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礼佛妙峰投崖尽愚孝 停鞭精舍入梦酬痴情
突然,见林中走出来一个身躯彪大的青年男子,她又不禁吃了一惊,疾忙抬起泪眼来看。自林中走出来的这个魁梧男子,身穿青褂短衣,腰间系着一条蓝色的绸带,上插一口带有铜环的宝刀,手持着一个不到一尺长的弩弓。杨丽芳看了,先是一惊,因见这人有些眼熟,继而细一辨识,才知道这是罗小虎;她倒呆了,不知说甚样的话才对。 罗小虎却面有愧色,向前走了几步,恭敬地说:“现在仇已报了,请少奶奶快些回北京去吧!并请上复德五爷、德少爷,就说罗小虎在京之时多蒙包涵、照应。尤其是德少爷,前次我一时鲁莽,将他杀伤,蒙他不究,但我也实在羞愧。告诉他们,我日后遇着机缘,必要舍了性命图报!”至此时,杨丽芳就忍不住顿脚哭叫道:“哥哥呀!”罗小虎也低着头黯然落泪。 此时俞秀莲已然骑着马赶来了,但只是她一人;那个领路的小贼,却因眼见前面就是三清庙,他怕这里的道士,所以不敢近前来,俞秀莲就打发他回到岭南去帮助史胖子和孙正礼去了。 当下俞秀莲一来到,见费伯绅已死,她就叫罗小虎暂把费伯绅的尸身藏匿起来。她又劝慰杨丽芳说:“得啦!现在你的仇也报了,你们兄妹又见着面了!你们虽然自幼不同姓,可是确实是一母所生。在北京时,你哥哥是不知你嫁在德家,不然他不会做出那件事。那件事也过去了,你们都不要再记着了。丽芳你不是常说你孤苦吗?现在你可又有了一位亲胞兄!”杨丽芳听了俞秀莲这样的话,愈是哭得厉害,一边流泪,一边向罗小虎行了个礼,罗小虎却更惭愧。 罗小虎将费伯绅的尸身拉进林中,又向着红墙吹了一声呼哨,就见由那庙中跑出来了花脸獾。罗小虎遂就吩咐他去取锄头刨坑,将费伯绅的尸身掩埋,又将马牵到了庙里。好在这地方极为空旷荒凉,又远离着大道,所以他们在此办什么事,竟没有一个人瞥见。 当下因为俞秀莲问到罗小虎为什么也来到这里,罗小虎就不住地叹息。他请俞秀莲和杨丽芳进内去休息一会儿,便把他来到这里的前因后果,以及这庙中的情形,自己这些日来的抱负、意志,全都感慨地说出。 这座三清庙,即是北京西城隐仙观的下院,也就是那位曾在武当山修炼过的老道士募资重修的。现在这庙中的方丈,就是那位老道的师弟,此人道号慎修,俗名徐继侠,四川阆中县人,原是当年川北著名的侠客“阆中侠”徐麟的裔孙。他的父亲名徐雁云,已故去了,在世时却是老侠江南鹤的好友。 这个徐继侠幼秉家传,学得武当剑术,并会使一根铁棍。因为他们兄弟三人,他是最小,年轻时又犷悍无知,在家乡得罪了官绅;并因与人争夺一个女人,杀伤了人命,所以他才逃走于外,漂泊南北十余年,以在河南居住之时为最多,与杨豹也有过些交谊。只因为他练的是力功,不是练飞檐走壁,所以没出过什么惊震遐迩之事;且又生性冷僻,因此没有多少人知晓他的名字。后来他流浪得倦懒了,又忏悔少年之时所做的错事,因此才被那隐仙观的老道人度入道门,在此修真。 这五回岭本是个强人时常出没的地方,早先这座庙简直就是一个贼巢,无论多么道行高深的人,也在此居住不下。自从隐仙观那位老道人来,强盗们知晓老道人会武艺,他们才不敢来搅;其后,这位慎修道人来此住持,他的铁棍打伤过几个贼人,就更把贼人吓破了胆,这座庙周围一里地内从那时就绝无贼踪。 可是在去岁,费伯绅在恶牛山之时,曾闻慎修道人的大名前来拜访,在庙中布施了一些香资,并在此下榻约半个月,与慎修道人联络得甚好。 费伯绅为人斯文儒雅,善谈吐,会应酬,又是三教九流无所不知,作赋吟诗提笔立就,因此慎修对他也相当敬佩。 费伯绅走后月余,隐仙观的老道人又来到,师兄弟二人偶然就谈起了“诸葛高”之名,隐仙观老道士听了却不禁微笑。原来这位老道人久游南北,各地的各色人等他无不知晓,那个以书吏出身、结交盗匪、惯用阴谋的费伯绅,更是瞒不了他。费伯绅的历史他全知晓,遂就告诉了师弟,嘱此后不可再与该人接近,但费伯绅也就没有再来。 隐仙观的老道士既知费伯绅与恶牛山的盗贼相结识,又想要像度化徐继侠似的,把罗小虎也度化得叫他割断柔情放下宝刀,来做道士,所以才由北京把他打发了来。此庙距恶牛山很近,罗小虎若能在此长住,必有与费伯绅相见的机会。老道人之意虽愿罗小虎清修,但并不拦阻他报仇,且有意叫他快将此事结束,并借以剪除人间一个巨憝大恶。 罗小虎此时本是心灰意懒,慎修道士让给他两间偏殿,令他三个人居住。沙漠鼠跟花脸獾知道这附近有强盗,虽然若说起来,也是他们的同行,但却不是一条路上的,连黑话都不一样。他们恐怕人家欺生,自己人单势弱,惹出麻烦来挡不住,所以都不敢出这庙门,天天只跟着他们老爷,除了吃饭,就是睡觉。 罗小虎因日与慎修闲谈,就提到了费伯绅,他就不禁愤恨起来,向慎修说:“我家仇人的姓氏,我本来不甚知晓。二年之前,我的恩人高朗秋病故,在新疆且末城外有他自己立的碑文,上面就提到我家仇人的姓名,据说是姓贺。但后来,去年腊月我从新疆回来,路过山西漪氏县,在客店中遇着一伙河南客人,其中有两个是汝南的人,我就向他们询问杨家的仇人之事。他们说杨家仇人非只一个,除了姓贺的知府之外,还有个费什么绅。当时我没听清楚,再向他们问时,他们却用笑话岔开了。他们对这过去的一件惨事似是不愿多谈,且还有些顾忌,大概就是畏惧费某与绿林多有相识之故。如今道爷你所说的这老贼,必就是我的仇人!只是他既然改了名,诸葛高就是他,那我可听说此人现在京都了,可惜现在我已懒得再回那北京城了!” 于是罗小虎就赶紧派沙漠鼠重返京师,嘱他即速探明,帮助鲁君佩的那个诸葛高是否姓费;如果是姓费,那就叫他速去报告德少奶奶,以便报仇。 沙漠鼠走了,罗小虎依然意志颓唐,有时独自唱唱那首“天地冥冥降闵凶”的歌,就不住地欷歔感慨,且复自恨。因为他深深地明白,为什么自己偌大的汉子,一身的好武艺,唱了十几年的歌,却不能去报仇?他知道全是儿女私情累他成了这样!不是为玉娇龙的事,他就连刀都懒得摸;离开了玉娇龙,他的心神都不定。现在他已把玉娇龙的事情办完了,倒像是一切都已失去,一切希望全都断绝了似的,他整天觉得昏沉疲倦。 罗小虎在这里住着,没有人来扰他,他倒很是乐意;可是慎修道人要叫他束冠修行,他却不愿意干,因为他知道他绝修行不了,什么打坐、念经、炼丹等等的事儿,他绝干不下去。在他脑中时时浮现的就是新疆的大漠、草原,与玉娇龙的一夜温柔;前些日,隐仙观那一夜潇潇的风雨,在鲁宅临别时玉娇龙那种愁黯感泣的情景,他也一点不能忘记。所以他现在时常瞪着大眼睛发怔,几乎成了一个废人。但是他的宝刀、弩箭永远不离开身,这一来是习惯了,二来也是知道这地方附近的强人多,他又多财,有宝刀,所以他不能不防备。 今天的事原是凑巧,他清晨起来出了庙,正在林中徘徊,拿弩箭射树上的喜鹊,以排遣心中的愁闷。不料就见林外有一匹马跑来,马上的那个老头子,他原来不认识,可是后面追的那个拿枪直向前面扎刺的马上的少妇,他却认出来是他的胞妹杨丽芳。在一阵惊愕之下,罗小虎就猜出这老头子必就是费伯绅,必是被杨丽芳追赶得无路可奔,才想投到这里,来求慎修道人相助。他就突发冷箭将费伯绅射下马去,然后才出了树林,兄妹相见。迨俞秀莲赶到,他又将这两位女客让进了观中的偏殿。那花脸獾在外面掩埋了费伯绅的尸身,就来给他们烧水献茶。 俞秀莲又问了罗小虎许多话,罗小虎却答得不多,只是提到了玉娇龙的时候,他就发出长声的叹息。杨丽芳跟他虽是亲兄妹,他见了丽芳,却极为拘束,低着脸,总觉无颜面对他的胞妹。丽芳倒是说:“哥哥,你把姓改回来,名字也换上一个,将来再谋一个出身好不好?我家跟邱侯爷家全可为你出力。不然,你可以到我干爹的镖店里去做个镖头?”罗小虎却摇头,不说话。杨丽芳又拭着泪,谈到嫁在正定姜三员外家为妾的姐姐丽英,他也不注意听似的,杨丽芳竟觉得她这个哥哥好像是个傻子。 杨丽芳跟俞秀莲在此歇了一会儿,史胖子就赶来了,说是请她们回到那庐舍去吃饭。他见了罗小虎,拍拍肩膀叫了声“虎爷”,说:“你老人家的心我都知道!当年李慕白犯过你这样的毛病,可是现在他已然好了。”俞秀莲听了这话,脸上似乎有点儿红。 史胖子又说:“干脆!你老哥不如就在这儿出家吧,过些日我再叫猴儿手给你来做伴儿。好在像你们这样的出家人,也不必念经,刀还可以藏在袍袖里。” 俞秀莲见罗小虎的神态太是抑郁,史胖子这样跟他玩笑,恐怕他急躁起来;又兼杨丽芳见她的哥哥已成了这样,她也很是伤心,俞秀莲遂就说:“咱们走吧!现在的事情都已办完了,我们回到那里用一点饭,还得赶紧走呢。丽芳若在外面待的日子多了,也诸多不好!”又向罗小虎说:“再会吧!以后你如有什么困难的事,可以到巨鹿县雄远镖店去找我,我必能够帮你的忙。”杨丽芳又向他行礼辞别。史胖子拉拉他的胳臂,笑着说声:“再见!”罗小虎遂就把俞秀莲等三个人送出庙门。火热的阳光照在他们的脸上,但罗小虎的脸色依然是十分阴冷愁黯。 俞秀莲、杨丽芳、史胖子三人一同上了马,齐向罗小虎拱手,便一同挥鞭走去。他们过了山岭,回到那庐舍中,见孙正礼正跟那个被放了的小贼和那姓郭的妇人都在院中吃饭。那妇人也不像昨日那么泼辣了,她只是求俞秀莲饶命,并说:“我愿意跟您去做个老妈子,只求您别杀我!” 俞秀莲却说:“本来我们没有杀你的心,只要你以后别再跟那些盗贼在一块混就得了,老妈子我们也用不着!”说着,望着杨丽芳笑了一笑,就一同进到厨房里去吃饭。 那个小贼自以为刚才他领路过山有功,早知道这几个人不至于要他的性命,他倒很放心,大口地扒饭吃,并说:“以后我要再跟强盗混,就叫我脑门子上长疔!”史胖子说:“我们走后,这房子也空着,你就跟这老婆在这儿过日子好啦!”小贼说:“哎哟我可不敢!郭大娘比我大十多岁,我不愿意再认个妈!再说这房子,谁爱来住谁就住,我可不敢,我害怕地底下那个大窟窿!” 正说着,忽听短墙外一阵马蹄急响,孙正礼立时又瞪起了大眼,拋下碗筷,抄起大刀。史胖子拦住他说:“喂!喂!可别冒失!”蹄声停住了,由外面进来个脸上有刀疤的人,正是花脸獾。史胖子就笑着说:“你怎么又来啦?莫非你是想跟我们回北京去吗?” 花脸獾摇头说:“不是!我们老爷叫我追上俞姑娘、德少奶奶,有点事情托付。” 俞秀莲在厨房里说:“你就在窗外说吧!” 花脸獾遂站在院中大声说:“我们老爷来托求俞姑娘和德少奶奶,如回到北京城见着玉娇龙,就把我们老爷现在住的这个地方说一说;如果她能来,请她千万来一趟,再与我们老爷见上一面。反正我们老爷也说了,他将要在此住一辈子啦,永远也不想往别处去啦!就是过个十年八年,玉娇龙再来,我们老爷也一定还在这儿等着她。干脆的一句话吧!叫她别忘了沙漠、草原的事情就完了!” 俞秀莲在窗里说:“好吧!我们回到北京之后,一定要把这些话告诉玉娇龙!” 史胖子推了花脸獾一下,说:“你们那位老爷到现今还是不死心呀?” 花脸獾摇了摇头,叹息着说:“没有办法!”他又到那三间屋里去看了看,出屋来笑着说:“不错呀!以后这屋子谁住呀?” 史胖子笑着说:“你在这儿住好不好?这儿还有现成的媳妇!”说着一指那妇人,又指着花脸獾向妇人说:“他可真有钱!你别瞧他这样儿。” 妇人也抬起头来,瞪了花脸獾一下。 花脸獾拿手摸摸他脸上的刀疤,就笑着说:“史老爷别开玩笑,正经我要问您的,那水池里的几只鸭子,有主人没有?” 史胖子说:“这你可泄了气啦!怎么念记上人家的鸭子了呢?大概也是跟你们老爷在道士庙里住了这些日,把你给馋的?得啦,你就抱走一只开开斋去吧!”花脸獾就很高兴地抱着一只鸭子走了。 少时,众人用完了饭,俞秀莲还发给那小贼和妇人一些银钱,劝他们以后不要作恶,遂就一同乘马走去。他们到了房山县内,见一家店房里停着一只灵柩,原来那贺颂已因伤身死,灵停此处,赶车的往良乡报丧去了。他们又往东去,在路上便遇见了杨健堂、猴儿手和雷敬春,他们是由雷敬春带领着要往恶牛山去。 两下会着了面,便找了一家客店歇下;俞秀莲述说了这两日在恶牛山、五回岭所做的那一切事情,然后便决定今后各人的行止。俞秀莲是不想再回北京去了,想从此就南下回返巨鹿,杨丽芳却要到正定府去看看她的姐姐,俞秀莲就说:“如今你们父母的大仇已报,又认了一个哥哥,也应当去告诉你姐姐一声。那么请杨老师带着你,再往河南走一走。到了正定,咱们分手,等你看完姐姐,再由杨老师带着你回京。”杨健堂也点头。 现在只是雷敬春一人无处投奔,而且他的衣食都没有着落,杨健堂就说:“我可以请你在全兴镖店做个镖头,孙兄弟先同他回京去吧!下月初旬我们必可在京会面。”于是大家在这客店里宿了一夜,次日就分别起身。 史胖子是手里永远有钱,可永远没有准定的归宿。猴儿手本来也是应当回北京,可是他又怕见李慕白,倒跟史胖子要好,于是他就决定跟着史胖子走。所以孙正礼、雷敬春往北;俞秀莲、杨健堂、杨丽芳一同南下;史胖子跟猴儿手反倒往西,因为史胖子是山西人,也许是带着猴儿手到他的老家去住了。如今,算是刀兵具息,仇恨全消,人轻马缓。 杨丽芳在正定府她的姐姐家中住着,把小外甥抱着玩了几天,一切事情也都又悲又喜地向姐姐说了,她便随着杨健堂又北返。路上几日,这日来到了彰仪门关厢,杨健堂先找了一家店房,叫丽芳进去歇着,他就骑马进城。过了些时,由镖店里雇来了车,把杨丽芳接进城去,送回到德家。 杨丽芳离家约半个月,如今一回来,是满身的风尘,又黑又瘦,但是精神却很愉快;早先她时常凝结的两道纤秀的眉毛,此时也展开了。见了公婆,她便流下来感激的泪,说了说路上的事,但没把事情说得过于紧张、过于凄惨。偷眼又瞧瞧她的丈夫,露出来一点嫣然的笑容。 德大奶奶却说:“幸亏你今天回来!不然明天就许叫人疑惑你这些日子是没在家。玉宅的太太已然故去啦!在家里停九天,明天是伴宿,后天就发引,预定在德胜门外广缘寺停灵。接三的那天我去行人情,因为你没跟着我,就有许多人向我问你。我说你病啦,在家里不能出来,别人还以为你有了喜。”杨丽芳的脸又一红。 德大奶奶又说:“今儿你在家里好好歇一天,明儿我带你到玉家去吊祭,叫亲友们也都见见你,你出外这些日子的事情不也就掩弥过去了。” 杨丽芳答应着,但是也并不休息,她换了衣服和佩饰,伺候婆母,服侍丈夫,反比往日有精神。当晚闺房灯畔,她又把在外报仇的详细情形,低声向她夫婿述说了一遍,文雄也颇喜他妻子的英勇。 次日午饭之后,她就跟着她婆母按照与玉宅老亲戚的关系,都穿着细布的孝衣;两把头虽然仍是金簪子,可是未戴花朵;脸上只擦粉未染胭脂,就坐着家中的车,往玉宅去了。此时天气虽仍然很热,但一阵一阵的风儿吹来,已有点儿秋意了。 到了玉宅大门前,就见高坡上搭有牌坊,飘着素白的绸子;门前停着素车白马,出入的人全都穿着孝衣。里面咚咚打着鼓,悲哀地奏着管乐,显出来一种惨黯凄凉,与两三月前这里小姐出嫁时的景况完全不同了。杨丽芳被仆妇搀着下了车,随着婆母往门里走,对此情景,心里也不禁感到难过,并想:回头我应当怎样对玉娇龙说出我哥哥罗小虎所嘱托之事呢? 当下,苍凉的鼓声、哀婉的乐器声把她们送进了里院。里院搭着过脊的高大席棚,四壁悬着蓝绒的幛子和白纸的挽联;这全是各位显官要员送来的,都用着“驾返瑶池”“福寿全归”等等的辞句。正中是灵台,有白布幔帐掩着,楠木棺椁前有三桌供菜和素花、白银五供等等。素烛高烧,香烟缭绕,白布幔帐里却传出一阵阵震人心弦的哭声。 杨丽芳随同婆母在灵前奠过了酒,行过了礼,就有穿着孝衣的女仆来搀扶她们。搀杨丽芳的是一个丫鬟,倒把杨丽芳吓了一跳!因为这丫鬟她认得,这正是所传随同玉娇龙外出,假作玉娇龙的太太的那个绣香。她不由得心说:她怎么回来啦?绣香却带点笑说:“德少奶奶您的病好了? 您请到屋里歇着吧!”德大奶奶瞧见她,神色也有些惊疑。 她们婆媳随同绣香进到白布幔帐里,这是三间正房,就是玉太太早先住的那房子。左边的里间是孝子宝恩、宝泽和孙男等在那里跪灵;右边里间却是女眷,有大少奶奶、二少奶奶和孙女们,那受伤的蕙子却因伤转病,情形危殆,没在这屋里。在炕头上还坐着一个人,这人见了人来,也不知道起立。她是梳着少妇的旗髻,身穿粗布孝服,头上戴的是白银簪子、白银耳坠,并戴着一个孝箍儿;按照她穿的孝来看,就知道是亡人的亲女,本宅的姑奶奶了。 这玉娇龙,芳颜苍白、瘦削,可倒显出出眼睛是更大了;她一手放在红木的炕桌上支着头,另一只手拿着一块绸子擦眼睛。德大奶奶同杨丽芳跟跪在褥垫上的两位奶奶,说了半天话,安慰了半天,玉娇龙依然不站起来,依然连眼皮都不抬。倒是绣香过去,低声说:“德宅太太、奶奶来啦,您见见吧!”玉娇龙这才懒懒地站起身来。 德大奶奶过来拉着她的手说:“你就少烦恼吧!老太太的年岁也到啦,儿女孙男都已成行,身后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就往开了想吧!你的身体更要紧!”玉娇龙更是汪然流泪,情致颓废,连话都懒得说;别人劝她什么话,她只是点头。 绣香常伴着她,她的嫂嫂们又都在眼前,亲友中的女眷纷纷地出入。 杨丽芳在这里又是个小辈数,她的心里虽然存着话,而且还许是玉娇龙所急于愿听的话,但她绝没有机会能够说出,心里头觉得慌急万分。少时就被仆妇请到女客休息的屋内,这里有许多亲友,多半是梳着素头,穿着孝衣,喝着茶抽着烟,亲家鲁太太可是没有来。德大奶奶跟人叙了一些寒暄的话,杨丽芳是跟着几个同一辈数的女客们到另一间屋里闲谈去了。 这时屋外是男女客纷纷前来吊祭,临时支搭的经台上,乐器也开始响了,还有叮当叮当的钟鼓声、平缓的没有什么抑扬顿挫的诵经声。和尚念过一遍经后,又是清细声音的女尼,再次则换了一番高昂激楚之声。杨丽芳跟几位年轻的奶奶都扒着玻璃窗往外偷看,见有九名道士,个个身披锦绣的水田衣,有的手捧宝剑,有的手托如意,钟磬齐鸣,经声齐唱,在灵前转了一周,又回到那支搭得很高的飘着素彩绸的经台上去了。接着又是番僧喇嘛,一个个戴着黄缎的冠,吹着一种一丈多长、声音如牛吼一般的大喇叭,敲着有圆桌面大小的皮鼓,吹着呜呜的海螺,念着像潮风鸣起一般的经咒。 院中男客纷纷往来,穿孝的少,穿官服戴红顶花翎纬帽的人多,可是没看见玉大人。只见鲁君佩穿着一身肥大的粗布孝衣,被两个男仆搀着,他的口眼都有点歪斜,行动更是艰难,简直没人搀架着他就走不动了。因此许多人都在旁悄悄地谈论,原来玉、鲁两家前些日所闹的事情,几乎无人不晓,不过都在背地里抱怨玉娇龙,说:“要不是她,两家不至于成了这个样子,鲁姑爷也不至于弄成个半身不遂,玉小姐蕙子也不至于叫强盗杀伤。玉大人不是为女儿的事,哪能丢官?哪能现在病得不能见客?连玉太太的死,还不是因为女儿的事太叫她伤心所致吗?” 忽然,邱少奶奶来到了,在灵前行过了礼,也去见了玉娇龙。然后又来到女客的屋里,同许多女客谈了一阵,就来找杨丽芳。她急急慌慌地把杨丽芳拉到了一旁,悄声问说:“你是几时回来的?事情都办完了吗?” 杨丽芳倒吓了一跳,脸一红,点点头说:“事情办完了!”又用极小的声儿说:“我是昨天才回来的。”邱少奶奶又问:“俞秀莲也回来了吗?” 杨丽芳说:“没有!俞姑姑是在正定府我姐姐家里跟我分的手,她自己回巨鹿县去了。” 邱少奶奶点点头,转身要走,杨丽芳却叫了声:“邱婶母!”邱少奶奶又回身,杨丽芳赶紧上前去,向窗外指了指,惊疑地悄声问说:“绣香她怎么又来到这儿啦?不是听说她跟着她们小姐出外了,没有下落吗?” 邱少奶奶低声告诉丽芳,说:“原来她们走出了很远,到了柳河村,住在一个姓祝的乡下人家里。那姓祝的家里的老太太,原来就是我们家里早先用过的那个祝妈,这个人你不知道,你婆婆见过她。玉娇龙把绣香安置在那儿,她就又出去胡闯去了;可是绣香在祝家等她小姐多日,也不见回来,她也不能往别处去。不知怎么着,最近李慕白忽然找到祝家去了,把她的小姐在鲁家又做了少奶奶的事情告诉了她。她就求那祝妈的儿子把她送回北京,先到了我家里,我才知道她们在外边的一切事,这是前天的事情。现在那祝妈的儿子祝老头儿,还在我们家里住着,没走呢! “绣香那丫头倒很有良心,她听说她们太太病故了,所以她又赶紧回宅来吊祭、帮忙。她是昨天在我们家里歇息了一日,我派人跟这儿的大少奶奶说好了,玉大少奶奶允许她回来,她今天一早才到的。办完了事之后,我想她们宅里的人对她一定有一番审问,可就不知道她是肯不肯实说了!反正,玉娇龙会飞檐走壁,有一身江湖的本事,已是瞒不住人了,她跟罗小虎的事情也是尽都晓得了。 “听说玉太太的死,自然是因为病,可也是为那口气;她没想到她的女儿,一位千金小姐,会爱上一个大盗。现在罗小虎还是千万别在京城露面,许多大官都要派人拿他,要给玉、鲁两家出气。还有,那陪房过去的丫头吟絮,现在病也好了,也会说话了,现在里院服侍蕙小姐的伤病;她可不敢再见玉娇龙,那天在洞房里玉娇龙是怎么用点穴把她点倒的,玉娇龙是怎样走的,她一句话也不肯对人说。 “你没看吗?今天来的这些女客,谁又敢跟玉娇龙接近?大家一半是怕她,一半是不满意她,瞧不起她。将来她那两个哥哥一丁忧,她爸爸再一死,我看就没有人再跟她家来往了。婆家虽然没休了她,她可也没有脸再去住了,我倒看着她怪可怜的!早先她才到北京的时候,那时多风光呀!多少人羡慕她妒忌她呀!现在别人可都称了心啦!”正说着,有别的女客走过来,邱少奶奶就立时止住了话头,杨丽芳便又过去伺候她婆母。 男客女宾,老老少少来得更多,经声乐器,一阵比一阵嘈杂,亲眷们的哭声愈惨。直到晚间“送圣”,到外面去焚烧了大批的纸扎楼库;有人见玉娇龙始终是在那儿坐着,整整的一天,她对任何人连半句话都没有说。天黑了,除了至亲,其余宾客如德大奶奶、杨丽芳和邱少奶奶都已散去,各自回宅。二更以后,家属辞灵,哭声齐起。姑奶奶玉娇龙跪在灵前,哭得连断了两次气,都是被人点着了草纸熏救才活过来,但是她仍然半句话也不出口。 夜深,玉娇龙仍在她早先的闺阁之内寝居,这屋子的后窗户和那有着活板,早先在其中曾藏过宝剑、夜行衣、《九华拳剑全书》的木榻,叫她看了,都一阵阵的刺心。床的隔扇心上裱贴着的字画犹存,被银烛照着,字是笔力遒劲,画是清远秀丽,“意云轩主人”的图章,朱色如新。“意” 即是“忆”,“云”就是“半天云”,这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半天云蹂躏了她的青春,扰乱了她闺中安静的生活,破坏了她家庭的天伦之乐;但是那雄壮、伟岸、粗暴激昂慷慨亦复缠绵有情的“云”,又使她绝忘不了。她不由躺在床上,伏在枕边,又呜呜地痛哭起来。 这时有仆妇钱妈在旁伺候,钱妈是伺候玉太太的旧仆,向来极得亲信。玉太太临殁之时,曾嘱咐过玉娇龙说:“孩子呀!早先的事全都不怪你,是怪我管教不严,你须以咱家的门第为重呀!”姑奶奶从那时起,泪就没有停,到如今已然整整九天了。这九天之内她就没有怎么吃饭,也没有怎么说话,谁劝她也不行,而这时她哭得更厉害。钱妈在旁忍不住地擦眼泪,真怕姑奶奶会因此哭死了,遂就走近床前,婉言劝解,说:“姑奶奶您就免忧吧!咱家的太太一定是到西天成佛祖去啦!您要是好好的,往开了去想,太太在西天如来我佛的座前听着经,也就安心了,不然太太可是不能够瞑目,魂灵也得永远念记着家里。您是个知书识字的人,难道您还不晓得这点道理吗?” 钱妈的这一套话,连她自己都听熟了,向姑奶奶说了已不止一遍。但玉娇龙从未往耳里去听过,随便什么人用话来劝,也是宽解不了她的悲痛紧蹙欲碎的心弦。钱妈在旁是干着急,依然絮絮不断地劝说着。 忽然屋门一响,软帘一掀,进来了一个穿白孝衣梳着长辫子的女子。 钱妈定睛看了看,才看出来是绣香,她就叹着气,说:“绣香姑娘,你看看咱们的姑奶奶,要是这样哭下去,不就哭坏了吗?你是走了这些日才回来,你是不知道呀!唉,我在这宅里伺候了二十多年,由北京伺候到新疆,由新疆又伺候着回来,真没想到一年之内,这大宅门会成了这样,叫咱们当下人的瞧着也伤心呀!” 绣香却暗中摆了摆手,说:“你别着急!这样是越劝越不行。小姐的脾气你不知道,你先歇着去吧,让我来劝劝,也许行!”钱妈擦擦眼泪,说:“早先你就不该走!你要是陪房过去,后来也许没有那些事!”绣香赶紧又摆手,悄声说:“别再提这些话了!快出去吧!”她连推带劝,叫钱妈出了屋,随手将屋门关严,上了插关,然后慢慢回到了里屋。 屋中的素烛光焰惨黯,比柳河村祝家小屋里的那盏油灯还要昏暗,灯花已结得很长,她故意不去剪,就走到床前,轻轻地拍了玉娇龙一下,说:“小姐!咱们在外边遇见了多少灾难,全都闯过来了。现在太太虽说是归西去啦,可是您还年轻,以后您爱在娘家就在娘家,爱在婆家就在婆家;若都不爱,我还跟着您出外,您不是想往衡山去吗?” 玉娇龙听出来劝她的是绣香,就翻过来身,瞪着两只又红又肿的眼睛四下看了看,蓦然坐起身来,低声说:“我正要问你呢!你在祝家住着,我又不是没给你留下钱,你跟祝家的人又都挺熟和,我就是走了,你也应当在那儿住着;若是你不愿意在那儿住,也应当回桃峪你自己的家里去,何必回来给我丢这个人?你以为别人不知道你是跟我走的吗?恐怕现在连钱妈她们全都知道了!”又瞪着眼悄声问:“我那只首饰匣你带回来没有?现在你搁在哪儿啦?搁的地方稳妥吗?” 绣香却现出来一种惊慌的神色,簌簌地流下眼泪来,她嚅嚅地说:“我就是为这件事,才赶紧回来告诉小姐;要不然没有小姐的话,我也绝不敢离开祝家,现在我还得在那儿住着呢!自您走后,祝大哥他们还是天天找雪虎,可是怎么找也找不着。” 玉娇龙叹气说:“一只猫,丢了也就丢了,现在我也不想要它啦!就是首饰匣,难道现在你没带回吗?还在祝家的炕洞里搁着吗?” 绣香说:“我带回来啦!可是,初三的那一天,柳河村的祝家去了一个人,就是跟您比过剑的那个有三绺黑胡子的人。” 玉娇龙一听,立时变了色,疾忙问:“哪一个?是李慕白吗?” 绣香说:“是!他自己说是姓李,那人倒是还和气。他去了就找我,说是没有别的事,就是跟我要什么《九华拳剑全书》。我说我不知道,我们小姐走后就留下衣服跟被褥,没有留下别的东西;他也没有怎么磨烦,就走了,我就没在意。晚上祝二嫂跟招弟请我到她们屋里去斗纸牌,我离开屋子的时候,还把屋门锁得很严……” 玉娇龙听到这里,就把床连捶了两下,说:“咳!咳!”急叹了几口气。 绣香又说:“回屋之后,因为门锁没出什么毛病,我就又没介意。那首饰匣不是你不叫我常拿出来看吗?我想一定还在炕洞里,绝没有错。 我就把屋门顶得很严,还有招弟陪着我睡;我因为心里挂念着您,那一夜还没怎么合眼……” 玉娇龙更发急说:“你就快说吧!是匣子里的书丢了不是?” 绣香啜泣着点头,说:“原来在那个时候,首饰匣早就丢了!第二天一清早,姓李的又到祝家去拍门,他就拿着您的那首饰匣,可是已然给启开了。他说昨天被他取去,但匣里的首饰他一点也没动,以后若发现短少了,他还可以赔;可是匣子里有几本书,那本来是他的,他已收回去了。祝大哥、祝二哥本来要揪住他不依,可是又听他说小姐您已经回到了北京,又在鲁家当了少奶奶了,别的话都没说,他就走了。我们怕他有点来历,又因为知道他的本领大,就没敢惹他。 “后来祝老头儿觉着我在他家里住长了不合适,就劝我回来。我也想,得把书给人拿了去的事情告诉您,我就叫祝老头儿雇了车把我送回来啦!祝老头现在还在邱府没走,他也是想见见您,交代交代在他家丢了东西的事。可是昨儿我在邱府,就见那李慕白去找邱小侯爷去了,像位贵客似的。大概依着邱小侯爷,还不叫我回这宅里,说是什么怕再出麻烦。邱少奶奶又嘱咐我,那丢书的事,只要您不问,就暂且别提。可是我想,小姐您虽然因为太太死了,也顾不得这件事啦,可是,书是教我给弄丢了的,我哪敢不告诉您呢!” 绣香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是又低又慢,说完了恐怕她小姐立时就有严重的责罚降在她的头上,但玉娇龙只重复地问了一句:“书是全丢了吗?匣子里一本也没有了吗?” 绣香拿孝衣的衣襟擦着眼睛,悲声说:“全丢了!就剩了四付镯子、六副耳坠、十个戒指……” 玉娇龙摆手说:“不必细说啦,那点首饰我也不要了,我全都赏给你啦。我问你,除了李慕白,还有人去找你没有?你没见着有一个姓罗的吗?” 绣香发着呆,摇头说:“没有啊!” 玉娇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只说:“你服侍我睡吧!” 绣香遂赶紧替小姐脱去了孝衣,并脱去了鞋。玉娇龙却不解内衣,就颓然地往床上一躺。绣香又把蓝色的缎被为她盖好,把她头下的枕头垫高了一些;在昏暗的烛光之下,就见玉娇龙已不流泪,双目紧闭,如同死去了一般。绣香想着小姐那样一个生龙活虎的人,如今竟成了这样,倒不禁有些害怕。她轻轻将幔帐掩上,然后持着灯到套间去睡。这时窗外棚下还有灯光,有守灵的人在那里按着时候烧纸,四下却寂静无声。 这一夜过去了,便是出殡的日子,宅里的人全都特别忙碌。门外的杠夫是很早就来了,土坡下一片吵嚷声,能够传到最深的院落。和尚、尼姑、道士、番僧也都到来诵经,不过今天他们诵的经却很匆急,仿佛是催着灵柩快点走似的。亲友也来了不少,也都坐立不安似的。 待了一会儿,玉宅全家男女及幼小,衣冠似雪,围住了棺材,一齐号啕大哭,连仆人都落眼泪。那玉大人叫一个仆人搀扶着,也到灵前顿了顿脚,又大声喊着:“快些吧!快叫人进来把棺材抬走,要哭你们到庙里再哭去!让我耳根清静点,叫我眼前也……也换换别的东西,不然我也非得死不可!咳!家门不幸啊!”又一顿脚,几乎把灵台的浮板踏断。这位老将军戎马一生,向来是威严显赫,没有这样过。他顿完了脚,便双泪直垂,泪水都流到苍白的胡子上,跟个小孩子一样地哭,亲友们赶紧上前劝慰。宝恩、宝泽全身重孝跪在灵前,几乎哭昏了过去,倒没人顾得来劝他们了。 玉娇龙是独自一人躲在她自己的屋里,只有绣香在旁,听到外边的哭声、嚷声和杂乱的劝慰声,她的脸色一阵一阵地发白,白得像她身上穿的孝衣一样颜色。这些日她都是以泪洗面,但如今她的眼眶里却连一点泪水也没有。 少时外面的声音都停止了,反现出一种肃穆、凄惨的气氛;是杠夫进院来了,用红绳子捆上棺材,好慢慢地往外去抬。杠夫头儿敲打着清脆的响尺,众人都随着棺材往外去走,仆妇也来请玉娇龙,说:“姑奶奶!您请出门上车吧!”玉娇龙连眼皮全不抬,头也不点。于是绣香便上前来搀扶,慢慢往前院去走。还没有走到门外,听门外面又发出一片哭声,真能将铁石之心全都震碎。玉娇龙忽然一声悲更,双肩发颤,绣香赶紧把一块新的白绒手绢递给她,玉娇龙就用此掩住了面。 此时玉太太的楠木棺材已放在杠上,上罩以文彩斑驳、骧龙起凤、奇伟瑰丽的棺罩,六十四名杠夫换班抬着,就仿佛抬起来一座建筑宏伟的大亭子似的。前面是全份的仪仗,是开道的锣、旗、牌、伞、扇,金瓜、钺斧、朝天镫,鹰、狗、骆驼、缠马,单钩、影亭、小轿,松狮、松鹤、松亭,还有许多纸扎,其后就是敲打着各项乐器的僧道了。 送丧的人很多,都是些贵官、显宦,京城中的名公子、阔差官,灵柩前面步行的两位孝子又都是知府,更为人所称赞。在官罩的后面就是送丧的女眷,都坐着骡车,一共三十多辆,鱼贯着走;前面的几辆都蒙着素白的车围,其中有一辆就是姑奶奶玉娇龙乘坐的。这支大出丧的队伍直占满了一条大街,前面的开道锣已走出了德胜门,后边的官罩跟玉娇龙乘坐的白车还慢慢地才离开大门不远。 路两旁已是人山人海,看热闹的万头攒动,比上次这里的小姐出阁时可又热闹得多了。因为那时玉娇龙还没有如今这么大的名气,如今真有由十里地之外赶到这儿来看的,大家想看一看的还是玉娇龙。然而玉娇龙只是在走出大门之时,一手掩面,一手被绣香搀扶,神龙似的一闪,她便进车里去了,给人的印象只是她那身穿雪白的纤纤俏影。她那绝世的容貌,观众们却没有眼福,然而大家却仍蠕动地跟着。有的人还怕今天再跳出一条莽汉来,拿弩箭射白车;可是直到了德胜门外广缘寺,一路上幸是平静无事。 这广缘寺的面积颇大,是一处有名的禅林。但在其东,土阜隆然,上有枣树丛生,鸦群飞噪,那就是辽金的城垣遗迹,俗名为“土城”。去岁,刘泰保、蔡湘妹初会碧眼狐狸,玉娇龙镖伤蔡九,便是在这里;这是他们昔日的战场,是玉娇龙初露锋芒,惹下后来种种的争斗、纠纷、苦难的所在。玉娇龙在庙门前下车之时,一眼就望见了此处,不禁感慨万端,但勃勃的雄心却又自心底翻起,心想:我真就这样一辈子算完了吗? 玉太太之灵柩停在庙中的西庑,当日又设祭开吊,诵经烧纸。直到傍晚之时,人才渐渐地散去,庙中才恢复了平日寂静;只留下玉大少爷宝恩在庙中住着守灵,其余的人全都趁着天还未黑,赶紧坐车进城回宅。在路过土城之时,玉娇龙在车上扒着车窗又向外投了一眼,只见彩云如血,晚风如刀,乱噪的群鸦似江湖上的那些小盗、草寇,乌合之众。而秋风吹起来沙尘,吹着一望无边的秋禾,又令她想起遥远的大漠和草原。牧羊人在何处吹着芦笛,悲凉凄楚,如豪士之悲歌,她心中又不禁一阵酸楚。 玉娇龙姑奶奶本来不是玉宅的人了,回到玉宅后,她应当至多在这儿再住一天,或是当日就坐着车回鲁宅去;但她不但不回去,连跟她来的鲁宅的一个仆妇、一个丫鬟,她全都给遣走了。她就在娘家住着,只让绣香服侍她。她除了有时看看侄女蕙子的伤势,以她私存的刀创药亲自给蕙子医伤,就不再做什么别的事,连跟她的大嫂、二嫂谈话都很少。因为丧事才过,父亲已然辞官,两位兄长又都丁忧家居,所以对外也没有什么应酬,大门也终日掩闭。深深宅院,充满了岑寂萧条,外面什么事她也不知道。鲁宅除了仆妇还时来看看,鲁太太、鲁君佩是绝对不来了,仿佛两家的亲戚已无形断绝。 秋雨连秋风,严霜降过之后便落了大雪,气候一天比一天寒冷;廊下菊花百余株,什么时开的,什么时谢的,也无人经意。玉娇龙不但多日未读书,连武艺她也不习练了。有一次钱妈给抱了一只猫来,一身的黄毛,大圆的眼睛,长尾巴;对着太阳光一抚它的毛,身上就像是冒火星儿,真跟个小老虎一般。钱妈原是为给姑奶奶解闷,绣香也很喜欢,说是比雪虎还好,但玉娇龙连瞧也不瞧,摆手说:“快抱出去!快抱走吧!我这屋里不要!” 她每日身上穿着青素的衣裳,粉也不擦,素花也不戴。从清早绣香给她梳过了头,她就坐在一把红木的铺着厚棉垫的椅子上;眼前摆着一个黄铜镂着花儿的炭盆,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