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飞刀4:天涯明月刀(上) 写在《天涯明月刀》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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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全身的骨头都几乎跌散,可是恐惧却已使她完全麻木。然后她就忍不住开始呕吐。 一个年轻的樵夫,站在道旁的树林里,也在不停地呕吐。 刚才他正准备走上这条大路,又退下来,因为他看见一辆马车正往这里奔过来。 赶车的脸色苍白,好像恨不得一下子就将这辆马车赶出八百里路去。 “这人莫非急着赶去奔丧?” 年轻气盛的樵夫正准备骂他两句,还没有骂出口,就看见刀光一闪。 事实上,他根本分不清楚那究竟是刀光,还是厉电。 他只看见一道光从对面的树林里飞出,落在拉车的马背上。 这匹生龙活虎般的奔马,忽然间就分开了——前面的一半,居然和后面一半分开了。 前面的半匹马竟用两条腿奔出来。 以后又发生了什么,这樵夫根本没有看见,他简直不能相信这是真的事。 他希望这只不过是个梦,噩梦。 但是他已经在呕吐。 第十四章天王斩鬼刀 01 能一刀腰斩奔马的,应该是把什么样的刀? 没有人看见。刀光是从道旁的树林飞出来的,马车又冲出二三十丈,从这里看过去看不见人,更看不见刀。傅红雪挡在卓玉贞和孩子身前,眼睛还在盯着那片浓密的林子,苍白的脸仿佛已白得透明。 燕南飞喘过一口气,立刻问道:“你有没有看见那把刀?” 傅红雪摇摇头。 燕南飞道:“但是你一定已知道那是把什么刀。” 傅红雪点点头。 燕南飞叹了口气,道:“看来公子羽的消息果然灵通得很,苗天王果然来了。” 苗天王的刀,当然是天王斩鬼刀! 傅红雪的手握紧,冷冷地道:“来的人只怕还不少。” 就在这时,道路两头都有两辆大板车并排驶了过来,将来去的道路都完全封锁。 左面第一辆板车上,摆着张木几,两个人正盘膝坐在桌上下棋;第二辆板车上,也坐着两个人,一个在修指甲,一个在喝酒。他们对自己做的事好像都很专心,谁也没有抬起头来往这边看一眼。 傅红雪和燕南飞居然也好像没有看见他们。 右面的第一辆板车上,坐着好几个女人,有老有少,有的在绣花,有的嗑瓜子,还有的在梳头,最老的一个,赫然竟是鬼外婆。第二辆板车上,却摆着口崭新的棺材,还有口吊在铁架上的大铜锅。 据说天下最大的一口锅,就是少林寺的煮饭锅。少林寺的和尚多,终年不见油荤,却整天都在劳动,饭量当然特别大,就算每个和尚一顿吃五碗饭,五百个和尚一顿要吃多少碗?要用多大的锅煮饭,才能让这些和尚吃得饱? 燕南飞到过少林寺,特地去看过那口锅,他天生是个好奇的人。 板车上的这口紫铜锅,看来竟不比少林寺的煮饭锅小。最奇怪的是,锅里居然还有一个人,圆圆的脸,肥头大耳,额角上却有些刀疤毒蛇般挂下来,从眉心一直挂到嘴角,使得他这张看来本该很和气的脸,突然变得说不出的诡异邪恶。 板车走得并不快,铁架上的铜锅轻轻摇荡,人坐在里面,就好像坐在摇篮里一样。 乌云远去,太阳又升高了些,燕南飞的心却在往下沉。 可是他一定要勉强作出笑脸,喃喃道:“想不到多情子居然没有来。” 傅红雪冷冷道:“一击不中,全身而退,这本是他们星宿海的老规矩。” 燕南飞笑得仿佛更愉快:“除了他之外,该来的好像全来了,不该来的也来了。” 他看着铜锅里那脸上有刀疤的胖子,微笑着又道:“郝厨子,你怎么会来的?” 胖子脸上的毒蛇在蠕动。他在笑,笑容却使得他的脸看来更狞恶诡秘:“我是来收尸的。” 燕南飞道:“收谁的尸?” 郝厨子道:“什么尸都收,死马收进肚子,死人收进棺材。” 板车全部停下来。下棋的还在下棋,喝酒的还拿着杯子,梳头的也还在梳头。 郝厨子笑道:“看来大家今天的口福不错,郝厨子做的五香马肉,并不是人人都能吃得到的。” 燕南飞道:“你的拿手菜好像不是五香马肉?” 郝厨子道:“我的拿手菜材料不好找,还是将就些吃五香马肉的好。” 这句话说完,他的人已钻出铜锅,下了板车。没有亲眼看见的人,实在难相信这个足足有一百多斤的大胖子,动作居然还这么轻巧灵敏。 他身上也有一把刀,菜刀。 卓玉贞忍不住想问了:“这个郝厨子,真的是好厨子?” 燕南飞道:“假的。” 卓玉贞道:“为什么别人叫他厨子?” 燕南飞道:“因为他喜欢炒菜,也因为他喜欢用菜刀。” 卓玉贞道:“他的拿手菜是什么?” 燕南飞道:“火爆人心,清炒人腰。” 年轻的樵夫刚停止呕吐,只抬头看了一眼,就怔住。他做梦也想不到这地方会忽然变得这么热闹。 今天他只吃了两个干馒头、几根咸菜,本来以为早就全吐完了,再也没有什么可吐的,可是他再多看两眼,立刻又忍不住吐了起来,吐得比刚才还厉害。 郝厨子已拔出了他的菜刀,一刀砍在死马身上,就连皮带肉砍下了一大块,随手一抛,就抛入了那个大铜锅里。他的右手操刀,左手抛肉,两只手一上一落,动作又轻巧,又熟练,一匹马眨眼间就被他剁成了一百三十多块,比别人的刀切豆腐还容易。 马肉已经在锅里,五香料呢? 郝厨子将刀上的血在鞋底上擦干净,就走回去打开了那口棺材;棺材里装着的竟是各式各样的作料,油、盐、酱、醋、茴香、八角……只要你能想得出来,棺材里都有。 郝厨子喃喃道:“这辆破板车,正好作柴烧,等到马车烧光,肉也熟了。” 正在下棋的杨无忌忽然道:“我的那份不用太烂,我的牙齿好。” 郝厨子道:“出家的道士也吃马肉?” 杨无忌道:“有时连人肉都吃,何况马肉。” 郝厨子笑道:“道士若是真想吃人肉,等一等这里也会有材料的。” 杨无忌道:“我本来就在等,我一点也不着急。” 郝厨子大笑,用眼角瞟着傅红雪,道:“人肉最补血,若是多吃点人肉,脸色也就不会发白了。” 他大笑着,用一只手就将那近三百斤重的铜锅连铁架一起提了下来,又用车厢的碎木,在铜锅下生起了一堆火。火焰闪动,烧得“噼啪噼啪”地响。 孩子又哭了,卓玉贞只有悄悄地拉开衣襟,喂他们吃奶。 手里拿着酒杯的公孙屠忽然吐出口气,道:“好白的皮肤。” 郝厨子笑道:“好嫩的肉。” 正在嗑瓜子的鬼外婆却叹息了一声,道:“好可怜的孩子。” 傅红雪只觉得胃在收缩,他握刀的手背上青筋凸出,仿佛已将拔刀。 燕南飞却按住了他的手,压低声音道:“现在不能动。” 傅红雪当然也看得出现在不能动。这些人虽然故作悠闲,其实却无异是个马蜂窝,只要一动,后果就不堪设想。可是不动又怎样呢?这么样耗下去,难道真的等他们吃完了马肉,再吃人肉? 燕南飞声音压得更低,忽又问道:“你认不认得‘八个胆子八条命’杜十七?” 傅红雪摇摇头。 燕南飞道:“这个人虽然不是大侠,却比我认得的那些大侠都有侠气,我已跟他约好了在前面城里的天香楼茶馆见面,只要能找到他,什么事都能解决的,我跟他交情很不错。” 傅红雪道:“那是你的事。” 燕南飞道:“我的事就是你的事。” 傅红雪道:“我不认得他。” 燕南飞道:“可是他认得你。” 下棋的还在下棋,每个人都还在做他自己做的事,根本没有注意他们,就好像已将他们当作死人。 燕南飞又问道:“你是不是很讲理的人?” 傅红雪道:“有时是的,有时不是。” 燕南飞道:“现在是不是已到了不能不讲理的时候?” 傅红雪道:“好像是的。” 燕南飞再问:“卓玉贞和她的孩子能不能死?” 傅红雪道:“不能。” 燕南飞叹了口气,道:“只要你能记住这句话就好了,我们走吧。” 傅红雪道:“走?怎样走?” 燕南飞道:“你一听我说‘小狗’两个字,就把卓玉贞和孩子抱上那辆马车,藏到棺材里去,别的事由我来负责!” 他笑了笑又道:“莫忘记我逃命的本事还是天下第一。” 傅红雪闭上了嘴。他当然明白燕南飞的意思,他现在已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无论怎么样,他都绝不能让卓玉贞和孩子落入这些人手里。 鬼外婆坐的那辆板车上,一共有五个女人,除了她之外,都很年轻,而且很不难看。 不难看的意思就是好看,最好看的一个正在梳头,长长的头发,又黑又亮。 燕南飞忽然道:“听说苗天王大大小小一共有七八十个老婆。” 鬼外婆道:“是八十个,他喜欢整数。” 燕南飞道:“听说他不管到哪里,至少还要带四五个老婆跟在身边,因为,他随时随地都可能用得着的。” 鬼外婆道:“他是个精力充沛的男子汉,他的老婆都有福气。” 燕南飞道:“你是不是其中之一?” 鬼外婆叹了口气,道:“我倒很想,只可惜他嫌我太老了。” 燕南飞道:“谁说你老,我看你比那位梳头的老太太至少年轻十岁。” 鬼外婆大笑,梳头的女人脸色已变了,狠狠地盯着他。 燕南飞又朝她笑了笑,道:“其实你也不能算太老,除了鬼外婆外,你还是最年轻的一个。” 现在每个人都已看出他是在故意找麻烦了,却还猜不透他究竟想干什么,本来故意不看他的人,现在也不禁多看他两眼。 他果然又去找郝厨子:“除了剁肉切菜外,你这把菜刀还有什么用?” 郝厨子道:“还能杀人。” 他脸上的毒蛇又开始蠕动:“用一把上面镶满了珍珠的宝刀杀人,跟用菜刀杀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燕南飞道:“有一点不同。” 郝厨子道:“哪一点?” 燕南飞却不理他了,转过身,打开了棺材,喃喃道:“想不到这里面居然还有葱姜,却不知道有辣椒没有呢?” 郝厨子大声道:“哪一点不同?” 燕南飞还是不理他,道:“哈,这里果然有辣椒,看来这口棺材简直就是个厨房。” 郝厨子本来坐着的,现在却站起来:“你为什么不说?究竟有哪点不同?” 燕南飞终于回头,微笑道:“究竟有哪点不同,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红烧五香马肉里是应该摆点辣椒的。” 他提着串辣椒,走到铜锅旁,又道:“大概没有人不吃辣椒的,不吃辣椒的是小狗。” 郝厨子已气得脸都白了,就在这时,突听一声马嘶、一声轻叱。 傅红雪已抱起卓玉贞,卓玉贞抱着孩子,两大两小四个人抢上板车! 卓玉贞将孩子放进棺材,傅红雪挥鞭打马,燕南飞提起吊着铜锅的铁架。 公孙屠掷杯而起,大喝一声:“小心!” 两个字未说完,卓玉贞也已钻进棺材,自己合起了盖子。 燕南飞反手一抡,将一锅滚烫的马肉连锅带铁架一起抡了出去,“呼”的一声,飞向对面的板车! 汤汁四溅,健马惊嘶,板车倾倒,一块块滚烫的马肉带着汤汁乱箭般飞出,只要沾着一点,立刻就烫起一个水泡。 板车上的人用衣袖蒙面,飞掠而起! 傅红雪右手握刀,左手挥鞭,已从两辆倾倒的板车间冲了出去! 萧四无身子凌空,突然翻身,右臂上每一根肌肉都已贯注真力。 飞刀就在他的右手上。 杨无忌身子掠起时已反手抓住剑柄。 萧四无的刀已出手。 这一次他完全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这一刀还是用出了全力,打的还是傅红雪后背。 板车虽已倾倒,让出的路并不宽,傅红雪必须全神驾驶马车,他背后也没有长眼睛,根本不知道这闪电般的刀光已打过来。就算他知道,也不能回身闪避,否则就算他避开了这一刀,也避不开前面路上的板车!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瞬间,他的刀突然自肋下穿出,“叮”的一响,漆黑的刀鞘迸出火花,一把四寸长的飞刀已被打落在板车上。 杨无忌的剑迅速出鞘,玉女穿梭,凌空下击。 傅红雪肋下挟住刀鞘,反手拔刀,刀光一闪,迎上了剑光。 刀剑并没有相击。剑光的来势虽快,刀更快,杨无忌的剑尖堪堪已刺在傅红雪的咽喉,最多只差一寸,这一寸就是致命的一寸,只听得一声惨呼,鲜血飞溅,漫天血雨中,凭空落下了一条手臂来,手里还紧紧握着剑——形式古雅的松纹铁剑! 杨无忌的人落下来时,正落在那滚烫的铜锅上。 这就是他一生中最有希望杀死傅红雪的一次,这一次他的剑差不多已刺入傅红雪的咽喉里。 只不过差了一寸。 健马长嘶,板车已经绝尘而去,一片鲜血般的剑光飞过来,隔断了道路! 傅红雪没有回头。他听见了燕南飞的咳嗽声,燕南飞为他断后的这一剑,想必也已尽了全力。 他不敢回头去看,他生怕自己一回头,就会留下来,和燕南飞并肩死战。 只可惜有些人是不能死的! 绝不能! 02 冷夜,荒冢。 一辆板车在乱坟堆中停下来,星光如豆,荒凉的乱石岗上渺无人踪。 板车上的棺材里却忽然有个人坐了起来,长发披肩,眼如秋水。她就算是鬼,也一定是个美丽的女鬼,足以令荒冢中夜读的书生为她迷醉。 她眼波流动,仿佛在寻找。她找的并不是书生,而是一个握刀的人。 ——傅红雪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她眼睛里刚露出恐惧之色,傅红雪就已出现在她眼前。 荒坟间有雾升起,从雾中看过去,夜色仿佛是苍白的,苍白如傅红雪的脸。 看见了这张苍白的脸,卓玉贞虽然松了口气,却还是很惊疑:“我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傅红雪不答反问:“一粒白米,要藏在什么地方最安全?” 卓玉贞想了想,道:“藏在一大堆白米里。” 傅红雪道:“一口棺材要藏在什么地方才最不引人注意?” 卓玉贞终于明白他的意思,白米藏在米堆里,棺材藏在乱坟间。 但她却还是有点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不去找燕南飞的那个朋友杜十七?” 傅红雪道:“我们不能去。” 卓玉贞道:“你不信任他?” 傅红雪道:“燕南飞能信任的人,我也同样能信任。” 卓玉贞道:“你为什么不去?” 傅红雪道:“天香楼是个大茶馆,杜十七是个名人,我们若去找他,不出三个时辰,公孙屠他们就会知道的!” 卓玉贞叹了口气,柔声道:“想不到你做事比我还细心!” 傅红雪回避了她的眼波,从怀里拿出个油纸包:“这是我在路上买的一只熏鸡,你用不着分给我,我已经吃过东西。” 卓玉贞默默地接过来,刚打开油纸包,眼泪就滴在熏鸡上。 傅红雪假装没有看见:“我已经去看过,附近两三里之内都没有人烟,后面也没有人跟踪我们,你一定要好好睡一觉,天亮时我要你去做一件事。” 卓玉贞道:“什么事?” 傅红雪道:“去打听杜十七晚上睡在哪里。我去找他的时候,绝不能让任何人见到。” 卓玉贞道:“我们还是要去找他?” 傅红雪点点头,道:“我的样子太引人注目,认得你的人本就不多,我还懂一点易容。” 卓玉贞道:“你放心,我也不是个弱不禁风的女人,我能够照顾自己的!” 傅红雪道:“你会不会骑马?” 卓玉贞道:“会一点!” 傅红雪道:“那么明天一早你就骑马去,到了有人的地方,立刻将这匹马放走,在路上拦辆车,回来的时候,可以买匹驴子。” 北方民风刚健,女人骑驴子倒也不少。 卓玉贞道:“我一定会特别小心的,只不过孩子们……” 傅红雪道:“孩子们交给我,你喂他们吃饱奶之后再走,所以你今天晚上一定要好好地睡。” 卓玉贞道:“你呢?” 傅红雪道:“你用不着担心我,有时我走路时都可以睡觉的!” 卓玉贞看着他,眼波中充满了柔情,也充满了怜惜,仿佛有很多话要说。 傅红雪却已转过身,面对着夜色深沉的大地,现在就似已睡着了。 03 正午。 孩子们终于睡着了,卓玉贞已去了三个时辰。 傅红雪坐在坟堆后的阴影里,痴痴地看着面前的一片荒坟,已很久没有动。 他心里在想什么? ——埋葬在这些荒坟里的是些什么样的人?那其中有多少无名的英雄?有多少寂寞的浪子? ——生前寂寞的人,死后是不是更寂寞? ——他死了之后,有没有人埋葬他?埋葬在哪里? ——这些问题有谁能答复? 没有人! 傅红雪长长吐出口气,慢慢地站起来,就看见一匹驴子走上了山岗。 瘦弱而疲倦的驴子,平凡而憔悴的妇人。 傅红雪看着她,心里也不禁对自己的易容术觉得很满意。 卓玉贞终于安全回来,没有人认出她,也没有人跟踪她。 看到傅红雪和孩子,她的眼睛里就发出了光,就像是世上所有的贤妻良母一样,她先过去吻了孩子,又拿出个油纸包道:“这是我在镇上买的熏鸡和牛肉,你不必分给我,我已经吃过饭了。” 傅红雪默默地接过来。 她的指尖轻轻触及了他的手,他的手冰冷。 如果一个人已在烈日下待了两三个时辰,如果他的手还是冰冷的,他一定有心事。 卓玉贞看着他,柔声道:“我知道你一定在为我担心,所以我一有了消息就赶回来了。” 傅红雪道:“你已打听出杜十七……” 卓玉贞抢着道:“谁也不知道杜十七晚上睡在哪里。就算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肯说。” 杜十七无疑是个很喜欢朋友的人,他当然应该有很多朋友。 卓玉贞道:“可是我打听出另一件事。” 傅红雪在听着! 卓玉贞道:“他的朋友虽然多,对头也不少,其中最厉害的一个叫胡昆。城里每个人都知道,胡昆已准备在下个月初一之前杀了杜十七,而且好像很有把握。” 傅红雪道:“今天好像已经是二十八了。” 卓玉贞点点头,道:“所以我心里就在想,这两天杜十七的行踪,胡昆一定知道得比谁都清楚。” ——你若想打听一个人,去找他的朋友,远不如去找他的仇敌。 傅红雪道:“你去找过胡昆?” 卓玉贞道:“我没有。” 她微笑着又道:“但是你可以去找他,可以冠冕堂皇地去找他,用不着怕公孙屠他们知道,他们知道了说不定反而更好。” 她笑得温柔而甜蜜,就像是条又温柔又甜蜜的小狐狸。 傅红雪看着她,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眼睛里立刻露出了赞赏之意。 卓玉贞道:“城里最大的茶馆不是天香楼,是登仙楼。” 傅红雪道:“胡昆常常到那里去?” 卓玉贞道:“他每天都去,几乎从早到晚都在那里,因为登仙楼就是他开的!” 04 天黑了之后,傅红雪就将卓玉贞和孩子们留在那乱石山岗上。留在那阴森、荒凉、黑暗、恐怖的乱坟间,他怎能放心的?也许就因为那里太荒凉、太黑暗,绝对没有人想得到他会将他们留在那里,所以他才放心。 他是不是真的绝对放心?不是的,可是他一定要为他们安排好很多事,让他们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他知道自己绝不能永远陪着他们的! ——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永远陪着另一个人。 ——人与人之间无论相聚多久,最后的结局都是别离。 ——不是死别,就是生离。 他忽然想到了明月心。 他一直在勉强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去想她。 可是在这无人的山坡上,在这寂寞的静夜里,愈是不该想的事,反而愈容易想起来。 所以他不但想起了明月心,还想起了燕南飞,想起了他们在离别时,明月心凝视着他的眼波,也想起了燕南飞那干涩的咳嗽声,和血红的剑。 现在他们的人在哪里?是在天涯?还是在洪炉里? 傅红雪不知道!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人在哪里?是在洪炉里?还是在天涯? 他紧紧握着他的刀,他只知道这把刀是从洪炉里炼出来的! 他的人现在岂非也正如洪炉里的刀? 第十五章先付后杀 01 胡昆站在登仙楼上的雕花栏杆旁,对所有的一切都觉得很满意。 这里是个高尚而有气派的地方,装潢华丽,用具考究,每张桌椅都是上好的楠木,碗盏用的是江南景德镇的瓷器。 到这里来品茶喝酒的,也大多是高尚而有气派的客人。 虽然这里的定价比城里任何地方都至少高出一倍,可是他知道这些人都不在乎,因为奢侈的本身就是种享受。 平时他总是喜欢站在这里,看着这些高尚而有气派的人在他胯下走来走去,让他觉得自己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 虽然他身高还不满五尺,但是这种感觉却总是能让他觉得自己比任何人都高出一个头。 所以他喜欢这种感觉。 他也喜欢高尚而有气派的事,正如他喜欢权力一样。 唯一令他觉得有点烦恼的,就是那个不要命的杜十七。 这个人喝起酒来不要命,赌起钱来不要命,打架的时候更不要命,就好像真的有九条命一样。 “就算他真有九条命,我也绝不能让他活过下个月初一。” 胡昆早已下了决心,而且有了很周密的计划。 只可惜他并没有绝对能成功的把握。 想到这件事,他总是会觉得有点心烦,幸好就在这时,他等的人已来了。 他等的人叫屠青,是他花了三万两银子专程从京城请来杀杜十七的人。 屠青这名字在江湖中并不响亮,因为他做的事根本不允许他太出名。 他要的也不是名声,而是财富。 他是个专门受雇杀人的刺客,每次任务的代价,至少是三万两。 这是种古老而神秘的行业,在这一行里招摇和出风头都是绝对犯忌的事。 在他们自己的圈子里,屠青却无疑是个名人,要的代价也比别人高。 因为他杀人是从不失手的! 屠青身高七尺,黝黑瘦削,一双灼灼有光的眼睛锐利如鹰。 他穿的衣服质料虽然高贵,剪裁合身,但颜色并不鲜艳。 他的态度冷静沉着,手里提着个颜色灰暗的狭长包袱。 他的手干燥而稳定。 这一切都很配合他的身份,让人觉得无论出多高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胡昆对这一切显然也很满意。 屠青已在角落里找了个位子坐下,连看都没有抬头去看一眼。 他的行动必须保守秘密,绝对不让别人看出他和胡昆之间有任何关系,更不能让人知道他是为什么而来。 胡昆吐出口气,正准备回到后面的密室去小饮两杯,忽然又看见一个脸色苍白的陌生人走了进来,走路的姿态怪异而奇特,手里紧紧握着一把刀。 漆黑的刀!刀还在鞘中,他的人却像是柄出了鞘的刀,残酷而锋利。 他的目光也像是刀锋,四下扫了一眼,就盯在屠青身上。屠青低下头喝茶。 这个陌生人嘴角带着冷笑,在附近找了个位子坐下。 忽然间,“哧”一响,一张上好的楠木椅子,竟被他坐断了。 他皱了皱眉,一双手扶上桌子,忽然又是“哧”一响,一张至少值二十两银子的楠木桌,也凭空裂成了碎片。 现在无论谁都已看得出他是来找麻烦的! 胡昆的瞳孔在收缩。 ——难道这个人也是杜十七从外地请来对付他的高手? 他的保镖和打手已准备冲出去,胡昆却用手势阻止了他们。 他已看出这个陌生人绝不是他们能对付得了的! 屠青既然已来了,为什么不趁这个机会先试试他的功夫? 胡昆是个生意人,而且是个很精明的生意人,付出每一两银子都希望能十足收回代价来。 何况,这个陌生人找的也许并不是他,而是屠青。 这个陌生人当然就是傅红雪。 02 屠青还在低着头喝茶。 傅红雪忽然走过去,冷冷道:“起来。” 屠青不动,也不开口,别的客人却已悄悄地溜走了一大半。 傅红雪再重复一遍:“站起来。” 屠青终于抬起头,好像刚看见这个人一样:“坐着比站着舒服,我为什么要站起来?” 傅红雪道:“因为我喜欢你这张椅子。” 屠青看着他,慢慢地放下茶杯,慢慢地伸出手,拿起桌上的包袱。 包袱里无疑就是他杀人的武器。 胡昆的手也握紧,心跳忽然加快。 他喜欢看人杀人,喜欢看人流血。 五年来能令他兴奋的事已不多,甚至连女人都不能,杀人已是他唯一还觉得有刺激的事。可是他失望了。 屠青已站起来,拿起了包袱,默默地走开——他的行动一向小心谨慎,当然绝不会在这么多人眼前出手的。 胡昆忽然道:“今天小店提前打烊,除了有事找我的之外,各位最好请便。”于是想看热闹的也不能不走了,大厅忽然只剩下两个人——屠青低着头喝茶,傅红雪抬起头,盯着楼上雕花栏杆后的胡昆。 胡昆道:“你有事找我?” 傅红雪道:“你就是胡昆?” 胡昆点点头,冷笑道:“杜十七若是叫你来杀我,你就找对人了。” 傅红雪道:“你若想找人去杀杜十七,也找对人了。” 胡昆显然很意外:“你?” 傅红雪道:“我不像杀人的人?” 胡昆道:“你们有仇?” 傅红雪道:“杀人并不一定是为了仇恨。” 胡昆道:“你杀人通常都是为了什么?” 傅红雪道:“为了高兴。” 胡昆道:“要怎么样才能让你高兴?” 傅红雪道:“几万两银子通常就可以让我很高兴了。” 胡昆眼睛里发出了光,道:“我能让你高兴,今天就替我去杀杜十七?” 傅红雪道:“据说你并不是一个很小气的人。” 胡昆道:“你有把握能杀他?” 傅红雪道:“我保证他绝对活不到下个月初一。” 胡昆笑了:“能够让朋友们高兴,我自己也很愉快,只可惜你来迟了一步。” 傅红雪道:“你已找到别人?” 胡昆用眼角瞟着屠青,微笑着点头。 傅红雪冷冷道:“你找的若是这个人,就找错人了。” 胡昆道:“哦?” 傅红雪道:“死人是不能杀人的。” 胡昆道:“他是死人?” 傅红雪道:“若不是死人,现在就该杀了我。” 胡昆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因为你若不能让我高兴,我就一定会去找杜十七。” 胡昆道:“你若去找杜十七,就会让杜十七提防着他。” 傅红雪道:“我还会帮杜十七杀了他。” 胡昆道:“先杀他,再杀我。” 傅红雪道:“杜十七活着,你就非死不可。” 胡昆道:“所以他现在就该杀了你。” 傅红雪道:“只可惜死人是不会杀人的!” 胡昆叹了口气,转向屠青,道:“他说的话你听见没有?” 屠青道:“我不聋。” 胡昆道:“你为什么还不杀了他?” 屠青道:“我不高兴。” 胡昆道:“要怎么样才能让你高兴?” 屠青道:“五万两。” 胡昆好像吃了一惊,道:“杀杜十七只要三万,杀他要五万?” 屠青道:“杜十七不知道我,他知道!” 胡昆道:“所以,你能暗算杜十七,却不能暗算他。” 屠青道:“而且他手里有刀,所以我冒的险比较大。” 胡昆道:“但你却还是有把握能杀了他。” 屠青冷冷道:“我杀人从未失手过!” 胡昆吐出口气,道:“好,你杀了他,我给你五万两。” 屠青道:“先付后杀。” 崭新的银票,一千两一张,一共五十张。 屠青已数过两遍,就像是个守财奴一样,用手指蘸着口水数了两遍,再用一块方巾包起来,收到腰上系着的钱袋里。 用血汗赚来的钱总是特别值得珍惜的。他赚钱虽然很少流汗,却常常流血。 血当然比汗更珍贵! 傅红雪冷冷地看着他,脸上全无表情,胡昆却在微笑,忽然道:“你一定已经是个很有钱的人。” 屠青不否认。 胡昆道:“你成了亲?” 屠青摇摇头。 胡昆的笑容更友善,道:“你为什么不把钱存在我这里,我出你利息,三分息。” 屠青又摇摇头。 胡昆道:“你不肯?难道你不信任我?” 屠青冷冷道:“我唯一信任的人就是我自己。” 他拍了拍衣下的钱囊:“我所有的财产全都在这里,只有一种法子可以拿走!” 胡昆当然不敢问出来,可是眼色却已等于在问:“什么法子?” 屠青道:“杀了我!” 他盯着胡昆:“谁杀了我这就是谁的,所以你也不妨试试。” 胡昆笑了,笑得很勉强:“你知道我不会试的,因为……” 屠青冷冷道:“因为你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他忽然转向傅红雪:“你呢?我若杀了你,你有什么留给我?” 傅红雪道:“只有一个教训。” 屠青道:“什么教训?” 傅红雪道:“不要把杀人的武器包在包袱里。要杀人的人,和快要被杀的人都没有耐性,绝不会等你解开包袱的。” 屠青道:“这是个很好的教训,我一定会时常记在心里。” 他忽然笑了笑,又道:“其实,我自己也同样没有耐性,要等到解开包袱再杀人,我一定也会急得要命。” 他终于伸出手,去解包袱——这包袱里究竟是什么武器? 胡昆实在很想看看他用的是什么武器,眼睛不由自主盯在包袱上。 谁知包袱还没有解开,屠青已出手。他杀人的武器并不在这包袱里,他全身上下都是杀人的武器。只听“咯”的一响,他的腰带上和衣袖里,已同时飞出七道寒光,衣领后射出三枚紧背花装弩,双手打出满把铁莲子,脚尖也有两柄尖刀蹦了出来。 暗器发出,他的人也跃起,拐子鸳鸯脚连环踢出,就在这一刹那间,他已使出了四种致命的武器。他那引人注目的包袱,却还是好好地摆在桌子上。这一招实在出人意料,连胡昆都大吃一惊,就凭这一招已值得他花五万两。 他相信屠青这次也绝不会失手,可是他错了,因为他还不知道这个脸色苍白的陌生人就是傅红雪。 傅红雪已拔刀。 天下无双的刀,不可思议的刀法。 无论多恶毒的暗器,无论多复杂的诡计,遇见了这把刀,都像是冰雪到了阳光下。 刀光一闪,一连串金铃般的轻响,满天暗器落地,每一件暗器都被削断了,都是从正中间断的,就算巧手匠人用小刀一件件仔细分割,也未必能如此精确。 刀光消失后,才看见血。血是从脸上流下的! 屠青的脸。 一道刀口从他眉毛间割下来,划过鼻尖,这一刀只要多用三分力,他的头颅无疑也要被削成两半。 刀已入鞘。 鲜血从鼻尖流落,流入嘴唇,又热又咸又苦。屠青脸上每一根肌肉都已因痛苦而抽搐,他的人却没有动——他知道自己杀人的生涯已结束。 这是种秘密的行业,无声无息地杀人,无声无息地消失。 无论谁脸上有了这么样一条显著的刀疤,都绝对不适宜再干这一行了。 傅红雪看着这条刀疤,忽然挥了挥手,道:“你走吧。” 屠青的嘴唇也在抽搐:“到哪里去?” 傅红雪道:“只要不去杀人,随便哪里你都可以去。” 屠青道:“你……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傅红雪道:“你一定要五万两,才肯杀我;要我杀你,至少也得五万两。” 他冷冷地接着道:“我也从来不免费杀人的。” 屠青道:“可是我身上带着的不止五万,你杀了我,就都是你的。” 傅红雪道:“那是另外一回事,我的规矩也是先收费,再杀人。” 规矩就是原则。 无论在哪种行业里,能成功的人,一定都是有原则的人。 屠青不再开口,默默地从钱囊中拿出两沓银票,一沓五十张。 他又仔仔细细数了两遍,摆在桌上,抬头看了胡昆一眼:“这还是你的。” 胡昆在咳嗽。 屠青道:“你可以付他五万两,叫他杀了我。” 胡昆忽然不咳了:“你身上还有多少?” 屠青闭着嘴。 胡昆盯着他,眼睛里又发出光。 屠青已提起了桌上的包袱,慢慢地往外走! 胡昆忽然大声道:“杀了他,我付五万两。” 傅红雪冷冷道:“要杀这个人,你自己动手。” 胡昆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因为他已经受了伤,已没有还手之力。” 胡昆双手握紧栏杆,突听“笃”的一响,三柄飞刀钉在栏杆上。 飞刀是从包袱里拿出来的,这包袱也有杀人的武器。 屠青冷冷道:“我从不免费杀人,为了你,却可以破例一次,你想不想试试?” 胡昆脸色早已变了。 他实在猜不透这包袱里还有多少种武器,屠青身上又还有多少种! 但是他已看出来,无论哪种武器,只要有一种,已足够置他于死地。 屠青终于走出去,走到门口突又回头,盯着傅红雪,盯着傅红雪手上的刀,仿佛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刀。 他忽然问道:“贵姓?” 傅红雪道:“姓傅。” 屠青道:“傅红雪?” 傅红雪道:“是的。” 屠青轻轻叹息,道:“其实我早就该想到你是谁了。” 傅红雪道:“可是你没有想?” 屠青道:“我不敢想。” 傅红雪道:“不敢?” 屠青说道:“一个人若是想得太多,就不会杀人了。” 03 门外夜色已深,无星无月,屠青一走出去,就消失在黑暗里。 胡昆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你为什么不杀了他?难道你不怕他泄露你的秘密?” 傅红雪道:“我没有秘密。” 胡昆道:“难道你已不想去杀杜十七?” 傅红雪道:“我杀人不是秘密。” 胡昆又叹了口气,道:“桌上有八万两银票,杀了杜十七,这些都是你的!” 傅红雪道:“先付后杀。” 胡昆勉强笑了笑,道:“现在你就可以拿去。” 傅红雪拿起银票,也数了两遍,才慢慢地问道:“你知道杜十七在哪里?” 胡昆当然知道:“为了清查他的行踪,我已花了一万五千两。” 傅红雪淡淡道:“杀人本就是件很奢侈的事。” 胡昆叹了口气,看着他将银票收进怀里,忽又问道:“你杀人不是秘密?” 傅红雪道:“不是!” 胡昆道:“你不怕在大庭广众间杀人?” 傅红雪道:“无论什么地方都可以杀人。” 胡昆笑了,真的笑了:“那么你现在就可以去找他。” 傅红雪道:“他在哪里?” 胡昆眯起眼,道:“他正在拼命。” 傅红雪道:“拼命?” 胡昆道:“拼命地赌,拼命地喝。我只希望他还没有输光,还没有醉死。” 04 杜十七不但赢了,而且很清醒。 一个人在赢的时候,总是很清醒的,只有输家才会神志不清。 他正在洗牌。 三十二张用乌木做的牌九,每一张他都仿佛能如意操纵,甚至连骰子都听他的话。 他并没有玩花样,做手脚。一个人赌运来的时候,根本就不必作假。 刚才他拿了一对“长三”,统吃,现在他几乎已赢了两万,本来一定还可以多赢些。 只可惜下注的人已渐渐少了,因为大家的口袋都已快空了。 他希望能有一两个新生力军加入,就在这时,他看见一个脸色苍白的陌生人走了进来。 傅红雪在看他洗牌,他的手巨大而有力。 杜十七又推过一次庄,四手牌,两手统吃,却只吃进了三百多两。 下注的人大多都已显得没有生气。 在赌场里,钱就是血,没有血的人,怎么会有生气? ——不知道这个脸色苍白的陌生人,身上的血旺不旺? 杜十七忽然抬头向他笑了笑,道:“朋友是不是也想玩两把?” 傅红雪冷冷地看着他,道:“只玩一把。” 杜十七道:“只玩一把?一把见输赢?” 傅红雪道:“是的!” 杜十七笑了:“好,就要这么样赌才痛快。” 他直起腰,全身的骨节立刻咯咯发响,一块块肌肉在衣下流窜不停。 这是十八年苦练的结果! 他身高八尺二寸,阔肩细腰,据说用一双手就可以扼断牛头。看着他的人,每一个眼睛里都不禁露出敬畏之色,就好像臣子看着他们的帝王。 八十张银票都已拿了出来,崭新的银票,苍白的手。 杜十七道:“你有多少?” 傅红雪道:“八万两。” 杜十七轻轻吹了声口哨,眼睛亮得就好像燃起了两盏灯,问道:“八万两赌一把?” 傅红雪道:“不论输赢,只赌一把。” 杜十七道:“只可惜我没有那么多。” 傅红雪道:“无妨。” 杜十七道:“无妨的意思,就是没有关系?” 傅红雪点点头。 杜十七笑了:“这些钱莫非是偷来的?所以你不在乎?” 傅红雪道:“不是偷来的,是买命的!” 杜十七道:“买谁的命?” 傅红雪道:“你的!” 杜十七脸上的笑容僵硬,旁边的人手已握紧拳头,有的握紧刀。 傅红雪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道:“我输了,这八万两给你;你输了,就跟我出去。” 杜十七道:“为什么要我出去?” 傅红雪道:“因为我不想在这里杀你。” 杜十七又笑了,笑得却已有些勉强:“你输了,还是要杀我?” 傅红雪道:“无论输赢,我都非杀你不可。” 杜十七道:“你的意思是说,不是你杀了我,就是我杀了你,无论谁输谁赢,我们反正都要拼一次命的,只不过这里的人太多,而且都是我的人,所以你不愿在这里出手?” 傅红雪冷冷道:“我不想多杀人。” 杜十七笑道:“你好像很有把握能杀了我。” 傅红雪道:“没有把握,怎么会来?” 杜十七大笑。 傅红雪道:“八万两银子已经可以做很多事,你死了之后,你的朋友兄弟还是用得着的!” 忽然间,一把刀从后面砍过来,直砍他的后颈。 傅红雪没有动,杜十七却已抓住握刀的手。 “叮”的一响,尖刀落下,又是“咯”的一声,刀尖已被拗断。 杜十七沉下脸,厉声道:“这件事跟你们没关系,你们只准看,不准动。” 没有人敢动。 杜十七又笑了:“你们都是我的好兄弟,你们先看我把他这八万两银子赢过来。” 他一把扯开衣襟,露出铜铁般的胸膛,道:“我们怎么赌?” 傅红雪道:“你说!” 杜十七道:“赌小牌九,一翻两瞪眼,最痛快。” 傅红雪道:“好。” 杜十七道:“还是用这副牌?” 傅红雪点点头。 杜十七眨了眨眼,道:“你知道我用这副牌已赢过几把?” 傅红雪摇摇头。 杜十七道:“我已连赢了十六把。用这副牌赌,我的手气特别好。” 傅红雪道:“再好的手气,也有转坏的时候。” 杜十七盯着他,道:“杀人你有把握,赌钱你也有?” 傅红雪淡淡道:“没有把握,怎么会赌?” 杜十七大笑:“这次你错了,赌钱这种事,连神仙都未必有把握,我以前也见过很多像你一样有把握的人,现在都已输得上吊。” 05 三十二张牌排成四行,一行八张。 杜十七推出了一行,道:“我们两个人对赌,上下两家是空门。” 傅红雪道:“我懂。” 杜十七道:“所以我们就不如赌四张。” 傅红雪道:“好。” 杜十七用两根手指推出了四张牌:“骰子掷出的是单,你拿第一副。” 傅红雪道:“牌是你洗的,骰子我来掷。” 杜十七道:“行。” 傅红雪拿起骰子,随随便便地掷了出去。 七点,单。 杜十七道:“我拿第二副。” 两张乌木牌九,“啪”地一合,再慢慢推开。 杜十七眼睛里露出光,嘴角露出了笑,他的兄弟也松了口气。 大家都看得出他手上拿的是副好牌。 傅红雪却冷冷道:“你输了。” 杜十七道:“你怎知道我输了?你知道我手上是什么牌?” 傅红雪道:“是一张天牌,一张人牌,天杠。” 杜十七吃惊地看着他,道:“你看过自己手上的牌没有?” 傅红雪摇摇头,道:“我用不着看,我的牌是对杂五。” 杜十七忍不住掀开他的牌,果然是杂五。 杂五对恰巧赢天杠。 杜十七怔住,每个人都怔住。 然后才是一阵骚动:“这小子有鬼,这小子认得牌。” 傅红雪冷笑道:“牌是谁的?” 杜十七道:“我的。” 傅红雪道:“我动过牌没有?” 杜十七道:“没有。” 傅红雪道:“那么我怎么会有鬼?” 杜十七叹了口气,苦笑道:“你没有鬼,我跟你走。” 又是一阵骚动。 握刀的又想动刀,握拳的又想动手。 杜十七厉声道:“赌钱我虽然输了,赌命我还没有输,你们吵什么?” 骚动立刻静了下来,没有人敢开口。 杜十七又笑了,笑得还是那么愉快:“其实你们都该知道,赌命我是绝不会输的。” 傅红雪道:“你有把握?” 杜十七微笑道:“就算我没有把握,可是我有九条命,你却只有一条。” 06 无星,无月,无灯。 黑暗的长巷,冷清清的长夜。 杜十七忽然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没有九条命,我根本连一条命都没有。” 傅红雪道:“哦?” 杜十七道:“我这条命已经是燕南飞的。” 傅红雪道:“你知道我是谁?” 杜十七点点头道:“我欠他一条命,他欠你一条,我可以替他还给你。” 他停下来,脸上还带着微笑:“我只希望你能让我明白一件事。” 傅红雪道:“什么事?” 杜十七道:“你怎么认得那些牌的?” 傅红雪没有回答,却反问道:“你知不知道每个人手指都有指纹?” 杜十七道:“我知道,有的人手上是箕,有的人手上是箩。” 傅红雪道:“你知不知道世上绝没有两个人的指纹是完全相同的?” 杜十七不知道。 这种事在那时根本没有人知道。 他苦笑道:“我很少去看别人的手,尤其是男人的手。” 傅红雪道:“就算你常常看,也看不出,这其间的分别本来就很小。” 杜十七道:“你看得出?” 傅红雪道:“就算是同一模子里烘出来的饼,我也能一眼看出它们的分别来。” 杜十七叹道:“这一定是天才。” 傅红雪淡淡道:“不错,是天才,只不过这种天才却是在连一点光都没有的密室中练出来的。” 杜十七道:“你练了多久?” 傅红雪道:“我只不过练了十七年,每天只不过练三五个时辰。” 杜十七道:“你拔刀也是这样练出来的?” 傅红雪道:“当你练眼力的时候,一定要不停地拔刀,否则就会睡着。” 杜十七苦笑道:“现在我总算明白‘天才’是什么意思了。” 天才的意思就是苦练,不停地苦练。 傅红雪道:“那副牌九是用木头做的,木头上也有木纹,每张牌上的木纹都不同。我已看你洗过两次牌,那三十二张牌我已没有一张不认得。” 杜十七道:“那手骰子掷出的若是双,你岂非还是输?” 傅红雪道:“那手骰子绝不会掷出双的。” 杜十七道:“为什么?” 傅红雪淡淡道:“因为掷骰子我也是天才。” 长巷已到了尽头,外面的道路更黑暗。 现在夜已很深。 傅红雪忽然掠上屋脊,最高的一层屋脊,附近每一个阴暗的角落都在他眼底。 他杀人就不是给人看的,这一次更不能让任何人看见。 杜十七终于也跟上来:“你究竟要我干什么?” 傅红雪道:“要你死!” 杜十七道:“真的要我死?” 傅红雪道:“现在你就已是个死人。” 杜十七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