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锵锵刀剑三侠逐一龙 潇潇风雨半夜驱群盗
她听出来了,正是她的长嫂,哎呀母亲原来病了!她不禁凄然落泪。 忽然门又响了,她赶紧放下桌帘,就见由外边又进来一个穿便鞋的人,到帘子前向里面说:“回事!请大少爷、大少奶奶、姑娘、少爷都别惊!刚才是有侠客暗中把贼人打走的,因为那两个镖头都不会使镖,可是捉住的贼人都是受了镖伤的。口供也问出来了,他们说,他们就是附近住的人,他们的首领是叫什么聂八太爷,平日专干这些勾当。今天还有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大强盗帮助他们,那个人大概是跑啦!”这声儿更熟,是随侍玉大少爷的仆人连喜,他是在新疆长大的,上次玉娇龙出嫁的时候还在宅里帮忙呢! 玉娇龙暗中擦着泪,连大气儿也不敢出,只听屋里她的长兄,现任凤阳知府的宝恩说:“好啦!知道了……”语气顿了一顿,又隔着帘缝悄声说:“可以问问本庙的住持,那个聂八太爷平日是个怎样的人?在本地有多大的声势?如若……他们是本地人,别为这事叫他们跟这庙结仇。如若确实是因穷为盗的小贼,释放了也可以,你问朱班头要主意吧!斟酌着办,不必再来问我了!”连喜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屋里的宝恩又叹息一声,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我倒愿意真如人所传言,龙妹妹真有那份本事!各地的盗贼也太多了,应当有些游侠出来,咳!” 玉娇龙真想要蹿出桌去与兄嫂相见,但是,自己现在这个样子能见谁呢?自己过去所做的事虽然能博得哥哥的同情,但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去自己所有的困难,而使自己仍然能回到家里去当小姐呢?她暗暗地啜泣着,又想:也不知母亲现在是患了什么重病?当然是与自己的事情有关了,可怜的母亲,谁叫你生下这个不成材的女儿呢?她索性坐在了佛桌底下,悲痛得浑身都无力,假使这时有人进来,很容易把她抓获,但是没有人进来;只有窗外的雨水,仿佛和她的泪水在一起流。 过了多时,有个仆妇自里间战战兢兢地走出来,把屋门关严,然后在外间佛桌旁铺了两个蒲团,她就在上面半坐半卧地睡觉。她离着玉娇龙不远,若是一扭头,若是她的目光敏锐,便可以发现佛桌下有人;可是待了一会儿,她就打着鼾声睡去了。玉娇龙已看出这座庙的客堂一定不多,长兄宝恩必是赶着赴京省视母病,被河水所阻,暂住在这荒僻的寺宇之中,也确实是无法。心中思忖了一会儿,便放下了剑和草帽、油布衣服等物,慢慢地钻出来,站起了身。 贴着帘缝听了半天,只听见一片轻微的鼾声,她慢慢地走进了屋里。 忽然窗外闪电一照,她疾忙伏身,却看见一张云床上并卧着兄嫂和侄女、侄儿一共四口,地下是箱子包袱。她顺势把手探到一只包袱里摸了一摸,摸着的是衣服和靴子,她就提起来轻轻地拿到外屋,用那件油布衣裳裹好。然后她又轻轻地进来,在床旁静静地站立了一会儿。 电光在窗外又一闪,她就蹲下身来,把手抚在她侄女的头发上,轻轻地摇动了一下。小孩子喘了口气,似乎在半睡半醒之间,玉娇龙就趴在她的耳朵边说:“不要怕!我是你龙姑姑!”小孩子当时惊叫了声:“龙姑姑!”声音很高。 玉娇龙赶紧出屋,拿起包袱和宝剑、草帽,匆匆开了屋门向外走,就听里屋在说:“什么事?蕙子!好孩子!你说梦话了?”“不是!是龙姑姑来啦!真来啦!”“怎么?屋门响?是妹妹来了吗?你的事别发愁!进来吧!我已想到是你来救我!”“龙姑姑!”最后是两个孩子齐喊,灯也骤然亮了。 玉娇龙流着泪飞身上房,心痛得站立了一会儿,然后一咬牙,如飞烟飘云,倏忽间就走去。但她并没有离开这座庙,她在闪电之下四下寻找,就找着了寄存马匹、车辆的一个院落。院里有黑兀兀的两间小屋,车夫们大概就在那里熟睡。借着闪电见马棚下系有十余匹官马,她知道这些马多半还是伊犁马,因为她的长兄虽是个文官,可也生平酷爱骑射。她特意找了一匹较为矫健的,解下来,就开了那后门走出。身后倒没有什么动静,她将包袱和宝剑全系在马上,骑上去蹚着泥水走去。 雨是微了一些了,她一直走进了远远的那片树林,林很深,刚才贼人所系的那几匹马都已没有了。她试探着往里走了走,就下了马,将马系在一颗树上,然后由泥中拔出腿来,蹬着马背爬上了这颗大树。她找了个枝叉将身躺下,用草帽覆住了脸,雨水淋着她的全身,十分寒冷,但是她太倦乏了,在此就不知不觉地睡去。 次日她被鸟声吵醒,睁眼一掀草帽,草帽就掉在树下了;林中烟雾弥漫,叶间仍垂滴着宿雨,身上落了许多树叶。她舒了舒身子,便又蹬着马背下来,地上的泥水真深,群鸟惊噪。走出树林一看,雨虽已住,天尚未晴,南边远远一抹红墙,被雨水冲洗得很娇艳。北边,原来林外不远就是一条茫茫的大河,河中已有几只很大的船,船上有许多车马,往北岸渡去了。玉娇龙不由得叫道:“哎呀!他们已经走了!”于是赶紧回到林中,将马背上的包袱打开,见其中却是两身官服、三身便服和两双靴子,都是她大哥的。她就想:我的身量跟我大哥高矮差不多,穿上他的衣裳也许合适。 于是她就坐在马背上,将自己身上又湿又脏的衣裳完全脱下,换上了她大哥的一身便服,是一件藏青羽纱的大褂,外罩青缎马褂,里边可没有什么衬衣,下面是宝蓝洋绉裤子;这身衣裳虽然不算很长,可是肥大得很。尤其是那双靴子,太大了,她就将一身官服用剑割碎,在脚上裹了许多绸缎的条子,这才蹬上靴子。然后将包袱在马背上绑好,宝剑藏在包袱底下,她就解开了马,走出树林;再向河那边望去,只见她大哥的那些车马已然全都渡过去了。 玉娇龙飞马来到河边,点手招唤渡船。那使摆渡的一看她穿的这身衣裳,又是官靴,就以为她是丢在后边的官人,跟前面那几辆官车是一起的;便把船拢岸,叫她连马上了船,篙声波影地渡到了北岸,也没跟她要钱。 玉娇龙一登上岸,就上了马。因见前面的官车走出未远,所以她并不急急去追,反按住了马,就在后面暗暗地跟随,总不离远,可也总不挨近。 前面的官车在路上停住了打尖,她就也驻马用饭,但绝不在一处。前面的官车到晚间投入了店房了,她也必要跟随混入,可是觅单间,不使人注意到她的形踪。深夜里她可又提剑出屋,在长兄嫂行台附近巡逻。 如此连行数日,这天中午时候,眼前就看见了巍巍然的京城。玉娇龙不由得一阵心痛,看见哥哥的官车一直赶往城里去了,她便黯然地先在关厢中找了一个小店,将马寄存,并挨延着时间。好容易盼到天色快要黑了,她这才潜身混进了城门。此时满天紫霞,城楼上鸦群乱噪,大街上人往车来,还是那般热闹;她却心情惆怅,怆然欲哭!离京才一月,但竟如同经过了几十年。 玉娇龙来到京城第一个去处,就是到西河沿的一个小门前。她先去敲门,连敲了许多下,才听里面有妇人声音说道:“喂!喂!找谁呀?”玉娇龙隔门缝悄声说:“是我!你快开门!”里边说:“你是谁呀?你有名姓没有?我男人没在家,院子里就是我一个,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呀,我就给你开门?” 玉娇龙在外面说:“魏三嫂你快开门!我姓龙,上月我是从你们这儿走的,我现在来拿衣裳来啦!”里面一听,突然半天没人言语,也没有动静。玉娇龙把门又敲了两下,红脸魏三的老婆才把门开开,玉娇龙跳进院,随手把门关上,就往屋里直走。 到了屋里,那妇人随着进来,把嘴一撇,笑着问说:“你怎么又回来啦?跑了一趟哪儿呀?” 玉娇龙坐在炕头,剑就放在身旁,喘了喘气,问说:“你男人怎么没有在家?” 妇人说:“这些日晚上他都不在家,天天到镖店去赌钱,把我的裤子都快输出去了。” 玉娇龙又问说:“北京城近日没有什么事吗?” 妇人说:“事儿可是天天有,这么多少万万人,争名图利,好酒寻花,哭的笑的,谁家谁人没有点事?”说着给玉娇龙斟过一碗茶来。 玉娇龙说:“我问的是,城里现在有什么新奇的事没有?” 妇人说:“新奇的事这些日子可少了!就是顺天府丞鲁翰林娶的那位奶奶,到现在还是不能够出屋见人,听说是冲撞了狐狸精,还有……让我来想一想。”这妇人很健壮的身子倚着一只立柜,她拿手抠了抠头发,就说:“再没有什么事情了!我男的不常回家,我又不出门,前门城楼子要是塌了的话我也不知道!”露出黑牙笑了笑,又说:“到底怎么样?外头的买卖好做不好做?我男的现在连赌带花,在外掏了许多亏空。昨天他又手痒了,他想要到外边混混去,咱们搭伙好不好?” 玉娇龙紧皱着眉,摇头说:“你们不知道!我跟你们不是一类的人。 我的马在城外店里,我在那儿住着不便,我想在你这儿借住两天。这两天不要叫你男人回来,今天,明天,后天我就要走了。” 妇人说:“这不算什么的,全是朋友,又不是一天半天的交情啦!别说你只在这儿暂住,就是住个两月半年,准保吃喝一顿也不能缺。我男人,红脸魏三那忘八蛋,他更乐啦,他在镖店里一住,更没有管主啦!” 玉娇龙点点头,随着又长叹了口气,妇人问说:“你吃了晚饭没有?可别客气!”玉娇龙摇头说:“我没吃饭,可是我不想吃。”她打了个哈欠,因为这些日她所遇的尽是些惊险、争斗、劳碌之事,如同是一个自战场归来的勇士,虽然心犹有余,犹可以振作,但力气是有点不足了。她恨不得即时就睡一觉才好,但隔城宅中就卧着病重的母亲,自己哪能一刻坐立得安?哪能睡得着觉?只盼这时天再黑些,更锣再多多敲几下才好。她连声地叹气,默默地坐了些时,魏三的老婆跟她说了许多话,并要跟她抹牌玩,她却一句话也不回答,心情愁恼极了。 又过了些时,她就翘起脚来把靴子脱了,将裹脚用的那些绸缎条子重新裹了裹,又跟魏三老婆借了一件深蓝色的布小褂穿上,将裤脚也系紧,辫发盘在头上。那妇人在旁笑着说:“我的姑奶奶,您这是怎么个打扮呀?这要叫人瞧见……”玉娇龙说:“少说话!我去一会儿就回来。千万记住,别跟旁人说,我到这里来了!”妇人说:“咱们这些日的交情啦,我们又不是第一回给你办事,你难道还不放心吗?” 玉娇龙冷笑说:“我有什么不放心?出了事你们也好不了!我虽然也闯荡江湖,可是我的手下没有案,你们,尤其是你的男人,他的底我全都知道。”妇人脸色变了变,双手一齐摆着,说:“话既说到这儿,也不必再往下说了,你要办什么事就快点请吧!可是,要小心一点!现在不似前些日。”玉娇龙惊问说:“怎么?”那妇人就悄声说了四个字:“处处风紧!” 玉娇龙却不在意,提剑出屋,就见天空星月茫茫。她悄悄爬上墙头,向下一看,巷中已无人行走;她就翻过墙来,贴着墙根疾疾地走。少时就来到城墙下,她将剑插在背后,然后用双手抠着城砖,如个壁虎似的很快地向上去爬;遇着有斜生于砖缝之中的松树、酸枣树,她就拔攀着,用力向上去蹿。少时她的双手就揪住了城垛口,一翻身就上了马道。 城上凄凉得如一片沙漠,斜月下照,只有她的影子淡淡地在地下浮动。此地的风很凉,她先坐在垛口上歇憩了一会儿,就依旧抠着城墙,向下去爬,就进了内城。于是她就穿越着曲折狭窄的小巷,避着悠悠的子时更声,走了多时,她才来到鼓楼迤西。上了坡,她不由得心里一阵发疼,眼睛也有些发酸了。大门前槐树的枝叶蔽住了天上的星光,月光不知怎会透进了林中,将淡青的颜色在朱门上抹了一笔,看上去如同是山中的一座古庙,更显得萧索荒凉。 她飞身上房,踏着屋瓦,很迅速地,但是无声地,就走到了后院。此时各房中尽皆黑暗无灯,只有北屋她母亲所住的里间,纱窗上浮着一层极浅的嫣红色。她晓得那是她母亲床前的一只灯座上有个“福”字的银烛台,点着那红色的羊油蜡烛,为的是不伤眼睛。然而这种光色愁黯得很,有如她的心情一般。 她轻轻地跳下房,脚底下觉得酸软极了,泪水不自禁地由眼眶里流出,流到她的嘴角,浸入唇中,又咸又苦。她几乎要悲更出来,但极力忍抑着,就慢慢地走到屋门前。试探了一下,觉得门从里边关插得很紧,她先弯下腰,轻轻地将宝剑平放在窗前的石阶上,然后伸着手指从里面去启门。她对于这种偷偷的启门技术,向来精通、敏捷,然而如今到了自己家里了,她反倒畏惧似的,十个手指不住地乱颤。半天,她才将屋门启开,还发出一些声音来。她侧着身,如同墙上的月影似的极慢地移动。快走到里屋前时,她觉出外屋门是睡着一个人,这人像睡得正酣,脚步才微微快了些。她飘然地启帘直进里屋,一股药味直钻入鼻子里。红烛的光在她的眼前一迸,她就觉着眼睛里有许多莹莹乱转的液体,看室中的一切东西全都缭乱。她疾忙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蹲下身,慢慢蹭到靠后墙的绿缎幔帐之前。她用手徐徐地撩开,烛光就投进帐内,紫色的缎被,红色的枕头,枕上睡着垂着苍白头发,脸上皱纹似愈多,目阖口闭的母亲,她在心里叫了一声:“母亲!”便怆痛地用手摸着她母亲的脸。她觉得母亲的脸很热,心里又是一惊。 这时玉太太重重地出了口气,她疾忙将手缩回,趴伏在床下,泪水便一滴滴落到地下的方砖上。待了一会儿,她慢慢地又直起腰来,听母亲呻吟了一声:“哎哟!”翻了个身脸朝里去了。她用帐角擦擦眼泪,跪在床前,双手搭在她母亲的被上,又不禁一阵剧烈的抽噎。 忽然听她母亲说:“快把水拿来吧!钱妈!”玉娇龙疾忙拿帐子遮住自己的身子,轻轻地带着悲声答应了一下,然后将幔帐掩好。她到桌旁去拿藤编的暖壶,倒了一茶碗酽茶,又轻轻地走到床前,用幔帐遮着自己的身,略略扶起母亲的头,喂了几口水。她的泪仍簌簌地不住地流,希望叫母亲睁眼看看自己,可是玉太太的眼睛并未睁开,她喝完了水又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就又翻身向里,并且呻吟了一声:“龙儿啊!唉……” 玉娇龙把脸贴在被褥上,一会儿,就觉得母亲已经睡熟了。她流了许多眼泪,心中旋回了多次,还是将幔帐平平地闭上,把茶碗仍放还原处,轻轻地退身出屋。走到门外,将屋门掩好,却又不放心,她重新进屋来,将在外屋支铺酣睡的钱妈重重地推了两下。钱妈惊醒,坐起来问了声:“是谁?”玉娇龙一声不语,疾快地出屋,拾起宝剑飞身上房,越过了西房后的那所花园,心中益发悲痛,忍了一忍,越墙而出,便下了高坡。回首又看了一眼,只见树影郁然,月色愈晦。 她往西一直走去,才走不远,见眼前走着一个人,忽然躺在地下了,把她吓了一跳!她疾忙闪在一边,手横宝剑。但是这个人忽又爬起来了,歪歪斜斜地走着。玉娇龙想着这人是个醉鬼,大概是醉糊涂了,回不了家啦,便没有介意,穿越着小巷又紧紧往南去走。可是她觉得吃力极了,因为心中既悲,身体也极疲惫,头也觉着昏沉,就想:回到红脸魏三家里,好好休息一两天,然后置几件衣裤鞋袜,再于夜间看看母亲的病情,就,就还是走吧!或是到柳河村祝家会着绣香一同南下,往新疆去找旧时的女友美霞也好,或是索性往巨鹿去重战李慕白与俞秀莲! 她走了多时,才到了前门的城根,实在太疲惫了,她就在地下坐着歇息了一会儿,几乎要睡着了。天际的乌云遮住了黯月,顺着城墙扫过来一阵阵的凉风。忽听长巷中的更鼓敲了四下,玉娇龙打了一个冷战,站了起来,她就一振勇气,爬过了城墙,疾疾地走到了西河沿。 来至红脸魏三的家门前,越墙进去,就见那屋中已没有了灯光。她手中持剑进到屋中,摸着了取火之物,点上了灯,就见屋中另支了一份床铺,上面铺着一份褥枕,看来是为她预备的;炕上却是那红脸魏三的老婆,掩被睡得正香,还露出一只很胖的胳膊来,简直跟一只猪似的。玉娇龙心想:这家人倒还诚实,他们也是畏惧自己的武艺吧?不由连打了两个哈欠,吹灭了灯,倒在床上,臂压着宝剑,又流了两行眼泪,便不知不觉地沉沉睡去。 在睡梦中,又梦见母亲忽然病死了,她看着衣裳不住地哭;又觉着是罗小虎突然自暗中扑出来,用臂将自己紧紧抱住,她便骂道:“可恨!不成材!”罗小虎只是笑着,两臂如铁箍似的将自己的身子箍的很痛,气也喘不过来。她不禁大嚷了一声:“快放开我!” 忽然惊醒,睁眼一看,原来实在是有人按住自己,已用绳子捆住了自己的手脚。她惊极了,翻身要起,但哪里翻得起来?按住自己的又不像是一个人,全都力气很大,玉娇龙就嚷了一声:“你们敢……”但觉得身上的绑绳越绕越多,越捆越紧,捆她的这两人全都气喘吁吁,玉娇龙就咬牙骂道:“红脸魏三你忘八蛋!想害我?我死了你也不能活,我被交官你也跑不了!” 那红脸魏三却发出狞笑,说:“我倒是不怕了!告诉你吧,我们今天是奉官捕你!” 玉娇龙嚷嚷说:“我不是强盗,我是玉……你以为捉我到官我就怕吗?” 红脸魏三说:“因为你不怕,我们才捉你;因为你是玉娇龙,我们才把你上捆绳。乖乖的吧!让我们把你送个好地方去。” 玉娇龙啐了一声,嘴唇碰着个什么东西,她用牙就咬,只听那魏三的老婆妈呀一声怪叫,疼得直吸气,连声叫着:“哎哟!哎哟!哎哟……”红脸魏三回手把灯点上,灯光照着两张又红又黑的脸,都喘吁吁的,那魏三老婆的肥肉上满流着汗。 玉娇龙见自己的双臂已被倒捆在背后,浑身上下乱绕着很粗的绳子,直缠到脚根,而青冥剑就斜躺在床角。她就全身用力想去挨着那剑锋,把身上的绑绳给磨断。红脸魏三慌忙过来抽剑,玉娇龙狠狠地用力,一条左腿已然挣出,咚的一声将红脸魏三踹得滚在地下,宝剑也当啷一声落下了床。玉娇龙身子一挺,独腿向下一跳,那魏三老婆却扑过来紧紧将她抱住。玉娇龙把头向魏三老婆的脸上一撞,又咚的一声,正撞在魏三老婆的眼睛上;这老婆又怪叫一声,但是两只胖胳臂却紧紧抱住了玉娇龙的细身子,死也不放。此时那红脸魏三又将玉娇龙的双腿紧紧地缠住,多加了几条绳子,原来他们的那只柜里早已预备下了很多绳子。 此时窗外似乎有车轮咕噜噜的一阵响,骤然又停住了,红脸魏三就说:“来啦!”他赶紧跑出去开门。这里玉娇龙被魏三老婆平放在地下,她知道挣扎是无用了,就瞪大了眼睛问说:“快说!你们是安的什么主意? 打算把我交到什么地方?告诉你们,你们若想还活,就趁早放开我!” 正说着,外面又进来了三个人,很匆忙地抬起来玉娇龙往屋外就走。 玉娇龙的身子直挺,大声嚷嚷:“你们是强盗!快放开我!”这几个人全都一句话也不答,就直把她往外抬。抬出街门,外面就横停着一辆棚子车,玉娇龙又嚷嚷说:“你们抢人!”忽然一块手巾堵在她的嘴里,她只哼哼着,就被塞进车里,还有个人说:“慢慢的!” 一言未了,忽然由车底下钻出来一人,这人说:“慢慢的?你们就先都慢慢着走吧!到底你们吃了什么狗熊肝、老虎胆,敢来私劫正堂大人的千金?” 他的话才说完,有个人就把他向旁一拉,说:“你看看这个!”这时天已快亮了,此人手中的东西很能看清楚,这由车底下钻出来的人一看,原来是个衙门里的人才有的、上面盖着火印的腰牌。这个想打不平的人就不禁惊讶说:“啊!你们哥几个原来是官人?” 官人把腰牌别在腰上,就说:“你知道了就得啦!我们这是差事,你少管!你今儿怎么样?捞着点了没有?天快亮了,快走吧!以后你小子留点儿神,想去上谁家捞的时候,先得提防点我!”说着顺势一脚。那人却早溜开了,还说了声:“得!我走!谢谢诸位抬手!” 这里玉娇龙卧在车里,她气极了,悲痛极了!《九华拳剑全书》上所有的武艺,到全身被绑的此刻也一点拿不出来了。车帘已放下,车窗外的话她却听得清清楚楚,只听有人说:“那家伙是个干什么的?”“还不是小贼?他打算拦住咱们沾点儿油水,他瞎了眼啦!”“应该把他也抓住!” 又听是魏三说:“值不得!那……”又有一人不耐烦地回答他说:“你放心吧!怎么说一定就怎么算,还能坑了你?你只把嘴堵严些,脖子缩到盖子里就得啦!”车动了,车轮响着,也不知是向哪里走去。 少时东方已现出了曙光,曙光渐渐伸展,伟大的京城又自星稀月淡之下恢复了光明,晨风顺着城根飘着。正阳门的门洞开了,有许多人拥挤着出出入入,其中有一个人,就是刚才从那车底下钻出被认为是小贼的人,他也混进城来,仓仓惶惶直往东城去走。 东城,朝阳已照到了各个大小胡同。三条胡同德家,双门仍然紧闭,旁边的车门更似久已不开。这个人直到正门去扣铜环,少时,里面有人把门开开,出来的人吃了一惊,接着又笑说:“呵!刘二爷!今天您这么早……” 这个刘二爷就说:“早?我还觉得晚呢,一夜我也没睡!五爷起来了没有?就说一朵莲花找他有事相谈!”说着,进到门里,随手关闭了大门,还抱起来一块石头咕咚一声顶上。他喘了喘气,满脸是汗,嘴上新留的小胡子上都挂着许多水珠。 这仆人是德家的寿儿,他知道刘泰保这些日时常晚上来见五爷,但白天他从来没露过面,就如同是个耗子。可是今天居然一早就来到,寿儿遂悄声说:“您上书房坐一会儿去吧!我去回一声我们老爷,大概是还没起来呢!”他遂就进里院去了。 这里刘泰保自己进了书房,就往床上一躺。半天,德啸峰才进屋来,当时就悄声问说:“有什么事?” 刘泰保赶紧坐起身来,拿手向空中指点,半叹息着说:“大糟而又特糟了!怪事里又出怪事!” 寿儿把热茶送到他的近前,德啸峰点着了水烟,寿儿又出去了。刘泰保这才跑到德啸峰的近前,说:“五哥,你不是说玉娇龙这些日病不见人有些可疑吗?我就天天夜里到玉宅的高坡前去蹲着。我想,无论玉娇龙是藏在鲁宅,躲避罗小虎,或是她已然离开了北京,反正她早晚是要回娘家的;尤其这几天玉太太病得要呜呼,她大哥二哥都回来了,她在别处听了信儿,还不心动?还不来个深夜探母吗?果然不出我所料,昨夜子时之后,我就看见由玉宅院中飞出来一条黑影!那身手,那细腰儿,那手中闪闪的剑光,除了小狐狸玉娇龙没有第二份儿!” 他喘了口气,又接着说:“那家伙的眼睛真厉害,一下子就把我瞧见啦!我赶紧装了个醉鬼,又因天黑月黯离着远,她也看不出来我的模样,就算把她蒙过去了。我见她一直往南走,我就远远地在后跟随着。玉娇龙那么神出鬼没的人,昨天可不知她有什么心事,走路像没劲儿的样子。后来她走到前门城根,就坐在地下歇着,我就早爬上城去了;等她上了城又下去,我早过了城墙,藏在她的前头啦。我跟螃蟹似的,横着走道儿,眼睛瞪着她,就瞧她进了西河沿一家小门。这家子我认识,是镖行里的一个小混伙,名叫红脸魏三,他的老婆叫大母驴,两口子都有两膀子力气,在京城虽也住了几年了,可是他们的来历真有点测不透。 “我看玉娇龙进去了,我就爬上墙头,一看屋里通黑,我又不敢进去,害怕她那小箭。在门口蹲了半天,我就想到全兴镖店去找两个伙计帮助我,不想才走到珠宝市就遇见一辆骡车。那时就四更多天了,骡车又没带着灯,我就觉着怪,疾忙折回来,跟在车屁股后面。不料这辆车正停在魏家的门首,里边可就有人嚷起来,又尖又细声音又急,我想多半是玉娇龙。车上的几个人都进去了,我趁着赶车的跑到一旁去解手,我就趴在车底下观看动静。待了一会儿,果见他们抬出来一人,正是玉娇龙,身上的那绳捆得很紧,连嘴都被人堵住了。” 德啸峰听到这里,神色渐变,手中的水烟自然地烧着,眼神也发了呆。又听刘泰保说:“那时我很诧异,我想玉娇龙的本领多么高强!我费了一小年的力对付她,一次也没得过手,如今这几个家伙是哪一路来的好汉?玉娇龙怎会招恼了他们?他们把人捆上车去运走,是要往哪里去呢? 我就钻出车去,想要吓他们一下,不料……” 德啸峰仰起脸来问:“这几个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刘泰保用两个指头一拍桌子,悄声说:“他们掏出腰牌来了!我一看是官人,我就连头也不敢抬,车也不敢追,赶紧回身就走。他们还以为我是个小偷,可是我没敢争辩,我就赶紧来啦!”德啸峰听了这一席话,就摆了摆手,不叫刘泰保再说了。 刘泰保搬了个小凳儿,就坐在德啸峰的斜对面,他喝完了一碗茶,又自己斟着茶喝。德啸峰就纳闷地说:“不会是假冒的官人吧?玉、鲁两宅既然把事情瞒了这许多日,直到现在,多半的人还都相信玉娇龙是受惊中邪。她的新屋至今还四周蒙着红布,除了一个仆妇、两个丫鬟,谁都不能进屋;今天延僧,明天请道,烧纸焚香,可见他们两家尽力不使此事闹穿,哪能又有官人将她捕去的道理?果然押在监里,是问罪还是放呢?何况这件事一定要传出去,他们两家谁能吃得住?” 刘泰保说:“不过官人可一点也不假,腰牌上的火印清清楚楚。” 德啸峰问说:“你没看明白他们是什么衙门的吗?” 刘泰保说:“当时我哪敢多问?我不认识他们,他们可许认识我,我虽留了胡子,可是鼻眼也改不了。自从我回到城里来,多少日了,白天我就不敢露面!这几天还好一点儿,前些日,天天提督衙门跟顺天府的差官,到我家里去盘问,要不是您弟妹她的口齿伶俐,早就被他们把底盘看出来啦!我觉得这是小事,没跟您说!” 德啸峰又沉思了一些时,就说:“或者是南城御史派人干的事?南城萧御史是鲁君佩的同年,听说非常恨玉大人教女不严。尤其,他是凤阳府的人,家里还有族人,大概被玉大少爷给得罪过,所以要官报私仇,知道昨天玉大少爷携眷来京探母,他就耍出这个手腕来!” 刘泰保说:“不过这个手腕也太辣啦!我想他们许是买通了魏三,安排下罗网,绝不是一天半天了。玉娇龙也不是傻子,又有那身神出鬼没的功夫,她居然会上了这个大当!” 德啸峰叹息说:“一个女子,究竟能有多大的能为?” 刘泰保说:“咱们哥儿们现在怎么办才对呀?” 德啸峰说:“这件事,咱们能有什么办法?待会儿,我先派人去打听打听。如果知晓玉娇龙是被押在哪个衙门里,他们若再不愿将案扩大,我可以出头调停调停;若是人家照着公事办,不顾玉、鲁两府的颜面,我们可就一点办法没有!” 刘泰保说:“五哥!据您猜想,他们能把玉娇龙治成什么罪名?并不是我关心她,她要捉住了,我倒可以出头了;只是我们那位罗兄弟、虎爷,他要是知道了这件事,得把他急疯了,他能当时就提着剑去闯官衙的大门!” 德啸峰连连摆手,说:“千万不可告诉他!闯出事来,大家都要受累。 目前我们为难的倒不是她的事,我想无论哪处衙门,捉住了玉娇龙,纵不能放了她,也不会将案子问大了。只是你那个朋友和我的这儿媳,他们兄妹真难办!只好暂等些日,等候俞秀莲来了再说!” 刘泰保说:“我的五哥!俞秀莲来了,无论是劝您的儿媳妇别出门,或是帮助您的儿媳妇去河南报仇,那都好说。只是,现在我看守的那位虎爷,真真难办!他一死认定玉娇龙是被鲁君佩给害死了,立誓非杀了鲁君佩不可!他说先报妻仇,后报父母之仇,您说可怎么办?俞秀莲来了也拦不住他呀!” 德啸峰皱了皱眉,说:“你先设法拦住他,只要俞秀莲来京,我可以叫他们兄妹去往河南。今天晚间我把打听出来的事告诉健堂,叫他再去告诉罗小虎,这几日你就暂且别到我这里来了。” 刘泰保连声答应,当下告辞,出了门还东瞧西望。到了大街看见一辆空轿车,他就雇上了,雇到德胜门,在车上他放下车帘,卧在车里假装睡觉。及至大约快到了的时候,他方才爬起来,扒着车上的纱窗向外一看,就说:“好啦!停住吧!”他给了车钱,跳下车去往西走,就到了积水潭净业湖。 这时湖中碧波荡漾,岸上柳丝倒垂。他向北走了一会儿,就推开一个荆棘扎成的扉门,进了一堵破砖墙里;这里原来就是蔡湘妹和她父亲蔡九的故居,现在是被刘泰保给租下了。他一进这屋子,就闻见一股脚臭气,花牛儿李成、歪头彭九,还有两个流氓,都光着脚丫,盘膝坐在炕上押宝。头发跟胡子又长得很长的罗小虎,是坐在一个炕角里,拿着一把小刀正在削竹子呢!眼前一大堆又短又细的竹子,周围削了一大片竹皮。刘泰保就指着他说:“你还弄这个!” 旁边花牛儿李成说:“给他买点竹子叫他整天削,他还老实点,要不然我可看不住。一个大活人,你不给他出门儿哪成?” 忽然罗小虎皱眉凝眼的问:“今天外面有什么风声没有?” 刘泰保一时兴奋,说:“今天外面的风声可大得很!”说出这句话,却又非常后悔。罗小虎立时就要站起来,问说:“什么事?”彭九李成等人也停了赌,一齐扭头,都将目光盯在刘泰保的身上。刘泰保却淡然一笑,说:“街上不过官人比往日多,不知是要过什么大差事。”说到这儿,又怕罗小虎生气,遂改口说:“一定是有什么大官要晋京。”罗小虎说:“管他作甚?”便又低下头,照旧地削竹子,越削越使力,几乎划破了手。 忽然他又长长叹了口气,握起拳来,李成赶紧拦阻他,说:“喂!虎爷!您可别再唱您那梆子腔啦!”罗小虎摇头说:“我不唱!”他往炕边挪了挪,就愁闷地向刘泰保说:“你劝劝德五爷,就叫他的儿媳妇走吧!杨丽芳既有那身武艺,为什么不赶紧去为父母报仇?姓贺的又不是什么江湖英雄、刀马好汉,一个指头也可以戳破了他,德五爷为什么不放心?” 刘泰保把桌上剩下的一些酒肉拿起来吃着喝着,说:“德五爷不怕儿媳妇的武艺不够,是怕路上孤单,等到俞秀莲一来,他也就叫她走了!” 罗小虎摇摇头,叹着气说:“自己的父母大仇,何必叫别人帮助才去报?” 刘泰保突然挺起胸来,说:“你这话不对!你不能责备一个已经做了人家儿媳的女子。据你所说,她的父母也就是你的父母,你这大的汉子,武当山的高徒,新疆沙漠里驰名的半天云罗小虎,你为什么自己不去报仇?要是我,我早就骑上马离开北京了!” 罗小虎叹气说:“你说得对!我也不是并无此心,可是我浑身没那股力气!”旁边的李成一边摇着宝盒,一边扭脸说:“大概你这一身虎力都叫龙给吸了去啦?”罗小虎点头叹息,说:“真是!此刻若为玉娇龙的事,我能立时跳起来跟几千几百人拼命,但别的事我是一点也办不了!”李成笑着说:“你许是魂丢啦?”罗小虎垂头不语。 刘泰保顿脚说:“怪事!我一朵莲花行走江湖多年,也没看见过你这样的人!谁没见过娘儿们?要都像你这样,好汉子都得拴在娘儿们的裤腰带上啦?” 李成笑着说:“喂!可别说,这倒别怪咱虎爷!玉娇龙实在跟别的娘儿们不同。我是没那艳福,要不然,譬如说,我这花牛儿也爬过沙漠,闻过她一点龙味,她如今拋了我,我也得丢丢小魂儿!”彭九推了他一下,说:“你还有魂?快开宝吧!”李成把宝盒子使力按着,蓦然吆喝一声:“开!” 忽然外面进来一人,说:“开什么?好戏又快开台了!”进屋来的是秃头鹰。 刘泰保晓得他的耳风长,如今前来必有所闻,万一他把那件事说露了,罗小虎立时就许疯狂,他遂迎面一把扭住秃头鹰的绣花大襟,点手说:“老秃你这儿来!我有两句话要跟你说!” 秃头鹰却站住身不走,闻了一把鼻烟,摆摆手说:“别这样鬼鬼祟祟,我今天来没有别的事,是刘二嫂子叫我来找你。她说你昨晚上没回家,她不放心,才托我来看看。还有一件事,二嫂子是真有能耐,不怪是班头的女儿,江湖上长大了的;她天天跟邻居李家的娘儿们抹牌,李家娘儿们的亲胞兄就是鲁家的厨子头儿,她打听得清清楚楚,玉娇龙实在是在娶的那天逃走了。有个陪房丫头现在还不能起床,不能说话,多半是中了点穴。玉娇龙实在是跑啦!两家花了多少钱买住人的嘴,新房四周挂红布,无论谁也不准进屋看病人,那全是蒙人!” 刘泰保说:“莫不成鲁胖子就愿意终身打这暗光棍?摆个枕头当媳妇?” 秃头鹰说:“他有什么法子?玉宅托至亲好友求得厉害,同时他还盼望万一能再找着玉娇龙呢!可是听说玉宅派出去找小姐的人不少,还有人往新疆去,就是至今还没有下落。” 罗小虎在旁生气说:“我绝不信,玉娇龙哪能逃?她眼里看见的就是官,无论多好的汉子,不做官她就瞧不起……” 他的话还没说完,刘泰保就赶紧质问了一句,说:“你这话是以为玉娇龙早就跟鲁胖子成了夫妻吗?为怕你搅乱,才装病,才不出门不见人?” 秃头鹰笑着说:“人家犯得上这么办?” 刘泰保顿脚说:“假定是真的,可是铁贝勒的宝剑又是谁给盗去的?”罗小虎说:“那是另一人,还许是你呢!” 刘泰保说:“我?我要有玉娇龙那份本事,如今不至混成这样。干脆一句话说,千真万确,玉娇龙早已离开了京师,你要是好汉应当上外省找去,别在这儿死腻!” 罗小虎说:“我不是死腻,是你们不放我出门!” 刘泰保说:“我放你出了门,你去杀死了顺天府丞,我的脑瓢也得掉,谁不知那天是我把你放走了的?谁不知咱们是一伙?何况我又受德五爷之托?” 罗小虎暴躁地跳起来,说:“这要急死我!无论你们怎么说,再过三五天,我这几十支箭做好了,你们谁拦阻我也不行!” 刘泰保微微冷笑说:“你老哥的那箭,简直还不如我媳妇的绣花针,连轿围子都射不穿,那有什么用?至多了能吓吓麻雀。” 罗小虎顿脚说:“到时候你们看吧!我罗小虎此次再撞出事来准保一人做一人当,谁也不能连累。可是谁要救我,我也骂谁,救了我比在监狱里还看得严!” 刘泰保微微笑着,见秃头鹰要过去跟那李成等人赌钱,便对他使了个眼色。秃头鹰笑了笑,喝了一碗茶,闻了几把鼻烟,然后就先出了屋,刘泰保随着他也走了出去。罗小虎瞪了他们一眼,便仍坐在炕上去削竹子。 待会儿刘泰保回来,找了个炕边就躺下睡觉,罗小虎削下来的竹皮子都飞到了他的脸上,他也不觉。及至他醒来,歪头彭九刚从外面买来了烙饼、酱肉、烧酒,刘泰保跟着吃喝了一顿,就倒身又睡。直睡到天黑他才醒来,那几个人又在吃晚饭。彭九吃完了,抹抹嘴就要回南城,罗小虎还嘱咐他说:“你路过那铁铺的时候,催催他们快点给我打那一百个箭头子,若是不快,或是没有我那旧箭头的三个大,我可就不要!”歪头彭九连连答应。 刘泰保说:“咱们两人一块走,我也要出南城。”罗小虎还冲着彭九的身后说:“四天,你要把箭头送不来,哼!咱们再说!”彭九回头说:“哎哟虎爷!你得讲理呀?铁匠到时要打不好箭头子,我有什么办法?我又没学过铁匠!”刘泰保不容他跟罗小虎多分辩,就把他拉走了。 这里,来这儿赌钱的那两个流氓全都赢了钱,高高兴兴地走了,只有花牛儿李成输了个精光,手里捧着宝盒子发愁。罗小虎就说:“昨天咱们商量的那事怎么样?只要你能给我找一口刀,把我带到西城鲁君佩的门前,你就不用管了。我绝不能被他们拴住,办完了事,我找着我那两个伙计,一定给你五百两,我有一箱子金银呢!我那两个伙计都是忠心于我的,他们绝不能拐走。大概他们搬出了那店房,还是住在城里,只是你们不叫我出门,所以他们找不着我。只要我们见了面,你想跟我借一千,我也有!” 花牛儿李成说:“虎爷!你小点声音说话,老刘现在就许在窗外偷听着啦!”罗小虎冷笑了一声,李成说:“你别笑!你不怕他,我可怕他!招翻了他,他能打我,在北京城我就永远别吃他的饭啦!可是,并不是我贪财,我觉着他们这样不许你出门,也太不对!” 罗小虎愤愤地说:“我是不愿意跟刘泰保伤了交情,又因看在德五爷的面上,不能不暂时忍耐;否则你们多少人,也看不住我!” 李成说:“我也明白,不过我敢发誓,鲁翰林在西城到底住哪一条街,我真不知道。早先我是用不着打听他的家,这些日我又净陪着你,没有工夫去打听。再说,现在一个玉正堂家,一个鲁翰林家,谁要是在街上一说,就有嫌疑。在西城臭皮胡同我倒有个相好的,外号叫大萝卜。” 罗小虎问说:“是个干什么的?” 李成说:“是个娘儿们暗混,早先跟我不错。到她那儿一打听,不但能知道鲁家的住处,还许能打听出来玉娇龙的真情。可是,大萝卜的那个门儿是没钱莫入,我今天又输了个精光!” 罗小虎说:“这不要紧!”伸手就往里衣去掏。他这里衣,自从那天射轿逃走,被刘泰保带到这里之后,就没有换洗过,这时他就从里面掏出来了几张五十两的银票、几粒珊瑚和珍珠。 李成特意点上灯来看,不禁惊疑,咧嘴说:“虎爷!你敢则真有钱?你这财是怎么发来的呀?” 罗小虎说:“我在沙漠里虽做过半天云,可是我早就洗了手,这些钱是贩马赚的。在新疆养马容易,贩马也容易,跟番子们做买卖,赚的不一定是金银,珊瑚、珍珠、猫儿眼,全都有。我有一颗猫儿眼搁在屋里能发光,用不着点灯,我送给朋友啦!将来还可以要回来给你看看。” 李成吐了吐舌头,说:“是夜明珠吧?虎爷,我说怪不得玉娇龙以千金小姐之身,却肯爱上了你,原来你真有聚宝盆?好!只要有一张银票,今天就花不了,我先带你看看大萝卜去!”于是花牛儿李成就穿上鞋袜,把衣服揪了揪,又摸了摸小辫,罗小虎就吹灭了灯,二人出屋,将门倒锁,就一同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