 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站在一家糕饼店的屋檐下。 店里本有个干枯瘦小的老婆婆,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在买糕饼,还没有走出门,孩子们已吵着要吃糕了,老婆婆嘴里虽然说“在路上不许吃东西”,还是拿出了两块糕,分给了孩子。 谁知道孩子们分了糕之后,反而吵得更凶。 男孩子跳着道:“小萍的那块为什么比我的大?我要她那块。” 女孩子当然不肯,男孩子就去抢,女孩子就逃,老婆婆拦也拦不住,只有摇着头叹气。 女孩子跑得当然没有男孩子快,眼看着要被追上,就往燕南飞身子后面躲,拉住燕南飞的衣角,道:“好叔叔,你救救我,他是个小强盗。” 男孩子抢着道:“这位叔叔才不会帮你,我们都是男人,男人都是帮男人的。” 燕南飞笑了。 这两个孩子虽然调皮,却实在很聪明,很可爱。燕南飞也有过自己的童年,只可惜那些黄金般无忧无虑的日子,如今已一去不返,那个令他永远忘不了的童年游伴,如今也不知是不是已嫁了。 从这两个孩子身上,他仿佛又看见了自己那些一去不返的童年往事。 他心里忽然充满了温柔与伤感,忍不住拉住了这两个孩子的手,柔声道:“你们都不吵,叔叔再替你们买糕吃,一个人十块。” 孩子们脸上立刻露出了天使般的笑容,抢着往他怀里扑过来。 燕南飞伸出了双手,正准备把他们一手一个抱起来。 就在这时,刀光一闪。 从来不肯轻易拔刀的傅红雪,突又拔刀! 刀光闪过,孩子们手里的糕已被削落,跌在地上,跌成两半。 孩子们立刻全都被吓哭了,大哭着跑回他们外婆的身边去。 燕南飞也怔住,吃惊地看着傅红雪。 傅红雪的刀已入鞘,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燕南飞忽然冷笑,道:“我现在才明白,你这把刀除了杀人之外还有什么用!” 傅红雪道:“哦?” 燕南飞道:“你还会用来吓孩子。” 傅红雪冷冷道:“我只吓一种孩子。” 燕南飞道:“哪种?” 傅红雪道:“杀人的孩子!” 燕南飞又怔住,慢慢地转回头,老婆婆正带着孩子往后退。 孩子们也不再哭了,瞪大了眼睛,恨恨地看着燕南飞。 他们的眼睛里竟仿佛充满了怨毒和仇恨。 燕南飞垂下头,心也开始往下沉,被削落在地上的糖糕里,竟有光芒闪动。 他拾起一半,就发现了藏在糕里的机簧钉筒,五毒飞钉。 他的人忽然飞鸟般掠起,落在那老婆婆面前,道:“你就是鬼外婆?” 老婆婆笑了,干枯瘦小的脸,忽然变得说不出的狰狞恶毒:“想不到你居然也知道我。” 燕南飞盯着她,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当然也知道我有种习惯。” 鬼外婆道:“什么习惯?” 燕南飞道:“我从不杀女人。” 鬼外婆笑道:“这是种好习惯。” 燕南飞道:“你虽然老了,毕竟也是个女人。” 鬼外婆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没有见过我年轻的时候,否则……” 燕南飞冷冷道:“否则我还是要杀你!” 鬼外婆道:“我记得你好像刚才还说过,从不杀女人的。” 燕南飞道:“你是例外。” 鬼外婆道:“为什么我要例外?” 燕南飞道:“孩子们是纯洁无辜的,你不该利用他们,害了他们一生。” 鬼外婆又笑了,笑得更可怕:“好外婆喜欢孩子,孩子们也喜欢替好外婆做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燕南飞闭上了嘴。 他已不愿继续再谈论这件事,他已握住了他的剑! 鲜红的剑,红如热血! 鬼外婆狞笑道:“别人怕你的蔷薇剑,我……” 她没有说下去,却将手里的一包糖糕砸了下去,重重地砸在地上。 只听“轰”的一声大震,尘土飞扬,烟硝四激,还夹杂着火星点点。 燕南飞凌空翻身,退出两丈。 烟消尘土散时,鬼外婆和孩子都已不见了,地上却多了个大洞。 人群围过来,又散了。 燕南飞还是呆呆地站在那里,过了很久,才转身面对傅红雪。 傅红雪冷如雪。 燕南飞终于忍不住长长叹息,道:“这次你又没有看错。” 傅红雪道:“我很少错。” 燕南飞叹道:“但孩子们还是无辜的,他们一定也从小就被鬼外婆拐出来……” 黑暗的夜,襁褓中的孩子,干枯瘦小的老婆婆夜半敲门…… 伤心的父母,可怜的孩子…… 燕南飞黯然道:“她一定用尽了各种法子,从小就让那些孩子学会仇恨和罪恶。” 傅红雪道:“所以你本不该放她走的。” 燕南飞道:“我想不到她那包糖糕里竟藏着江南霹雳堂的火器。” 傅红雪道:“你应该想得到,糕里既然可能有五毒钉,就可能有霹雳子!” 燕南飞道:“你早已想到?” 傅红雪不否认。 燕南飞道:“你既然也认为不该放她走的,为什么不出手?” 傅红雪冷冷道:“因为她要杀的不是我,也因为想不到你会这么蠢。” 燕南飞盯着他,忽然笑了,苦笑:“也许不是我太蠢,而是你太精!” 傅红雪道:“哦?” 燕南飞道:“直到现在我还不明白,那烟中的毒雾,鞍里的毒蛇,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杀人的法子有很多种,暗杀也是其中一种,而且是最为可怕的一种。” 燕南飞道:“我知道!” 傅红雪说道:“你知不知道暗杀的法子又有多少种?” 燕南飞道:“不知道!” 傅红雪道:“你知不知道这三百年来,有多少不该死的人被暗杀而死?” 燕南飞道:“不知道!” 傅红雪道:“至少有五百三十八个人。” 燕南飞道:“你算过?” 傅红雪道:“我算过,整整费了我七年时光才算清楚。” 燕南飞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功夫,去算这些事?” 傅红雪道:“因为我若没有去算过,现在至少已死了十次,你也已死了三次。” 燕南飞轻轻吐出口气,想开口,又忍住。 傅红雪冷冷接道:“我说的这五百三十八人,本都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杀他们的人,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燕南飞道:“只不过这些人杀人的法子都很恶毒巧妙,所以才能得手。” 傅红雪点点头,道:“被暗杀而死的虽有五百三十八人,杀他们的刺客却只有四百八十三个。” 燕南飞道:“因为他们其中有些是死在同一人之手的。” 傅红雪又点点头,道:“这些刺客杀人的法子,也有些是相同的。” 燕南飞道:“我想得到。” 傅红雪说道:“他们一共只用了两百二十七种法子。” 燕南飞道:“这两百二十七种暗杀的法子,当然都是最恶毒、最巧妙的。” 傅红雪道:“当然。” 燕南飞道:“你知道其中多少种?” 傅红雪道:“两百二十七种。” 燕南飞叹了口气,道:“这些法子我本来连一种都不懂!” 傅红雪道:“现在你至少知道三种。” 燕南飞道:“不止三种!” 傅红雪道:“不止?” 燕南飞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这半年来我已被人暗杀过多少次?” 傅红雪摇摇头。 燕南飞道:“不算你见过的,也有三十九次。” 傅红雪道:“他们用的法子都不同?” 燕南飞道:“非但完全不同,而且都是我想不到的,可是我直到现在还活着。” 这次闭上嘴的人是傅红雪。 燕南飞已大笑转身,走入了对街的横巷,巷中有高楼,楼上有花香。 是什么花的香气? 是不是蔷薇? 04 高楼,楼上有窗,窗前有月,月下有花。 花是蔷薇,月是明月。 没有灯,月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燕南飞身畔的蔷薇上。 他身畔不但有蔷薇,还有个被蔷薇刺伤的人。 今夕何夕? 月如水,人相倚。 有多少诉不尽的相思? 有多少说不完的柔情蜜意? 夜已深了,人也该醉了。 燕南飞却没有醉,他的一双眼睛依旧清澈如明月,脸上的表情却仿佛也被蔷薇刺伤了。 蔷薇有刺,明月呢? 明月有心,所以明月照人。 她的名字就叫作明月心。 夜更深,月更清,人更美,他脸上的表情却仿佛更痛苦。 她凝视着他,已良久良久,终于忍不住轻轻问:“你在想什么?” 燕南飞也沉默良久,才低低回答:“我在想人,两个人。” 明月心声音更温柔:“你想的这两个人里面,有没有一个是我?” 燕南飞道:“没有。” 他的声音冰冷接道:“两个人都不是你。” 美人又被刺伤了,却没有退缩,又问道:“不是我,是谁?” 燕南飞道:“一个是傅红雪。” 明月心道:“傅红雪?就是在凤凰集上等着你的那个人?” 燕南飞道:“嗯。” 明月心道:“他是你的仇人?” 燕南飞道:“不是。” 明月心道:“是你的朋友?” 燕南飞道:“也不是。” 他忽然笑了笑,又道:“你永远想不到他为什么要在凤凰集等着我的。” 燕南飞道:“他在等着杀我。” 明月心轻轻吐出口气,道:“可是他并没有杀了你。” 燕南飞笑容中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道:“非但没有杀我,而且还救了我三次。” 明月心又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们这种男人做的事,我们女人好像永远也不会懂的。” 燕南飞道:“你们本来就不懂。” 明月心转过头,凝视着窗外的明月:“你想的还有一个人是谁?” 燕南飞目中的讥诮又变成了痛苦,缓缓道:“是个我想杀的人,只可惜我自己也知道,我永远也杀不了他的。”看着他的痛苦,她的眼睛黯淡了,窗外的明月也黯淡了。 一片乌云悄悄地掩过来,掩住了月色。 她悄悄地站起,轻轻道:“你该睡了,我也该走了。” 燕南飞头也不抬:“你走?” 明月心道:“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我本该留下来陪你的,可是……” 燕南飞打断了她的话,冷冷道:“可是你非走不可,因为虽然在风尘中,你这里却从不留客,能让我睡在这里,已经很给我面子。” 明月心看着他,眼睛里也露出痛苦之色,忽然转过身,幽幽地说:“也许我本不该留你,也许你本不该来的。” 人去楼空,空楼寂寂,窗外却响起了琴弦般的雨声,渐近,渐响,渐密。 好大的雨,来得好快,连窗台外的蔷薇,都被雨点打碎了。 可是对面的墙角下,却还有个打不碎的人,无论什么都打不碎,非但打不碎他的人,也打不碎他的决心。 燕南飞推开窗,就看见了这个人。 “他还在!”雨更大,这个人却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就算这千千万万滴雨点,化作了千千万万把尖刀,这个人也绝不会退缩半步的。 燕南飞苦笑,只有苦笑:“傅红雪,傅红雪,你为什么会是这么样的人?” 一阵风吹过来,雨点打在他脸上,冷冷地,一直冷到他心里。 他心里却忽然涌起了一股热血,忽然蹿了出去,从冰冷的雨点中,掠过高墙,落在傅红雪面前。 傅红雪的人却已到了远方,既没有感觉到这倾盆暴雨,也没有看见他。 燕南飞只不过在雨中站了片刻,全身就已湿透,可是傅红雪不开口,他也绝不开口。 傅红雪的目光终于转向他,冷冷道:“外面在下雨,下得很大。” 燕南飞道:“我知道!” 傅红雪道:“你本不该出来的!” 燕南飞笑了笑,道:“你可以在外面淋雨,我为什么不可以?” 傅红雪道:“你可以。” 说完了这三个字,他就又移开目光,显然已准备结束这次谈话。 燕南飞却不肯结束,又道:“我当然可以淋雨,任何人都有淋雨的自由。” 傅红雪的人又似已到了远方。 燕南飞大声道:“但我却不是特地出来淋雨的!” 他说话的声音实在太大,比千万滴雨点打在屋瓦上的声音还大。 傅红雪毕竟不是聋子,终于淡淡地问了句:“你出来干什么?” 燕南飞道:“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一个秘密。” 傅红雪眼睛里立刻发出了光,道:“现在你已准备告诉我?” 燕南飞点点头。 傅红雪道:“你本来岂非宁死也不肯说的?” 燕南飞承认:“我本来的确已下了决心,绝不告诉任何人。” 傅红雪道:“现在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燕南飞看着他,看着他脸上的雨珠,看着他苍白的脸,道:“现在我告诉你,只因为我忽然发现了一件事。” 傅红雪道:“什么事?” 燕南飞又笑了笑,淡淡道:“你不是人,根本就不是。” 第五章黑手的拇指 01 不是人是什么? 是野兽?是鬼魅?是木石?还是仙佛? 也许都不是。 只不过他做的事偏偏又超越了凡人能力的极限,也超越了凡人忍耐的极限。 燕南飞有很好的解释:“就算你是人,最多也只能算是个不是人的人。” 傅红雪笑了,居然笑了。 纵然他并没有真的笑出来,可是眼睛里的确已有了笑意。 这已经是很难得的事,就像是暴雨乌云中忽然出现的一抹阳光。 燕南飞看着他,却忽然叹了口气,道:“令我想不到的是,你这个不是人的人居然也会笑。” 傅红雪道:“不但会笑,还会听。” 燕南飞道:“那么你就跟我来。” 傅红雪道:“到哪里去?” 燕南飞道:“到没有雨的地方去,到有酒的地方去。” 小楼上有酒,也有灯光,在这春寒料峭的雨夜中看来,甚至比傅红雪的笑更温暖。 可是傅红雪只抬头看了一眼,眼睛里的笑意就冷得凝结,冷冷道:“那是你去的地方,不是我的!” 燕南飞道:“你不去?” 傅红雪道:“绝不去。” 燕南飞道:“我能去的地方,你为什么不能去?” 傅红雪道:“因为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 ——就因为你不是我,所以你绝不会知道我的悲伤和痛苦。 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来,也不必说出来。 燕南飞已看出他的痛苦,甚至连他的脸都已因痛苦而扭曲。 这里只不过是个妓院而已,本是人们寻欢作乐的地方,为什么会引起他如此强烈的痛苦?莫非他在这种地方也曾有过一段痛苦的往事? 燕南飞忽然问道:“你有没有看见那个陪我到凤凰集,为我抚琴的人?” 傅红雪摇头。 燕南飞道:“我知道你没有看见,因为你从不喝酒,也从不看女人。” 他盯着傅红雪,慢慢地接着道:“是不是因为这两样事都伤过你的心?” 傅红雪没有动,没有开口,可是脸上每一根肌肉都已抽紧。 燕南飞说的这句话,就像是一根尖针,刺入了他的心。 ——在欢乐的地方,为什么不能有痛苦的往事? ——若没有欢乐,哪里来的痛苦? ——痛苦与欢乐的距离,岂非本就在一线之间? 燕南飞闭上了嘴。 他已不想再问,不忍再问。 就在这时,高墙后突然飞出两个人,一个人“噗”地跌在地上就不再动了,另一个人却以“燕子三抄水”的绝顶轻功,掠上了对面的高楼。 燕南飞出来时,窗子是开着的,灯是亮着的! 灯光中只看见一条纤弱轻巧的人影闪了闪,就穿窗而入。 倒在地上的,却是个脸色蜡黄,干枯瘦小,还留着山羊胡子的黑衣老人。 他一跌下来,呼吸就停顿。 燕南飞一发觉他的呼吸停顿,就立刻飞身跃起,以最快的速度,掠上高楼,穿窗而入! 等他穿过窗户,才发现傅红雪已站在屋子里。 屋子里没有人,只有一个湿淋淋的脚印。 脚印也很纤巧,刚才那条飞燕般的人影,显然是个女人。 燕南飞皱起了眉,喃喃道:“会不会是她?” 傅红雪道:“她是谁?” 燕南飞道:“明月心。” 傅红雪冷冷道:“天上无月,明月无心,哪里来的明月心?” 燕南飞叹了口气,苦笑道:“你错了,我本来也错了,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明月是有心的。” 无心的是蔷薇。 蔷薇在天涯。 傅红雪道:“明月心就是这里的主人?” 燕南飞点点头,还没有开口,外面已响起了敲门声。 门是虚掩着的,一个春衫薄薄、面颊红红、眼睛大大的小姑娘,左手捧着个食盒,右手拿着一罐还未开封的酒走进来,就用那双灵活的大眼睛盯着傅红雪看了半天,忽然道:“你就是我们家姑娘说的那位贵客?” 傅红雪不懂,连燕南飞都不懂。 小姑娘又道:“我们家姑娘说,有贵客光临,特地叫我准备了酒菜,可是你看来却一点也不像是贵客的样子。” 她好像连看都懒得再看傅红雪,嘴里说着话,人已转过身去收拾桌子,重摆杯筷。 刚才那个人果然就是明月心。 黑衣老人本是想在暗中刺杀燕南飞的,她杀了这老人,先不露面,为的也许就是想把傅红雪引到这小楼上来。 燕南飞笑了,道:“看来她请客的本事远比我大得多了。” 傅红雪板着脸,冷冷道:“只可惜我不是她想象中那种贵客。” 燕南飞道:“但是你毕竟已来了,既然来了,又何妨留下?” 傅红雪道:“既然我已来了,你为什么还不说?” 燕南飞又笑了笑,走过去拍开了酒罐上完整的封泥,立刻有一阵酒香扑鼻。 “好酒!”他微笑着道,“连我到这里来,都没有喝过这么好的酒!” 小姑娘在倒酒,从罐子里倒入酒壶,再从酒壶里倒入酒杯。 燕南飞道:“看来她不但认得你,你是怎么样一个人,她好像也很清楚。” 酒杯斟满,他一饮而尽,才转身面对傅红雪,缓缓道:“我的心愿未了,只因为有个人还没有死。” 傅红雪道:“是什么人?” 燕南飞道:“是个该死的人。” 傅红雪道:“你想杀他?” 燕南飞道:“我日日夜夜都在想。”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冷冷道:“该死的人,迟早总要死的,你为什么一定要自己动手?” 燕南飞恨恨道:“因为除了我之外,绝没有别人知道他该死。” 傅红雪道:“这个人究竟是谁?” 燕南飞道:“公子羽!” 屋子里忽然静了下来,连那倒酒的小姑娘都忘了倒酒! 公子羽! 这三个字本身就仿佛有种令人慑服的力量。 雨点从屋檐上滴下,密如珠帘。 傅红雪面对着窗户,过了很久,忽然道:“我问你,近四十年来,真正能算做大侠的人有几个?” 燕南飞道:“有三个。” 傅红雪道:“只有三个?” 燕南飞道:“我并没有算上你,你……” 傅红雪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我知道我不是,我只会杀人,不会救人。” 燕南飞道:“我也知道你不是,因为你根本不想去做。” 傅红雪道:“你说的是沈浪、李寻欢和叶开?” 燕南飞点点头,道:“只有他们三个人才配。” 这一点江湖中绝没有人能否认,第一个十年是沈浪的时代,第二个十年小李飞刀纵横天下,第三个十年属于叶开。 傅红雪道:“最近十年?” 燕南飞冷笑道:“今日之江湖,当然已是公子羽的天下。” 酒杯又满了,他再次一饮而尽:“他不但是天皇贵胄,又是沈浪的唯一传人,不但是文采风流的名公子,又是武功高绝的大侠客!” 傅红雪道:“但是你却要杀他?” 燕南飞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要杀他,既不是为了争名,也不是为了复仇。” 傅红雪道:“你为的是什么?” 燕南飞道:“我为的是正义和公道,因为我知道他的秘密,只有我……” 他第三次举杯,突听“啪”的一响,酒杯竟在他手里碎了。 他的脸色也变了,变成种诡秘的惨碧色。 傅红雪看了他一眼,霍然长身而起,出手如风,将一双银筷塞进他嘴里,又顺手点了他心脏四周的八处穴道! 燕南飞牙关已咬紧,却咬不断这双银筷,所以牙齿间还留着一条缝。 所以傅红雪才能将一瓶药倒入他嘴里,手指在他颚上一挟一托。 银筷拔出,药已入腹。 小姑娘已被吓呆了,正想悄悄溜走,忽然发现一双比刀锋还冷的眼睛在盯着她! 酒壶和酒杯都是纯银的,酒罐上的泥封绝对看不出被人动过的痕迹。 可是燕南飞已中了毒,只喝了三杯酒就中毒很深,酒里的毒是从哪里来的? 傅红雪翻转酒罐,酒倾出,灯光明亮,罐底仿佛有寒星一闪。 他拍碎酒罐,就找到了一根惨碧色的毒钉。 钉长三寸,酒罐却只有一寸多厚,把尖钉从罐底打进去,钉尖上的毒,就溶在酒里。 他立刻就找出了这问题的答案,可是问题并不止这一个。 ——毒是从钉上来的,钉是从哪里来的? 傅红雪的目光冷如刀锋,冷冷道:“这罐酒是你拿来的?” 小姑娘点点头,苹果般的脸已吓成苍白色。 傅红雪再问:“你是从哪里拿来的?” 小姑娘声音发抖,道:“我们家的酒,都藏在楼下的地窖里。” 傅红雪道:“你怎么会选中这罐酒?” 小姑娘道:“不是我选的,是我们家姑娘说,要用最好的酒款待食客,这罐就是最好的酒!” 傅红雪道:“她的人在哪里?” 小姑娘道:“她在换衣服,因为……”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外面已有人替她接了下去:“因为我刚才回来的时候,衣服也已湿透。” 她的声音很好听,笑得更好看,她的态度很优雅,装束很清淡。 也许她并不能算是个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可是她走进来的时候,就像是暮春的晚上,一片淡淡的月光照进窗户,让人心里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美,说不出的恬静幸福。 她的眼波也温柔如春月,可是当她看见傅红雪手里拈着的那根毒钉时,就变得锐利了。 “你既然能找出这根钉,就应该能看得出它的来历。”她的发音也变得尖锐了些,“这是蜀中唐家的独门暗器,死在外面的那个老人,就是唐家唯一的败类唐翔,他到这里来过,这里也并不是禁卫森严的地方,藏酒的地窖更没有上锁。” 傅红雪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她说的这些话,只是痴痴地看着她,苍白的脸突然发红,呼吸突然急促,脸上的雨水刚干,冷汗已滚滚而落。 明月心抬起头,才发现他脸上这种奇异的变化,大声道:“难道你也中了毒?” 傅红雪双手紧握,还是忍不住在发抖,突然翻身,箭一般蹿出窗户。 小姑娘吃惊地看着他人影消失,皱眉道:“这个人的毛病倒真不少。” 明月心轻轻叹了口气,道:“他的毛病的确已很深。” 小姑娘道:“什么病?” 明月心道:“心病。” 小姑娘眨眨眼,道:“他的病怎么会在心里?” 明月心沉默了很久,才叹息着道:“因为他也是个伤心人。” 02 只有风雨,没有灯。 黑暗中的市镇,就像是一片荒漠。 傅红雪已倒下来,倒在一条陋巷的阴沟旁,身子蜷曲抽搐,不停地呕吐。 也许他并没有吐出什么东西来,他吐出的只不过是心里的酸苦和悲痛。 他的确有病。 对他来说,他的病不但是种无法解脱的痛苦,而且是种羞辱。 每当他的愤怒和悲伤到了极点时,他的病就会发作,他就会一个人躲起来,用最残酷的方法去折磨他自己。 因为他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病? 冷雨打在他身上,就像是一条条鞭子在抽打着他。 他的心在流血,手也在流血。 他用力抓起把砂土,和着血塞进自己的嘴。 他生怕自己会像野兽般呻吟呼号。 他宁可流血,也不愿让人看见他的痛苦和羞辱。 可是这条无人的陋巷里,却偏偏有人来了。 一条纤弱的人影,慢慢地走了过来,走到他面前。他没有看见她的人,只看见了她的脚。 一双纤巧而秀气的脚,穿着双柔软的缎鞋,和她衣服的颜色很相配。 她衣服的颜色总是清清淡淡的,淡如春月。 傅红雪喉咙里突然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就像是条腹部中刀的猛虎。 他宁可让天下人都看见他此刻的痛苦和羞辱,也不愿让这个人看见。 他挣扎着想跳起来,怎奈他全身的肌肉都在痉挛收缩。 她在叹息,叹息着弯下腰。 他听见了她的叹息,他感到一只冰冷的手在轻抚他的脸。 然后他就突然失去了知觉,他所有的痛苦和羞辱也立刻得到解脱。 等他醒来时,又已回到小楼。 她正在床头看着他,衣衫淡如春月,眸子却亮如秋星。 看见了这双眸子,他心灵深处立刻又起了一阵奇异的颤抖,就仿佛琴弦无端被拨动。 她的神色却很冷,淡淡道:“你什么话都不必说,我带你回来,只不过因为我要救燕南飞,他中的毒很深了。” 傅红雪闭上眼,也不知是为了要避开她的眼波,还是因为不愿让她看见他眼中的伤痛。 明月心道:“我知道江湖中最多只有三个人能解唐家的毒,你就是其中之一。” 傅红雪没有反应,可是他的人忽然就已站了起来,面对着窗户,背对着她。 他身上穿的还是原来的衣服,他的刀还在手边,这两件事显然让他觉得安心了些,所以他这次并没有掠窗而出,只冷冷地问了句:“他还在?” “还在,就在里面的屋子里!” “我进去,你等着。” 她就站在那里,看着他慢慢地走进去,看到他走路的姿势,她眸子也不禁流露出一种难以解释的痛苦和哀伤。 过了很久,才听见他的声音从门帘后传出:“解药在桌上。”声音还是冰冷的,“他中的毒并不深,三天之后,就会清醒,七天之后,就可以复原了。” “但是你现在还不能走!”她说得很快,好像知道他立刻就要走,“就算你很不愿意看见我,现在还是不能走!” 风从窗外吹进来,门上的帘子轻轻波动,里面一点回应都没有。 他的人走了没有? “我很了解你,也知道你过去有段伤心事,让你伤心的人,一定长得很像我。”明月心的声音很坚定接道,“可是你一定要明白,她就是她,既不是我,也不是别的人。” ——所以你用不着逃避,任何人都用不着逃避。 后面一句话她并没有说出来,她相信他一定能明白她的意思。 风还在吹,帘子还在波动,他还没有走! 她听见了他的叹息,立刻道:“如果你真的想让他再活一年,就应该做到两件事。” 他终于开口:“什么事?” “这七天内你绝不能走!”她眨了眨眼,才接着说下去,“中午的时候,还得陪我上街去,我要带你去看几个人。” “什么人?” “绝不肯再让燕南飞多活三天的人!” 中午。 一辆马车停在后园的小门外,车窗上的帘子低垂。 “为什么要坐车?” “因为我只想让你看见他们,并不想让他们看见你。”明月心忽然笑了笑道,“我知道你也不想看见我,所以我已准备在脸上戴个面具。” 她戴的是个弥勒佛面具,肥肥胖胖的脸,笑得好像是个胖娃娃,衬着她纤柔苗条腰肢,看来实在很滑稽。 傅红雪还是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苍白的手里,还是紧握着那柄漆黑的刀。 在他眼中看来,这世上仿佛已没有任何事能值得他笑一笑。 明月心的一双眸子却在面具后盯着他,忽然问道:“你想不想知道我第一个要带你去看的人是谁?” 傅红雪没有反应。 明月心道:“是杜雷,‘一刀动风雷’的杜雷。” 傅红雪没有反应。 明月心叹了口气,道:“看来你脱离江湖实在已太久了,居然连这个人你都不知道!” 傅红雪终于开口,冷冷道:“我为什么一定要知道他?” 明月心道:“因为他也是榜上有名的人。” 傅红雪道:“什么榜?” 明月心道:“江湖名人榜!” 傅红雪脸色更苍白。 他知道已经在江湖中混出了名的人,是谁也不肯向谁低头的! 昔年百晓生作“兵器谱”,品评天下高手,虽然很公正,还是引起了一连串凶杀,后来甚至有人说他是故意在江湖中兴风作浪。 如今这“江湖名人榜”又是怎么来的?是不是也别有居心? 明月心道:“据说这名人榜是出自公子羽的手笔,榜上一共只有十三个人的名字。” 傅红雪忽然冷笑,道:“他自己的名字当然不在榜上。” 明月心道:“你猜对了。” 傅红雪目光闪动,又问道:“叶开呢?” 明月心道:“叶开的名字也不在,这也许只因为他已完全脱离了江湖,已经是人外的人,已经在天外的天上。” 傅红雪沉默着,目光似已忽然到了远方。 远方天畔,凉风习习,一个人衣袂独舞,仿佛正待乘风而去。 明月心道:“我知道叶开是你唯一的朋友,难道你也没有他的消息?” 傅红雪的目光忽又变得刀锋冷酷,冷冷道:“我没有朋友,一个都没有。” 明月心在心里叹了口气,转回话题,道:“你为什么不问我,榜上有没有你的名字?” 傅红雪不问,只因为他根本不必问。 明月心道:“也许你本来就不必问的,榜上当然有你的名字,也有燕南飞的!” 她沉吟着,又道:“这名人榜虽然注明了排名不分先后,可是一张纸上写了十三个名字,总有先后之分。” 傅红雪终于忍不住问:“排名第一的是谁?” 明月心道:“是燕南飞!” 傅红雪握刀的手一阵抽紧,又慢慢放松。 明月心道:“他在江湖中行走,为什么永无安宁的一日,你现在总该明白了。” 傅红雪没有开口,马车已停下,正停在一座高楼的对面。 会宾楼的楼高十丈。 “我知道杜雷每天中午都在这里吃饭,每天都要吃到这时候才走!”明月心道,“他每天吃的都是四样菜和两碗饭,一壶酒,连菜单都没有换过!”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还是全无表情,瞳孔却已开始收缩。 他知道自己这次又遇见了一个极可怕的对手。 江湖中高手如云,何止千百,榜上有名的却只不过十三个。 这十三个人,当然都是极可怕的人物。 明月心将车窗上的窗帘拨开一点,向外眺望,忽然道:“他出来了。” 03 日正当中。 杜雷从会宾楼走出来的时候,他自己的影子正好被他自己踩在脚下。 他脚上穿的价值十八两银子一双的软底靴,还是崭新的! 每当他穿着崭新的靴子践踏自己的影子时,他心里就会感到有种奇特的冲动,想脱掉靴子,把全身都脱得光光的,奔到街心去狂呼。 他当然不能这么样做,因为他现在已是名人,非常有名。 现在他做的每件事都像夜半更鼓般准确。 无论到了什么地方,无论要在那地方待多久,他每天都一定在同样的时候起居饮食,吃的也一定是同样的菜饭。 有时他虽然吃得要发疯,却还是不肯改变! 因为他希望别人都认为他是个准确而有效率的人,他知道大家对这种人总怀有几分敬畏之心,这就是他最大的愉快和享受。 经过十七年的苦练、五年的奋斗、大小四十二次血战后,他所希望得到的,就是这一点。 他一定要让自己相信,他已不再是那个终年赤着脚没鞋穿的野孩子。 镶着宝玉的刀在太阳下闪闪发光,街上有很多人都在打量着他这柄刀,对面一辆黑漆马车里,好像也有两双眼睛在盯着他。 近年来他已习惯被人盯着打量了,每个名人都得习惯这一点。 可是今天他又忽然觉得很不自在,就好像一个赤裸的少女站在一大群男人中间。 这是不是因为对面车辆里的那两双眼睛,已穿透他镀金的外壳,又看见了那个赤着脚的野孩子? ——一刀劈裂车厢,挖出那两双眼睛来。 他有这种冲动,却没有去做,因为他到这里来,并不是来找这种麻烦的。 近年来他已学会忍耐。 他连看都没有向那边看一眼,就沿着阳光照耀的长街,走向他住的客栈,每一步跨出去,都准确得像老裁缝替小姑娘量衣服一样,一寸不多,一寸不少,恰巧是一尺二寸。 他希望别人都能明白,他的刀也同样准确。 明月心轻轻放下了拨开的窗帘,轻轻吐出口气,道:“你看这个人怎么样?” 傅红雪冷冷道:“一年内他若还没有死,一定会变成疯子。” 明月心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他现在还没有疯……” 04 车马又在“一品香”对面停了下来。 一品香是个很大的茶馆,茶馆里通常都有各式各样的人,越大的茶馆里人越多。 明月心又拨窗帘,让傅红雪看了很久,才问道:“你看见了什么?” 傅红雪道:“人。” 明月心道:“几个人?” 傅红雪道:“七个。” 现在正是茶馆生意上市的时候,里面的客人至少也有一两百个,他为什么只看见了七个? 明月心居然一点也不觉得奇怪,眼睛里反而露出赞美之色,又问道:“你看见是哪七个?” 傅红雪看见的七个人是——两个下棋的,一个剥花生的,一个和尚,一个麻子,一个卖唱的小姑娘,还有一个伏在桌上打瞌睡的大胖子。 这七个有的坐在角落里,有的坐在人丛中,样子并不特别。 为什么他别的人都看不见,偏偏只看见了这七个? 明月心非但不奇怪,反而显得更佩服,轻轻叹息着道:“我只知道你的刀快,想不到你的眼更快。” 傅红雪道:“其实我只要看见一个人就已足够。” 他正在看着一个人。 刚才还伏在桌上打瞌睡的胖子,现在已醒了,先伸了懒腰,再倒了碗茶漱口,“噗”地把一口茶喷在地上去,打湿了旁边一个人的裤脚,他就赶紧弯下腰,赔着笑用衣袖替那人擦裤脚。 一个人若长得太胖,做的事总难免会显得有点愚蠢可笑。 可是傅红雪在看着他的时候,眼色却跟刚才看着杜雷时完全一样。 难道他认为这胖子也是个很可怕的对手? 明月心道:“你认得这个人?” 傅红雪摇摇头。 明月心道:“但是你很注意他。” 傅红雪点点头。 明月心道:“你已发现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这个人有杀气!” 明月心道:“杀气?” 傅红雪握紧了手里的刀,道:“只有杀人无数的高手,身上才会带着杀气!” 明月心道:“可是他看起来只不过是个臃肿愚蠢的胖子。” 傅红雪冷冷道:“那只不过是他的掩护而已,就正如刀剑的外鞘一样。” 明月心又叹了口气,道:“看来你的眼比你的刀还利。” 她显然认得这个人,而且很清楚他的底细。 傅红雪道:“他是谁?” 明月心道:“他就是拇指。” 傅红雪道:“拇指?” 明月心道:“你知不知道江湖中近年来出现了一个很可怕的秘密组织。” 傅红雪道:“这组织叫什么名字?” 明月心道:“黑手!” 傅红雪并没有听见过这名字,却还是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压力。 明月心道:“到目前为止,江湖中了解这组织情况的人还不多,因为他们做的事,都是在地下的,见不得天日。” 傅红雪道:“他们做的是些什么事?” 明月心道:“绑票、勒索、暗杀!” 一只手有五根手指,这组织也有五个首脑。 这胖子就是拇指,黑手的拇指! 马车又继续前行,窗帘已垂下。 明月心忽然问道:“一只手上,力量最大的是哪根手指?” 傅红雪道:“拇指。” 明月心道:“最灵活的是哪根手指?” 傅红雪道:“食指。” 明月心道:“黑手的组织中,负责暗杀的,就是拇指和食指。” 拇指最可怕的地方,就是他有一身别人练不成的十三太保横练童子功。 因为他本是宫中的太监,从小就是太监,皇宫大内中的几位高手,都曾经教过他的武功。 食指的出身更奇特,据说他不但在少林寺当过知客僧,在丐帮负过六口麻袋,还曾经是江南凤尾帮十二连环坞的刑堂堂主。 他们手下各有一组人,每个人都有种很特别的本事,而且合作已久。 所以他们暗杀的行动,从来也没有失败过。 明月心道:“但是这组织中最可怕的人,却不是他们两个。” 傅红雪道:“是谁?” 明月心道:“是无名指。”一只手上,最笨拙的就是无名指。 傅红雪道:“无名指为什么可怕?” 明月心道:“就因为他无名。” 傅红雪承认。 声名显赫的武林豪杰,固然必有所长,可是一些无名的人却往往更可怕。 因为你通常都要等到他的刀已刺入你心脏时,才知道他的可怕。 明月心道:“江湖中从来也没有人知道谁是无名指,更没有人见过他。” 傅红雪道:“连你也不知道?” 明月心苦笑道:“说不定我也得等到他的刀已刺入我心口时才知道!” 傅红雪沉默着,又过很久,才问道:“现在你还要带我去看什么人?” 明月心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道:“这小城本来并不是个很热闹的地方,可是最近这几天,却突然来了很多陌生的江湖客。” 现在她对这些人已不再陌生,因为她已调查过他们的来历和底细。 傅红雪并不惊奇。 他早已发现她绝不像她外表看来那么样单纯柔弱,在她那双纤纤玉手里,显然也掌握着一股巨大的力量,远比任何人想象中都大得多。 明月心道:“我几乎已将他们每个人的底细都调查得很清楚,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傅红雪道:“谁?” 明月心还没有开口,忽然间,拉车的健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车厢倾斜,几乎翻倒。 她的人却已在车厢外,只见一个青衣白袜的中年人,倒在马蹄下。 已人立而起的健马,前蹄若是踏下来,他就算不死,骨头也要被踩断。 赶车的已拉不住这匹马,倒在地上的人身子缩成一团,更连动都不能动了。 眼看着马蹄已将踏下,明月心非但连一点出手相救的意思都没有,甚至连看都没有去看。 她在看着傅红雪。傅红雪也已到了车厢外,苍白的脸上全无表情,更没有出手的意思。 人群一阵惊呼,马蹄终于踏下,地上的青衣人明明就倒在马蹄下,每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但他却偏偏没有被马蹄踩到。等到这匹马安静下来时,这个人也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不停地喘着气。 他的脸虽然已因惊惧而变色,看来却还是很平凡,他本来就是个很平凡的人,连一点特殊的地方都没有。 可是傅红雪看着他的时候,眼神却变得更冷酷。 他见过这个人。刚才被拇指一口茶打湿了裤脚的,就是这个人。 明月心忽然笑了笑,道:“看起来你今天的运气真不好,刚才被人打湿了裤子,现在又跌得一身都是土。” 这人也笑了笑,淡淡道:“今天我运气不好,比我运气更坏的人还不知道有多少。今天我倒霉,明天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比我更倒霉,人生本来就是这样子的,姑娘又何必看得太认真?” 第六章孔雀 01 马并未伤人,车并未翻倒。 这个平平凡凡的外来客,也很快就在人丛中消失不见了,就像是一个泡沫消失在大海中,本来是绝对引不起别人注意的。 傅红雪慢慢地抬起头,明月心正在看着他微笑,笑得很奇怪,也很甜。 他却像是突然被抽了一鞭子,突然转过身,奔向车厢。 明月心不但看到了他的惊悸和痛苦,甚至也感到他内心深处那种无可奈何的悲伤。 本已如流水般逝去的往事,本已如轻烟般消散了的人,现在为什么又重回到他眼前? 她忍不住抬起手,轻抚着自己的脸。 那个泥菩萨的面具已在掠出车厢时被摘了下来,她又让他看见了她的脸。 她忽然觉得有点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长得如此像那个女人。 她更恨那个女人为什么要给人如此深邃的痛苦。 ——人与人之间,为什么总是要彼此伤害?爱得愈深,伤害得也愈重。 她的指尖轻抚到自己眼睑,才发现自己的眼睛已湿了。 这是为了谁? 是为了人类的愚昧?还是为了这个孤独的陌生人? 她悄悄地擦干眼睛,走入车厢时,脸上又已戴上了那个总是笑口常开的面具,心里只希望自己也能像这无忧无虑的胖菩萨一样,能忘记世上所有的悲伤和痛苦,哪怕只忘记片刻也好。 ——只可惜人不是神。 ——就算神佛,只怕也难免会有他们自己的痛苦,他们的笑脸,也许只不过是故意装出来给世人们看的。 她又在心里安慰着自己。 傅红雪苍白的脸还在抽搐着,她勉强抑制了自己心里的刺痛,忽然道:“刚才那个人,你当然也看见过了吧?” 他当然看见过。 明月心道:“可是你并没有注意到他,因为他实在太平凡……” 平凡得就像是大海中的一个泡沫,杂粮中的一颗豆子,任何人都不会注意到他的。 可是等到海水灌入你的咽喉时,你就会突然发现,这个泡沫已变成了一根黑色的手指,从你的咽喉里刺入了你的心脏。 明月心叹息着,道:“所以我一直认为这种人最可怕,若不是他刚才自己露出了行迹,也许你直到现在还不会注意他。” 傅红雪承认。 ——可是他刚才为什么要故意露出行迹来呢? 明月心道:“因为他要查探我们的行迹。” 拇指一定早已发现了对面马车里有人在窥望,所以故意打湿了他的裤脚,就在赔着笑擦裤脚时,已将消息递给了他。 他故意倒在马蹄下,只因为他知道只有这么样做,车厢里的人才会出来。 明月心苦笑道:“现在我们还没有看出他的来历,他已看见了我们,不出一个时辰,他就会查出燕南飞在什么地方。” 傅红雪忽然问道:“黑手也和燕南飞有仇?” 明月心道:“没有,他们从不会因为自己的仇恨而杀人。” 傅红雪道:“他们只为什么杀人?” 明月心道:“命令。” 只要命令一到,他们立刻就杀人,不管谁都杀! 傅红雪道:“他们也听人的命令?” 明月心道:“只听一个人的。” 傅红雪道:“谁?” 明月心道:“公子羽!” 傅红雪的手握紧。 明月心道:“就凭黑手他们五个人,还没有成立这种组织的力量。” 他们的组织里,几乎已将江湖中所有的刺客和凶手全都网罗,五行双杀和鬼外婆当然也是属于这组织的。 这种人本身行动的收入已很高,要收买他们并不容易。 明月心说道:“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有这种力量。” 傅红雪道:“公子羽?” 明月心道:“只有他!” 傅红雪凝视着自己握刀的手,瞳孔已开始收缩。 明月心也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以杀止杀,你刚才本该杀了那个人的。” 傅红雪冷笑。 明月心道:“我知道你从不轻易拔刀,可是他已值得你拔刀。” 傅红雪道:“你认为他就是无名指?” 明月心慢慢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