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冰心热泪少妇思雠仇 诡计阴谋老猾设陷阱
北去了。” 杨丽芳问说:“往北是什么地方?” 妇人说:“往北是山。” 杨丽芳又问:“那边有住人家的吗?” 妇人摇头,笑了笑说:“那我可不知道!你别瞧我在这儿住了十多年了,可是山上我一回也没有去过。” 杨丽芳又问说:“那边山上有强盗吗?” 妇人说:“你想啊!山上要是有强盗,我们还能在这儿住?我们也不是俗等人家,这儿是满城县里高老爷的下处。” 杨丽芳说:“谢谢你啦!” 她遂就势上了马,拨马依然往北去走。只觉得越走路越狭,地下又坎坷不平,真是一个人也看不见。因为树木不多,所以山鸟也很少,太阳晒得也很热,杨丽芳骑马提枪吃力地走上了山岭。只见峰岭绵延,青石叠积,烟云飘荡,十分空寂;若在此寻找一个人,实如海底寻针。杨丽芳不禁灰了心,叹了口气,心说:这可怎么办?费伯绅他们逃往哪里去了?别是他们逃往另一条路上去了,俞秀莲也往那边追下去了?刚才,是那妇人听错了蹄声的方向吧?我还得回去,找那妇人问问才行。也许因为她在这里住,不敢得罪山上的强盗,所以她不敢告诉我费伯绅他们的去处? 于是杨丽芳只得又退马下山,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她走得很慢,精神十分不济,力气也像没有了。仔细一想,并不是因为这两夜缺乏睡眠,困倦得如此,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自昨天到现在就没有吃什么东西。她现在才知道饿的滋味,真是难受。 她缓缓地骑着马走,一阵阵的急愤、伤悲,又惹得她不禁流泪。不觉着又走回那庐舍之前了,这里的杨柳、小溪、鸭群、茅舍,处处显出主人的风雅;同时一阵阵的饭香,自短垣之内散出,真是香极了,惹得杨丽芳不禁流涎。她就下了马,上前推着柴扉,又向里叫着:“大妈!大妈!”叫得她都觉着没有了气力,腹中也咕噜噜的直响。 半天,里面才有那妇人答应,声音却不像刚才那样和气了,说:“是怎么回事呀?又来叫门!”拉开柴扉,一看是杨丽芳,她就问说:“你找着前面的马没有?你是个干什么的呀?哎呀!拿着这杆枪你要干吗呀?你是谁家的小媳妇呀?” 杨丽芳叹了口气,说:“大妈你不必问了!我……不瞒你说,从昨天起我就没吃饭,也没睡觉,我是个……唉!我是个有急事在身的人。我要找一个人,此人是很老了,姓费,他又名诸葛高。” 妇人的脸色顿变,说:“哎哟!你找诸葛高干吗呀?你怎么认识的他呀?” 杨丽芳蓦然又一阵振奋,问说:“你怎么知道诸葛高?他到你们这里来过吗?” 妇人笑着说:“他要到我们这儿来过,我们可就不得了啦!恶牛山的焦大虎是他的干儿子,那老家伙常到他的山上去住,听说都有六七十岁了,是一位老秀才;可是那些精壮的小伙子没有一个不敬重他的,都把他看作老神仙。我们这儿也不敢得罪他们,有时他们山上要来了人啦,说是要两只鸭子,拿去孝顺他们的老爷子,我们也不敢不依。” 杨丽芳就说:“我看你们这儿正做着饭,我想在你们这儿吃点。我可不像他们强盗,吃完饭我一定给你们钱的。” 妇人笑着说:“唉!钱不钱倒是不在乎,只是你来的还早了一点;你要是下午来有多好,我刚宰了一只鸭子,还没下水煮呢!因为我男人赶着驴接他的丈母娘去了,下午来我们家里吃饭。” 杨丽芳说:“我倒用不着吃什么好的,只要有粗米饭就行,好歹吃完了,我还要到别处办事去呢!” 妇人遂请杨丽芳牵马进了柴扉。短垣里,地下有两根木头桩子,遗着一堆马的粪尿,杨丽芳看了便不禁有些生疑。妇人却说是她家里养着两头草驴,一头是她丈夫牵了去接她娘家的妈,另一头是她的儿子骑着到城里粜谷子去了,她说:“这是城内做过开封府的高老爷的房子。高老爷喜爱这地方清雅,又因高家祖茔在这山后,所以每逢清明或中元节前后,高老爷时常带着太太来,在这里一住总得半个多月。” 杨丽芳听妇人这样说,心中的疑念便已释然,将马系在桩子上。妇人就把她让到那三间大屋子里,屋子虽也是泥草搭盖的,可是一掀竹帘,里面竟是十分的敞亮;榆木的桌椅,壁间挂着名人字画和拓的碑帖,桌子上且摆有胆瓶镜架、书卷笔砚,确实称得起是一位官人家的别墅。妇人随着进屋来,就自称她是这里高老爷的亲戚,所以托她们来这里居住,看守着房屋。她请杨丽芳在椅子上落座,就出去,到厨房盛饭盛菜去了。 杨丽芳枪立在屋中的墙角,站起身来,将这屋子周围看了一看,见是一明两暗:北边的里间有一张木榻,榻上有一份很干净的被褥;南里间却只有一只大木头箱子和一只装米的大缸,还有些锄头、镰刀等等杂乱的什物拋在地下。两个暗间可都悬有门帘,门帘是布的,白色的,但因为不常洗,已然很脏很旧了。看这样子,这个人家在此地是相当有钱,附近的风景又清静、雅致,实在值得羡慕。 那妇人已端着菜饭的盘子送来了,饭是白米中杂着黄米,冒着腾腾的热气,扑到鼻里觉得很香;菜是一碗熬白菜、一碟子拌黄瓜,不过都只放了点儿盐,此地是没有酱油和猪油的。放在桌上,妇人就笑着说:“吃吧! 可没有什么好的。” 杨丽芳也笑着说:“这就很不错了,我在家里还吃不着这么好的呢!” 妇人就问她家在哪儿,当家的是个做什么的,杨丽芳只说:“家住在北京城外,开设花厂子,丈夫卖花儿,如今……”说到这里,她却想不出来应当怎样编谎才好了;自己骑着马,拿着枪,除了说是保镖的,人家才能相信,但天下统共有几个女保镖的呀?再说,刚才说的是家里开花厂子,如今自己怎么又保起镖来了?当下她不由得脸红了一红,就不再答话,拿起筷子来,夹着菜吃着饭;想快些吃完了饭就走,再去追费伯绅,找俞秀莲去。 此时她是坐在一张八仙桌旁,妇人坐在她的对面,两个暗间的门帘就在两人的背后,被风吹得微微的飘荡着。杨丽芳的椅子后边就是那南里间,里间刚才她是查看过了,知道屋里确实没有人,她就安心地吃着。 妇人在她对面向她絮絮地问话,她只是一边嚼着饭,一边点首。 忽然,面前的妇人突然脸色一变;杨丽芳正有些惊疑,却不料两只胳臂已然被人自后面揪住了,她惊喊一声:“哎呀!”筷子和饭碗全都撒手摔在桌上,只觉得两只胳臂被人揪得很紧。她急得身子一挺,扭头向左右去看;却见身后是两个强壮大汉,都光着脊背,每人用双手握住自己的一只胳臂。面前的妇人也站起身来,说:“你可别怨我!谁叫你自投罗网呢? 拿着大枪怔进人家的宅里吃饭,给你点罪受也应该!” 杨丽芳急急地说:“你们这是为什么?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们为什么暗算我?”她大声呼叫,揪她左臂的人就把一只大手按住了她的嘴,右边的人就啪的打了她一个嘴巴。杨丽芳瞪大了眼,极力地挣扎,但挣扎不开,也喊不出来,两个大汉就用粗绳将她的双臂倒剪上。 杨丽芳抬起脚来踹,一下就将椅子踹倒了,那妇人就说:“呵!好大的力量呀!看不出这小娘儿们倒还很泼,把她的两条腿也绑上吧!”两个大汉都说:“没有绳子啦!”妇人说:“我给你们找一根。”她往屋里去找,也没有找着。杨丽芳就趁此时啐了一口,因为她的牙已被打破了,就吐出许多血星子来。 两个大汉又威吓着说:“你要敢喊叫,我们可当时就要了你的命!不喊叫,我们倒许能够饶你。”杨丽芳就哭着说:“你们快放开我吧!要不然,我的朋友可就来啦!他们可都是好汉,能够杀死你们!”两个大汉又齐声催着那妇人,说:“快找绳子!”那妇人也惊慌失措的,后来就把她系的一条红布腰带解了下来,拋给大汉,说:“就先用这个把她的两条腿捆上吧!”又低头向杨丽芳狞笑着说:“看你的模样倒还俊,可是两只脚直跟上边不称,瞧你这样儿也绝找不出好婆家!”这妇人揪着裤子还向杨丽芳直撇嘴瞪眼。 杨丽芳此时是脸色惨白,双眼溢泪,气得全身颤抖,她全力挣扎,但挣扎不开。两个大汉的力太大,用裤腰带把她的两条腿也捆得紧紧的,然后就连抬带抱,进了南里间。那妇人就把那只大木箱的盖子打开,原来这只大木箱里什么东西也没有,两个大汉抬起杨丽芳往箱子里一拋,哗啦的一声,杨丽芳倒不禁惊异;原来这箱子的底儿是活的,箱底儿被她压翻了,她的身子随之堕入了深坑。她不由得哎哟了一声,便有一个人上前来,厉声说:“不准嚷!”把刀贴在她的脸上,又用膝盖一磕顶,杨丽芳的身子就滚进了一个地方。 这里光线很黑,原来是一座地下室,壁上可挂着油灯。在这神秘、恐怖、黯淡的灯光之下,就看见地下有一块木板,上面坐着一个人;此人须发很长,都作苍白色,身子十分削瘦,年龄已很老,穿着绸子的衣裳,手摇着一柄折扇。这人就冷笑着,说:“哼!哼!我还以为你有多大的能为呢?” 杨丽芳昂起头来,瞪眼怒问:“你是谁?”这老人就说:“你找的是谁,我就是谁!”杨丽芳一看,原来这人就是费伯绅!她气得胸中的肝肺都欲炸裂,眼睛都要瞪出血来。她啐了一口,骂着说:“老贼!我的父母都被你害死了,我非得替他们报仇,杀死你!”她全身用力,死命地挣扎,但手脚都被绑得太紧了,连动转都不能。 旁边还有个人,正是女魔王何剑娥,她手持明晃晃的钢刀,厉声呵斥说:“你真是想死吗?我们要在这里把你杀死了,凭她俞秀莲的武艺再高,可也不能来这里救你!”何剑娥说话的声音很大,杨丽芳拼出命去,也尖声叫道:“你们杀死我吧!” 这时就听咕咚咕咚几声响,只见刚才捆绑杨丽芳的那两个大汉,又一齐来到这间地窖里。一个过来用双手捂住杨丽芳的嘴,另一个急急地向何剑娥摆手,说:“不要嚷嚷!”更悄声说:“那五爪鹰孙正礼可来了! 他看见那匹马跟那杆枪了,就说这妇人是被咱们害死了。郭大娘向他分辩,说是杨家女子是把枪和马存在这里,上山去找什么人去了。孙正礼却还不信,正在外边吵闹呢!” 这时何剑娥正按着杨丽芳的身子,杨丽芳心中十分兴奋,就觉得出这女魔王的手有些发抖,只听她说:“他只是一个人不是?咱们出去把他拿住怎么样?只要你焦大虎有那胆子,我虽然腿上有伤,可是我不怕!” 原来这两个大汉其中之一,那脸上有些黑麻子的人,就是恶牛山的大王焦大虎。这个人身躯很高,地窖又低,他只能蹲着、坐着,却不能直起腰来。他的脸色十分阴沉,摇头说:“不行!五爪鹰也不是好惹的,我怕敌不过他!再说我虽只听他一个人在外面喊嚷,可是,怎知俞秀莲没在门外?” 此时那费伯绅依然盘着腿坐着,神态十分的从容,摇晃着折扇说:“不要紧!由他们在外面威吓,我相信郭大嫂绝不能将咱们这地方告诉他,你们就放心,他们不能够闯进来。二熊,你去守门!” 捂着杨丽芳口的这个汉子听了吩咐,就把双手放开,守门去了;可是何剑娥的钢刀仍挨在杨丽芳的胸前,杨丽芳就仍不敢喊叫,只得低声说:“你们若能把我放开,我就出去拦住他们,不能伤害你们的性命!” 费伯绅却微微一笑,拋过来一条手巾,叫何剑娥把杨丽芳的嘴给堵上。他摇着折扇,花白的长髯飘动着,微扬着脸,闭着眼睛,就用傲慢的声音低声说:“你弄错了!你的父亲杨笑斋原是我的好朋友,我早先到你家里去,你的母亲也不回避。我跟你父亲真是莫逆之交,他是服错了药死的,你母亲是殉了节;他们出殡之时我还去送丧,我还为你母亲请了贞节的旌表。现在这些事都是因为那杨公久,他本来是个盗贼,把你们兄妹自幼抢去,就传授给你们一点武艺,唆使你们寻我跟贺知府报仇。其实复的是什么仇?不过是早先他在汝南衙门被押过,他衔恨我们罢了。这虽是二十年前的旧事,但是非真假,还可以寻得出来见证。 “你一个女子,嫁到德家里又很好,不该听信奸人的挑唆,勾结罗小虎、俞秀莲、刘泰保那些大盗、女贼,来同我作对。须知我虽年老,虽不会武艺,但我的干儿义女尚很多,他们全是一时的豪杰,绝不能让你们逞强。现在我把你绑到这里,不过是叫你暂时受一点委屈,绝无恶意。因为我见你长得很像你故去的母亲,看见了你,我就不禁想起她来。 “她真是个绝世的美人!当年贺知府为她得了相思病倒是真的,却没想要占她。唉!二十年前她节烈而死,如今她的儿女反与我为仇,我想她九泉有知,也是不能瞑目。现在,你好好在这里待着吧!等我捉获了女盗俞秀莲,我必能把你安置到一个好地方,你且不要急,且不要难过!”说完话,又微微笑着。杨丽芳周身使力,但是仍然挣不断手脚上被捆的绳索,不能扑杀眼前这狡猾的老贼,只气得她流泪。 此时大概是那前去守门的二熊把那大木箱的底儿托开了,所以外面嚷嚷的声音,全都能够传入这密室里。只听是孙正礼的大嗓音喊着说:“快说!那个妇人往哪儿去了?是被你们害死了不是?你快说出来!不然我可不管你是男人、妇人了,一刀就能要你的命!”又听是那姓郭的妇人说:“哎哟!你是强盗你也得讲讲理呀!刚才不错,是有个小娘儿们,在我这儿还吃了一碗饭。后来她说要上山找人去,骑着马太不方便,她就把马跟枪全都存在我这儿啦……” 费伯绅在这里听着,不禁暗自微笑,很赞赏那妇人会说话。可是不料孙正礼还只管嚷嚷,妇人就急喊着说:“你不信你到山上去找她呀?在这儿你吵什么?你一个大汉子来到我这单身妇人家里胡闹,算怎么回事?哎哟!你没有王法了呀?你揪我的头发,你是什么东西?哎哟!救人来呀!我可要一头撞死啦!”接着是呜呜的一阵痛哭。 这里费伯绅就面色渐变。杨丽芳的胸头愈是紧张,全身更极力挣扎,但也没有一点效果。外面的孙正礼又大声喊骂说:“我看你就不像是个好人!快说出那人的下落来便饶你!”妇人又说:“哎哟!你杀了我,我也说不出来呀!你上山去找找去吧!”孙正礼说:“我才从山上来!你别骗我,你快说!”就听钢刀劈在桌子上之声和脚步急响之声,十分杂乱。费伯绅不由得把脸一沉,女魔王愤愤地要挺刀外出,却被焦大虎给拦住。 此时却又听到外边马蹄声乱响,费伯绅仿佛打了一个冷战。外面的声音更加杂乱,那妇人又喊叫,并听有男子的山西口音,还有个女子的声音说:“搜一搜!各处都搜搜!你就不必狡赖了,马跟枪都在你这里,人可不见,这多可疑!”杨丽芳又用力翻了一个身,却被何剑娥给按住,并以刀比着她的脖颈。 杨丽芳的心中就如燃着一把急火,口被布堵着,她用牙紧咬,用力向外喷气。她想要喊:“俞秀莲已然来了,你们能惹她吗?你们快将我放开!”但这话她却无法呼喊得出。何剑娥又使她仰面躺着,用一只手紧紧按着她的胸,她的呼吸都已十分困难,只瞪着两只大眼睛喘着,何剑娥也用两只凶眼瞪着她。 突然,费伯绅自己起来,爬了过去,将壁上的那一盏灯吹灭。那二熊又跑回来,急急地说:“俞秀莲跟那爬山蛇史胖子也都来了!”费伯绅悄声吁了一声,拦住二熊说话,神情也显得万分紧张起来。室中昏黑,只有三口刀的光芒还一闪一闪的,后墙上仿佛有个地方能透进一线之光,可是不知通到哪里。全室中更一点声音也没有了,每人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杨丽芳还急骤地喘息着,但发出来的声音可也很小。 外面,因为地窖的门板,即那个大木箱的底儿已关得很严,所以外面一切的足音、叫嚷声及威吓、狡辩声,种种声音全都灌不进来了。可是又听有几下木板撞击的声音,似是俞秀莲等人把那大木箱子打开了。这里的人就更紧急,何剑娥的刀刃已挨着杨丽芳脖颈间的肉皮。杨丽芳闭着眼睛流着泪来,只是在等死。她心中既愤恨,复悲伤,但知道费伯绅这些贼必不能逃脱,又有一些安慰。 在这时,忽然木箱又不响了,外面的声音似一切皆停。这里的几个人又都长出一口气,何剑娥的刀也离开杨丽芳的脖颈了,费伯绅却哼哼冷笑一声。这一场紧张暂时过去了,原来是因为外面的史胖子跟孙正礼,打开木箱看了看,见是空的,他们又给盖上了。谁也不会想到这么简陋的草房,地下会有密室。 俞秀莲却仍在向那妇人究问。俞秀莲是因为刚才骑着杨丽芳的马追赶费伯绅,追到这个岔路口,人就不见了。她也曾来此向这妇人问过,可是这妇人告诉她说,她就没听见墙外有马蹄响,所以俞秀莲就拨马往东南的那股路上追去了。那股路既宽广,复平坦,而且二里之内若有马走,在后面绝不至于望不见,可是竟没瞧见前面有一点马影,地下连新走过去的蹄迹也没有。 她去问了田中种地的农人,据说:“这条路虽然宽阔,可不是个大道,往南走到尽头,那就是山了,那边连山路也没有。北边,过了五回岭,那倒是往紫荆关的道儿。”又说:“我们从太阳一出来就在地里做活,就没有瞧见一匹马从这里走过去!”俞秀莲又自己观察地理形势,知道他们的话并非是假,倒是刚才那清雅的庐舍、未说话先眼珠乱转的妇人,有些可疑,所以俞秀莲又疾忙拨马转回来,又来到这里。 这时孙正礼和史胖子却全都先后来了,他们正在这里向那妇人大闹。 俞秀莲也看见了桩上系着的马和屋中立着的杨丽芳的枪,并且地上有揪下的几条麻,可见是有人曾在此捆过什么;厨房里也有许多碗筷,且有一只已经宰了还没下锅的鸭子,壁间还挂着一口单刀,因此更为可疑。 孙正礼和史胖子又向那妇人严词逼问,俞秀莲用温语劝说一阵之后,也以双刀威吓,但妇人还是说杨丽芳往山上去了,别的她不知道。俞秀莲又叫史胖子到山上去找,史胖子去了半天,回来也说是:“空山一座,一个人也没有。”于是孙正礼又暴跳如雷,说:“把这娘儿们绑在马桩上,拿鞭子抽她一顿,她也就说了!” 那妇人却坐在地上,呜呜大哭,说:“你们就是剥了我的皮,我也不知道呀!我是个妇道人家,刚才我不过是管了闲事,叫她把枪跟马存在这儿,我想得到她是一去不回头吗?我可怎能知道你们的姑奶奶是跑到哪儿去啦?哎哟!屈死我啦!我哪认得什么姓费的呀?屋里东西你们随便要吧!反正我不知道!”这妇人在地上一哭滚,她那系裤子的一条破布也挣断了;史胖子倒觉得丧气,就走出屋去了。 孙正礼也有些灰了心,便向俞秀莲悄声说:“师妹,咱们走吧!”俞秀莲却摇头,走出屋去,嘱咐史胖子再沿山访查。同时她又叫孙正礼不要只管嚷嚷,也不要打这妇人,她说:“咱们只要在这里看守一晚,必定可以看出一点破绽,找出杨丽芳的下落,并问出费伯绅众贼的藏匿之所。如果在此住一夜,这里没有一点事情,那么明天咱们就向这妇人赔罪,给她银钱赔偿她,然后再走!”史胖子跟孙正礼齐都认为这办法很好,他们就很不客气地到厨房里把饭吃了,随后二人就出去到山上去访查。 这里俞秀莲双刀时刻不离身畔,时时监守着那妇人。妇人却坐在地下索性不起来,哭了一阵可也没有多少眼泪,又抓自己的脸骂自己,说:“我没有了脸啦!我叫那么大的男人抓住头发拿刀吓着我,我的裤带也被你们扯断了,我真没脸啦!我当家的若回来,我非得吊死不可!我哪认得什么姓费的呀?我哪认识什么强盗呀?我是好人家的妇女,受不起你们的冤枉!” 俞秀莲只是由她哭闹,并不理她。在外屋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就站起身来往北里间查查,又到南里间看看。在南里间内,就蓦然听得呱嗒的一声,仿佛是板子响;俞秀莲就不由得心中一动,手提双刀,呆然站立。忽又听咯吱咯吱的,仿佛是耗子在咬木头,就是自那大箱子中发出来的声音。 俞秀莲顿然精神紧张,又微微冷笑,可是心中反倒为了难;因为想到这里如若有地窖,杨丽芳一定是被藏在地窖里了,投鼠忌器,自己实在不敢贸然下手,更不敢向孙正礼去说。她遂就将杨丽芳的那杆枪也拿到这屋里,侧耳静听,只听那箱子底儿时时作出微微响声。 她忽然一扭头,见那妇人正扒着帘子往里屋看,面露惊慌之色。俞秀莲就大怒,一个箭步蹿去,把妇人按倒。妇人刚要喊叫,俞秀莲用手指向她的肋间一点,妇人的脸立时变成金黄色,眼睛一翻,嘴一咧,就疼得昏晕了过去。俞秀莲疾忙将北里间的门帘揪下,哧哧地撕成了许多条,连结在一块,就将妇人的手脚都捆上,并把嘴也堵上,挟着送到了厨房里;然后仍旧回到了这屋里来,蹲在木箱的旁边,侧耳向里边静听。 由里面的细微微的声音,她就已然判明了,这箱子底下实在连着暗室。她心中倒好笑,就想早先小的时候,听自己的父亲常说,江湖之间有一种黑店,就多半是床下通着地道;到客人睡熟了的时候,贼店主人就由地道中钻出来害人劫财。如今不料费伯绅竟也弄此伎俩,这伎俩弄得可也太不新鲜啦!不过话虽如此,自己虽明知道箱子底下就有贼人和被难的丽芳,然而竟不敢动一动。她心中就不免十分焦急,又竭心尽思地想闯进那地窖救出丽芳、捉住贼人之计。 直到傍晚之时,孙正礼回来了,一进屋来他就大声喊说:“师妹!我们捉住了一个小贼!”俞秀莲赶紧摆手,令他小声说话。孙正礼反倒一怔,见师妹手握着双刀,神色紧张,蹲在木箱的旁边,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话反倒说不出来了。 俞秀莲站起身来,走到孙正礼的近前,就摆了摆手,又指指那只箱子。孙正礼便瞪起眼来,过去就要掀启箱盖。俞秀莲赶紧把他拦住,悄声说:“杨丽芳现在里面,咱们要闯进去,岂不是逼着他们将她杀死吗?”孙正礼还不住地发怔,就指着箱子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箱子里头有什么东西?” 俞秀莲却把他拉到外屋,悄声问道:“你们捉住了什么人?” 孙正礼说:“在山上捉住了一个小贼,我们打了一顿,他自己招认是山上的喽啰。我们问他诸葛高跑到哪里去了?他说他们并没有跑远,多半就在这姓郭的妇人家里藏着了;因为他们的几匹马刚才都叫人牵过了山,送到什么黄家庄去了,那黄家庄是那焦大虎的外婆家。这郭家妇人,早先就在山上跟一些强盗混;后来归了费伯绅,盖了这房子,费伯绅那小子就常在这儿住。” 俞秀莲说:“像这样的房子恐怕他不只盖了这一处,费伯绅实在称得起老奸巨猾。现在我已查出来了,那只大箱子的底下,一定是有个地窖,杨丽芳必被他们捉住藏在这里。” 孙正礼着急说:“这可怎么办?”俞秀莲说:“我已将那妇人捆起来了。我已想好了一个主意,师哥你先去把那小贼或是放了,或是暂藏在一个地方,不要伤他;然后同史胖子来,我们再设计诱那些贼出来。”孙正礼点点头,提着刀又走了。 俞秀莲到屋外,把那南里间的窗纸戳了一个窟窿,扒着往里去看,并侧耳静听。待了多半天,并不见那箱盖启开,只听得箱底嗒嗒直响。此时孙正礼和史胖子已然来了,脚步全都轻轻的。俞秀莲看了看,日已平西,她就悄声对孙、史二人说:“我想他们不能永远在地窖里边藏着,到天黑时他们一定要出来,那时我们再下手捉拿。可是现在,我们先得假作已然走了的样子才行,不然他们是绝不敢出来。”孙正礼说:“这容易!” 史胖子却说:“他们既有地窖,就不能没有透气的地方,不然全都得闷死了,说不定还有后门儿。孙大哥你先在这儿看着,别急躁,容我跟俞姑娘把他们的后门找着。俗语说:狡兔有三窟,得免其死。费伯绅他那样奸、猾、坏,他还能不想到这儿?我想他绝不能在一个死地窖里藏着,他必有退路。” 俞秀莲也觉着这话有理,遂就跟随史胖子出了柴扉,按照着庐舍的形势往后面去寻找。夕阳之下,就见小溪潺潺的流泄着,汇聚在墙后边的池子里;池水中有几只鸭子呷呷地叫着,逐水相嬉。水面上漂着很厚的一层浮萍,柳丝蘸着池水,槐叶闪烁着夕阳。池边的芦苇也很茂盛,史胖子与俞秀莲就用刀轻轻拨分着芦苇,走进了里面。 忽然史胖子发现地下埋着一根竹筒子,露出地面不到半尺,外圆中空,倾斜着栽在地里,好像是只烟囱。这竹筒的附近一尺见方之内没长着苇子,地下的泥土也很松,但用旁边的苇叶遮盖着;若不是细心看,是绝对看不出来的,安设得可称十分精巧。俞秀莲蹲下身,将耳朵贴在竹筒的旁边往里去听;只听里面似乎有人在说话,但声音太低,无法听得清楚。她此时心中愤恨极了,若不是知道有杨丽芳被困在内,她真想放一把火投在这竹筒里。她站起身来,就见史胖子微笑了笑,俞秀莲就悄声说:“史大哥,你在这里看守一会儿好了,不要动这竹筒!”史胖子点点头,咧着嘴微笑说:“我知道!”俞秀莲遂就又往那房子去了。 重进那屋里时,就见孙正礼抡着大刀比着箱盖。箱子里有时微微地响,有时又不响了,里边就好像闹耗子;而孙正礼像就是一只猫似的,并且是一只大黑猫。 俞秀莲突然大声说:“孙师哥!咱们走吧!那费伯绅老贼一定不在这里,咱们回恶牛山再找他们去吧!丽芳也许顺着山岭又折回那里去了。” 她一边嚷着一边使眼色。 孙正礼起先还发着怔,后来他忽然明白了,他也大声嚷嚷起来,说:“他娘的,费伯绅还敢回恶牛山吗?这屋子一定是他的老巢,咱不如放火烧了这屋子!” 俞秀莲大声说:“你别混闹!快走吧!这与人家有什么相干?那妇人也不知往哪里去了,待会她要是把她丈夫找来,咱们有什么话可答?咱们又不是强盗,咱们侠义之人不能够不讲理,走吧!在此白耽误了时候。快走,先往狗儿堡,再到恶牛山,那山上一定有他们秘密的窠穴。此时天还不太晚,咱们赶到那里还能搜得着!” 孙正礼也扯开喉咙大喊:“老史!咱们走吧!”一边嚷着,一边还大声骂着,同俞秀莲一起故意放重了脚步,足音杂乱的出了屋。 孙正礼去解马,并故意将马用鞭杆抽了两下,马就嘶叫起来;一匹马叫,四匹马也全都叫。孙正礼腰挂着大刀,一手拿着杨丽芳的枪,一手牵着四匹马,出了柴扉;他在前面跑,四匹马跟着他跑,一阵蹄声嘚嘚,杂乱异常,真像是许多个人,许多匹马全都走了。其实,孙正礼却是将马牵到了离房子不远的山坡上,系在树上。俞秀莲也把那被捆的妇人抱出去,藏在了山坡上。 这时那短墙里十分地岑寂,俞秀莲就在屋外墙根下蹲伏了半天。眼看群鸦噪过一阵之后,天际的霞光渐渐消散,黄昏暮色渐渐垂了下来;银星也在天空中迸出,山风吹得庐舍后面的槐柳树呼呼地响。俞秀莲又走到那窗前窃听了一会儿,就听得那个大木箱里仿佛声音更加大了起来。她立时飞上房去,在房上趴伏着,双刀藏在自己的身下,向下静伺着。 又待了多时,才见那屋的帘子呱嗒一声响,走出了一个人来。这人是弯着腰,轻轻慢慢地走;手中提着个家伙,映着星光闪烁发亮,一定是刀了。这人在院中东瞧西望,自己吓着自己,就仿佛是个才出洞的耗子似的。 然后,他将刀向前护住身,就进了那厨房。进去了一些时,就见厨房里亮起火光,这人拿着一盏油灯又走出来。在各处都照着查看了一下,他就大声喊说:“出来吧!那几个忘八蛋全都走啦!连那个女的也走啦!” 他这声音一喊出来,屋中那木箱的盖子就不住地的响动,又出来了一个人,这却是何剑娥。她因为今早从山上滚下,身上受了一点伤,所以左腿还有点跛,但是慓悍依然,抡着刀说:“二熊你嚷什么?他们要没走远可怎么好?” 二熊说:“早走远了!那群饿鬼,把厨房里的菜饭吃了个精光,他们才走的,他妈的,跑到这儿开斋来啦!郭大娘可是真没有影儿了!别是叫那孙正礼给背走了,上什么地方成亲去了吧?” 何剑娥骂着说:“妈的!你这时候还说混话?郭大娘叫他们抢走了干咱们什么事?咱们快些走吧!” 二熊说:“老猴子怎么办?还招呼他一声吗?” 何剑娥说:“招呼他一声!他若不走,叫大虎也走,就把德家那小媳妇给他,叫他们在地洞里过日子去吧!妈的,我不能再在那地洞里憋气了,又渴又饿,我真受不了!快招呼他们,他们不走咱们走!”又自言自语地说:“我为个干老头子也够了!妈的!我为我亲老子也没这样过!” 此时俞秀莲隐藏在房上,极难为房下的人所察觉。何剑娥就把那二熊手中的灯接过来,进了厨房,二熊又进到那屋里去了。就听他们大声地说话,把箱子盖摔得很响。又待了一会儿,可是二熊又独自走出屋来,去到厨房找着何剑娥,他们灭了灯,一同出厨房走了。 俞秀莲在房上又等了一会儿,不见再有动静,就觉得很是可疑。刚要下房去看,却听有人发出一声惨叫,声音就似来自院墙之外那小溪的附近,接着刀声锵锵,似有人交战起来。俞秀莲一惊,疾忙顺着房跳到外面,就见孙正礼正与人厮杀。俞秀莲一上前,两三刀就将何剑娥砍倒,剩下的二熊跪在地下乞命。那边槐柳林中却又传出史胖子的呼叫声:“快来呀!快来救救杨小姑娘!” 孙正礼又向那二熊戮了一刀,便与俞秀莲一齐寻声奔往,就见史胖子正与一个贼人厮杀得很紧。贼人的武艺虽不太佳,可是史胖子也难以立即获胜,孙正礼就说:“老史躲开!你不行,我来!”他挥动大刀直奔这人。 这人正是恶牛山的大王焦大虎,他要跑已然来不及了,只好拼出命去与孙正礼厮杀。史胖子却退了战,向俞秀莲嚷着说:“咱们先追老贼!老贼也是从这地窖里钻出来的,我们只顾了斗那家伙,老贼却趁势跑了!” 俞秀莲急问说:“老贼倒不要紧!丽芳呢?她还在洞里了吗?” 史胖子说:“哎呀!我可看见了那贼是先抱着一个人出的这地洞!” 俞秀莲急说:“快去找火来!”史胖子说:“我身边有!”他就掏出来火折,燃着了,迎风一抖,立时亮起了火光。俞秀莲接过来,把一只刀挟在臂下,一手摇晃着火折子,在林中苇畔去照。突然发现池水中有个东西,她立时将刀和火折全都交给了史胖子拿着,就顾不得衣湿,走进了水池中。 这时那几只鸭子都已不知往哪里睡觉去了,史胖子抖起来火光,照得水面通明,俞秀莲就过去,将浸在池水中的人抱了起来,原来是杨丽芳;幸亏水还不深,她的口虽被手巾堵着,腹中没灌进水去。俞秀莲疾忙叫史胖子帮助孙正礼去战焦大虎,她连双刀也顾不得要,就抱着杨丽芳跑回那庐舍里去了。 这里孙正礼虽然刀法精熟,力气猛大,无奈焦大虎只是绕着树跟他斗,眼看着就要逃命了。史胖子掐灭了火折子,抡刀一上前,这焦大虎就成了首尾受敌,想逃跑已然不能够,他就躲在一棵槐树的后面,说:“朋友们!高抬贵手吧!咱们平日无冤无仇,何必?我帮助诸葛高,也是没有法子,因为他神通广大,我们一半是敬他,一半也是怕他。现在我手下的人都叫你们打散了!我也没有什么能耐啦!只要你二位能抬抬手饶了我这条命,我就从此洗手不干,将来还一定忘不了你二位的好处!” 孙正礼就问说:“饶你也行!但是费伯绅藏在哪里去了?我们捉住了他就能饶你!” 焦大虎说:“那位大爷知道,刚才前面何剑娥他们说你们几位已经走了,催着我们也快些逃。我们在地洞里也饿了一天了,又憋得难受,就想也出去。依着诸葛高,他可还不愿离开地洞呢!但那时洞里就剩了我跟他,还有那德家的小媳妇,我是决意要逃,他才不敢一个人在地洞里住,逃出来的。他才叫我把那小媳妇也背出来,一齐走。” 史胖子问说:“那老家伙要把小媳妇背走,他是安着什么心?”焦大虎说:“他说是背出去之后把小媳妇给我,我却不信他的话,他必是把那小媳妇要送给保定府的黑虎陶宏;他是要巴结陶宏,可是还没有巴结得上。”孙正礼说:“别说废话!你这小子也绝不是好东西,今天绝不能饶你的狗命!” 史胖子又喊问说:“费伯绅现在跑到哪儿去啦?”焦大虎急得简直要哭,嚷着说:“我哪里晓得?你们搜啊!他也许藏在苇子里了!”孙正礼猛跃上前,又一刀砍了下去,焦大虎以刀招架;史胖子从后边一刀砍在他的腿上,焦大虎哎呀一声,受伤倒地。史胖子急急地说:“孙大哥别要他的命!再问问他。”但孙正礼的刀已然落下来了,焦大虎立即身死。史胖子叹息了一声,说:“由他口中逼问出一些事来也好啊!” 孙正礼却说:“逼问什么?我看他什么也不知道。一个山贼,还不趁早结果了他,还留着做甚?老史!快打起火来!咱们搜搜费伯绅那老贼!” 当下史胖子又抖起了火折子,孙正礼提着刀瞪着大眼,在林里苇中、池边草底,全部搜查遍了;只见有几只蛤蟆在水里乱跳,鸭子在栏里被惊醒,却没寻着那费伯绅的踪影。孙正礼就说:“奇怪!那老贼往哪儿去了? 莫非此地还另外有个地窟窿?”接着又大骂了几声。 史胖子熄灭了火折,揪了揪孙正礼的胳膊,说:“骂也没有用,我想那老贼多半是怕受一刀之苦,先投在水里自尽了。” 孙正礼又要叫史胖子点起火来,他自己下水里去摸,摸着费伯绅的尸身他才能甘心,史胖子却主张先到庐舍里去看看杨丽芳怎么样了,孙正礼说:“你去看去吧!我还在这里等候那老贼!”遂就把火折子要过来,他在这里一阵阵的抖动着火光,发着霹雳一般的大骂声,史胖子却往那庐舍中去了。 史胖子进了柴扉,隔着短篱就见那屋中灯光闪闪;走进了屋,见俞秀莲已将杨丽芳全身的绑绳解开,救治得缓过气儿来了。杨丽芳是平平地躺在北里间那张床上,她还要挣扎着起来,去寻找费伯绅;俞秀莲却劝她应当多歇息一会儿,因为她已然昏厥过一次。此时她们二人身上的衣裤都尽是水,并沾满了污泥、萍藻,屋中灯碗中的油也洒了多一半,俞秀莲就请史胖子去到厨房添点油,并叫他把那灶里的火也升上,于是史胖子就出去了。 这里,俞秀莲搜找出那郭姓妇人的几件衣裤和鞋,在黑暗的屋中,她就与杨丽芳一齐把湿衣裳脱下换了。然后她拿着湿的衣服到厨房里去烤,并叫史胖子出去找孙正礼和那被绑住的两个人,当下史胖子又走了。 这里俞秀莲将衣裤鞋袜都搭在灶火的旁边,又拿着灯回到屋里。杨丽芳已坐起身来了,说话也有了气力,她说是现在除了手脚被绳勒之处,还有点疼,其余都不觉得有什么了。她又说了白天自己在这里被陷的经过、地窖里的情形,以及那费伯绅如何的奸恶,何剑娥等人对费伯绅如何顺从,他们听见了外面的语声如何的慌张,后来又怎样以为俞秀莲等人都走了,他们才想逃到别处,等等。 他们是在地窖的后边,通气儿的一根竹筒旁,拿刀打开了一个窟窿,从那里逃走的。那焦大虎先背着杨丽芳出来,费伯绅是随后钻出来的。到了外面,不想正遇着史胖子,史胖子与焦大虎对起刀来,费伯绅却趁势逃走。在他逃走之时,就将杨丽芳推入池中;那时杨丽芳手脚都被捆着,也无力挣扎。俞秀莲听了,又愤恨了一阵儿。 少顷,史胖子就将孙正礼找了回来,将那两个人也都提了来,将四匹马和刀枪等物也全都带回来了。史胖子先找了三四只碗,搓了碎布条子做捻子,好在厨房里有的是豆油,就在各屋中全都点上灯。 俞秀莲又想,费伯绅是又钻回地窟窿里藏着去了,所以她叫孙正礼托着灯,她拿着刀,由那大木箱底下的浮板走进地窖里去搜查;只见里面阴森黑暗,却无一人。由那后边的窟窿钻了出来,俞秀莲与孙正礼就用刀铲土割草,并搬来石块,将这地窖的后洞填塞住了。然后回来又审问那小贼和郭姓妇人,小贼就说:“诸葛高他年老了,就是逃走,也不能逃得多远;他一定是爬过山去,往黄家庄藏躲去了。明天诸位老爷跟奶奶自管过山去寻,如若寻他不着,我情愿送命!” 那郭姓妇人被捆着手脚堵着嘴,已然半日了,虽然口中堵塞的两块门帘子布都被揪出来了,可一时还不能够说话。喘了半天气,才哭出来,她就骂费伯绅不来救她。她说:“那个老忘八!我丈夫死了,我本来在山上给那群人缝缝补丁,去年春天这老忘八就去了。他给焦大虎出主意,做了几件好买卖,发了点财,焦大虎就佩服他啦,称呼他是老神仙。他就又出主意,说是既干绿林买卖,就应当有个藏躲的地方;他就挑选了这个地方,盖了这几间破狗窝,地下可掏了个耗子洞。他就叫我在这儿跟他住,我就算是他的老婆啦! “老东西在这儿跟我住了还不到一个月,就把屋子装饰好啦。他带着我到城里逛了一回,给我买了两件衣裳材料,他可又走了,一去就不回头。听人说那老东西在旁的地方,还有这样的家好几份呢!大概他那些家的屋子,底下也都掏着狗洞。那老不是人的,听说他年轻时倒当过什么书办的差事,发了点财。可是他害的人太多了,老怕有人找他报仇;他就改了行,索性当了强盗了。他不出去打,不出去劫,他就坐在山上出主意;得来了金银财宝,他先分头一份,大家还都得叫他干爸爸!” 那小贼此时已被俞秀莲割断了绑绳放开了,他得了活命,就更有了精神。听妇人说到这里,他就插话道:“我可听说诸葛高年轻的时候也很有些本事,江南鹤老英雄的哑巴师哥全都是死在他的手中;有个著名的女贼碧眼狐狸耿六娘,就是他早先的老婆。现在五回岭北边三清庙里的老道,那是早先河南有名气的人,可也跟他有交情。明天你们几位若到黄家庄还寻不着他,那他就一定是跑到三清庙里去了。那里的老道姓徐,却不是个好办的。早先焦大虎他们也得罪过他,曾带着五十多个人去围他的庙;那天我也去了,被那个老道手持一根铁棍,给打了个落花流水。去年,诸葛高来了,由那老家伙出头,才算给两家和解,可是我们山上的人还都不敢由他那庙门口过。” 俞秀莲心中也记住了此人,遂又逼问那妇人。姓郭的妇人就说,她实在没帮助费伯绅他们害过人,今天这事是第一回。因为费伯绅他们一逃到这儿来,就钻入地窖里,后来杨丽芳也单身一人来这里打听,他们才起了陷害杨丽芳之意。费伯绅应得,把这步难躲避过去,他把杨丽芳带走之后,那抢来的两包衣物就都送给她作报酬,所以她才那样帮助他们。 在这厨房中审问了半天,俞秀莲就叫孙正礼在这屋里看守这两个人。史胖子打了一会儿盹,又起来防夜。俞秀莲却到那屋里,同杨丽芳睡了一会儿觉,养好了精神。不觉着天已发曙,她们二人又都把昨夜烘干了的衣服各自换上,然后又往各处去搜查。 这时,那几只鸭子又从芦苇旁的一个用树枝插成的鸭栏里浮出来了,它们遍身的白羽,映着从柳线透过来的渐升的朝阳,光华在它们的身上闪烁着,十分好看。它们照旧呷呷地叫,毫不知昨日这里曾有一场惊人杀斗,也毫不知附近就有一座地狱似的秘窟。 俞秀莲和杨丽芳在这里寻找了半天,只见何剑娥、焦大虎都已身死,尸身横躺在林间路畔,那个叫二熊的贼人还趴在地上呻吟,费伯绅却没留下一点痕迹。俞秀莲虽然心中仍然气愤,可也对费伯绅的狡猾不禁生出些佩服。 杨丽芳又悲愤得落泪,说:“昨天我本想不能够活了,可是虽然何剑娥把她的刀放在我的脖子上,我也没有改变一点报仇之心。现在我又幸而没死,我还得立时报仇;他饶得了我,我却还是饶不了他!” 俞秀莲也说:“这样诡计多端的人,我们真不能容他在人世间了,不然,他不定更得害多少人了。好了!现在我同你过山往北,咱们到那黄家庄去!” 于是二人又回到那庐舍里,就见史胖子正在指使那个小贼给烧火,他自己淘米,要熬稀饭。孙正礼是坐在灶台旁边,靠着墙睡着了;屋里虽然很热,他流了满头的汗,呼噜呼噜打着鼾。那姓郭的妇人脚上绑的东西也被解开了,闭着眼卧在地下睡了,就像是死了。俞秀莲就向史胖子说:“我带着杨丽芳要到那黄家庄去。” 旁边烧火的这小贼听了,立时扭着头说:“我带着您去吧!那地方很不好找,没人领着去,您一定找不着。” 俞秀莲点点头,又向史胖子说:“外面还躺着一个受伤的强盗,何剑娥,刚才我看她是已死了,树林里还有焦大虎的尸身。待一会儿把孙正礼叫醒了,史大哥帮助他,把两具尸身掩埋起来好了。至于那受伤的,可以抬到个幽僻的地方,我们少时就回来。”史胖子点头,俞秀莲遂叫那小贼去备马。 此时几匹马也都叫史胖子给喂得草足水够,十分的精神。那小贼将马备了三匹,俞秀莲带着双刀,杨丽芳提着花枪,连那个小贼,就一同出了柴扉,上马往北去走。越走地越不平,少时到了山岭上,火红的朝阳整个罩住了他们。那领路的小贼用鞭子往岭下指着说:“您看!那山背后仿佛有一片乱石头似的,那就是黄家庄。在岭上往下看,若是不细看,绝不能看出那地方是个村庄;可是要由那村里往上看,山上有一只鹿,他们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 俞秀莲说:“既然这样,咱们就得赶快到那村里,不然咱们在高处,若被那狡猾的老贼看见,他又逃了!”于是这个领路的小贼,就催马在前带路,俞秀莲和杨丽芳的两匹马紧随。 山岭倾斜,山路迂回,往下看那一堆乱石似的黄家庄虽然就在眼底,可是要想到那里去却须绕过许多山路,而且都是极难行的山路,三个人都须要下马牵着走才行。这一脉树木稀少、怪石崚嶒的山岭,原来就叫作五回岭,其实弯弯曲曲,不止五回;远处的山岭上,还可以看得见那像蛇似的蜿蜒的长城,这地方真是险要,而且险恶。 俞秀莲竟有点不愿意再往下走了,因为她想着费伯绅那样老弱的人,就是昨夜逃了命,他也不会爬过山来藏到此地,但杨丽芳却绝不死心。那小贼领路在前,杨丽芳紧紧跟着他。俞秀莲随后,且时时嘱咐杨丽芳要小心;但杨丽芳却紧咬着嘴唇,沉着脸儿,一句话也不答。 三个人又费了很多力,方才来到那黄家庄。怪不得在山上往下看这里不过是一堆乱石,原来这里的房屋完全是用石头搭成的,连房顶也铺的是石板。这里的人就住在这石洞里,简直像野兽一样;不过二三十户,听说全姓黄,是聚族而居,多半是猎户。 来到了这里,小贼上前一打听,本地的人倒不隐瞒,就说:“那位老神仙才走啊!他是天才发明时来到的。这道岭上有一股便道,除了本地的人谁也不知道,可是他怎么会晓得了?他就是从那股便道来的,他真不愧是个老神仙。他来了,我们这儿还有几个人等着他看病呢!我有十天没见着野物了,我也要叫他给占个卦,叫他卜卜我的运气,看看我应当往哪一方去求财。可是那老神仙今天一来到,就慌慌张张的,坐在那块石头上,仰着脸晒太阳,不爱理人。昨天上午朱小八又牵来了四匹马,说是由恶牛山牵来的,要往岭北去卖。老神仙那家伙刚才也不知看见岭上有什么东西,也许是他看见了鬼了,他立时抓了一匹马就跑啦!” 俞秀莲赶紧问说:“他往哪边跑了去了?” 这庄里的人向西指着说:“往西,就是这一股路!他才走了不大工夫,你们要找他有事,赶紧骑着马去追,还能够追上。可是,你们都是哪儿来的呀?都是恶牛山来的吗?焦大虎那小子怎么这些日也不看他的外婆来啦?他又弄上了个什么老婆,就把外婆给忘了吧?”俞秀莲却不答复他问的这些话,杨丽芳早已一马当先,向西驰去。 这时杨丽芳的心情加倍的紧急,因为知道仇人就在前面不远,她恨不得枪杆变得极长,一下就把那老贼钩着,刺下马来。她一手提缰,一手挥鞭,马极快,不多时就把那领路的小贼和俞秀莲全都落在后面了。 那小贼大喊道:“不要忙!那诸葛高跑不了多远,他一定是跑到三清庙去了!” 俞秀莲也说:“丽芳!你急什么?小心你又出了舛错,等一等我!”但她现在骑的这匹马却没有杨丽芳的马快,她的骑术虽精,也不济事。她真有些生气,暗想:这几年杨丽芳怎么养成这样骄纵的脾气?昨天那场教训她还不怕吗?费伯绅那贼,连别人不知的山上捷径全都晓得,多少人追捕,他都能从容漏网。这样诡计多端的人,对他还不得谨慎一些?遂又叫道:“丽芳,你不听我的话了?” 前面的杨丽芳仍然不回答,其实她现在已是将马放开了,想收也收不住了。她挥鞭的手腕未尝不觉疼,登在铜镫上的双足,仍然有些不利便,但心却如同这马蹄一般突突地跳着,又紧又急地跳着,她只想着快些追上那老贼。 一瞬之间,她已走出了这股弯曲的山路。眼前是广袤的平原,中间有一条小径;就见眼前半里地之外,有一条黑色的马影,若不是正被阳光照着,简直看不出。杨丽芳愈是心急,愈加紧挥鞭,嘚嘚的蹄声就像落下来一阵骤雨那样响。她紧紧地闭着嘴,好像连气也不喘,箭似的追去。距离前边的马越来越近,前边的人马就渐渐放大了,那马上的人一回首,阳光照着飘洒的苍髯,就像狼的尾巴似的。杨丽芳一眼就看出是费伯绅,她高声骂道:“费……你这老贼!”费伯绅抹回头去催马就走。 杨丽芳弯腰去摘枪,马鞭落在了地下,她也顾不得去拣,就挺枪紧追。又追下一里多地,就追上了,相距不过丈许,她就以枪向费伯绅的背后刺去,但没有刺着;她再将马催快些,自后又一枪,又是相差二尺多,又没刺着。费伯绅在前边马上发出如同夜猫子叫一般的笑声来,头却不回,只管催马逃命;杨丽芳更加紧去追。眼看着二马相离不过七八尺了,杨丽芳又一枪刺去,枪就如一条毒蛇似的猛钻费伯绅的后心。 不料费伯绅往后边拋来一条红绸子,杨丽芳座下的这马突然看见了异样的颜色,就一惊,把前蹄一掀,几乎将她摔下马来。就是这一霎的耽误,费伯绅的马可又跑出去七八丈远。前面是一片树林,林中有红墙掩映,费伯绅就直往那边去了。 这里杨丽芳手按住马头,再往前去追,可是这匹马一差了眼,再也不能耐心向前去跑了,只是不住地跳跃,抬着头长嘶。杨丽芳心中真如燃烧着烈火,急得要哭要叫,但前面的费伯绅已然逃远了,他将要走进那有红墙掩映的林中去了。他这时一点也不怕了,在马上回过头来,又向杨丽芳发出一阵嘻嘻的笑声。 却不料他的笑声未止,忽然身子一倾斜竟由马上坠下,马往旁边跳去了,老贼趴在地上,就再也不起。这边的杨丽芳反倒吓了一跳,觉得奇怪,怕是老贼又施用什么恶计。她就不敢贸然向前,便跳下马来,提枪走过去看,迈步都很谨慎;她唯恐老贼身有暗器,设有陷阱。但来到一丈以内,她就见费伯绅趴在地下,如同一只死狼似的,脑后中了一支弩箭,已溢出血和脑浆,但手脚都在抽搐着,还没有断气。杨丽芳怒火腾起,身子近前,一枪向老贼的身上扎去!她紧紧咬着牙,瞪着眼,及至看见费伯绅确已死了,胸头的怒火才降下,悲痛复起,哭了一声:“爸爸,娘!女儿已替您们报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