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飞刀:多情剑客无情剑(上) 关于小李飞刀(代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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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意料的事已有六七件了,看来我今天的运气实在不错。” 这怪人道:“阁下难道不想知道是死在什么人手上的吗?” 李寻欢道:“正想请教。” 这怪人道:“阁下博闻广见,总该知道江湖中有七个最卑鄙无耻的人……” 李寻欢失声道:“七妙人?!” 这怪人哈哈大笑道:“一点也不错!这七妙人当真是男盗女娼,无耻之尤,别的武功他们学不好,但迷香下毒,偷鸡摸狗,诱奸拐骗,这一类的功夫在江湖中却可算是首屈一指、独步天下的了!” 李寻欢睁大眼睛望着他,道:“阁下难道也是七妙人其中之一么?” 这怪人道:“七妙人中又有个最卑鄙无耻的人,就叫作……” 李寻欢道:“妙郎君花蜂。” 这怪人笑道:“错了一点,他的全名是‘黑心妙郎君’,此人不学无术,连采花都不大敢,只会勾引良家妇女骗财骗色,但若论起下毒的功夫来,有时连那位五毒极乐童子都要逊他一筹。” 李寻欢道:“阁下对此人倒清楚得很。” 这怪人笑嘻嘻道:“我当然对他清楚得很,因为我就是他,他就是我。” 李寻欢长长吸了口气,这才真的怔住了。 花蜂大笑道:“阁下很奇怪吗?妙郎君怎会是个大肉球?” 李寻欢叹道:“阁下这样的人若也能勾引良家妇女,那些女人只怕是瞎子。” 花蜂道:“你又错了,我勾引的人非但不是瞎子,而且每个人眼睛都美得很,只不过一个人若被斩断了腿关在地窖里,每天只喂他吃一碗不加盐的猪油拌饭,他就算是潘安,几年后也要变成肉球了。” 李寻欢皱眉道:“这难道是‘紫面二郎’夫妇下的毒手?” 花蜂沉吟了半晌,笑道:“他刚才讲了个故事给你听,现在我也讲一个,只不过我这故事比他曲折、有趣多了。” 李寻欢道:“哦?” 花蜂道:“那年我运气不好,鬼迷了眼,竟去勾引大胡子的老婆,更倒霉的是,居然还弄出了个孩子来,所以她就非跟我跑不可了。” 李寻欢讶然道:“原来紫面二郎说的那人就是你,他就是替你背黑锅的。” 花蜂道:“他只说错了一点。” 李寻欢道:“哦?” 花蜂道:“我并没有将她带出来的珠宝拐走,就算我这么想,也不行,因为这女人比鬼还精,我根本就没机会下手。”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可是那时大胡子已发觉了此事,追踪甚急,我这人胆子最小,就想找个人来替我背黑锅,所以我就要小蔷薇去勾引紫面二郎,她本来不肯,说他的脸不白,到后来才总算被我说动了。” 李寻欢道:“原来你两人竟是串通好的。” 花蜂道:“那时我若索性将计就计,甩手一走,倒也没事了,可是小蔷薇从大胡子那里卷带出的珠宝实在不少,我又舍不得,所以我就跟她约好,等到这件事稍为平静些的时候,我再来找她,将紫面二郎踢开。” 他又叹了口气,才接着道:“但我却忘了天下没有不变心的女人,她跟紫面二郎朝夕相处,居然动了真情,等我再来找她时,他们两人竟一起动手,将我击倒,又斩断我两条腿,让我受了十几年的活罪。” 李寻欢皱眉道:“她为何不索性杀了你?” 花蜂苦笑道:“我若了解女人的心,也就不会变成这样子了。” 这次他叹气叹得更长,接着道:“以前我总以为自己很了解女人,所以才会有这种报应,一个男人若以为自己了解女人,他无论受什么罪都是活该的。” 李寻欢也叹息了一声,道:“这故事的确比方才那故事有趣多了。” 花蜂道:“最有趣的一件事你还未听到哩。” 李寻欢道:“哦!” 花蜂道:“你中了我的毒,非但用不了力,而且三个时辰之内,就非死不可,所以我现在绝不杀你,让你坐在这里慢慢享受等死的滋味。” 李寻欢淡淡道:“这倒用不着,等死的滋味,我也享受过许多次了。” 花蜂狞笑道:“但我却可以保证这必定是最后一次!” 李寻欢笑了笑,道:“既是如此,阁下就请便吧,只不过……外面风雪交加,冰雪遍地,阁下这样子,能走得远么?” 花蜂道:“这倒不劳阁下费心,没有腿的人,也可以骑马的,我已听到外面的马嘶,而且中气很足,想必是几匹好马。” 他大笑着往外面爬了出去,还挥着手笑道:“再见再见。” 李寻欢也微笑道:“慢走慢走,恕在下不能远送了,实在抱歉得很。” 外面马嘶不绝,蹄声渐渐远去。 李寻欢静静地坐在那里,望着桌子上的酒壶。 一壶酒已空了,另一壶还有酒。 李寻欢拿起酒壶嗅了嗅,又尝了一口,喃喃道:“果然是无色无味,此君下毒的本事的确不错。” 他又喝了一大口,闭起眼睛道:“这酒也的确不错,喝一杯是死,喝一壶也是死,我为何不多喝些,也免得糟蹋了如此好酒。” 他竟真的将一壶毒酒全都喝了下去,又喃喃道:“李寻欢呀李寻欢,你早就该死的,死又何妨?但至少你总不能死在厨房里,和这些人死在一起呀。” 于是他就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雪地上蹄印交错,直奔东南。 李寻欢选了一块最干净的雪地,盘膝坐了下来,又自怀中摸出那个还没有刻好的人像。 这人像已稍具轮廓了,一双眼睛似乎正在凝注着李寻欢,眉梢眼角,似乎带着淡淡的忧郁。 李寻欢凄然一笑,道:“你何必看着我,我只不过是个不可救药的浪子、酒鬼,你嫁给啸云是对的,错的只是我。” 他用力去刻,想完成这人像。 可是他的手已不稳,已全无力气,锋利的刀竟连木头都刻不动了。 天气幽暗,穹苍低垂,又在下雪。 李寻欢伏在雪地上不停地咳嗽,每一声咳嗽都仿佛是在呼唤。 “诗音、诗音……” 诗音听得到么? 诗音绝不会听到的,但却有人听到了。 虬髯大汉背负着李寻欢,在雪地上追踪着蹄印狂奔。 “只有在两个时辰内,找到一个双腿被斩断,就像肉球般的人,我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因为下毒的人必有解药。” 这是李寻欢所能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虬髯大汉几乎将每一分潜力都使了出来,眼泪已在他眼眶下凝结成冰粒,寒风迎面刮来,就像是刀。 忽然间,寒风中传来一声惨叫。 虬髯大汉面色变了,微一迟疑,全力向惨呼传来的方向奔了过去,他首先发现积雪的松林外倒着一匹马。 他蹿入雪林,整个人就忽然僵硬。 他总算找到妙郎君花蜂了,可是他找到的却只是花蜂的尸体! 花蜂的人已变得像是个刺猬,身上钉满了各式各样的暗器,有飞镖,有袖箭,有银针、五芒珠、毒蒺藜…… 虬髯大汉面上也不禁露出伤感之色,这人的遭遇实在太惨,他被人锯断了两条腿,又被人像猪一般囚禁了十余年,到最后还被人当成个活靶子。 但想到这人一死,李寻欢只怕也要陪着他死,虬髯大汉的伤心立刻就变为了悲愤,嗄声道:“就是这人?” 他还抱着万一的希望,希望死的这人并不是李寻欢要找的人,但李寻欢却叹息了一声,道:“错不了的。” 虬髯大汉咬了咬牙,脱下身上的皮袄,铺在树下,再扶着李寻欢坐了下来,勉强笑道:“解药也许就在他身上,他一死反而省事了,我去找找看。” 李寻欢也勉强一笑,道:“小心些,暗器大多有毒,千万莫要割破了手。” 他自己已命在俄顷,却还是一心惦记着别人的安危。 虬髯大汉只觉胸中一阵热血上涌,勉强咽下了已快夺眶而出的热泪,一步蹿到花蜂的尸身前。 只见他蹲在那边,匆忙地搜索着,但过了半晌,两只手就停顿了下来,却久久无法站起。 李寻欢道:“没有?” 虬髯大汉喉头更咽,已说不出话。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我早就知道我绝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他被人囚禁了十余年,身上怎么会还带着解药呢?” 虬髯大汉握紧拳头,打着自己的脑袋,喃喃道:“我若知道是谁杀了他,就有希望了,他的解药也许就是被那人搜走的!” 李寻欢闭起眼睛,满面俱是空虚落寞之色,道:“也许是的,也许不是……” 虬髯大汉道:“可是他中的这些暗器都是极常见的,江湖中人人都可能用这些器,五芒珠虽本是方外人用的,但近年来也已流俗。” 李寻欢道:“嗯。” 虬髯大汉道:“他身上中了这么多暗器,显然不是一个人下的手。” 李寻欢道:“嗯。” 他呼吸沉重,竟似已睡着了,对别人的安危,他虽然念念于怀,对自己的生死,他却全未放在心里。 虬髯大汉还在不停地敲打着自己的手,忽然跳了起来,大喜道:“我知道下手的人是谁了。” 李寻欢道:“哦?” 虬髯大汉奔到李寻欢面前,道:“下手的人只是一个人,这十三种暗器全是他一个人发出来的。” 李寻欢道:“哦?” 虬髯大汉道:“他中的这十三种暗器,无论任何一种都可以置他死命,但那人却硬要将十三种暗器都钉在他身上才过瘾,这种残酷毒辣的疯子,江湖中哪里还找得出第二个?”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不错,只有一个,就是千手罗刹!妙郎君到头来还是要死在女人手里!” 虬髯大汉拍手道:“对了,除了千手罗刹外,别人也无法将十三种暗器同时发出来……” 他忽然顿住语声,瞪着李寻欢,道:“你早就看出来了。” 李寻欢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道:“看出来又有什么用呢?千手罗刹行踪飘忽,早已不知走到哪里去了,我们反正是找不着的。” 虬髯大汉厉声道:“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她……” 李寻欢摇了摇头,道:“不必找了,你只要找些酒给我喝,让我陶然而死,我已经很感激你,我现在已很累……非常累,只想好好地休息休息。” 虬髯大汉扑地跪了下来,热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嗄声道:“少爷,我知道你已很累了,这些年来,你从来也没有一天快乐过,悲伤和愁苦,的确比任何事都容易使人觉得劳累。” 他忽然紧紧握起李寻欢的肩头,大声道:“但少爷你绝不能死,你一定要振作起来,你若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死后还要背负着浪子、酒鬼的恶名,老爷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的。” 李寻欢紧紧闭着眼睛,眼角的泪珠已凝成冰珠。 但他嘴角还是带着微笑,道:“浪子、酒鬼,也没有什么不好,那总比那些伪君子、假道学好得多了,是吗?” 虬髯大汉满面热泪,嘶声道:“可是……可是少爷你本该是天下最有作为的人,你的好处谁也比不上,你为何定要如此自暴自弃,自伤自苦,为了林诗音那女人,这值得吗?” 李寻欢目中忽然射出了光芒,怒道:“住口!你竟然叫她的名字?” 虬髯大汉垂下了头,黯然道:“是。” 李寻欢瞪了他半晌,又阖起眼睛,叹道:“好,你要找,我们就去找吧,可是天地茫茫,我们剩下的时候已不多了,你要到哪里去找?” 虬髯大汉一跃而起,展颜道:“皇天不负苦心人,我们一定找得到的。” 他刚想背负起李寻欢,突然间,树上有片积雪落了下来,掉在他身上,他随手一拂,忽然发现这片积雪上竟凝结着血花! 积雪的枯枝上,竟还有个人。 一个死人!一个赤裸裸的死人!女人! 她被人塞在树桠里,全身已冻得僵硬,一支短矛插入了她丰满的胸膛,将她钉在树上! 李寻欢他们只注意到雪地上花蜂的尸体,全没有留意到她,虬髯大汉双臂一振,苍鹰般扑了上去,将她卸了下来。 只见她脸上已结着一层冰霜,看来就像是透明的,使人完全看不出她的年纪,只能看出她生前是个很美的女人。 李寻欢惨然一笑,道:“我们果然找到她了,这只怕也算皇天不负苦心人吧。” 虬髯大汉紧握着双拳,恨恨道:“千手罗刹虽然毒辣,但这人杀了她后,为何还要剥光她衣服……” 李寻欢叹道:“这只怪她穿的衣服太值钱了。” 虬髯大汉眼睛一亮,道:“不错,据说千手罗刹最重衣着,她身上穿的衣服,都是以金丝织成的,还缀着明珠、美玉。” 李寻欢苦笑道:“鹿角若无茸,羚羊若无角,也不会死于猎人之手了。” 虬髯大汉道:“但这人杀她,本是为了金丝甲,他得到了金丝甲这么样的武林异宝,还不肯放过一件衣服,如此贪心的人,世上只怕也不会有第二个。” 李寻欢道:“不错,只有一个……” 这次虬髯大汉却抢着道:“棺材里伸手,死要钱……”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再拔起她身上这根短矛看看。” 这只短矛制作极精,上面还镶着块翡翠。 李寻欢道:“施耀先视钱如命,杀了人后连衣服都要剥走,他会舍得将如此值钱的短矛留下么?” 虬髯大汉皱眉道:“江湖中用如此华贵兵刃的人本就不多,这莫非是那败家子‘花花大少’潘小安留下来的?” 李寻欢道:“一点也不错,这正是他们两人一起动的手。” 虬髯大汉道:“这两人一个爱财如命,一个挥金如土,完全是水火不同炉,又怎会凑在一起的呢?” 李寻欢笑道:“潘大少是有名的派头奇大,衣、食、住、行,样样都要讲究,施耀先跟着他走,不但白吃白喝,还可以跟着充充大爷,这种便宜事,施耀先怎会不做?” 虬髯大汉一拍巴掌,展颜道:“这就好办了,在这么冷的天气里,潘大少绝不肯骑在马上挨冻,更不会走路了,他一定要坐车,只要坐车,我们就追得上!” 林外雪地上果然还可隐隐辨出车辙马蹄。车轮之间,竟有八尺,他们乘的显然是辆很宽敞的大车。 这种车子虽舒服,却不会走得太快。 虬髯大汉精神一振,放足狂奔,这次他追踪就容易多了,只需沿着大道而行,因为八尺宽的大车绝对走不上僻道。 这时天色已暗了下来,道上全无人踪。 虬髯大汉施开身法,奔行了顿饭工夫,他身上虽然背负着一个人,但步履仍极轻健,谁也想不到有如此轻功的人竟会为人奴仆,而且,轻功如此高明的人,也绝不会是江湖的无名之辈。 又奔行了片刻,他忽然发现前面的路上积雪平整如镜,最少已有两三个时辰没有人走过了。 那大车怎会忽然失踪了呢? 虬髯大汉怔了半晌,又折了回去。这次他已走得慢些,而且分外留意,折回了半里路后,他就发现大车的车辙半途拐入了一条岔路。 方才他没有留意这条岔路,因为这路两旁,古柏森森,还有石翁仲,显然是通向一个富贵人家的陵墓。 他实在想不到大车会拐入这条墓道死路上来的。 这果然是条死路! 大车就停在巨大的石陵墓前,拉车的马已不见了,三个穿着羊皮袄的大汉,也都倒毙在雪地上。 车厢里斜斜躺着一个身穿重裘,面色惨白,年纪虽已有四十左右,但胡子却刮得干干净净的中年人。 只要看他手上戴着的那价值不菲的翡翠扳指,就知道此人必定就是“金玉堂”的败家子潘大少。 他身旁还有两个妙龄少女的尸身,也和潘大少一样,都是被人以重手法点了死穴,车旁的三人却是被掌力震伤内腑而死的。 这又是谁下的毒手? 虬髯大汉皱眉道:“莫非是施耀先……” 他话未说完,又发现陵墓石碑旁也倒毙着一个人的尸身:头上光秃秃的全无寸发,仰面倒卧在冰雪上,两只手却还紧紧地抓着,像是临死前还想抓紧一样东西,却什么也没抓住。 这正是施耀先,但却再也无法自棺材里伸出手来要钱了。 李寻欢忽然叹道:“一个人狂嫖滥赌都没关系,可千万不能交错朋友,否则就难免要和潘大少一样,死了还不知是谁下的手。” 虬髯大汉道:“少爷你……你难道说他是被施耀先害死的?” 李寻欢道:“你看他面色如此安详,显然是正在美人怀中享福时,就糊里糊涂被人点了死穴,这车里只有他和施耀先,除了施耀先之外,还有谁能下手。” 虬髯大汉道:“可是……” 李寻欢道:“可是除了他之外,别的人面上都带着惊骇之色,显然到临死还不相信施耀先会下这毒手的,尤其是这两个女子,她们生前说不定还和施耀先有过缠绵,更不相信施耀先会杀她们。” 他叹了口气,摇着头道:“此人重利轻红颜,竟不懂红颜实比黄金可爱得多。” 虬髯大汉道:“据说施耀先指上的功力在山西首屈一指,原本就有‘一指追魂’的盛誉,这的确像是他下的手,可是……” 李寻欢忽又道:“施耀先将潘大少当冤家的吃了也不知有多久了,这次潘大少想要金丝甲,施耀先吃人嘴软,也不能说不行,但金丝甲却又实在诱人,施耀先心一黑,索性就一劳永逸,下了毒手。” 虬髯大汉的话头已被打断了两次,这次他等了半晌,直等到李寻欢不再说话,他才说道:“可是施耀先现在也死了。” 李寻欢笑了笑,道:“杀人者人恒杀之。施耀先杀人的时候,说不定就有个爱管闲事的人正在这陵墓上看着,也许施耀先发现他后,就想也将他杀了灭口,谁知杀人不成,反被人杀了!” 虬髯大汉皱眉道:“施耀先武功不弱,是谁杀了他呢?” 他走上陵墓前的石级,就发现施耀先身上也没有什么别的伤痕,只有咽喉上多了一个洞! 是用一柄并不锋利的剑刺穿的洞! 李寻欢伏在虬髯大汉的肩头,两人凝注了半晌,一起长长吐出了口气,嘴角竟似露出了笑容,齐声道:“原来是他!” 虬髯大汉笑道:“飞少爷的剑比飞还快,这就难怪施耀先招架不住了。” 李寻欢闭上眼睛,微笑着道:“很好,很好,实在太好了,金丝甲到了他手上,还是物得其主,看来那梅花盗是快倒霉了。” 虬髯大汉道:“我们去找飞少爷,他一定不会走远的。” 李寻欢笑道:“你去找他有什么用?” 虬髯大汉道:“解药……” 李寻欢道:“花蜂身上当真有解药,真被千手罗刹搜去了又被施耀先劫走,那么,现在就一定还在施耀先身上,阿飞他绝不会妄取别人东西的,他只带走那金丝甲,只不过他认为金丝甲应该是我的。” 虬髯大汉望了望那两个少女戴着的珠翠,又望了望潘大少手上的巨大翡翠扳指,叹道:“不错,就算遍地都是金钱,飞少爷也不会妄取一文。” 李寻欢道:“所以,解药若不在施耀先身上,我们找阿飞也没有用。” 虬髯大汉手指颤抖着,开始去搜施耀先的身子,他实在很紧张,因为这已是最后的一线希望! 虬髯大汉将尸体都搬了下来,扶着李寻欢坐入马车。 车厢的板壁上,竟也有两行用剑尖划出来的字: 我为你复了仇, 我骑走了你的马! 李寻欢笑道:“我本来还断定可能是他,但现在却可以断定了,只有他才是连死人的便宜都不肯占的。” 他微笑着又道:“这孩子实在可爱,只恨我……” 他并没有说完这句话,但虬髯大汉已知道他本来是想说什么的,想来解药并不在施耀先身上。 他只恨此后再也见不到这可爱的少年了! 虬髯大汉似乎再也支持不住,已快倒下。 李寻欢微笑道:“你用不着为我难受,死,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可怕,现在我除了身上没力气之外,心里反而平静得只想喝杯酒。” 第六章醉乡遇救星 虬髯大汉忽然跳起来,将身上的衣裳全都脱下来,铁一般的胸膛迎着冰雪和寒风,将车轭背在身上。 他竟像是一匹马似的将这大车拉着狂奔而去。 李寻欢并没有阻止,因为他知道他满怀的悲痛需要发泄,但车门关起时,李寻欢也不禁流下了眼泪。 地上积雪已化为坚冰,车轮在冰上滚动,虬髯大汉并不需要花很大力气,马车已疾驰如飞。 半个时辰后,他们已到了牛家庄。 牛家庄是个很繁荣的小镇,这时天色还未全黑,雪已住了,街道两旁的店家都有人拿着扫把出来扫自己门前的积雪。 大家忽然看到一条精赤着上身的大汉,拉着辆马车狂奔而来,当真吃了一惊,有的人抛下扫把就跑。 镇上自然有酒铺,但飞驰的马车到了酒铺前,骤然间停了下来,虬髯大汉霹雳般狂吼一声,用力往后面一靠,只听“砰”的一声,车厢已被撞破个大洞,他一双脚仍收势不住,却已钉入雪地里,地上的积雪,都被铲得飞激而起! 小镇上的人哪里见到过如此神力,都已骇呆了。 酒铺里的客人看到这煞神般的大汉走了进来,也骇得溜走了一大半,虬髯大汉将三条板凳并在一起,又竖起张桌子靠在后面,再铺上潘大少的狐裘,才将李寻欢抱了进来,让他能坐得很舒服。 李寻欢面上已全无一丝血色,连嘴唇都已发青,无论谁都可以看出他身患重病。快要死的病人居然还来喝酒,这酒铺开了二十多年,却还没有见过这种客人,连掌柜的带伙计全都在发愣。 虬髯大汉一拍桌子,大吼道:“拿酒来,要最好的酒!掺了一分水就要你们脑袋。” 李寻欢望着他,良久良久,忽然一笑,道:“二十年来,你今天才算有几分‘铁甲金刚’的豪气!” 虬髯大汉身子一震,似乎被“铁甲金刚”这名字震惊了,但他瞬即仰首大笑起来,道:“想不到少爷居然还记得这名字,我却已忘怀了。” 李寻欢道:“你……你今天也破例喝杯酒吧。” 虬髯大汉道:“好,今天少爷你喝多少,我就喝多少!” 李寻欢也仰天大笑道:“能令你破戒喝酒,我也算不虚此生了!” 别人见到他们如此大笑,又都瞪大了眼睛偷偷来看,谁也想不通一个将死的病人还有什么好开心的。 送来的酒虽非上品,但却果然没有掺水。 虬髯大汉举杯道:“少爷,恕我放肆,我敬你一杯。” 李寻欢一饮而尽,但手已拿不稳酒杯,酒已溅了出来,他一面咳嗽着,一面去擦溅在身上的酒,一面笑着道:“我从未糟蹋过一滴酒,想不到今日也……” 他忽又大笑道:“这衣服陪了我多年,其实我也该请他喝一杯了,来来来,衣服兄,多承你为我御寒蔽体,我敬你一杯。” 虬髯大汉刚替他倒了一杯酒,他竟全都倒在自己衣服上。 掌柜的和店伙面面相觑,暗道:“原来这人不但有病,还是个疯子。”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个不停,李寻欢要用两只手紧握着酒杯,才能勉强将一杯酒送进嘴里。 虬髯大汉忽然一拍桌子,大呼道:“人生每多不平事,但愿长醉不复醒。我好恨呀,好恨!” 李寻欢皱眉道:“今日你我应该开心才是,说什么不平事,说什么不复醒,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虬髯大汉狂笑道:“好一个人生得意须尽欢!少爷,我再敬你一杯。” 凄厉的笑声,震得隔壁一张桌上的酒都溅了出来,但笑声未绝,他又已扑倒在桌上,痛哭失声。 李寻欢面上也不禁露出黯然之色,唏嘘道:“这二十年来,若非有你,我……我只怕已无法度过,我虽然知道你的苦心,还是觉得委屈了你,此后但愿你能重振昔年的雄风,那么我虽……” 虬髯大汉忽又跳起来,大笑道:“少爷你怎地也说起这些扫兴的话来了,当浮一大白。” 他们忽哭忽笑,又哭又笑。 店掌柜的和伙计又对望了一眼,暗道:“原来两人都是疯子。” 就在这时,忽见一个人踉踉跄跄地冲了进来,扑倒在柜台上,嗄声道:“酒,酒,快拿酒来。” 看他的神情,就像是若喝不到酒立刻就要渴死了。 掌柜的皱起眉头,暗道:“又来了一个疯子。” 只见这人穿着件已洗得发白的蓝袍,袖子上胸口上,却又沾满了油腻,一双手的指甲里也全是泥污,虽然戴着顶文士方巾,但头发却乱草般露在外面,一张脸又黄又瘦,看来就像是个穷酸秀才。 伙计皱着眉为他端了壶酒来。 这穷酸秀才也不用酒杯,如长鲸吸水般,对着壶嘴就将一壶酒喝下去大半,但忽又全都喷了出来,跳脚道:“这也能算酒么?这简直是醋,而且还是掺了水的醋……” 那店伙横着眼道:“小店里并非没有好酒,只不过……” 穷酸秀才怒道:“你只当大爷没有银子买酒么,喏,拿去!” 他随手一抛,竟抛出五十两的官宝。 大多数妓女和店伙的脸色,一直都是随着银子的多少而改变的,这店伙也不例外,于是好酒立刻来了。 穷酸秀才还是来不及用酒杯,嘴对嘴的就将一壶酒全喝了下去,眯着眼坐在那里,就像是一口气忽然喘不过来了,连动都不动,别人只道他酒喝得太急,忽然抽了筋,李寻欢却知道他这只不过在那里品味。 过了半晌,才见他将这口气长长透了出来,眼睛也亮了,脸上也有了光彩,喃喃地道:“酒虽然不好,但在这种地方,也只好马虎些了。” 那店伙赔笑,哈着腰道:“这坛酒小店已藏了十几年,一直都舍不得拿出来。” 穷酸秀才忽然一拍桌子,大声道:“难怪酒味太淡,原来藏得太久,快找一坛新酿的新酒兑下去,不多不少,只能兑三成,再弄几碟小菜来下酒。” 店伙道:“不知你老要点些什么菜?” 穷酸秀才道:“我老人家知道你们这种地方也弄不出什么好东西来,宰一只凤鸡,再找些嫩姜来炒鸭肠子,也就对付了,但姜一定要嫩,凤鸡的毛要去得干净。” 这人虽然又穷又酸,但吃喝起来却一点也不含糊,李寻欢愈看愈觉得此人有趣,若在平时,少不得要和他萍水相交,痛饮一番,但此番他已随时随刻都可能倒下去,又何苦再连累别人。 那穷酸秀才更是旁若无人,酒到杯干。 他眼睛除了酒之外,似乎再也瞧不见别的。 就在这时,突听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响,骤然停在门外,这穷酸秀才的脸色,竟也有些变了。 他站起来就想走,但望了望桌上的酒,又坐了下去,连喝了三杯,夹了块鸭肠慢慢咀嚼,悠然道:“醉乡路常至,他处不堪行……” 只听一人大吼道:“好个酒鬼,你还想到哪里去?” 另一人道:“我早就知道只有在酒铺里才找得到他。” 喝声中,五六个人一起冲了进来,将穷酸秀才围住。这几人劲装急服,佩刀挂剑,看来身手都不太弱。 一人瘦削颀长,手里提着马鞭,指着穷酸秀才的鼻子道:“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你拿了咱们的诊金,不替咱们治病,却逃出来喝酒了,这算什么意思?” 穷酸秀才咧嘴一笑,道:“这意思各位难道还不懂么?只不过是酒瘾大发而已,梅二先生酒瘾发作时,就算天塌下来也得先喝了酒再说,哪有心情为别人治病?” 一个麻面大汉道:“赵老大,你听见没有,我早就知道这酒鬼不是个东西,只要银子到手,立刻就六亲不认了。” 颀长大汉怒道:“这酒鬼的毛病谁不知道,但老四的病却非他不可,病急乱投医,你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李寻欢本当这些人是来寻仇的,听了他们的话,才知道这位梅二先生原来是个江湖郎中,光拿银子不治病的。 这些人来势汹汹,大嚷大叫,他却还是稳如泰山,坐在那里左一杯、右一杯地喝了起来。 赵老大掌中马鞭一扬,“唰”地将他面前酒壶卷飞了出去,厉声道:“闲话少说,现在咱们既已找着了你,你就乖乖跟咱们回去治病吧,只要能将老四的病治好,包你有酒喝。” 那位梅二先生望着被摔得粉碎的酒壶,长长叹了口气,道:“你们既然知道梅二先生的脾气,就该知道梅二先生生平有三不治。” 赵老大道:“哪三不治?” 梅二先生道:“第一,诊金不先付,不治;付少了一分,也不治。” 麻面大汉怒道:“咱们几时少了你一分银子?” 梅二先生道:“第二,礼貌不周、言语失敬的,不治。第三,强盗小偷、杀人越货的,更是万万不治了。” 他又叹了口气,摇着头道:“你们将这两条全都犯了,还想梅二先生替你们治病,这岂非是在痴人说梦,缘木求鱼。” 那几条大汉脖子都气粗了,怒吼道:“不治就要你的命。” 梅二先生道:“要命也不治!” 麻面大汉反手一掌,将他连人带凳子都打得滚出七八尺开外,伏在地上,顺着嘴角直流血。 李寻欢看他如此镇定,本当他是位深藏不露的风尘异人,如今才知道他一张嘴虽硬,一双手却不硬。 赵老大“嗖”地拔出了腰刀,厉声道:“你嘴里若敢再说半个不字,大爷就先卸下你一条膀子再说。” 梅二先生捂着脸,道:“说不治就不治,梅二先生还会怕了你们这群毛贼么?” 赵老大怒吼一声,就想扑过去。 虬髯大汉忽然一拍桌子,厉声喝道:“这里是喝酒的地方,不喝酒的全给我滚出去!” 这一声大喝就仿佛晴空中打下个霹雳,赵老大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倒退半步,瞪着他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管大爷的闲事?” 李寻欢微微一笑,道:“滚出去无趣,叫他们爬出去吧。” 虬髯大汉喝道:“少爷叫你们爬出去,听见没有?” 赵老大见到这两人一个已病得有气无力,一个已醉得眼睛发直,他胆子立刻又壮了,狞笑道:“你们既然不知趣,大爷就拿你们开刀也好!” 刀光一闪,他掌中刀竟向李寻欢直劈了下去。 虬髯大汉皱了皱眉,一伸手,就去架刀。 他似已醉糊涂了,竟以自己的膀子去架锋利的刀锋,掌柜的不禁惊呼出声,以为这一刀劈下,他这条手臂就要血淋淋地被砍下来。 谁知一刀砍下后,手臂仍是好生生的纹风未动,刀却被震得脱手飞出,连赵老大的身子都被震得站不稳了,踉跄后退,失声惊呼道:“这小子身上竟有金钟罩、铁布衫的横练功夫,咱们只怕是遇见鬼了!” 麻子的脸色也变了,赔笑道:“朋友高姓大名,请赐个万儿,咱们不打不相识,日后也好交个朋友。” 虬髯大汉冷冷道:“凭你也配和我交朋友?滚!” 赵老大跳起来,吼道:“朋友莫要欺人太甚,需知咱们黄河七蛟也不是好惹的,若是……” 他话还未说完,那麻子忽然将他拉到一旁,悄悄说了几句话,一面说,一面偷偷去瞧李寻欢酒杯旁的小刀。 赵老大脸上更全无丝毫血色,嗄声道:“不会是他吧?” 麻子悄悄道:“不是他是谁?半个月以前,我就听龙神庙的老乌龟说他又已入关了,老乌龟多年前就见过他了,绝不会看错的。” 赵老大道:“但这病鬼……” 麻子道:“此人吃喝嫖赌,样样精通,身体一向不好,可是他的刀……” 提到这柄刀,他连声音都变了,颤声道:“不防一万,只防万一。咱们什么人不好惹,何必惹到他头上去。” 赵老大苦笑道:“我若早知道他在这里,就算拿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都不进来的。” 他干咳两声,赔笑躬身道:“小人们有眼无珠,不认得你老人家,打扰了你老人家的酒兴,小人们该死,这就滚出去了。” 李寻欢也不知听见他说的话没有,又开始喝酒,开始咳嗽,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老虎般闯进来的大汉们,此刻已像狗似的夹着尾巴逃出去了。那位梅二先生这才慢吞吞地爬了进来,居然也不去向李寻欢他们道谢,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又不停地拍着桌子,瞪着眼道:“酒,酒,快拿酒来。” 那店伙揉着眼睛,简直不相信方才被人打得满地乱爬的人就是他。 酒铺里的人早已都溜光了,只剩下他们三个人,把酒一杯杯往嘴里倒,酒喝得愈多,话反而愈少。 李寻欢望着窗外的天色,忽然笑道:“酒之一物真奇妙,你愈不想喝醉的时候,醉得愈快;到了想喝醉的时候,反而醉不了。” 梅二先生忽也仰天打了个哈哈,道:“一醉解千愁,醉死胜封侯,只可惜有些人虽想醉死,老天却偏偏不让他死得如此舒服。” 虬髯大汉皱了皱眉,梅二先生竟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直着眼望着李寻欢,悠然道:“阁下可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么?” 李寻欢淡淡笑道:“活不长了。” 梅二先生道:“知道活不长了,还不快去准备后事,还要来喝酒?” 李寻欢道:“生死等闲事耳,怎可为了这种事而耽误喝酒?” 梅二先生拊掌大笑道:“不错不错,生死事小,喝酒事大,阁下此言,实得我心。” 他忽又瞪起眼睛,瞪着李寻欢道:“阁下想必已知道我是谁了?” 李寻欢道:“还未识荆。” 梅二先生道:“你真的不认得我?” 虬髯大汉忍不住道:“不认得就不认得,啰唆什么?” 梅二先生也不睬他,还是瞪着李寻欢道:“如此说来,你救我并非为了要我为你治病了。” 李寻欢笑道:“阁下若要喝酒,不妨来共饮几杯;若要来治病,就请走远些吧,莫要耽误了我喝酒。” 梅二先生又瞬也不瞬地瞪了他很久,喃喃道:“好运气呀好运气,你遇见了我,当真是好运气。” 李寻欢道:“在下既无诊金可付,和强盗已差不多,阁下还是请回吧。” 谁知梅二先生却摇头道:“不行不行,别人的病我不治,你这病我却非治不可,你若不要我治病,除非先杀了我。” 方才别人要杀他,他也不肯治病,此刻却硬是非要替人治病不可,那店伙只恨不得赶快回家去蒙头大睡三天,再也莫要见到这三个疯子,只因老是再这么样折腾下去,他只怕也要被气疯了。 虬髯大汉却已动容道:“你真能治得了他的病?” 梅二先生傲然道:“他这病除了梅二先生外,天下只怕谁也治不了。” 虬髯大汉跳起来一把揪着他衣襟,道:“你可知道他这是什么病?” 梅二先生眼睛一瞪,道:“我不知道谁知道,你以为花老六真能配得出那‘寒鸡散’么?” 虬髯大汉失声道:“‘寒鸡散’?他中的毒就是‘寒鸡散’?” 梅二先生傲然一笑,道:“除了梅家的‘寒鸡散’,世上还有什么毒能毒得死李寻欢?” 虬髯大汉又惊又喜,道:“花蜂的‘寒鸡散’是你配的?” 梅二先生大笑道:“除了我‘妙郎中’梅二先生外,还有谁能配得出‘寒鸡散’?看来你当真是孤陋寡闻,连这种事都不知道。” 虬髯大汉大喜道:“原来他就是‘七妙人’中的‘妙郎中’,原来毒药就是他配的,能配自然能解,少爷你有救了。” 李寻欢苦笑道:“看来一个人想活固然艰苦,若要静静地死,也不容易。” 马车又套上了马,冒雪急驰。 但这次他们却另外雇了个赶车的,虬髯大汉留在车厢中一来是为了照顾李寻欢,再来也是为了监视这妙郎中。 他显然还是不放心,不住问道:“你自己既能解毒,为何要去找别人?去找谁?去哪里?来得及么?” 梅二先生皱着眉道:“我找的不是别人,是梅先生,我家老大,他就在附近,你放心,梅二先生肯接手的病人,就死不了的。” 虬髯大汉道:“为何要去找他?” 梅二先生道:“因为‘寒鸡散’的解药在他那里,这理由你满意了么?” 虬髯大汉这才闭上嘴不说话了。 梅二先生却反过来问他了,道:“你练的是金钟罩、铁布衫?还是十三太保横练?” 虬髯大汉瞪了他一眼,还是答道:“铁布衫。” 梅二先生摇着头笑道:“想不到世上还有人肯练这种笨功夫,除了能唬唬那些毛贼外,简直连一点用处也没有。” 虬髯大汉冷冷道:“笨功夫总比没功夫好。” 梅二先生居然也不生气,还是摇着头笑道:“据说练铁布衫一定要童子功,这牺牲未免太大了些,是吗?” 虬髯大汉道:“哼。” 梅二先生道:“据说近五十年来,只有一个人肯下苦功练这种笨功夫,据说此人叫‘铁甲金刚’铁传甲,但二十年前就被人一掌自舍身崖上震下去了,也不知死了没有,也许并没有死,还能坐着喝酒。” 虬髯大汉的嘴里就像是咬牢了个鸡爪,无论梅二先生怎么说,怎么问,他却再也不肯开口了。 梅二先生也只好闭起眼睛,养起神来。 谁知过了半晌,虬髯大汉又开始问他了,道:“据说‘七妙人’个个都是不大要脸的角色,但阁下看来却不像。” 梅二先生闭着眼道:“拿了人家的诊金,不替人家治病,这难道还要脸了?” 虬髯大汉笑道:“你若肯替那种人治病,才是真不要脸。拿钱和治病本来就是两回事,那种人的钱正是不拿白不拿的。” 梅二先生也笑了,道:“想不到你这人倒并不太笨。” 虬髯大汉叹道:“世人眼中的小人,固然未必全都是小人,世人眼中的君子,又有几个是真君子呢?” 李寻欢斜倚在车座上,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仿佛在听他们说话,又仿佛早已神游物外,一颗心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人间的污秽,似乎已全都被雪花洗净,自车窗中望出去,天地一片银白,能活着,毕竟还是件好事。 李寻欢心里又出现了一条人影。 她穿着浅紫色的衣服,披着浅紫色的风氅,在一片银白中看来,就像是一朵清丽的紫罗兰。 他记得她最喜欢雪,下雪的时候,她常常拉着他到积雪的院子里去,抛一团雪球在他身上,然后再娇笑着逃走,叫他去追她。 他记得那天他带龙啸云回去的时候,也在下着雪,她正坐在梅林畔的亭子里,看梅花上的雪花。 他记得那亭子的栏杆是红的,梅花也是红的,但她坐在栏杆上,梅花和栏杆仿佛全都失去了颜色。 他当时没有见到龙啸云的表情,但后来他却可想象得到,龙啸云自然第一次看到她时,心神就已醉了。 现在,那庭园是否仍依旧?她是否还时常坐在小亭的栏杆上,数梅花上的雪花,雪花下的梅花? 李寻欢抬头向梅二先生一笑,道:“车上有酒,我们喝一杯吧。” 雪,时落时停。 车马在梅二先生的指挥下,转入了一条山脚下的小道,走到一座小桥前,就通不过去了。 小桥上积雪如新,看不到人的足迹,只有一行黄犬的脚印,像一连串梅花似的洒在栏杆旁。 虬髯大汉扶着李寻欢走过小桥,就望见梅树丛中,有三五石屋,红花白屋,风物宛如图画。 梅林中隐隐有人声传来,走到近前,他们就见到一个峨服高冠的老人,正在指挥着两个童子洗树上的冰雪。 虬髯大汉悄声道:“这就是梅大先生?” 梅二先生道:“除了这疯子,还会有谁用水来洗冰雪。” 虬髯大汉也不禁失笑道:“他难道不知道洗过之后,雪还是要落在树上,水也立刻就会结成冰的。” 梅二先生叹了口气,苦笑道:“他可以分辨出任何一幅画的真伪,可以配出最厉害的毒药和解药,但这种最简单的道理,他却永远也弄不懂的。” 他们说话的声音传入梅林,那高冠老人回头看到了他们,就好像看到了讨债鬼似的,立刻大惊失色,撩起了衣襟,就往里面跑,一面还大呼着道:“快,快,快,快把厅里的字画全都藏起来,莫要又被这败家子看到了,偷出去换黄汤喝。” 梅二先生笑道:“老大你只管放心,今天我已找到了酒东,只不过特地带了两个朋友来……” 他话未说完,梅大先生已用手蒙起眼睛,道:“我不要看你的朋友,你的朋友连一个好人也没有,只要看一眼,我至少就要倒三年的霉。” 梅二先生也跳了起来,大叫道:“好,你看不起我,我难道就不能交上个像样的朋友么?好好好,李探花,他既然不识抬举,咱们就走吧!” 虬髯大汉着急地问:“解药未得,怎么能走呢?” 谁知梅大先生这次反而回头走了过来,招手道:“慢走慢走,你说的可是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的小李探花么?” 梅二先生冷冷道:“你难道还认得第二个李探花不成?” 梅大先生盯着李寻欢,道:“就是这位?” 李寻欢微笑道:“不敢,在下正是李寻欢。” 梅大先生上上下下望了他几眼,忽然一把拉住他的手,大笑道:“慕名二十年,不想今日终于见到你了,李兄呀,李兄,你可真真是想煞小弟也!” 他前倨而后恭,忽然变得如此热情,李寻欢反而怔住了。 梅大先生已一揖到地,道:“李郎休怪小弟方才失礼,只因我这兄弟实在太不成材,两年前带了个人回来,硬说是鉴定书画的方家,要我将藏画拿出来给他瞧瞧,谁知他们却用两卷白纸,换了我两幅曹不兴的精品跑了,害得我三个月睡不着觉。” 李寻欢失笑道:“梅大先生也休要怪他,酒瘾发作时若无钱打酒,那滋味的确不好受。” 梅大先生笑道:“如此说来,李兄想必也是此道中人了。” 李寻欢笑道:“天子呼来不上船,自道臣是酒中仙。” 梅大先生笑道:“好好好,骑鹤,先莫洗梅花,快去将那两坛已藏了二十年的竹叶青取出,请李探花品尝品尝。” 他含笑揖客,又道:“好花赠佳人,好酒待名士。在下这两坛酒窖藏二十年,为的就是要留着款待李兄这样的大名士。” 梅二先生道:“这话倒不假,别的客人来,他莫说不肯以酒相待,简直连壶醋都没有,只不过,李兄此来,却并非来喝酒的。” 梅大先生只瞧了李寻欢一眼,就笑道:“寒鸡之毒,只不过是小事一件而已,李兄只管开怀畅饮,这件事在下自有安排的。” 草堂中自然精雅,窖藏二十年的竹叶青也极香冽。 酒过三巡,梅大先生忽然道:“据说大内所藏的《清明上河图》亦为赝品,真迹却在尊府,此话不知是真是假?” 李寻欢这才知道他殷勤待客,其意在此,笑道:“这话倒也不假。” 梅大先生大喜道:“李兄若肯将之借来一观,在下感激不尽。” 李寻欢道:“梅大先生既然有意,在下岂有不肯之理,只可惜,在下也是个败家子,十年前便已将家财荡尽,连这幅画也早已送人了。” 梅大先生坐在那里,连动都不会动了,看来就像是被人用棍子在头上重重敲了一下,嘴里不住喃喃道:“可惜,可惜,可惜……” 他一连说了几声可惜,忽然站起来,走了进去,大声道:“骑鹤,快将剩下的酒再藏起来,李探花已喝够了。” 梅二先生皱眉道:“没有《清明上河图》,就没有酒喝了么?” 梅大先生冷冷道:“我这酒本来就不是请人喝的。” 李寻欢非但不生气,反而笑了,他觉得这人虽然又孤僻又小气,但率性天真,至少不是个伪君子。 虬髯大汉却已沉不住气,跳起来大喝道:“没有《清明上河图》,连解药也没有了么?” 这一声大喝,震得屋顶都几乎飞了起来。 梅大先生却是面不改色,冷冷道:“连酒都没有了,哪有什么解药?” 虬髯大汉勃然大怒,似乎就想扑过去。 李寻欢却拦住了他,淡淡道:“梅大先生与我们素不相识,本来就不是定要将解药送给我们的,我已叨扰了人家的美酒,怎可再对主人无礼。” 虬髯大汉嗄声道:“可是少爷你……你……” 李寻欢挥了挥手,长揖笑道:“恨未逢君有尽时,在下等就此别过。” 谁知梅大先生反而又走了回来,道:“你不要解药了?” 李寻欢道:“物各有主,在下从来不愿强求。” 梅大先生道:“你可知道若没有解药,你的命也没有了么?” 李寻欢微笑道:“生死有命,在下倒也从未放在心上。” 梅大先生瞪了他半晌,喃喃道:“不错不错,连《清明上河图》都舍得送人,何况自己的性命?这样的人倒也天下少有,天下少有……” 他忽又大声道:“骑鹤,再把酒端出来。” 虬髯大汉又惊又喜,道:“解药呢?” 梅大先生瞪了他一眼,冷冷道:“有了酒,还会没有解药?” 第七章误伤故人子 李寻欢喝了酒,解药的药力发动得更快,还不到六个时辰,李寻欢已觉得体力渐渐恢复了过来。 这时天刚破晓,虬髯大汉虽熬了一夜,但人逢喜事精神爽,只不过酒喝得太多了,头有些痛。 梅二先生也用手捂住脑袋,喃喃道:“该死该死,天又亮了。” 虬髯大汉道:“天亮了有何不好?” 梅二先生叹道:“我喝酒就怕天亮,若是天不亮,我一直喝下去都没关系,但只要天一亮,就会立刻头疼,连酒也喝不下去。” 李寻欢本在闭目养神,此刻笑了笑,道:“岂止阁下,喝酒的人只怕都有这毛病。” 梅二先生道:“既是如此,趁着天还未大亮,赶快再喝两杯吧。” 李寻欢笑道:“你我如此牛饮,大先生见了只怕要心疼的。” 梅二先生道:“所以他早已躲去睡觉了!乐得眼不见,心不烦。” 李寻欢喝了杯酒,又不停地咳嗽起来。 梅二先生凝注着他,忽然问道:“你这咳嗽的毛病,已有多久了?” 李寻欢道:“好像已有十年了吧。” 梅二先生皱眉道:“如此说来,你还是莫要喝酒的好,久咳必伤肺,再喝酒只怕……” 李寻欢笑道:“伤肺?我还有肺可伤么?我的肺早已烂光了。” 他忽然顿住语声,目中精光闪动,沉声道:“此间只怕又有远客。” 梅二先生动容道:“三更半夜里来的绝不会是老大的客人,只怕又是来找我的。” 其实他直到现在才听到屋外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来的人似乎并不止一个,步履都很轻健。 只听一人朗声道:“不知这里可是梅花草堂么?” 过了半晌,就听得梅大先生的语声在前厅响起,道:“三更半夜闯来,是小偷还是强盗?” 那人道:“在下等专程来访,不但非偷非盗,而且还有一份薄礼奉上。” 梅大先生冷笑道:“三更半夜来送礼,显然更没有存好心,各位还是回去吧。” 那人笑道:“既是如此,在下只好将这幅王摩诘的画带回去了。” 梅大先生失声道:“王摩诘?” 语未说完,门已开了。 梅二先生皱眉道:“这几人先摸透老大的脾气,投其所好而来,必有所求,我们看看他们到底是哪一路的人马。” 他并没有走出去,只将门推开一线,悄悄往外望。 只见来的一共有三个人,一人只有三十多岁,短小精悍,目光炯炯,手里托着个长长的木匣子。 第二人面如重枣,长髯过腹,披着件紫缎团花大氅,顾盼之间,睥睨自雄,显然是个惯于发号施令的人物。 第三人却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红斗篷上镶着白兔毛的边,看来就像是个粉妆玉琢的红孩儿。 除了他之外,其余两人眉目间都带着忧郁焦急之色。 那精悍汉子手托木匣,一进来就躬身笑道:“此画乃是敝主人重金购来,已经名家鉴定,确是真迹,请梅大先生过目。” 梅大先生的眼睛早已盯在匣子上了,嘴里却道:“无功不受禄,你们要的是什么?” 那人笑道:“在下等只求梅大先生指点一条明路,找到梅二先生。” 梅大先生立刻松了口气,展颜笑道:“这倒容易。” 他一把将匣子抢了过来,道:“老二,出来吧,有人来找你了。” 梅二先生叹了口气,摇头道:“好小子,有了王摩诘,连兄弟都不要了。” 紫袍老人和精悍汉子见到梅二先生,都已喜动颜色,只有那红孩儿却直皱眉头,瞅着梅二先生道:“这人看来脏兮兮的,真会治病么?” 梅二先生嘻地一笑,道:“大病治不了,小病死不了,马马虎虎还过得去。” 紫袍老人似乎也怕这孩子再乱说话,干咳一声,沉声道:“我等久闻阁下回春之妙手,是以特来相请阁下随我等一行,诊金无论多少,我们都可先付的。” 梅二先生笑道:“原来你连我的脾气都摸清楚了,但你不怕我跑了么?” 紫袍老人沉着脸不说话,却已无异在说:“你跑不了的!” 那短小汉子立刻赔笑道:“只要梅二先生肯去,除了应付的诊金外,在下等还另有重酬。” 梅二先生道:“除了诊金要先付之外,你可知道梅二先生还有三不治?强盗不治,小偷不治!” 那短小汉子笑道:“在下巴英,虽是无名小卒,但这位秦孝仪秦老爷子在江湖中的侠名,梅二先生多少总该有些耳闻吧。” 梅二先生道:“秦孝仪?可是铁胆震八方秦孝仪?” 巴英道:“好说,正是他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