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道昭

    “你去哪里？”

    青娥起身欲走，我拦住她。

    “当然是去抢夺金钟！”她咬牙切齿道，“必须要在寺庙建起之前将金钟破坏！”

    “别闹了！”我劝阻她，“那只老虎有多厉害你最清楚不过，打不赢它的，何况你现在身上还带着伤。”

    攻心的怒火使她刚刚施法疗好的伤口又迸裂了。

    “可是，我不能就这样放弃，我亏欠神子太多，不能让她永不见天日……咳！”青娥话音急促，又喷出一口老血。

    “那也不要急，先把身体养好再想办法，寺庙也不是一天能建成的，若是你也有什么不测那神子可就真的永远见不到天日了。”我竭力的劝道。

    “可……你说的对，现在的我别说是十二神将，恐怕就连一个普通法师也没把握能打赢。”青娥冷静下来，摇头苦笑。

    “这样就对了，先把身体养好，你有什么可以去的地方吗？感觉这里有点危险，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的预感很准。”青娥说，“小鬼刚刚告诉我，那只老虎已经追来了，应该是寻着我的血迹味来的。”

    “那我们快点离开这儿。”我慌张道，“你那个土遁术还能施展吗？”

    她摇摇头：“不行。我的穿墙簪彻底碎裂了，没有穿墙簪作辅助的话，以我的法力遁地术一天只能施展一次。”

    “这还真是麻烦呀。”我眉头苦锁。

    看我愁眉紧锁，她温柔的笑了，对我说：“别想了，你快点走吧，你跟他又没有过节，还不至于牵累到你，可继续跟我在一起就不同了。”

    她说的很对，本来这事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只是个无辜的乱入路人，以保命为第一准则的我应该早早的拍拍屁股走人，可面对青娥的笑容，我却怎么也产生不了退缩的念头。

    罢了！也不是第一次作死了！

    “没事的，还有办法。”我嘴上安慰着她，大脑急速旋转。

    “还能有什么办法，你还是快走吧。”见我不走，她催促道。

    有点紧张，有点着急，有点无奈，还有点欣慰。

    “不要着急，一定有办法的……”汗出如浆，我心中更急。

    “有了！”眼前一亮，自信的微笑回到我的脸上。

    隐身衣被蛇女撕碎后使我一度陷入绝望，以至于一直没发现原来石头帽还在我身上。

    “这是什么？”青娥看着这个褐色圆顶宽缘帽，奇怪问道。

    “它叫石头帽，带上之后会完全消失存在感，别人便不会注意到你了。”

    “真的吗？这么神奇的法宝。”青娥来回翻看，不信的问道，“可我怎么感觉不到灵力波动？”

    “要是连法宝本身的灵力都无法隐藏还怎么隐藏你这个大活人呀，要相信科学的力量！”

    “没问题吧？”青娥将帽子举在头顶，还是不太相信。

    “莫慢待！科学最给力了！”

    我一掌把帽子拍在她的头上，接下来立马陷入了无所适从的迷惘中。

    “等一下！”青娥摘下石头帽，现出身形，关切的问道，“那你怎么办？迷企罗追逐我的气息而来，若是在这里发现我突然不见，肯定会对你不利的。”

    “不会吧？我只是个无辜的普通人，他身为神将至于计较于我吗？”

    如果他们的那个金钟真是我给义渊的金钟，那我也算是他们的恩人，应该不会把我怎么样吧。

    “太天真了，那只老虎可是连吃人的事儿也干得出来。”青娥思虑道，“不行，还是你戴上这个帽子快点离开吧。”

    “也是，好…吧…”作为利己主义者，犹豫半响，觉得还是自己的安全最为重要。

    正当我准备离去的时候，脑海中突然闪过一副画面。一片暴风雪之中，一个小孩倒在雪地里哭喊着mama，而他的母亲却呆呆的仰望天空，不理她的孩子。这时候跑过来另一位女子，斥责那个没有责任心的母亲，同时用自己的身体给冻僵的孩子取暖。

    不知为何，我的眼角滑下泪水。

    我转身回来，固执的把帽子戴在她的头上。

    “接下来就交给我吧。”我笑着说。

    “你……”青娥惊且怒，这孩子怎么不懂事呢？一心记挂神子的她不想再亏欠别人的恩情了。

    “莫慢待！”我努力的让自己身形看起来很伟岸。

    突然间青娥的神色变幻许多，柔和下来，默默念道：“龙息，这清香的气味，没错，是蓬莱独有的那一支，原来就是你吗？水meimei，这孩子的成长似乎偏离了很大的轨道呀。”

    “那就拜托你了。”青娥接受了，戴上石头帽，隐身匿形。

    “交给我你就安心吧！”

    我竖起大拇哥，俏丽的佳人瞬间从我眼前消失，广阔的山野空余我孤单的身影，疾风吹过沙草飞扬，那只老虎恰是时宜的降临了。

    “哟，虎哥。”我灿烂的打着招呼。

    “啊呜。”插翅虎轻蔑的笑，“我追寻那邪魔的气息而来，但在这里突然断了，她的法器被我破坏不可能逃走，是你把她藏起来了吧。”

    老虎的智商不低！

    “那啥，虎哥，关于那个金钟……”老虎不好对付，还是别说那些有的没的，先套关系吧。

    不等我话说出口，老虎身形一闪，跃到我的身边，尾鞭猛击在我的胸口，将我打飞到数里外。

    这老虎不按套路出牌呀！开战前boss和主角废半天话不是固定情节吗？

    我捂着胸口爬起来，刚才那一击看似威猛，却没有对我造成多大的伤害。

    不知不觉间我的身体已经这般强悍了吗？

    见一击没把我怎么样，插翅虎也很诧异，不过乖乖询问不是他的风格，他决定用实战来寻找答案。

    插翅虎扬起钢筋般的尾巴，再度向我猛扑而来，然而就在我面前三尺处突然急刹住，那条变成圆锥的钢鞭被一个巨大的手掌紧紧握住。

    “安底罗，你做什么？”

    插翅虎怒目瞪着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那是一只身高超过十米、双臂过膝的大兔子。

    “迷企罗，该回去了。”大兔子面无表情的说道。

    “呵。”插翅虎轻笑一声，将尾巴从兔子的大手中抽回来，说道，“我把这个人类解决了再走也不迟。”

    “不要多生事端，这个人类与我们并无交集。”大兔子说道。

    “怎么？你想袒护这个人类？”插翅虎语气不善的问道。

    大兔子深吸一口气，继续直言劝道：“这个人类虽说只是个弃子，但好歹也是龙神的人，如今金钟已经到手，我们没必要再招惹是非。前日西方本教受到重创，好不容易才挺过来，正是寻求盟友稳定恢复的时期，这时候要是惹怒了龙神对我们实非益事，还是回去拜见佛祖吧。”

    插翅虎思考些许，默然点头，随大兔子飞跃云层，直至rou眼追看不见。

    我目瞪口呆的看着刚才发生的一切，突然出现的大兔子跟大老虎说了几句话，接着俩兽就缠缠绵绵一起飞，飞入那天际永不见，至于那两只禽兽说了些什么内容，完全没听见。

    “不管怎么说，我这是算脱险了吗？”我呆呆傻傻的对着空气问道。

    这年头boss的耐心越来越差了，连废两句话都不愿意，不过还好我的光环威力没有减弱，引来了强力NPC的介入。

    话说我为什么要留在这里等那只老虎出现呢？为了告诉他金钟是我给予的，好挟恩图报吗？不对，不是这个！好像是想要保护什么人来的，是谁呢？想不出来好痛苦。

    “你不要紧吧？”眉淡衫轻的仙人娘娘出现了。

    对了，就是这个！

    “还好，没什么大碍。”我笑了笑。

    说的是实话，我也很奇怪，出了胸口有点闷之外真没什么事，比起以前在妖怪手里遭的罪来说根本不算什么，那只老虎的实力应该不止这点吧？

    还有那只兔子，也有种熟悉感，有点像是我在日高寺遭蛇难时解救我的那个神秘黑影。

    “真是这样？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没事的。”青娥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下来了。

    青娥将帽子还给我，我问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青娥怔了一会儿，苦涩的垂头道：“我要回京都，去劝说陛下，绝不可以在若草山建寺。”

    “我可以帮你什么吗？”她的样子让我牵挂不已。

    青娥看了我一眼，笑着摇头说：“我今后还要面对那些实力恐怖的护法神将，你虽然有些奇妙的宝物，却不懂仙法，只是个普通人，还是不要参与进来比较好。”

    “那我可以跟你学习法术吗？”

    修仙求道也是梦想之一呀，可惜难遇名师，八坂家的法术是不外传的，役小角又失之交臂。

    青娥打量着我说道：“你的资质奇佳，我所会的只是些微末小道，若跟我学习的话反而会耽误了你。”

    “啊？”

    “这不是什么推托之词。”霍青娥叹了口气，“这一百年来屡遭挫败才让我看清自己是多么软弱无力，我不想再连累你了，这件事你就不要再管了，就当从未见过我吧。”

    霍青娥不再理我，一个人驱使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渐行渐远。

    我呆立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没有力量，想帮助人也只会被当成麻烦呀。

    望着青娥的背影，我下定决心，回去之后一定要求访名师，练成神通，那种得过且过的颓废日子也该告别了。

    不过，现在，我得赶紧找个地方住下！天就快要黑了。

    元兴寺。

    在门前犹豫了好久，还是敲响了门扣，又不是我闹的过节，何必因此跟自己身体过不去呢。

    开门的还是之前在法隆寺遇见的道慈小师傅，这次他没多说什么，自动的引我到了客房，请我自便。可还没等我躺下来，他又噔噔跑过来，说是住持请我过去。

    我随他来到本堂，本堂正中是一座瑰丽无比、闪耀着烁烁金光的铜制丈六释迦如来像，佛像下面的蒲团上却是一团诡异的白色光芒，如同云雾一般，却煞是刺眼。

    “住持，人来了。”道慈对那团白光行礼道。

    “好了，你先下去吧。”白光中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道慈出去了，反手关上门，把我一人留在这个看起来很诡异的地方。

    那团白光扩散开来，越拓越大，将整个房间都笼罩住了。

    过了些许时间，我睁开紧闭的双眼，发现自己身处一片白色的世界，无边无际，在我前方盘坐着一位长须白眉的老僧，老僧的周围伫立着十二只形态各异的动物。

    巨齿獠牙、长毛拖地，身形巨大如同巍巍山丘一般，默默微笑的山猪；身体娇小、四肢细长，穿着铜甲、背上有一青钢宝杵的白色老鼠；四足双臂、腰挂两柄宝剑，肌rou十分健壮的金角红牛；白发鹿茸，身具六爪，形似螳螂的蜥蜴；通体皆白，红睛紫盖，口吐长信，看起来极为阴险的眼镜王蛇；顶生独角，直立行走，背着一个巨大法螺，鬃尾极具光泽的紫色大马；同样四足双臂，身披紫挂、手持宝弩的绵羊；身体与小孩子差不多大，着衣戴冠，面无表情，如同人偶一般的猴子；铜爪金嘴，整个身体都被钢铁包裹起来的野鸡；玉体金牙，好像石狮子一样的大狗。

    还有之前见过的插翅虎和大兔子。

    “这不是刚才那个人类吗，这是自寻死路来了吗？”插翅虎蔑笑道。

    “怎么办，要做掉他吗？”无表情的猴子问道。

    “这个人类看起来很好吃呢。”白蛇吐着信子说。

    “不要做多余的事，我们走吧。”大兔子反感的说。

    “安底罗，你好像一直在帮着人类说话，该不会想背叛我们吧。”大马嘲弄道。

    “因达罗，这话过分了。”红牛不悦道。

    “不要说这些难听的话，这个人类虽然不信仰我们，但也不排斥我们，别再多生孽事了，佛祖招我们回去，我们还是尽快启程吧。”石狮子狗说道。

    大如山丘的野猪没说什么，径直离开了原位，从我身边经过，走向遥远的未知区域，消失在茫茫白色世界中。长着鹿茸的蜥蜴急忙跟着一起离去，路经我身边时，蜥蜴用一钟不解的目光奇怪的看了我一下，但是没有逗留，和山猪一起消失了。其他十只禽兽见此状也不再拌嘴，纷纷走去，在白光中消失不见。

    十二只禽兽离开后，白光变得淡薄，逐渐衰退，幻化回原来的佛殿本堂。盘坐的老僧抬起头来，面容枯槁，像似山中老槐。

    这时有弟子打开门进来向老僧拜谒，老僧问他们：“你们看见了什么？”

    “禀师尊，我们看见一道白光从屋中射出，照在庭院的树上。”弟子们答道。

    “去弘扬此事吧。”老僧说。

    弟子们战战兢兢的出去了，又只剩下我一个面对老僧。

    “你又看见了什么？”

    老僧问我，那好像爷爷般亲切的声音使我无从抗拒，我将看到的一切告诉了他。

    “十二神将，原来是他们吗？我和他们相处了四纪却连他们的真身都不知晓，呵。”老僧自言自语的声音中包涵了太多的感情，喜悦、欣慰、惆怅、哀伤……

    老僧的法号叫做道昭，是大唐三藏法师玄奘的亲传弟子。四十八年前，道昭奉天命开别尊之谕，渡海前往大唐，拜三藏法师为师，学习大乘唯实的法门。可佛法博大精深，年轻时的道昭无法理解学会，这样下去完成不了大王的重托，这使道昭很是苦恼。途经五台山的时候，有一道白光飞入道昭的口中，自此道昭的头脑变得特别聪明，那些晦泽无比的梵文他一看就能明白。后来面见三藏法师的时候，道昭的才智修养都大为提高，两人一见如故，畅谈佛法，引为忘年之交。玄奘对道昭极为看中，将大乘佛法尽数传授给他，这是玄奘的弟子们很不满，认为从一个小国来的僧人能有多少智慧，哪儿值得三藏法师这般敬重。三藏法师让弟子们半夜前去道昭禅院窥视，弟子们闻言而去，却见道昭在屋内诵经，口中吐出五六尺的白光，白光里佛印闪闪、妙音灿灿、朵朵莲花并蒂而生。

    “每当半夜，便会有白光自我体内而出，助我研习佛法，贯彻经义，他们从不与我直接交流，我随察觉有异，也只是当做阿赖耶识变化、妄计自性罢了，却不想竟是如此呀。”

    道昭法师悲叹道：“回想起来，我真的是喜爱佛法吗？我远赴大唐拜师求经真的是为了传道解惑吗？或许只是他们为了借用我的身体大脑来为他们弘扬佛法吧。”

    “大师为何会有这种想法？”道昭现在的样子很不正常，令我很担心。

    “方才还清晰的经义，此时再去想它又变得晦泽记不清楚了。那些佛法，我真的学来了吗？为什么他们一走，我什么都不记得了？”道昭歇斯底里的吼叫。

    气力竭尽后，道昭法师瘫靠在桌角，嘴中喃喃：“我的一生究竟做了些什么呀？我的人生真的存在过吗？”

    我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大师的过往小子不清楚，也不好品评，但现在的大师，无疑是真实存在的。”

    道昭抬起眼皮看我：“你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思故我在。”我说，“既然大师在质疑自己的人生，那么大师的人生一定是真实存在的。”

    道昭呵呵笑道：“缘起无自性，你或许只是我的一个幻想罢了。”

    我说：“没错，我是幻想，神将也是幻想，一切都只是幻想，大师还在苦恼些什么呢？”

    道昭一愣，默然道：“这句话，三藏师傅也曾对我说过。”

    庭院里传来一个庄严的声音：“道昭，汝一生行善，修持正果，可即刻往西方极乐世界，受持罗汉位。”

    僧人一生坚守戒律，持法修行，目的不就是为了死后能入极乐世界吗？我看向道昭法师，他却没有一点喜悦之情，反而是无尽的迷茫。

    “那些善事真的是我做的吗？我当时真的是出于本意所作吗？我真有资格去极乐世界吗？”

    完蛋，大师又在纠结了。

    “不是您做的还能是谁做的？大师，您不会想说这世界都是虚妄，所以你做的善事也是虚妄吧？”我无语道。

    “施主可曾听过一句谚语：有心行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

    “我只听过另一句话：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我说，“不论出自什么样的本意，善事就是善事，就应该受到嘉奖。”

    “那我应不应该接受这个嘉奖呢？”

    “昔宋人爱玉，闻大夫廉洁，敬之，以玉赠，大夫辞之，曰：‘汝宝玉，我宝廉，汝赠我玉，汝失玉，我失廉。’不知大师心中是何想？”

    道昭沉默许久，方道：“我行善，只是希望受苦难的众生可以减轻痛苦，并无成佛的执妄。”

    “想来大师已有答案了。”

    “是呀。”道昭露出朗然的笑，“极乐世界是空，无边地狱也是空，三千世界皆是空，我需要在乎什么呢？人生而有心，有性，便有了天理，有了宇宙，何须再去要那三身？”

    “若得轮回，我愿历经苦难，修持自身，解惑众生，虽七生七灭无悔矣。”

    念完这一句，道昭法师坐而圆寂，禅院里涌出桧树的异香，庭院树上的白光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尽向西方飞去，再也没有回来过。

    老禅师临终之际顿悟，抛弃半生的信仰，只为心中残留的一丝执着。舍了唾手可得的罗汉果位，却证了菩提之道。

    “善哉！道昭师傅，愿您生生世世历经苦难——苦中得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