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飞刀4:天涯明月刀(上) 写在《天涯明月刀》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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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红雪道:“从现在开始,你至少要死一年。” 杜十七想了想,好像已有点懂了,却还是不太懂。 傅红雪道:“甚至连棺材我都已替你准备好,就在城外的乱葬岗上。” 杜十七眨了眨眼,道:“棺材里是不是还有些别的东西?” 傅红雪道:“还有三个人。” 杜十七道:“活人?” 傅红雪道:“可是有很多人都不想让他们活下去。” 杜十七道:“你是不是一定要让他们活下去?” 傅红雪点点头,道:“所以一定要替他们找个安全秘密的地方,绝不能让任何人找到他们。” 杜十七眼睛渐渐亮了:“然后我就把棺材抬回来,替自己风风光光地办件丧事。” 傅红雪道:“你一定要死,因为谁也不会想到要去找个死人追查他们的下落。” 杜十七道:“何况我又是死在你手里的,别人一定会认为这是跟胡昆的交换条件——你替他杀了我,他替你藏起那三个人。”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这本是件很简单的事,只不过傅红雪做得很复杂而已。 傅红雪道:“我不能不特别小心,他们的手段实在太毒辣。” 杜十七道:“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 傅红雪道:“杨无忌、萧四无、公孙屠,还有一把天王斩鬼刀。” 他没有说出公子羽的名字,他不愿让杜十七太吃惊。 可是这四个人的名字,已经足够让一个有八个胆子的人吃惊了。 杜十七凝视着他,道:“他们要对付你,你当然也不会放过他们。” 傅红雪也不否认。 杜十七忽然叹了口气,道:“我并不怕他们,因为,我已是个死人,死人就用不着再怕任何人,可是你……” 傅红雪不否认。 杜十七道:“你将这里的事安排好,是不是就要去找他们?” 他看了看傅红雪,再看了看那柄漆黑的刀,忽然又笑了笑,道:“也许应该担心的并不是你,而是他们,一年后说不定也都变成了死人。” 傅红雪目光在远方,人也仿佛到了远方。 远方一片黑暗。 他紧紧握着他的刀。 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有时我也希望我能有九条命,要对付他们那些人,一条命实在太少了。” 07 荒凉的山谷,贫瘠的土地。 山村里只有十几户人家,山麓下一栋小屋有竹篱柴扉,还有几丛黄花。 杜十七远远地看着竹篱下的黄花,眼睛里仿佛充满了柔情。 到了这里,他好像已忽然变成了个纯朴的乡下人。 傅红雪心里仿佛也有很多感慨。 他刚从小屋出来,出来的时候卓玉贞和孩子都已睡着。 ——你们可以安心待在这里,绝不会有人找到这里来的。 ——你呢?你要走? ——我不走,我也要在这里住几天。 他一直很少说谎,可是这次说的却是谎话。 他不能不说谎话,因为他已不能不走,既然要走了,又何必再多留伤悲? 傅红雪轻轻叹息,道:“这是个好地方,能够在这里安安静静过一辈子,一定是有福气的人。” 杜十七勉强笑了笑,道:“我就是在这里长大的,我本来也可以做个有福气的人。” 傅红雪道:“那么,你为什么要走?” 杜十七沉默着,过了很久,忽然问道:“你有没有看见那边竹篱下的小黄花?” 傅红雪点点头。 杜十七道:“那是个小女孩种的,一个眼睛大大、辫子长长的小女孩。” 傅红雪道:“现在她的人呢?” 杜十七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眼睛里的泪水,已替他说明了一切。 ——黄花仍在,种花的人却已不在了。 又过了很久,他才缓缓道:“其实我早就应该到这里陪陪她的,这几年来,她一定很寂寞。” ——人死了之后,是不是也同样会寂寞? 傅红雪拿出了那沓银票,交给杜十七:“这是胡昆想用来买你这条命的,你们随便怎么花,都不必觉得抱歉。” 杜十七道:“你为什么不自己交给她?难道你现在就要走?” 傅红雪点点头。 杜十七道:“难道你不向她道别?” 傅红雪淡淡道:“既然要走,又何必道别?” 杜十七道:“你为她做了这么多事,她当然一定是你很亲的人,你至少也应该……” 傅红雪打断了他的话:“你为我做了这么多事,你并不是我的亲人。” 杜十七道:“但我们是朋友。” 傅红雪冷冷道:“我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 夕阳西下,又是夕阳西下的时候。 傅红雪走到夕阳下,脚步还是没有停,却走得更慢了,就仿佛肩上已坠着一副很沉的担子。 ——他真的没有亲人?没有朋友? 杜十七看见他孤独的背影远去,忽然大声道:“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胡昆已死了,被人用一根绳子吊死在登仙楼的栏杆上。” 傅红雪没有回头:“是谁杀了他?” 杜十七道:“不知道,没有人知道,我只知道杀他的人临走时留下两句话。” 那两句话是用鲜血留下来的——这是我第一次免费杀人,也是最后一次杀人。 夕阳更暗淡,傅红雪眼睛里却忽然有了光。 屠青终于放下了他的刀,屠刀。 这种人若是下了决心,就永远不会更改的。 ——可是我呢?我手里拿着的岂非也是把屠刀,我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放下来? 傅红雪紧紧地握着他的刀,眼睛里的光又暗淡了。 他还不能放下这把刀。只要这世界上还有公孙屠那种人活着,他就不能放下这把刀! 绝不能! 第十六章天龙古刹 01 正午,阳光满天。 傅红雪从客栈里走出来的时候,只觉得精神抖擞,足以对付一切困难和危险。 他整整睡了一天,又在热水里泡了半个时辰,多日来的疲倦都已随着泥垢被冲洗干净。 近年来很少拔刀,他发觉用刀来解决问题,并不一定是最好的法子。 可是现在他的想法已改变,所以他必须振作起来。 因为杀人不但是件很奢侈的事,而且还需要足够的精神和体力。 现在他虽然还不知道那些人在哪里,可是他相信一定能找出些线索的。 02 郑杰是个樵夫,二十一岁,独身,住在山林间的一座小木屋里,每天只下山一次用干燥的柴木来换食盐、大米、肥肉和酒,偶尔也会到城门后那些阴暗的小巷中去找一次廉价的女人。 他砍来的柴总是卖给大路旁的茶馆,他的柴干燥而便宜,所以茶馆里的掌柜总是会留他喝碗茶再走,有时他也会自己花钱喝壶酒! 即使在喝了酒之后,他也很少开口,他并不是个多嘴的人。 可是这两天他却很喜欢说故事,一个同样的故事,他至少已说了二三十遍。 每次他开始说的时候,总要先强调:“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是我亲眼看见的,否则我也不会相信。” 故事发生在三天前的中午,从他看见树林里有刀光一闪的时候开始。 “你们一定做梦也想不到世上会有那样的刀,刀光只闪了一闪,一匹生龙活虎的好马,忽然就被砍成了两半。 “有个看来就像是花花大少般的年轻人,用的剑竟是鲜红的,就像是血一样,无论谁只要一碰到他那把剑立刻就得躺下。 “他还有个朋友,一张脸白得发青,白得像是透明的。 “这个人更可怕……” 同样的故事虽然已说了二三十遍,说的人还是说得津津有味,听的人也还听得津津有味。 可是这一次他居然没有说完就闭上了嘴,因为他忽然发现这个脸色发白的人站在他面前,一双眼睛正如刀锋般盯着他。 漆黑的刀,闪电般的刀光,乱箭般的血雨…… 郑杰只觉得胃部又在收缩抽搐,几乎又忍不住吐了出来。 他想溜,两条腿偏偏已发软。 傅红雪冷冷地看着他,忽然道:“说下去。” 郑杰勉强做出笑脸:“说……说什么?” 傅红雪道:“那天我走了之后,你又看见了什么事?” 郑杰擦了擦汗,道:“我看见了很多事,可是我全都没有看清楚。” 他并没有完全在说谎,当时他的确已经快被吓得晕了过去。 傅红雪想知道的也只有一件事:“那个用红剑的人后来怎么样了?” 郑杰这次回答得很快:“他死了。” 傅红雪的手握紧,心下沉,全身都已冰冷,很久之后才能开口问:“他怎么会死的?是谁杀了他?” 郑杰道:“他本来不会死的,你赶着车走了之后,他替你挡住了那三个人,别人好像都不敢去碰他的剑,所以他也找个机会走了,走得可真快,简直就像一阵风一样。” 他嘴里在说话的时候,心里在想着当时的经过,脸上的表情也跟着有很多种不同的变化。 可是他说得很快,因为这故事他已说熟:“只可惜他刚蹿入道旁的树林,那道斩马的刀光,又忽然飞了出来,他虽然避开了第一刀,但是那个人第二刀又砍了下来,而且一刀比一刀快。” 他没有说下去,也不必说下去,因为结局大家都已知道! 前面是天王斩鬼刀,后面是公孙屠和萧四无,无论谁在那种情况下,结局都是一样的。 傅红雪沉默着,表面看来虽然平静,心里却好像有千军万马在冲刺践踏。 明月消沉,燕子飞去,也永不再回了。 他沉默了很久,才问道:“那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郑杰道:“他看来简直就像是天神,就像是魔王一样,站在那里至少比任何人都高出一个头,耳朵上戴着金环,穿着身用兽皮做的衣服,手上提的那把刀,最少也有七八尺长。” 傅红雪道:“后来呢?” 郑杰道:“那个外号叫厨子的人,本来想把你那朋友斩碎了放在锅里煮的,可是本来在下棋的一个人却坚决反对,后来……” 他吐出口气,接着道:“后来他们就将你那朋友的尸体,交给了天龙古刹的和尚。” 傅红雪立刻问:“天龙古刹在哪里?” 郑杰道:“听说就在北门,可是我没有去过,很少人到那里去过!” 傅红雪道:“他们交给了哪个和尚?” 郑杰道:“天龙古刹里好像只有一个和尚,是个疯和尚,听说他……” 傅红雪道:“他怎么样?” 郑杰苦着脸,仿佛又将呕吐:“听说他不但疯,而且还喜欢吃肉,人肉。” 03 阳光如火焰,道路如洪炉。 傅红雪默默地走在洪炉上,没有流一滴汗,也没有流一滴泪。 他已只有血可流。 ——能够坐车的时候,我绝不走路,我讨厌走路! 他恰巧和燕南飞相反,能够走路的时候,他绝不坐车! 他好像故意要折磨自己的两条腿,因为这两条腿带给他太多不便和痛苦。 ——有时候我甚至在走路的时候都可以睡着。 现在他当然不会睡着,他的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却不是因为悲哀和愤怒造成的,而是由于疑惑和思索。 然后他就突然转回头,往来路! 他又想起了什么? 是不是他心里还有些想不通的事,一定要回去问那年轻的樵夫? 可是郑杰已不在那茶馆里。 “他刚走了。”茶馆的掌柜道,“这两天他总是在这里说那故事,总要坐到天黑以后才走,可是今天走得特别早。” 他对这脸色苍白的陌生人显然也有些畏惧,所以说话时特别小心,也说得特别详细:“而且他走得很匆忙,好像有什么急事要去做。” “他是从哪条路走的?” 掌柜指着对面一条长巷,脸上带着阿谀而淫猥的笑容:“那条巷子里有个他的老相好,好像是叫作小桃子,他一定是找她去了。” 阴暗肮脏的窄巷,沟渠里散发着恶臭,到处都堆着垃圾。 傅红雪却像是完全没有感觉。 他眼睛里发着光,握刀的手上青筋凸起,仿佛很兴奋,很激动。 他究竟想到了什么? 一扇破烂的木板门后,忽然闪出个戴着串茉莉花的女人。 花香,廉价脂粉,和巷子里的恶臭混合成一种低贱而罪恶的诱惑。 她故意将自己一张脂粉涂得很厚的脸,挨近傅红雪,一双手已悄悄过去,故意摩擦着傅红雪大腿根部的某点。 “里面有张床,又软又舒服,再加上我和一盆热水,只要两钱银子。” 她眯着眼,眼睛里露出了淫荡的笑意:“我只有十七岁,可是我的功夫好,比小桃子还好。” 她笑得很愉快,她认为这次交易已成功了。 因为这个男人的某一部分已有了变化。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发红,他不仅想呕吐,而且愤怒。在这么样一个低贱的女人面前,他竟然也不能控制自己生理上的欲望。 这是因为他已太久没有接触过女人?还是因为他本来就已很兴奋? ——无论哪一种兴奋,都很容易就会引发性的冲动。 戴着茉莉花的女人身子挨得更近了,一双手也动得更快。 傅红雪的手突然挥出,重重掴在她脸上,她的人也跌倒,撞到木板门,仰面跌在地上。 奇怪的是,她脸上并没有惊讶愤怒的表情,却露出种说不出的疲倦、悲哀和绝望。 这种侮辱她早已习惯了,她的愤怒早已麻木。令她悲哀的是,这次交易又没有成功。 今天的晚饭在哪里?一串茉莉花是填不饱肚子的。 傅红雪转过脸,不忍再看她,将身上所有的银子都掏出来,用力掷在她面前。 “告诉我,小桃子在哪里?” “就在最后面靠右首的那一家。” 茉莉花已掉了,她爬在地上,捡着那些散碎的银子,根本不再看傅红雪一眼。 傅红雪已开始往前走,只走出几步,忽然弯下腰呕吐。 巷子里只有这扇门最光鲜体面,甚至连油漆都没有剥落。 看来小桃子非但功夫不错,生意也很不错。 门里静悄悄,没有声音。 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和一个生意不错的女人,在一间屋子里,怎么会如此安静? 门虽然上了闩,却并不牢固,做这种事的女人并不需要牢固的门闩。 就正如她们绝不需要一根牢固的裤带。 推开门,里面就是她们的客厅,也就是她们的卧房,墙壁好像还是刚粉刷过的,挂满了各式各样令人意想不到的图片。 一大把已枯萎了的山茶花插在桌上的茶壶里,茶壶旁摆着半碗吃剩下的猪腰面。 吃腰补腰,这种女人也并不是不注意补养自己身体的。身体就是她们的本钱,尤其是腰。 除了一张铺着大红绣花被的木板床之外,屋子里最奢华的一件东西就是摆在床头上的神龛,那精致的雕刻、高贵的黄幔,恰巧和四壁那些淫猥低劣的图片形成一种极强烈的对比。 她为什么要将神龛放在床头? 难道她要这些神祇亲眼看到人类的卑贱和痛苦?看着她出卖自己,再看着她死。 小桃子已死了,和郑杰一起死在床上,鲜血将那床大红绣花被染得更红。 血是从颈子后面的大血管里流出来的,一刀就已致命。 杀人的不但有把快刀,而且还有极丰富的经验。 傅红雪也并不惊讶,难道这件事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一个平时并不多嘴的人,怎么会整天在茶馆说故事?连柴都不砍了。 ——他喝酒,吃肉,而且嫖女人,当然不会有积蓄。 ——那么他两天不工作之后,怎么会有钱来找小桃子? ——而且那故事他说得太熟,太精彩,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能完全配合,就好像早已习惯了很久。 从这些线索推理出的结论已很明显! ——他故意留在人最多的茶馆里不停地说故事,为的就是傅红雪去找他。 ——公孙屠他们给了他一笔钱,要他说谎,说给傅红雪听。 ——所以现在他们又杀了他灭口。 只不过这些推论纵然完全正确,却仍然还有些问题存在! ——他说的那故事中,究竟有哪些是真的?哪些是谎话?他们为什么要说那些谎话?是为了要替杀死燕南飞的真凶掩饰?还是为了要让傅红雪到天龙古刹? 傅红雪不能确定。可是他已下了决心,就算天龙古刹是个杀人的陷阱,他也非去不可。 就在这时,血泊中那赤裸的女人突然飞身而起,从枕下抽出一把刀,直刺他的胸膛。 后面的衣柜里,也有个人蹿了出来,掌中一柄银枪毒蛇般地刺向他的背。 这是绝对出人意料的一招。 郑杰真的死了,没有人会想到死在他身旁的女人还活着。 也没有人去注意一个赤裸倒卧在血泊中的低贱女人。 更没有人能想到这女人的出手不但狠毒准确,而且快如闪电。 傅红雪没有动,也没有拔刀,他根本用不着招架闪避。 就在这一刹那间,门外突然有刀光一闪,擦着那银枪刺客的右颈飞过,钉在那赤裸女人的咽喉上。 鲜血箭一般从男人的右颈后飙出来,女人的身子刚掠起,又倒下。 刀光只一闪,就夺去了两个人的性命魂魄。 鲜血雨点般洒落。 傅红雪慢慢地转过身,就看见了萧四无。 他手里还有一把刀,这次他没有修指甲,只是冷冷地看着傅红雪。 傅红雪冷冷道:“一刀两命,好刀!” 萧四无道:“真的好?” 傅红雪道:“好!” 萧四无转身走了两步,忽又回头,道:“你当然看得出我并不是要杀你。” 傅红雪道:“哦?” 萧四无道:“我只不过想要你再看看我的刀。” 傅红雪道:“现在我已看过!” 萧四无道:“你已看过我三次出手,还有两次是对你而发的,对于我的出手,世上已没有别人能比你更清楚。” 傅红雪道:“很可能。” 萧四无道:“叶开是你的朋友,你当然也看过他出手。” 傅红雪承认。 他当然看过,而且不止一次。 萧四无道:“现在我只想问你一件事,你若不愿告诉我,我也不怪你。” 傅红雪道:“你问。” 萧四无道:“我的飞刀究竟有哪一点比不上叶开?”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出手暗算我两次,第一次虽尽全力,却在出手前就已发声示警;第二次虽未出声,出手时却留了两分力。” 萧四无也不否认。 傅红雪说道:“这只因为你自己心里也知道不该杀我的,你根本没有非杀我不可的理由,所以你出手时,就缺少了一种无坚不摧的正气。” 他慢慢地接道:“叶开要杀的,却都是非杀不可的人,所以他比你强!” 萧四无道:“就只这一点?” 傅红雪道:“这一点就已足够,你就已永远比不上他!” 萧四无也沉默了很久,忽然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傅红雪并没有回头。 走出一段路,萧四无忽又回头,大声道:“你看着,总有一天我会比他强的,等到那一天,我一定要杀了你。” 傅红雪淡淡道:“我一定等着你。” 04 若要杀人,百无禁忌。 这一次傅红雪是不是也该杀了萧四无的? ——你这次不杀他,下次只怕就要死在他刀下。 这次傅红雪又没有出手,但是他并不后悔,因为他已放下了一把种子,放在萧四无的心里。 是正义的种子。 他知道这些种子总有一天会开花结果的。 走出窄巷时,那十七岁的小女人又在鬓角插上了那串茉莉花,站在门口,偷偷地看着傅红雪,显得有点害怕,又有点好奇。 从来也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给她几十两银子,这个脸色苍白的跛子一定是个怪人。 傅红雪虽然不愿再看到她,却还是难免看了一眼。 等他走到巷口,她忽然大声道:“你打我,就表示你喜欢我,我知道你以后一定还会来找我的。” 她的声音更大:“我一定等着你。” 05 天龙古刹就是大天龙寺,本是个香火鼎盛的地方,谁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忽然冷落下来的,可是关于这方面的传说却很多。 流传最广的一种传说是:这外貌庄严的古刹,其实却是个淫窟,进香拜佛的美貌妇女,常常会被掳入庙里的机关密室中去,不从的就被活活打死。 所以每到无星无月的晚上,附近就会有她们的孤魂冤鬼出现。 至于这庙里是不是真的有机关密室?究竟有多少良家妇女被奸淫污辱?谁也不能确定,因为谁也没有亲眼看见过! 可是自从这种流言一起,到这来进香的人就渐渐少了。 一个人若是相信只用一点香油钱就可以换取四季的平安多福,对于流言的真假,当然也就不会去研究得很仔细。 古刹外是一片茂密的丛林,虽然在春天,落叶也堆得很厚。 本来那条直达庙门的小路,早已被落叶荒草掩没,就算是来过多次的人,一走入这阴暗的树林,也很难辨认路途。 傅红雪连一次都没有来过! 从他现在站着的地方看去,四周都是巨大的树木,几乎完全都是一模一样的。 他根本分不出要往哪个方向走才正确。 正在犹豫间,落叶上已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一个眉清目秀、清雅如鹤的僧人,踏着落叶施然而来,一身飘逸的月白僧衣上,点尘不染。 他的年纪虽不大,看来却无疑是个修为极深的高僧。 傅红雪虽然并不是个虔诚的佛徒,对于高僧和名士却同样尊敬。 “大师往何处去?” “从来处来,当然是往去处去。” 僧人重眉敛目,双手合十,根本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傅红雪却还是不肯放弃问路的机会,现在已没有时间容他走错路。 “大师可知道天龙古刹往哪里走?” “你跟我来。” 僧人的步履安详而缓慢,看来这条路就算是通往西天的,他也绝不会走快一步。 傅红雪只有慢慢地在后面跟着! 天色更暗了,他们终于来到一座小小的六角亭前,亭外的栏杆朱红漆已剥落,亭内放有一张琴、一局棋、一壶酒、一副笔墨,还有个红泥小火炉。 在这幽静的树林里,抚琴下棋,吟诗煮酒,高僧正如名士,总是雅兴不浅的。 傅红雪虽然从来也没有这样的闲情雅致,对于别人这种高尚的嗜好,也同样尊敬。 清雅如鹤的高僧,已走入小亭,拾起一枚棋子,凝视着,眼睛里带着思索的表情,仿佛正在考虑着,不知应该怎么走这一步棋。 于是他将这枚棋子,慢慢地放进嘴里,“咕嘟”一声,吞了下去。 然后又将那张琴劈碎,塞入火炉里,点起一把火,将壶里的酒倒出来洗脚,却将石砚中的墨汁倒入壶里,摆到火上去煮,再将棋盘捧起来,不停地敲打,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竟像是觉得这种声音,远比琴声悦耳动听。 傅红雪看得怔住。 ——这修为高深的高僧,难道竟是个疯和尚? 傅红雪又怔住。 ——那和尚不但疯,而且喜欢吃肉,人肉。 僧人上上下下地看着他,好像正在打量他身上有几斤可吃的肉。 傅红雪却还是不能相信。 “你真的是个疯和尚?” “疯就是不疯,不疯就是疯。”僧人嘻嘻地笑着,“也许真正疯的不是我,是你。” “是我?” “你若不疯,为什么要去送死?” 傅红雪的手握紧,道:“你知道我是谁?知道我要到哪里去?” 僧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忽然仰面向天,喃喃道:“完了完了,千年的古刹就要倒塌,人海中到处血腥,你叫和尚到哪里去?” 他忽然提起炉上的酒壶,对着口往嘴里倒,墨汁从嘴角流出来,玷污了他一尘不染的月白僧衣。 他忽然跪到地上,放声痛哭起来,指着西方大声道:“你要去死,就赶快去吧,有时活着的确还没有死了的好。” 就在这时,西方忽然有钟声响起! 只有古刹的千年铜钟,才能敲得出如此清脆响亮的钟声。 古刹中若只有一个疯和尚,敲钟的人是谁? 痛哭着的僧人忽然又跳起来,眼睛里充满了惊吓与恐惧。 “这是丧钟。”他大叫着道,“丧钟一响,就一定有人要死的!” 他跳起来用酒壶去掷傅红雪,接着道:“你若不死,别人就要死了,你为什么还不赶快去死?” 傅红雪看着他,淡淡道:“我去。” 第十七章丧钟 01 钟声停了,余音犹在。傅红雪已到了天龙古刹的大门外。 暗灰色的古老建筑虽已陈旧,却依稀仍可想见昔日的庄严宏大。院子里一座巨大的千斤鼎上铜绿斑斑,石阶上也长满青苔,虽然显得有些凄凉冷落,可是雄伟的大殿仍然屹立如山,廊间的庭柱也壮如虎腰。 这已历尽沧桑的古刹,怎么会突然倒塌? “疯和尚说的当然是疯话。” 大殿里供奉的神祇,久已未享人间肉食香火,却还是高高在上,俯视着人类的悲痛和愚昧。殿角已结起蛛网,破旧的神幔在风中飘荡,听不见人声,也看不见人影。 那敲钟的人呢? 傅红雪默默地站在神前,心里忽然有了种奇怪的感觉,忽然想跪下去,跪在这镀金已剥落的佛像前,祈求平安——为卓玉贞和她的孩子们祈求平安。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变得如此虔诚,可是他并没有跪下去,因为就在这时,大殿外突然传来“哧”一声响。 他转过头,就看见外面有一道惊虹厉电般的刀光飞舞闪动。刀光过处,那粗如虎腰的庭柱立刻被砍断,只听哧哧之声不绝于耳,山岳般屹立的大殿突然开始摇动。 他抬起头,立刻又发现殿上那巨大的梁木已往下倾斜。 那疯和尚说的并不是疯话!飞舞的刀光绕着大殿闪过,这屹立千年的古刹竟真的已将倒塌! 那究竟是柄什么样的刀?竟有如此可怕的威力! 傅红雪紧紧握着他的刀! 这柄刀本是天下无双的利器,可是这柄刀也绝没有如此可怕的威力! “轰”的一声震动,大殿已倒塌了一角。 可是傅红雪并没有倒下去。山可崩,地可裂,有些人却永远不倒的。 大殿又倒塌了一角,瓦砾尘土纷飞,梁上的燕子早已飞了出去。 傅红雪却还是动也不动地站着! 外面不但有那柄足以令神怒鬼怨的天王斩鬼刀在等着他,还不知有多少令人无法预测的杀机! 他忽然冷笑。 “苗斩鬼,你的刀是把好刀,你的人却是个鼠辈,你为什么不敢和我正面相对,决一死战,却只敢在背后弄鬼?” 刀光消失,大殿外却有人也在冷笑:“只要你不死,到后院来见我。” 这斩鬼的天王笑声竟如鬼哭,一字字接着道:“我一定等着你!” 02 “我一定等着你。” 同样的一句话,同样的六个字,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就有了完全不同的意义! 此时此刻,傅红雪竟忽然想起了那个戴着茉莉花的女人,想起了她倒在地上,那种充满了痛苦、悲伤和绝望的眼色。 她也是人。无论什么样的人,都不会自己愿意受那种污辱的。 她这一生,岂非永远都像是处于一所摇摇欲倒的屋子里,前面无路可进,后面也无路可退,只有等着瓦砾尘土压下来,压在她身上。 傅红雪的手紧握,忽然开始向外走,他走得很慢,走路的姿态看来还是那么痛苦丑恶。可是他既然开始往外走了,就绝不会停下来。 门户已倒塌。飞扬的尘土,遮住了他的眼睛,他从断木瓦砾间慢慢地走了过去。 又是天崩地裂般一声震动,大殿的中央已塌落了下来。 瓦砾碎木,急箭般打在他背后。 他没有回头,他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这不但要有惊人的镇定之力,还得要有绝对处变不惊的勇气!就因为他能镇定,就因为他有勇气,所以他避开了第一次杀机。 他刚刚一脚跨出大殿的门槛,外面就至少有五十件暗器闪电般打了过来。 如果他吃惊回头,如果他精神崩溃,他就要倒下去。 像这座雄伟的殿堂一样倒下去。 ——勇气和信心,就是人的柱子,支持着人类长存。 ——只要这两根柱子不断,人类就永远不会灭亡! 暗器刚刚被击落,就有两道寒光惊虹般交剪飞来,是一柄剑、一把钩! 傅红雪的刀已出鞘,刀光斜削,他的人已蹿出。 他不敢停止回头,他不知道那里还有多少致命的埋伏。 院子里的铜鼎犹在,他瘦削的身子就像是标枪般飞出,落在铜鼎后。 一阵风吹来,他觉得冷如刀割,割在他肩头,低下头,才发现肩上已被割破条四寸长的伤口。那一剑一钩来势之迅急凶险,若非身历其境,绝对没有人能想象。 他肩上在流血,刀锋也在流血。刀锋上的血是谁的? 那把钩,当然是公孙屠的鹰喙,剑却绝不是杨无忌的松纹古剑。 这柄剑远比杨无忌更快、更准、更可怕,何况杨无忌握剑的手已被砍断了。 傅红雪肩上的伤是剑伤,他的刀伤了谁? 大殿几乎已完全倒塌,他转身去看时,已看不见人影。 一击不中,全身而退!这不但是星宿海的规矩,也是老江湖们遵守不渝的原则! 可是那把天王斩鬼刀为什么不再出现了呢?他第一击腰斩奔马,第二击摧毁了大殿,他为什么不向傅红雪出手?他是不是真的会在后院等着傅红雪? 03 后院中清雅幽静,却还是看不见人影,一片青翠的桑木林中,有人曼声轻歌,歌曲温柔委婉,令人黯然魂销。 林中有三间明轩,门窗都是敞开着的。 走进树林,就可以看见一个天神般的巨人,箕踞在临窗的一张胡床上,披头乱发,用一根金带束住,身上披着件绣金的坎肩,腰下却系着条虎皮战裙,一双豹眼炯炯有光,一身古铜色的皮肤也在闪闪生光,看来就像是太古洪荒时开天辟地的巨人,又像是波斯神话中不败的战神。 四个轻衫高髻的女人,环伺在他的身旁:一个手捧金杯,坐在他膝上,一个为他梳头,一个在为他脱靴,还有一个正远远地坐在窗下,曼声低唱。 她们正是那天和鬼外婆同乘一辆板车而来的,她们虽然都已不再年轻,却别有一种成熟的妇人风韵。 ——若不是成熟的妇人,又怎么能承受这健壮的巨人? 屋角燃着一炉香,矮几上摆着一柄刀,刀柄长一尺三寸,刀锋长七尺九寸,华丽的鲨鱼皮刀鞘上,缀满了耀眼的珠宝。 这柄刀就是天王斩鬼刀?这个人就是苗天王? 傅红雪踏着落叶,慢慢地走过去。 他已看见了这个人;他的脸上虽然还是完全没有表情,可是全身每一根神经都已绷紧。 力能摧殿堂、腰斩奔马的刀,本只有在神话中才能寻找,可是现在却偏偏已在他眼前出现了。 窗下轻歌的女人,只回眸看了他一眼,歌声依然如旧,听来却更凄凉。 手捧金杯的女人忽然叹息一声,道:“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偏要来送死。” 梳头的女人冷冷道:“因为他就算活着,一定也不好过!” 脱靴的女人却吃吃地笑了起来,道:“我喜欢看杀人。” 梳头的女人道:“杀这个人却未必好看。” 脱靴的女人道:“为什么?” 梳头的女人道:“看他的脸色,这个人可能连一点血都没有。” 手捧金杯的女人道:“就算有,也一定是冰的。” 脱靴的女人还在笑:“冷的血总比没有血好,我只希望他有一点血就够了,我一向都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女人。” 傅红雪已走到窗口,停下来,她们说的话,他好像连一个字都没听见。 他真的连一个字都没听见。 因为他所有的精神力量,都已集中在这天神般的巨人身上。 他忽然问:“苗天王?” 苗天王已伸出了巨大的手掌,握住了摆在矮几上的那柄刀。 傅红雪道:“这就是天王斩鬼刀?” 苗天王冷冷道:“有时斩鬼,有时杀人。只要刀一出鞘,无论是人是鬼,都必将死在刀下。” 傅红雪道:“很好。” 苗天王豹眼中露出了惊讶之色:“很好?” 傅红雪道:“你的刀已在手,我的人已在刀下,这难道还不好?” 苗天王笑了:“很好,的确很好。” 傅红雪道:“只可惜我还没有死。” 苗天王道:“生死本是一瞬间的事,我不急,你急什么?” 傅红雪闭了嘴。 刀柄上缠着紫绸,就像是血已凝结时那种颜色。 苗天王的手轻抚刀柄,悠然道:“你是不是在等着我拔刀?” 傅红雪点点头。 苗天王道:“江湖传言,都说你的刀是柄天下无双的快刀!” 傅红雪不否认。 苗天王道:“你为什么不先拔刀?” 傅红雪道:“因为我要看看你的刀。” ——我若先拔刀,你的刀只怕就永远无机会出鞘了。 这句话他虽然没有说出来,可是他的意思已很明显。 苗天王忽然大笑,霍然站起,膝上的女人立刻滚下了胡床。 他站着时身高九尺开外,腰粗不可抱,更显得威风凛凛。 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配用这样的刀。 傅红雪站在他面前,就好像雄狮面前一条黑色豹子。 雄狮虽然威风可怕,豹子却绝不退缩。 苗天王笑声不绝,道:“你一定要让我先拔刀?” 傅红雪点点头。 苗天王道:“你不后悔?” 傅红雪冷笑。 就在这时,一道厉电般的刀光,已凌空向他急冲了下来! 苗天王的手还握着刀柄,刀锋还留在那镶满珠玉的皮鞘里。他没有拔刀!刀光是从傅红雪身后飞出的,就像是晴空中忽然打下一道霹雳闪电。傅红雪已全神贯注在面前这个巨人身上,怎么想得到刀光竟会从身后劈下。 窗下轻歌的女人,歌声虽仍未停,却已悄悄地闭上眼睛。 她看过这一闪刀光的威力——刀光过处,血肉横飞。 她已看过太多次,已不忍再看!她显然并不是真的喜欢看杀人。 可是这一闪刀光劈下时,并没有横飞血肉。 傅红雪的身子忽然斜斜飞出,恰巧从刀光边缘掠过,他的刀也已出鞘,反手一刀,向后掠出。 他已算准了部位,这一刀削出,正在后面拿刀的这个人下腹双膝之间,他的计算从未错误。他的刀从来没有失手过! 可是他一刀削出,也没有看见血,只听见“哧”一声响,那不是骨头斩断的声音,却像是竹木拗断声。 九尺长的天王斩鬼刀一刀斩空,刀尖点地,惊虹般飞了出去,惊虹般的刀光中,仿佛有条短小的人影,带着凄厉的笑声飞入桑林! 笑声和人影都不见了,地上却多了两截被削断了的木棍。 ——难道这就是那个人的两条腿? ——难道那个人是踩着高跷来的? 傅红雪转过身,刀已入鞘。 天神般的巨人已倒了下去,倒在胡床上,刚才的威风和神气已全都不见了,这不败的战神,难道竟只不过是个纸扎的傀儡? 傅红雪盯着他,道:“那个人是谁?” 巨人道:“苗天王,他才是真的苗天王。” 傅红雪道:“你呢?” 巨人道:“我只不过是他的傀儡,摆出来做样子给别人看的傀儡,就像是这把刀。” 他拔出了他的刀。 缀满珠玉的华丽刀鞘中,装着的竟是把涂着银粉的木刀,这实在是件很荒谬的事,只有疯了才会做出这种事。 傅红雪忍不住问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巨人垂下头。 捧着金杯的女人不停地往杯中倒酒,自己倒,自己喝。 窗下的女人歌声忽然停顿,大声道:“他们不敢告诉你,我告诉你。” 她的歌声清悦优美,可是,现在说话的声音却已因悲愤而嘶哑:“他根本不是个男人,却拼命幻想自己是个能同时让四个老婆满足的大丈夫,他只有三尺八寸,却拼命幻想自己是个天神般的巨人,他做这种事,只因为他根本就是疯子。” 捧着金杯的女人忽然拍手大笑:“好,骂得好,骂得好极了。” 她在笑,可是她的脸也已因痛苦而扭曲:“你为什么不索性让这个姓傅的看看,我们那伟大的丈夫是怎么满足我们的?” 脱靴的女人忽然撕开了衣襟,雪白的胸膛上到处都是鞭笞的痕迹。 “他就是这么满足我们的!”她的笑比哭更凄凉,“我一向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女人,我简直满足得要命。” 傅红雪默默地转过身,默默地走了出去。他不忍再看,也不忍再听。 他忽然又想起了那个戴着茉莉花的女孩子,她们都是一样的,一样被摧残,被蹂躏。 在男人们的眼中,她们都是不要脸的女人。 ——她们不要脸,是不是只因为她们在忍受着男人的蹂躏? ——无论多疯狂的蹂躏,都不能不忍受,因为她们根本不能反抗,也无处逃避,这难道就是不要脸?就是无耻? 女人们在呼喊:“你为什么不救救我们?为什么不带我们走?” 傅红雪没有回头。 他并不是不想救她们,可是他完全无能为力,她们的问题,本就是任何人都无法解决的。 ——这世上只要有那些“很要脸”的男人存在,就一定会有她们这些“不要脸”的女人。 这才是根本的问题,这问题才是永远无法解决的。 傅红雪没有回头,只因为他几乎又忍不住要呕吐。他知道唯一解救她们的法子,并不是带她们走,只有杀了苗天王,她们才能真正得到解脱。 地上有新近断落的枝叶,是被刀锋削断的,是天王斩鬼刀的刀锋。 他沿着这些痕迹追了上去。 苗天王也许早已走远了,他追的并不是苗天王这个人,而是一个目标。他知道自己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永远不会放弃这个目标的! 现在他已明白,燕南飞为什么一定要杀公子羽。 他们要杀的并不是某一个人,而是这个人所代表的那种罪恶和暴力。 穿过桑林,走出后院,一个人正站在大殿的瓦砾间,看着他痴痴地笑。 “连千年的古刹都已倒塌了,你为什么还没有死?你还等什么?” 他月白的僧衣上墨汁淋漓,手里却拈着朵刚开放的鲜花。 一朵新鲜纯洁的小花。 一朵小小的黄花。 ——山麓下一栋小屋有竹篱柴扉,还有几丛黄花。 ——那是个小女孩种的,一个眼睛大大,辫子长长的小女孩。 傅红雪的心沉了下去,瞳孔突然收缩,握刀的手也握得更紧。 “这朵花是从哪里来的?” “人是从来处来的,花当然也是从来处来的!” 疯和尚还在痴痴地笑,忽然将手里的花抛给了傅红雪。 “你先看看这朵花是什么花。” “我看不出。” “这是朵伤心别离花。” “世上哪里有这种花?”傅红雪拈花的手冰冷。 “有的,这世上既然有人伤心,有人别离,怎么会没有伤心别离花?” 疯和尚已不再笑,眼睛里充满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哀伤:“这世上既然有伤心别离花,沾着它的人当然就难免要伤心别离。” 傅红雪用两根手指拈着花枝,他的手没有动,这里也没有风。 可是花瓣却忽然一片片飘落,花枝也枯了。 这双手本是他拔刀的手,这双手的力量,足以摧毁一切生命。 疯和尚的哀伤更浓:“花从来处来,已往去处去。人呢?为何还不回去?” 傅红雪道:“回到哪里去?” 疯和尚道:“从哪里来的,就该回到哪里去,现在回去,也许还来得及。” 傅红雪道:“来得及做什么?” 疯和尚道:“你要做什么,我怎么知道?” 傅红雪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疯和尚道:“我只不过是个疯和尚,只不过偶然拾起了一朵小花而已!” 他忽然挥手,大喝道:“去,快去做你的事,莫来烦和尚,和尚要清静。” 和尚已坐下,趺坐在瓦砾间,转眼就已入定。 古刹的殿堂虽然已毁了,他心里的殿堂还是完好无恙的,那就像是蜗牛的壳,风雨来临时,他立刻就可以躲进去。 他是不是能看得出现在风雨已将来临? 04 夕阳满天,没有风雨。风雨在人们的心里,在傅红雪的心里。 ——这朵黄花是不是从竹篱上摘来的?为什么要叫作伤心别离花? ——谁伤心?谁别离? 傅红雪不能问,不敢问,就算问也一定问不出来。 想知道这答案只有一个法子。 他用尽全力赶回去。 ——现在回去,只怕还来得及。 可是他赶回去时,已来不及了。 竹篱下的黄花已完全不见,连一朵都没有剩下来,人也已不见了。 桌上还剩着三样小菜、一锅粥、两副碗筷,粥还是温的! 床单上孩子的尿也还没有干透。 人呢? “卓玉贞,杜十七!” 傅红雪放声大呼,没有回应。 ——是卓玉贞背弃了他?还是杜十七出卖了他们? 傅红雪仰首向天,问天,天不应;问星,星无语;问明月,明月早已沉寂。他要到什么地方才能找到他们?到什么地方才能躲过这一场风雨? 夜色深沉,黑暗中突然传来“笃、笃、笃”几声响,忽然有一道闪电亮起! 不是闪电,是刀光。刀光闪动中,隐约可以看见一条比树梢还高的人影。 人影与刀光同时飞来,竟是个畸形的侏儒,踩着根一丈长的竹竿,手里挥舞着一柄九尺长的刀。 天王斩鬼刀。 刀光一闪,斩破竹篱,急斩傅红雪的头颅。 傅红雪退出八尺。 刀光又一斩,屋檐碎裂,天王斩鬼刀的威力,如雷霆霹雳,横刀再斩傅红雪,眨眼间已斩下了七刀。 傅红雪再退。他只有退,因为他既不能招架,也无法反击,他一定要凌空掠起一丈,他的刀才能接触到竹竿上的苗天王。可是他整个人都已在天王斩鬼刀的威力笼罩下。 苗天王双手握刀,一刀接着一刀,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只不过就真的是雷霆霹雳,也有间歇的时候,就真的是天将战神,力量也会用竭。 傅红雪一连避开了七七四十九刀,身子突然从刀光中蹿起。 他的刀也已出鞘。 天王斩鬼刀太长,一寸长一寸强,可是刀锋只能及远,等到对方抡攻进来时,就无法自救。 他看出了苗天王这一点致命的弱点,他的刀已攻入了苗天王的心脏。 谁知就在这时,苗天王脚下踩着的两根竹竿突然断成了十余节! 他的人忽然凌空落了下去,天王斩鬼刀也已撒手,却反手抽出了另一柄刀。 一柄寒光四射的短刀,跟着身子下落之势,急划傅红雪的胸腹。 傅红雪这必胜的一招,反而造成了自己致命的破绽。 ——虎豹蹿起扑人时,有经验的猎人往往会闪入它们的腹中,举刀划破它们的胸腹。 傅红雪现在的情况就像是一条已凌空蹿起的虎豹,猎人的刀已到了他的腹下。 他甚至已可感觉到,冰冷的刀锋已划破了他的衣服。 苗天王也已算准了他绝对避不开这一刀。这不是天王斩鬼刀,却是杀人的刀。 他全身的力量都已集中在这柄刀上,但是他的力量却忽然消失了,所有的力量都消失了,就像是皮囊中的气忽然一下子被抽空。他的刀明明可以刺入傅红雪的胸腹,却偏偏无力刺下去。 这是怎么回事?他想不通,死也想不通! 他看见了血,却不是傅红雪的血,血是从哪里来的?他也想不通! 直到这时,他才忽然感觉到咽喉上有一阵无法形容的寒意,就好像咽喉已被割开了。 可是他不信。 他绝不相信刚才那刀光一闪,就已割破了他的咽喉,他死也不相信世上会有这么快的刀。 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见这柄刀。 傅红雪也倒了下去,倒在竹篱下,天地间又恢复了原来的和平与静寂。 他忽然觉得说不出的疲倦。刚才的事,虽然在一瞬间就已过去,可是就在这一瞬间,他所有的力量都似已用尽了。 ——生与死的距离,本就在一线之间。 直到现在,他才能完全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刚才他距离死亡实在已太近,这一战只是他平生未遇的恶战。 群星满天,血已干了,苗天王的血,不是他的! 可是他仿佛也有种血已流干的感觉,现在苗天王若是还能挥刀,他一定无法抵抗。 他甚至觉得就算有个孩子提着把锈刀来,也同样可以杀了他。 幸好死人不能挥刀,如此深夜,这幽僻的山区也不会有人来。 他闭上眼睛,希望能小睡片刻,有了清醒的头脑,才能行动思想。 谁知这时却偏偏有人来了。 05 黑暗中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缓慢而稳定的脚步声中,仿佛带着种奇异的韵律。 只有一个对自己所做的事觉得很有把握的人,走路时才会带着这种韵律。 这个人是谁?他为什么来的?来做什么? 傅红雪静静地听着,心里忽然也有了种奇异的感觉! 这脚步声的韵律,竟和那深山古刹中的钟声完全一样。 那是丧钟。 这脚步声的韵律中,竟仿佛也充满了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