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锵锵刀剑三侠逐一龙 潇潇风雨半夜驱群盗
阳河,河身虽宽,但水很少,也很浅。那边有一个摆渡,渡口两边无数的人都向这边嚷嚷。玉娇龙催马涉水去走,连头也顾不得去回,哗啦哗啦地蹚着水。少时将走到对岸了,忽然马蹄陷在了泥沙里,玉娇龙情急,就从马上跳下;回头一看,见俞秀莲已将追至,李慕白跟孙正礼也骑马涉水追来,她赶紧在水里泥沙里连爬带走。 此时不但小箭没有了,连那玲珑的弩弓也已丢失。她上了岸就跑,一直跑出有半里地,李慕白、俞秀莲、孙正礼都已赶到,把她围困在垓心,孙正礼怒喊道:“小狐狸你还不投降吗?”说着一刀砍来,玉娇龙赶紧闪开。俞秀莲的双刀又劈,玉娇龙疾忙用剑去迎,李慕白却一剑拍在了她的头上。她的头一晕,差点儿摔倒。俞秀莲拦住了孙正礼,就跳下马来要捉她,不料玉娇龙剑抖得更紧。李慕白在马上一抬腿,又把玉娇龙踹得躺在地下;但不容俞秀莲来捉她,她又虚晃一剑,爬起来回身就奔。 俞秀莲、孙正礼在后紧追,玉娇龙却如兔子一般惊奔。正奔着,忽然李慕白横剑又在前将她截住。玉娇龙向李慕白砍了一剑,没有砍着,转身又跑,上了高坡。孙正礼自后赶来,一刀猛砍,俞秀莲惊叫了声:“别伤她!”只听呛啷一声,孙正礼的钢刀却成了两段。 李慕白说:“姑娘退后!”他便跳下马,挺剑上坡去追;玉娇龙横剑去迎,啪的一声,只觉得手腕发疼,剑已被李慕白踢落。她不顾命只顾剑,头上寒光一闪,她却伏身咕噜噜滚下坡去,抄起剑来又逃。 俞秀莲说声:“好狡猾!”双刀又赶到,李慕白又抄到前面去截,玉娇龙却爬上了一棵大树。俞秀莲骂道:“什么东西!”将一口刀拋在地下,手提一口刀也攀树向上去追;玉娇龙却又呼啦一声从树上跳下,带下来许多枝叶。 李慕白啪的一剑又打中了她的右肩,她厉叫一声,咬牙舞剑跟李慕白拼命,但觉得右臂又一阵奇痛,她把宝剑可还不撒手,回身又跑。俞秀莲也从树上下来又追她。玉娇龙回身抡剑,剑若飞蛇上掠下刺,与李慕白、俞秀莲又战了四五合,身上又受了一处伤,又咕咚栽倒了。俞秀莲一手挟刀,一手又去捉她,但她忽然又跳了起来。她已浑身是血和土,发乱脸红,瞪着女妖似的一双眼,舞剑又斗,使尽了她《九华拳剑全书》上所有的剑法。 李慕白见她把九华老人所传的剑法使用得如此之熟,反倒不肯伤她了。俞秀莲也让了一步,说:“你歇歇!我们不叫你太为难,何必你非得叫我们杀死了你呢?”玉娇龙却啐了一声,啐出来的唾沫里都带着血,倒剑回身又奔。 不远之处就是一户有土墙的人家,玉娇龙如狸猫似的跳进了墙内。这里李慕白向俞秀莲说:“进去不要与她交手,劝她出来跟她理论就是了!” 此时孙正礼也空着手跑来,他和师妹两人就上前拍门。门里一个农妇抱着孩子出来,俞秀莲跟人和气地说着话,就进门去搜人。但是,真奇怪,这院中只有两间土房,院中既没有柴垛,又没有好的隐身之物,可是无论是院中屋里,尽皆没有玉娇龙的踪影;地下只有一滴滴的血迹,看那样子,玉娇龙是从前墙跳进来又从后墙爬出去了,宝剑始终没有拋下。俞秀莲、孙正礼又会同了李慕白,向这人家的墙后去搜查,就见是一股迂回的小路,接连着万顷绿海一般的麦田。山色夕阳,暮鸦乱飞,四顾无人,玉娇龙携着那口宝剑是全无踪影,这三个人只好回去。 这时那土墙里住的农妇,惊讶了半天,因为她根本没有看见有什么人跳进院,也没见有人跳出去。在俞秀莲等人走后,她又抱着孩子在院中和屋内各处搜找了半天,结果也是什么都没有,她觉得这真是一件怪事情。 她的孩子已有四五岁了,是个男孩子,但是还让妈妈抱着。这个孩子十分羸瘦,脸和身上都跟黄蜡一般的颜色,趴在他妈妈的肩膀上先是哼哼,后来就哭了起来。他的妈妈着急说:“你哭什么?快要哭死了吧?你看时气多低!家没米,孩子病,又有鬼进门!这可怎么好?你那死在外头的爹还不回来!”孩子仍然哭,妇人就把他抱到屋里,往炕上一丢,但又觉得丢得重了,遂又哄着:“三喜!别哭啦!你爹快回来啦!快给你求药来啦! 吃药要再不好,就带你到广明寺去烧香许愿……” 说了一会儿,忽然外面有人踹门,病孩子突然像有了点精神,就推着他妈说:“爹回来啦!” 那妇人有点疑惧地说:“要是你的爹还好,就怕那两个拿刀的!那小婆娘一个人拿着两把刀,也不知是哪县里的女差人?”她叨念着走出去开门,没到门前就听门外有人呕喽呕喽的咳嗽吐痰,她知道是她的丈夫,遂开了门。 她丈夫一进来,她就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向她丈夫急急地说了今天家里发生的事。她的丈夫是个四十多岁很瘦的农夫,把背着的半口袋米,先放在地下,又咳嗽了几声才说:“刚才你说的那件事我知道,那拿双刀骑马的姑娘是巨鹿北关镖店的女掌柜的,她是有名的俞老雕的女儿,那不是歹人。还有个大汉子,那是她的师哥五爪鹰老孙,也是城里的人,多年在外,今天不知怎么他又回来了。刚才我过摆渡时,摆渡上的人都看见啦!说是俞姑娘带着两个男子追一个使宝剑的细长身量的小伙子,那小伙子真凶,三人会没捉住他!”妇人听了,发了一会儿怔。 炕上躺着的孩子又呻吟着叫爹,这农夫就止住了话,赶紧过去摸了摸孩子的头,问说:“三喜好了一点儿没有?倒是不大发烧了!你外婆给你的药,叫你妈烧点水给你吃,明天病就好了。”他坐在炕上喘了喘气,又向老婆说:“到他外婆家里我真开不了口,好容易才说出来,孩子病了,没米又没钱。外婆倒是没容把话说完,就应得借我二升米,但她儿媳妇可不大愿意……”男的坐在炕头说着,女的在灶旁烧火,此时屋中和外面都已昏黑,只有灶里的火呼呼地发着光亮。 渐渐夜深,屋中的人吃完了饭,连灯也没点,就睡觉了,病孩子的呻吟之声也已停止。此时,外面的天色愈黑,残月繁星显得愈真切,村中稀稀的几户人家,犬吠之声遥遥相应。村后广漠的麦田就像是一片大海,但比海还要沉静。这一夜,村中的狗虽不断的吠,可是没有发生什么事。 天未明,星斗就被浓云遮住了,并隐隐响动着春雷,接着,雨就落下来了。虽然暮春的雨,下的不算很大,可是淅淅沥沥地直下到了次日仍然未止。这地方平日就人少,一下雨更连个人踪也没有了,满地的泥泞雨水。树木被风吹得在雨中摇曳,如祈雨的巫婆那疯狂的姿态。在那一片麦田上响声更大,麦浪层层起落,加以起潮一般的声音,更与大海无异。 此时,这户人家的屋宇上又起了炊烟,但因空中的雨气太重,烟起来散不开,只一团团的凝聚着。屋中那患咳嗽病的农夫不知为了什么事,正跟他的老婆吵嘴,病孩子还在呻吟着;屋子虽小,声音却很愁闷,而且嘈杂。 忽然间,有一人拉开门走进屋内,把屋中的农夫夫妇都吓了一大跳,那妇人就嚷了一声:“哎哟!”进来的这个人正是细长身子,头上一条辫子已然蓬散,雨水直往下流。脸上身上都是泥、雨水和血迹,并沾着许多青草,可知此人在麦田中已滚了一两天了,但所受的伤还不算重,所以身躯还能直挺挺地立着;手中提着一口宝剑,顺剑尖也向下流泥水。 这人还很年轻,进屋来就摆手说:“不要怕!那姓俞的、姓李的没再到你们这儿搜人不是?”妇人吓得战战兢兢不敢言语,病孩子却从炕上爬起来,惊奇地看着她。那农夫却一半害怕一半恭敬,弯腰打躬地说:“好汉!请到炕上坐下,歇会吧!姓俞的他们没有再来,这一下雨,大概更不能来了!” 持剑的人说:“他们来了我也不怕!”喘了喘气儿,把剑放在炕上,她就向那妇人说:“大嫂!劳你驾!你先弄点水来叫我洗洗脸,我是个女的,你别害怕!” 妇人吓得眼睛更直了,玉娇龙却说:“你们放心!我不是贼,我不过是跟昨天追我的那三个人有仇。他们倚仗着人多,来欺负我,但我不怕,将来我还要报仇!此刻她们如果再来了,我还要跟她们拼一回!” 那男的翻着眼睛瞧她,见她的眉眼儿果然是个女的。说话的声音虽然急,可是很娇细,并且耳朵上还在往下滴水,还露出耳朵眼儿了呢。可是脚底下,一双青布泥鞋上绑着带子,又不像是什么姑娘媳妇。玉娇龙见这人直看她的脚底下,就说:“你们别疑惑!我是北京人。”农夫一听,就更恭敬,说:“哦!原来是京里人,是做官的呀!”赶紧抱了抱拳。 妇人打来了一木盆水,里面有一块很脏的粗布手巾,也没有碱皂跟肥皂。玉娇龙皱了皱眉,可是没有法子,遂就拧了一把手巾,把脸擦了;又向妇人借了一把破木梳,拢了拢头发。她坐在炕头上,向身边摸,那农夫夫妇齐都直眉瞪眼的看她摸什么。待了半天,原来她是摸出来一块黄澄澄的金锭,那农夫立时就变了颜色,惊诧着。 玉娇龙却把这块金子放在农夫的手里。农夫觉着很沉,手不禁有些颤抖,玉娇龙就说:“拿去快给买一匹马来,再买一套男人穿的衣裳来,快去快回,办好了我还要另外给你钱。可是到了门外,无论见着什么人,也不准说出我现在这里,否则我就拿剑把你们全都杀死!” 她这话一说出来,吓得那病孩子就哇的一声哭了,妇人赶紧过来,战战兢兢的抱住那孩子温慰。玉娇龙却很后悔,又掏出一锭金子来给孩子,说:“不要怕!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但我不能不说这厉害的话,因为外面有人正在跟我作对。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年岁了?”金子一到那孩子的手里,孩子就不哭了,妇人也笑了,低声说:“他叫三喜,我们姓柳,哪儿看见过金子呀?姑娘!” 姓柳的农夫也道谢,说:“姑娘请坐坐,我出去找个亲戚家,给您办马去。可是,我们庄户人家哪里有马?东村张家有一匹耕地的马,可是太老了,还没有小驴跑得快呢!”玉娇龙点头说:“小驴也行,因为我急着要走,可是……”姓柳的农夫说:“姑娘别嘱咐啦!到我们亲戚家里,我也不能说实话。”说着他戴上一顶破草帽,就出门冒雨走了。 这里,妇人给玉娇龙盛了一碗米饭,玉娇龙吃了,觉得很香。窗外雨声淅淅,屋中越来越黑,那姓柳的农夫又一去不归。玉娇龙看看自己这身满是泥水的衣服,昨天侥幸脱险,夜晚在麦地中趴伏了一夜,身上还有微微的伤痛;再想起昔日的富贵尊荣,跟罗小虎的相思缱绻,她不禁愁心如焚,几乎要哭泣起来。 过了许多时,外面就一阵门响,玉娇龙赶紧抄起来宝剑,到门前隔着破窗纸往外去看,就见那姓柳的农夫回来了。他牵着一头小黑驴,白嘴白肚囊儿,十分的好看,另外还有鞭子、草帽和一件蓑衣。姓柳的农夫把驴放在院中,进了屋,他那蓑衣底下藏着一套蓝布裤褂;虽然布很粗,倒像是新做的,还没有人穿过的样子。 农夫就笑着说:“这头驴是我孩子的外婆家养的,东村的张员外给过八两银子他都没卖。这衣裳做了就没穿一回,是孩子他二舅预备娶媳妇时穿的。这蓑衣你老人家也披上吧!小心雨淋湿了身子,受了风寒。这顶草帽你老人家要不嫌破,我也送给你!” 玉娇龙不禁笑了,说:“好!好!我谢谢你们啦!请你们暂时避一避,我换上衣裳当时就走!” 农夫赶紧走出屋去,妇人抱着孩子也避到一边。玉娇龙就换上了这身干衣裤,又肥又大,真觉得难看;然后用湿衣服将剑裹起,跟妇人要了一根草绳将剑捆在背后,又把鞋系紧了些,她就披上蓑衣,戴上了破草帽,遂即出屋。 那农夫赶紧把门敞开,把鞭子和驴绊交给她。玉娇龙又掏出一块银子给了孩子,农夫就笑着说:“哎呀!这一下我们可发了财啦,老天给我们送来了财神娘娘!”妇人也笑着,拉着孩子的手说:“三喜!还不快给姑娘道谢!姑娘赏了咱们这许多金银!” 玉娇龙牵着驴出门,骑上去,农夫和抱着孩子的妇人都送出来,玉娇龙就摆手说:“外面的雨很大,你们快快回去吧!咱们后会有期!”说着一挥皮鞭,小驴哒哒地走去。别看驴小地下又滑,跑得还是很快,不在健马之下。玉娇龙高兴极了,也不顾伤痛,向前疾走。雨淋着身上的蓑衣簌簌地响,顺着破草帽往下流水,四周围都是浓烟雨气。 她催着小驴一连冲过了几个村落,忽然见面前的田禾划分出三股小道,一往北,一往东,一往西,玉娇龙在此倒犹豫了,心说:我往哪里去呢?往东去找绣香?但李慕白现在就许已然去了。宝剑给他们不要紧,只是那两部书,无论如何不能叫他们拿走!我不回去,他们还许不至于强逼绣香;我要是一回去,他们可真能逼我。往北往西,却又觉茫茫无处投奔。 想了半天,就只好策着驴一直往北。她想找个市镇或是县城,暂且好好地歇息一天,再找家铁铺买几支尖锐厉害的飞镖,回去再对付李慕白和俞秀莲。她匆匆地催驴紧走,忽听身后有人厉声叫道:“你是干什么的?站住站住!” 玉娇龙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原来是两个男子打着一把破伞,步行着前来。玉娇龙就不惧了,收住驴,扭头等着这两人来到临近,她见这两人的样子都不像是好人,当下就把脸一沉,问说:“叫我停住,你们有什么话说?” 这两人挺着胸脯,发着横说:“你脊背后头藏着是什么东西?快拿出来看看!” 玉娇龙才晓得这两人是趁雨打劫的强盗,看他们怀里都露着刀柄,玉娇龙就不禁冷笑,更厉声些问说:“你们怀里都藏的是什么?倒来问我?” 这两人一齐由怀中抽出短刀,每口刀约有半尺长,举着晃了一晃。一个就揪住了驴尾巴,另一个一手打伞,一手握刀,瞪着眼睛说:“快滚下来!身上有多少钱?背后背着是什么东西?快拿出来!还许饶你的……” “命”字还没有说出来,就听啪的一声,玉娇龙一皮鞭正抽在这人的脸上;这人啊呀一声躺在了地下,伞在雨地上乱滚。那揪着驴尾巴的人握刀便向蓑衣上狠狠去扎,玉娇龙又啪啪连抽两皮鞭,这人便双手抱住头不住往后退。那躺在地下的人又爬起来,向玉娇龙奔来,样子凶恶极了,说:“好!你小子找死?也不看看我是谁?” 玉娇龙自背后抽出青冥宝剑,寒光一抖。这贼看见人家的长兵刃露出来了,就赶紧抽回他的短刀;但哪里来得及,玉娇龙的剑锋早已挨在刀刃上,不过轻轻一掠,半尺长的短刀就削得只剩了两寸,空剩了个刀把。 这人赶紧扔了刀回身就跑,那个人更不敢停留,也回身去逃。遗下的那把伞被风一吹,咕噜噜地滚去;那两个贼以为是玉娇龙追下来了,便一齐跪在地上磕头求饶,及至回过头来,才见是他们的那把破伞滚来了。雨愈大,穿蓑衣的玉娇龙已收了宝剑驱驴走去。 玉娇龙对于做这事倒觉太不值得,而且是一种羞辱;两个持短刀行劫的小蟊賊,也值得自己亮出青冥剑?这实在太侮辱自己的青冥剑了。但由此却又感到江湖上坎坷难行,以自己这样高强的武艺还得受大气、惹小气,处处时时都得防备着,真是讨厌!因此又悔恨自己过去做的事,就想:若不认识罗小虎,若不护庇高师娘,若不惹下刘泰保,当然还得再没有那鲁君佩,自己此时不是仍然在北京宅中做小姐吗?会武艺也没有人知道,哪里能在外面受这些气,吃这些苦呢?想到这些,她心中非常不痛快。 往北走了许多里路,驴就渐渐喘得走不动了。雨落得更紧,地下的流水淙淙地响,四周天色都已发黑。蓑衣的草虽然很厚,可是雨水也将透过来;背上觉得发潮,而且伤处发疼,脸上、手上、腿上更是汪然往下流水。她把手伸出来用衣袖抹了抹脸,就见斜对面远远的仿佛浮着一片苍绿,心说:那里必有人家,我还是找个地方先歇歇吧!于是低着头,抡鞭抽驴。 雨气太重,鞭子都难以掠起;驴嘶叫着,一下就打了个前失,所幸玉娇龙没从驴上摔下。但她不得不下了驴背,挥鞭狠狠抽了几下,驴只是跪在地上不动。玉娇龙又心软了,她停住了鞭子把驴扶起来,就牵着去走,斜风暴雨如乱箭一般向她射来。两旁地里种的都是玉蜀黍,虽还没有长起多高来,可是雨濯在那无数叶子上声音极大;加以四周腾起迷茫的白气,玉娇龙连这头驴,直是陷在浩荡的大海之中,她就斜着身子咬着牙向前拽着驴走。 忽然见面前来了一个东西,玉娇龙又拿袖子擦擦脸,定睛一看,原来是一辆带棚子的骡车。车上都蒙着油布,车里却没有一个人,只见赶车的人披着一身油布,摇晃着长鞭,玉娇龙就叫道:“喂!喂!”对面这辆车在泥泞之中行得极慢,玉娇龙又往前迎着,半天才走到临近,她就啐了两口雨水,问说:“你这车是往哪儿赶呀?我雇了吧?” 车停住了,赶车的大声嚷嚷着说:“你有驴,我们可不管!” 玉娇龙听了这话很觉诧异,赶紧走近车辕,说:“我又不白坐你的车,我给你钱,你凭什么不管?” 赶车的摆手说:“你有驴,又有蓑衣草帽,我们管你干吗?这车是聂家庄的,聂老太君的心愿,一到大雨就派我们出来救迷路的,救了就送到庄子去款待;可得是单身,没马没驴也没雨伞的人才管,还特别为的是接待被雨截在野地的媳妇婆娘们。人家做的这是善事,又不图钱,你有驴又有蓑衣,想坐这车可办不到!” 玉娇龙说:“你没看出来,我是个……”本想说出自己是个女子,但又觉得这辆车来得可疑,遂就改口说:“我也是走迷了路了!这个驴刚才打了两个前失,也不能再骑了。我又是外乡人,来到这里上不着村,下不着店,连方向都迷失了。你们既然是做好事,为什么还要这么挑人呢?” 赶车的皱了皱眉,仿佛是斟酌了又斟酌,就点头说:“好吧!接了一个人,也就好回去啦!我们的几个伙计还在那儿等着我摸小牌呢!好吧,你就把驴拴在车后头,上车来吧!可是小心别脏了车褥垫,这辆车平日是我们八太爷坐的!”玉娇龙更是疑惑,将驴就拴在车后。她脱了蓑衣跳上了车,露出她背后草绳绑着的乱七八糟的衣裳和一口宝剑。但那赶车的看见了,却不怎么惊异,只笑了一声,说:“你看你这个样儿?是怎么回事呀!”便摇着鞭子赶着车一直走去。 玉娇龙却一手把他的胳膊抓住,赶车的人脸都吓白了,玉娇龙就瞪起眼来问说:“你要把车赶到什么地方去呀?你们的庄子在哪边?”赶车的这才说:“庄子是在西南,可是咱们得先往东去,你看,这股道儿车能够转回去吗?只好得绕个远弯儿!” 玉娇龙松了手,赶车的面色也渐渐缓过来,又懊烦地说:“我们这事情可真不好干!平常倒没有什么事,只是送老太君、老太太、八少姨太太、八小姨太太到紫微庙烧烧香。”玉娇龙听他说了这些个“太太”,就更觉得新奇,赶车的又说:“八太爷也不常出门,只是拜拜府台,见见县官。” 玉娇龙就问说:“你们的八太爷他是做什么官?” 赶车的摇头说:“不做官,请他做官他也不做,大官得叫他八兄,小官称呼他为八员外。” 玉娇龙说:“他是个财主吗?” 赶车的说:“财可多极啦!这一县的土地,多一半是他老人家的。” 玉娇龙说:“他的祖上是做官的?” 赶车的鞭子跟头一齐摇着,说:“祖上也不做官,他祖上比我还不济,跟你倒差不多,是指着赶驴吃饭。八太爷小的时候外号叫八只手……”他打了个冷战,又说:“这事情本地人全知道,可是你千万别跟人去说,说了你就不能顶着脑袋走出这个县了,谁不知道聂八太爷?”他一缩脖一翻眼珠,做出一副既佩服又很害怕的样子。玉娇龙却咬着嘴,鼻子里轻轻发出一声冷笑。 此时,雨淋着车棚上的油布声音越发大,骡子浑身是水在前面艰难地行着,车轮咕咚一声陷下去了,又咕咚一声翻起来,泥水随着轮子往高处飞溅。顺着泥途转了个弯,确实是往西南去了,赶车的一边吆喝着:“吆!吁!”,抽着骡子,一边哼哼起来小曲,唱道:“小佳人你别想不开,俏郎君今天不来明天准来……倚着枕头得了相思病,哎哟,小奴家的心怀不开!”玉娇龙真想用点穴法把这人点下车去,但因想要看看那聂八太爷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强徒恶霸,要在这雨天荒野之间自己做一件轰轰烈烈的事,所以就暂时捺住了气,随着赶车的胡唱。 骡子走车颠,雨声也越来越响,大地上田禾起伏,暮色已层层涨起,这时就进了一个村子,到了一个叠着石墙的广大庄院之前。忽见有两匹马自后赶到,泥水飞腾,马上两条大汉,全穿着油布雨衣,齐说:“带来啦?好!好!请下车!”玉娇龙蓦地吃了一惊,自背后亮出来青冥剑,把眼一瞪,赶车的吓得哎哟一声叫,就跟个贼似的向庄里飞跑。 两个马上的人一齐抱拳,其中一人就说:“龙英雄,不要多疑!我们不是黑虎陶宏那等人,我家八太爷最重江湖义气。前些日有自保定来的人说,陶宏他们得罪了一位会使宝剑的龙英雄,他们都吃了大亏!我家八太爷听了就笑,说他们都混蛋,既有削铜斩铁的宝剑,那一定就是了不得的英雄,不恭敬反敢去招惹,就是自找吃亏送死!” 玉娇龙听了这话,才知道他们原来是晓得自己的来历,此次是有意把自己请来的,又听这汉子说:“我们八太爷派人往各处访了多日,也没访出龙英雄的大驾在哪里,他常常叹气,说今生恐遇不见这位高人。今天,恰巧雨天来君子,庄里两个小厮们喝醉了酒出去撞祸,便撞到你英雄的身上了。他们逃回来说遇见了削铜断铁的宝剑,八太爷就知道是龙英雄来到此地,遂就赶紧命我们前来迎接大驾。”玉娇龙自北京出来以后,还真没受过江湖人这样恭维,她的颜色渐和,便点了点头。 那两人下了马,正要往庄里去让,庄中已走出一人。这人身穿宝蓝绸衫,身材真与那孙正礼差不多;红胖的脸,没有留须,可是有许多胡子碴儿,全都苍白了,至少也有五十岁。这人出门来就满面笑容的把肥大的袖头一拱,说:“龙英雄的大驾真请到了!久闻大名,如仰山斗,今天来此处真为敝庄生光!”嗓音发哑,但很浑厚。 玉娇龙直瞪着秀目看着这人,问说:“你是谁?”旁边人就悄声说:“这就是八太爷!”玉娇龙握剑冷笑,这八太爷却说:“岂敢!岂敢!兄弟名唤聂如飞,族中排行第八,外人才称我为八太爷;但是在龙英雄的面前,我却不敢!” 玉娇龙受了人家这样的恭维,自己也就没法再施展厉害了,遂也笑了笑,说:“你们这样看得起我,我很谢谢你们!今天我是从这儿路过,遇见这讨厌的雨,正没地方去呢!你们既然诚意把我接来,我就不用客气啦,只好在你们这儿打搅一天。咱们交个朋友,日后你们在江湖上如遇有什么危难,我必帮忙!” 聂如飞连连拱手,大笑道:“那好极了!这实是我们三生有幸,请进! 请进!请龙英雄切莫笑敝庄狭窄。”又喝令说:“把龙英雄的坐骑牵到棚下,用细草料喂,穿来的蓑衣拿到客厅去吧!” 玉娇龙跳下了车,提剑往庄内走去。聂如飞深深拱揖,让玉娇龙在前,他随在背后,他的背后又有几名仆人。庄中房屋虽不少,但没有什么画栋雕梁,院中也没有铺着砖,雨水沼成,与外面无异。聂如飞说:“请北屋里去吧!”早有仆人赶过去高高打帘,玉娇龙虚让了一下,聂如飞便打躬说:“龙英雄先请!” 玉娇龙进了屋一看,一通联的五间屋子很是宽大,裱糊得也相当干净,陈设桌椅不少,可是没有什么华贵的东西。最奇异的是迎面有一幅横匾,上书“忠义草堂”,这名称很怪。在左边墙壁上有一幅大画,画笔粗劣,走近了去看,原来是“梁山泊忠义堂”的全景。玉娇龙小时看过《水浒传》,记得那部书的一开篇就有木刻的一幅图,这就是照着那幅图放大了描下来的。 聂如飞站在她的背后,说:“龙英雄请看,这张图画得怎样?我花了五百两银从南方雇来人,半年才画成的。龙英雄请细看,这山道上,屋里,全都有人。这是行者武二爷,这是花和尚鲁大师傅,他们二位英雄正在喝酒呢!再请看,这是母夜叉张家孙二娘,画得真像个美人,哈哈!比那边的扈三娘还画得俏呢!忠义堂中坐的是宋公明……”说到这里,他深深作了一揖,像拜佛似的,玉娇龙见了就不禁要笑。 聂如飞又挺起腰来,说:“我自幼就敬仰梁山众位英雄,所以十几岁时我就闯荡江湖,结交了许多江湖侠客、绿林英雄,只要是有名气的人我就设法结交,可是我还没遇见过及时雨宋公明那样的好汉!” 玉娇龙就问说:“你认识李慕白吗?” 聂如飞说:“久闻其名,只是没见过面,他若由此经过,我也想与他结交。” 玉娇龙又问:“罗小虎呢?你认识不认识?”说出这话来,她不由有些脸红。 聂如飞怔了一怔,就摇头说:“此人的名姓我不大晓得,想是新出世的好汉?恶牛山有个焦大虎,那倒是俺的兄弟!” 当下他恭敬地让座,玉娇龙把草帽摘下,拋在旁边的凳子上,用手掠掠辫发,就在椅上落坐,青冥剑就放在身旁。有个仆人托着盘子送来了两壶酒、四盘菜,菜很简单,酒杯却很大。聂如飞就为玉娇龙满斟了一杯,全溢出来了,玉娇龙摆手说:“我不喝!” 聂如飞说:“不要多疑,我聂如飞的武艺虽然不高,生性却光明磊落,酒里不会有什么毒药,来!我先喝一杯叫你看。”说着他自己也满斟了一杯,一仰脖咕噜一声全呷下去了,又笑着说:“你放心了吧?别说你远路来,给敝庄带来了运气……”玉娇龙听了这话,却又不由一阵惊愕,聂如飞又接着说:“就是行路的客商投到这里,咱也不能错待。江湖好汉讲的是行侠仗义、四海结交、劫富济贫……”玉娇龙听这又是一句贼话,便微微冷笑着,酒是绝不喝。 少时菜饭也送上来,玉娇龙看聂如飞下了筷箸,自己才夹了一箸子吃。把饭吃过,就见聂如飞还在大箸子挟菜,大口地吞饭,眼见他一连吃下了五大碗饭,吃完了饭又喝酒;这简直不像是什么“大爷”,却分明是个“大王”!玉娇龙不禁又想起沙漠中的大盗、自己的情人罗小虎,其粗鲁似不减于这人,然而自己当初为什么偏偏要钟情于他呢?太糊涂了! 自己还希望他做官成亲,也太妄想了!因此非常悔恨,但是又不由得一阵凄然。 聂如飞边谈话边喝酒,酒越喝得多,他的脖子跟胖脸越发红紫,话喷出来的越粗野,越发露出他的本性来。但玉娇龙见他对自己倒是真诚的畏服,由他的话中也可以听得明白,就是这聂如飞,他本与黑虎陶宏那边有些来往。前些日自己在保定府凭单剑战败了黑虎陶宏、金刀冯茂、法广、鲁伯雄、米大彪,打死了飞镖常那些英豪的事迹,他全都晓得,所以他才把自己奉若神人。 外面的天色渐渐黑了,风愈急,雨愈大,只见有人进来点上了两支蜡烛。屋子大、烛光小,喝得半醉的聂如飞和他的几个仆人,相貌都狰狞得跟恶鬼似的。待了一会儿,又有人背进来一份被褥,并把六张椅子拼在了一起,玉娇龙就知道这是给自己预备的床,他们今天是留自己在此歇宿了。聂如飞还没有吃完,仆人就纷纷地撤去杯盘,然后聂如飞站起来拿袖子擦擦嘴,又拱手笑着说:“龙英雄就歇息吧!明天再谈。今天我真高兴,酒也喝得太多了,我也真有点支持不住啦!哈哈!”一阵怪笑就歪歪斜斜地走出屋去了。几个仆人也都随着走出,玉娇龙就看见他们的身后全在裤腰带上插着明亮亮的短刀。 这几人才一出屋,玉娇龙就疾忙手持宝剑到门前,扒着门缝儿往外去看;就见那聂八太爷聂如飞是往后院去了,其他几个人全都往前院走去。院中雨如稠丝,扰得天地皆暗,地下冒起许多泡沫,汪洋流着水,已将漫过了台阶。檐水像瀑布似的哗哗往下急流。雷声像聂八太爷的嗓子,粗重而沉闷地喊叫;闪电似刀光,一亮一亮的惊人。 玉娇龙将门上的一个插关才插上,忽听外面传来一阵急骤的马蹄溅水之声,由远而近,接着又听咣当一声巨响,像是那大庄院门开开了。玉娇龙暗自惊异地想:他们怎么有人这时候才回来呢?停了一会儿,就听有簌簌的雨濯油布衣裳之声,哗啦哗啦的蹚水走路之声,唧唧咕咕的说话之声,玉娇龙疾忙回身将两支蜡烛吹灭,持剑扒着门又向外去望,就见是三个大汉一齐往里院去走,有个人并指着她这屋,悄声说:“就在这屋里……”玉娇龙十分惊疑。 那几个人进去许多时也不见出来,玉娇龙不由打了一个哈欠,两腿也发酸,她就慢慢退到那几把椅子的旁边,将身一躺,觉得头一沉似乎要睡。忽听咕咚咕咚的一阵乱响,玉娇龙疾忙将身坐起,睁大了眼睛,只见电光一闪,似火龙打了窗纸一下似的,紧接着喀嚓一个大霹雳,把房子震得都直摇晃。门外却有人捶门,玉娇龙就举剑问说:“是谁?”往门口走近了两步,又厉声问说:“是谁?快说!” 门外雨声如沙漠中刮起了大风,有个沙哑的嗓子说:“龙英雄!快开门!让我们进屋,我是聂如飞,我要求你一件事!”玉娇龙吃了一惊,用剑一拍窗棂,说:“你就在外面说好了!进来我的宝剑扬起,可是连我自己也拦不住!”外面说:“话太多,得慢慢商量!你快开门让我进屋吧!”玉娇龙却突然将剑锋扎出门外,就有人哎呀一声,咕咚摔在水里,哗啦哗啦又往起来爬。 门外的聂八太爷有些愤然了,嗓子像霹雳似的说:“龙英雄!走江湖交朋友的人应当心明眼亮,不可疑心太重。兄弟是吃绿林饭的,老兄也看得出来,你跟咱全是一条线上的人,都要讲些义气。今天没有旁的事求你,就是西面大道旁的紫微庙,从两日前就驻下了带着家眷的做官的人,因为前面的河里涨了大水,他们不敢过,就停留在那儿啦!这是档子好生意,他们的人不多,可是金银一定不少。兄弟这二年家境不大好,看你也像多少日没摸着油水似的,趁着这连夜大雨,咱们去捞一趟,彼此帮忙。 我们仰仗你的武艺,你也得知情,我们给你拉线探风。这个好生意,做好了咱按份平分,不昧心;愿意不愿意就听你一句话,绝不强拉硬扯,也不为难你,只讲的是交情!” 玉娇龙抽剑后退了两步,倒有点发呆了,心说:原来这聂八太爷真是个贼首,他现在要去打劫官眷,还异想天开,强拉我去帮助他!我虽离家行走江湖,但我岂可做这盗贼之事?要是不管吧,他们也自会去打劫的,那不也如同是帮助了他们一样吗?心中转了一转,便说:“好吧!既然这样,我就去帮助你们一回,这也不算什么。可是他们既有官眷,一定有官差保护。” 聂八太爷说:“官差有十几名,都不中用。只是有两个保镖,打着是‘临淮镖店’的旗子,要不是为这两个保镖的,我们还不能请你呢!到时只要你掐住了那两个保镖的,你就都不用管了,旁的事自有我们兄弟!”玉娇龙爽然说:“好!”回身拿起来草帽和蓑衣,刚要开门,忽然又止住了脚步,向外面说:“我这口宝剑虽然锋利,可是没有暗器也不行,你们有镖没有?借我几支用用。”聂如飞道:“钢镖可有的是!早先我练过,没练好,就搁在一边了。”遂就叫人到里院去拿。 玉娇龙这才把门开了,聂如飞等一共五个人都进来,齐哈哈地笑着,又秘密地谈论着,聂如飞直向玉娇龙拱手拜托。玉娇龙却暗自冷笑,看他们那意思是就怕那两个保镖的,他们不晓得那二人的本事有多么大,所以才完全仰赖我玉娇龙。 待了一会儿,有人拿来了一个镖囊,很沉重,囊中有二十多支钢镖,每支都有三寸长,都很锐利。玉娇龙很是高兴,挂在身上,外面披上蓑衣,又戴上草帽。聂八太爷是一身短打,披油衣穿油裤,戴着一顶油布帽,一手提着把朴刀,一手高举着说:“走!瞎蛤蟆领路!”那瞎蛤蟆就是白天打着雨伞抢劫玉娇龙未成,倒被打了一顿的那个小子,他真跟个蛤蟆似的蹚着水走在前面,聂如飞在中,玉娇龙在后,一共是八个人。 出了庄门,门外还有七八个人,并备有四匹马。玉娇龙就抢着上了一匹,聂如飞也上了马,就吩咐走,并向玉娇龙说:“龙英雄!我们可都是真心实意,为的是大家发财。天上打着雷呢,各人的心可都要放在中间!” 玉娇龙说:“你们要不放心我,不如不叫我管!”说着脸色一变。 聂八太爷却没看出,反哈哈大笑说:“你要是不管,我们这件生意就做不成了!这两天生意明摆在那儿,我们都没敢下手。今天大雨,从天上降下你这条真龙!你就是不帮忙,不上手,也得跟我们去,叫我们借你个吉利。”说着扬起鞭子来又喊着:“快走!快走!” 当下许多人在前面跑着,如鱼鳖虾蟹,数匹马像蛟龙似的在后跟随。 天空昏暗,一道一道裂着闪电,一声一声滚着沉雷,大雨倾盆,禾低泥溅。蹄声踏踏,马声嘶嘶,哗啦啦向西飞奔,马上的几个人不断地鞭挞马背,纵声谈笑。忽然聂八太爷几个人一齐把马勒住了,倒把后边的玉娇龙吓了一大跳,也勒住了马;就见前边的人都一声也不响,静悄悄的,举动都很迟缓。 聂八太爷等人下了马,玉娇龙也偏身下来,问说:“是怎么回事?”聂八太爷就说:“到啦!把马拴起来吧!”又向每个人都扒着耳朵说:“到时大家的手底下都要利落点!别拖水带泥,别落帽留靴。要的是东西,做的是生意,别伤人结怨,别欺负人家的娘儿们!”说着,几匹马就由一个人牵往不远之处的一片黑森森的树林之中。玉娇龙看准了那个地方,然后就随着这些人一步一步地蹚着地下的泥水去走。 往西又走了一会儿,忽然见众人走得更加谨慎、迟缓,借着天上的一道闪电,就看见面前有一片很高大的房屋,有高旗杆、刁斗,可以断定这就是那座紫微庙。玉娇龙把聂八太爷推了一下,聂如飞回头惊问道:“什么事?”玉娇龙说:“我先去,我先占住要紧的所在,然后无论谁出来,咱们也就好对付了!”聂如飞连连点头,说:“好!好!” 玉娇龙便提剑往前去跑,雨水在她的脚下哗哗地流着;蓑衣都已贴在身上,她索性脱去,一鼓勇气往前直走。天上一道一道的闪光,仿佛为她打着灯笼。她就来到了紫微庙的墙后,就看见这墙上辟着个后门,闭得很紧。她飞身跳过墙去,脚踏在地下嚓嚓一阵乱响,原来这是个后园,种着满地的青菜。 她往前走,蹿上了大殿,殿宇上的瓦极滑,她就手按着瓦往前爬,雨水在手上潺潺地流。跳到了西配殿上,只见各殿中都黯无灯光,她就又往前院去走。前院的正殿中却燃着黯淡的佛灯,她跳了下去,走到窗棂前,扒着往里一看,就见殿中香烟弥漫,有几个僧人跪在佛前诵经,梆梆的敲着木鱼,但被雨声扰着显得声音极小。 玉娇龙偷看了一会儿,又转身,见东配殿灯光灼灼,窗里边还挂着红色的窗帘,她就晓得官眷必是住在那配殿里;只不晓得这是哪一省的官,大概也是晋京去召见的吧。她正想要去推门进屋,忽见有两人自后院弯着腰走来了,闪电一照,二人的手中刀光灼灼。玉娇龙早已掏出镖来了,蓦然就一镖打去,立时就有个人叫了一声倒下了。另一个人抡刀跃起,还没扑过来,又被玉娇龙一镖打倒。 此时东配殿中就有妇女惊叫之声,玉娇龙便跃上了房。闪电忽又一亮,房上有两个人爬着殿脊过来,刀锋向前问说:“是谁?庄上的吗?怎么样?不能得手吗?”玉娇龙抡剑向前就砍,只见电光映着剑光,雷声里杂着惨叫声,先后两个贼人都被她砍得滚下房去。忽见对面西房上又有二人从上跳下,玉娇龙也不管是谁,掏出镖就打,那二人也应声而倒。 忽听雨声里又有人打呼哨,声音十分响亮。下面也有十几个人从前院来了,大喊着:“拿贼!在殿脊上了!”玉娇龙知道这是官人和保镖的,她就不再打镖,踏着瓦很快地走往后院。只见后墙上黑乎乎地站着一人,口中把呼哨吹得甚紧,并哑着嗓子大喊着:“还有人没有?快走!快走!风太大!”玉娇龙又一镖,嚷声忽断,那人已摔在墙外。 玉娇龙追过去,就见那人正在地上爬,哎哟哎哟地叫着,正是那聂八太爷。玉娇龙一跃而下,先踢开他身旁的刀,然后弯腰将他身上披着的油布衣裳剥下。聂如飞就哀求着,说:“镖头饶命!”玉娇龙将他踢得顺着水滚出很远。玉娇龙披上油布衣裳,又重新跳进墙去,蹲在园中的蔬菜地里,雨从她的头上直往下流,泥水在她的踝骨间荡漾。 她细心向前院听了半天,见并没有什么太嘈杂的声音,就又蹿上了正殿。只见西殿东殿都有人站着,电光闪耀之下,她看出来是官人和镖头的样子,因为贼人绝无此胆。她便飘然跃下,如一股轻烟直钻进了东配殿,原是想去告诉那官眷说:“你们不要怕!我是侠客龙锦春,特来救你们!” 可是外间桌上只有盏佛灯,里间有杏黄缎门帘隔着。外屋虽无人,里间却不像是一个人在说话,玉娇龙就不敢贸然进去。她摘下草帽,连油布衣裳一起挟在臂下,另一只臂挟着青冥剑,如同一只猫似的就蹿在了佛桌底下。 前面有桌帘挡着,她在桌底下低着头蹲伏,观看动静。少时门一开,进来了四只水淋淋的靴子,是两个官人就站在这里。一人隔着门帘向里回道:“回禀大人!贼已被打走了。捉住了两个,身上都受着很重的镖伤,一个是快死了,一个是咬定了牙关不说话!”里屋的大人就回答说:“那么,先把他们押在前院吧!明天再交衙门。好好看守,叫两个镖头不要离开这院!”官人答应了一声:“是!”靴子一齐转过来,轻轻又往屋外去了。 此时佛桌底下的玉娇龙却极为惊愕,因为听着里屋那位大人的语声儿好像十分厮熟。她非常疑惑,虽然觉着那两个镖头一刀一枪都没有费力,凭白地邀功固然可笑,但自己可也不敢贸然进屋去现出侠客的身份了,暗想:这官大概还是个京官,也许与我家有亲故的关系?在北京时我跟这人见过面? 此时又听屋中有妇人和孩子们说话,她赶紧掀开一角桌帘,侧耳向里屋静听。里屋的杏黄缎子的门帘直飘动,传出厮熟的妇女之声,是叹着气说:“盼望明天雨住了吧!快些过了河,到了北京这颗心就放下了!母亲的病也不知怎么样?她龙姑姑多么明白的人,料想她不能够不回来!”玉娇龙觉得头发都悚然竖起!这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