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书阁 - 其他小说 -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全9册)在线阅读 - 小李飞刀:多情剑客无情剑(上) 关于小李飞刀(代序)

小李飞刀:多情剑客无情剑(上) 关于小李飞刀(代序)

 梅二先生点了点头,道:“嗯,这人的名头倒的确不小,好,过几天你们再来吧,到时我若有空也许会跟你们去走这一趟。”

    话未说完,那红孩儿已跳了起来,大叫道:“这人好大的架子,我们跟他啰唆什么,把他架回去不就完了?!”

    巴英赶紧拉住了他,赔笑道:“若是病不急,过两天本无妨,可是病人受的伤实在太重,莫说迟几天,只怕连几个时辰都迟不得的。”

    梅二先生道:“你们的病人要紧,我这里的病人难道就不要紧?”

    巴英道:“梅二先生这里也有位病人?”

    梅二先生道:“不错,不将他的病治好,我绝不能走的。”

    巴英怔了怔,讷讷道:“但……但我们那边病的是秦老爷子的大少爷,也是当今少林馆座唯一的俗家弟子……”

    梅二先生也跳了起来,道:“秦孝仪的儿子又怎样?少林和尚的徒弟又怎样,难道他的命就能比我这病人的命值钱么?”

    秦孝仪已是满面怒容,却说不出话。

    那红孩儿眼珠子一转,忽然道:“你这病人若是死了呢?”

    梅二先生冷笑道:“他死了自然用不着我再治,只可惜他死不了的。”

    红孩儿嘻地一笑,道:“那倒未必。”

    他忽然一支箭似的蹿入了隔壁的屋子,身法之快,连屋里的虬髯大汉都吃了一惊,巴英望了秦孝仪一眼,两人居然都没有阻拦。

    红孩儿蹿到屋里,眼睛就瞪在李寻欢身上,大声道:“你就是那病人?”

    李寻欢笑了笑,道:“小兄弟,你难道想我快些死么?”

    红孩儿道:“一点也不错,你死了,那脏鬼才肯去替秦大哥治病!”

    他嘴里说着话,袖中已飞出三根很小的袖箭,直取李寻欢的面目和咽喉,不但奇快奇准,而且劲道十足。

    谁也想不到这看来十岁还不到的小孩子,竟是如此心黑手辣,若非李寻欢,换了别人只怕立刻就死在他的箭下。

    但李寻欢只一伸手,这三枝箭便已到了他手里,皱眉道:“小孩儿已如此狠毒,长大了那还得了。”

    红孩儿冷笑道:“你以为自己有了两手捉箭的功夫,就可来教训我了么!”

    他身子凌空一翻,手里已多了两柄精光四射的短剑,不等这两句话说完,已闪电般向李寻欢刺出了七招。

    这孩子不但出招快、变招快,而且出手之狠毒,就算多年的老江湖也要自愧不如,每一招出手,都好像和对方有着什么深仇大恨似的,恨不得一剑就将李寻欢刺出个大窟窿来。

    李寻欢叹道:“看来这孩子长大了又是个阴无极。”

    虬髯大汉浓眉紧皱,道:“阴无极虽有‘血剑’之名,却还不肯妄杀无辜,但这孩子……”

    红孩儿冷笑道:“阴无极又算得了什么?我七岁时已杀过人了,他呢?”

    他见到李寻欢仍然坐在那里,但他连变了七八种毒辣的剑招,仍无法伤得了别人,下手更毒、更狠。

    李寻欢苦笑道:“不错,阴无极年幼时,只怕也没有他如此狠毒。”

    虬髯大汉沉声道:“此子长大,必是武林中一个大祸害,不如……”

    李寻欢道:“我只是有些不忍。”

    红孩儿连攻一百招犹未得手,也知道今天遇见了难惹的人物,连眼睛都急红了,咬着牙道:“你们可知道我父母是谁么?只要你们敢伤我一根毫毛,他们不将你们乱刀分尸,大卸八块才怪。”

    李寻欢脸色一沉道:“如此说来,只准你杀人,别人却不能伤你?”

    红孩儿道:“只要你有这么大的胆子,杀了我也没关系。”

    李寻欢默然半晌,缓缓道:“我此刻还不愿出手,只因你年纪还小,若有人严加管束,还可成器,趁我还未改变主意时,你快走吧。”

    红孩儿也知道自己是万难得手的了,一招收剑,喘息着道:“你的武功真不错,不知道你究竟是谁呀?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呢?”

    李寻欢道:“你问清我的姓名,难道还想报仇么?”

    红孩儿面上露出了天真的笑容,道:“你饶了我的命,我怎么还会报仇呢?我只不过真佩服你,我一共刺出了一百零七剑,你却连动都没有动。”

    李寻欢目光闪动,忽然一笑道:“你想不想学?”

    红孩儿大喜道:“你肯收我做徒弟么?”

    李寻欢笑道:“我若能替你父母管教管教你,你以后也许还有希望。”

    红孩儿不等他说完,已拜了下去,道:“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这“拜”字刚出口,又是三道乌光自他背后急射而出,竟是巧手精制的“紧背低头花装弩”!

    这孩子居然全身都是暗器。

    李寻欢这次才真吃了一惊,若非身经百战,反应奇迅,这一次只怕也要伤在这恶毒的童子手里。

    红孩儿一击不中,又挥手扑了过去,大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替我父母管教我,也配收我这个徒弟?”

    虬髯大汉面笼寒霜,厉声道:“此子天性恶毒,豺狼之心,留不得!”

    李寻欢叹了口气,反手一掌挥了出去。

    秦孝仪和巴英明明已知道红孩儿在里面要杀人,但两人还是心安理得地站在那里,纹风不动。

    梅大先生看那幅画更已看得痴了,别的事他全不知道。

    梅二先生目光闪动,道:“你们带来的小孩子要杀人,你们也不管么?”

    巴英摊开双手笑了笑,道:“老实话,这孩子的事谁也管不了。”

    梅二先生冷笑道:“他若被人杀了,你们管不管?”

    巴英笑而不答。

    梅二先生道:“看你们如此放心,显然是认为他的武功不错,只有杀人,绝不会被人杀死的,是不是?”

    巴英忍不住笑道:“老实说,这孩子的武功的确还过得去,有很多老江湖都已栽在他手上,何况他不但有个好爸爸,还有个好妈妈,别人吃了亏,也只有认了。”

    梅二先生道:“他父母难道也不管么?”

    巴英道:“有这么聪明的儿子,做父母的怎么忍心管得太严呢?”

    梅二先生道:“不错,他父母看他杀了人,表面上说不定会骂两句,心里却也许比谁都高兴,可是他今天遇见我这病人,只怕就要倒霉了。”

    巴英道:“哦?”

    梅二先生道:“我这病人只要一伸手,他这条小命就算报销了。”

    巴英失笑道:“一伸手就能要他的命?这话我们有些不信,你那病人难道还能像李探花一样,飞刀夺命,例不虚发么?”

    梅二先生淡淡一笑道:“老实话,我这病人正是李寻欢。”

    这句话说出来,巴英的脸立刻惨白如纸,干笑着道:“阁下你……何必开玩笑?”

    梅二先生悠然道:“你若不信,为何不进去瞧瞧!”

    巴英怔了半晌,忽然冲了进去,嗄声大呼道:“李探花、李大侠,手下留情。”

    梅二先生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些自命侠义之辈的嘴脸原来也不过如此,只有自己儿子的命才值钱,别人的命却比狗都不如,只许自己的儿子杀别人,却不许别人杀他。”

    秦孝仪威严沉重的脸上,忽然泛起一丝恶毒的微笑。

    但他尽量将这种笑容压制掩饰着,却长叹道:“李寻欢若真的杀了那孩子,他只怕就遗憾终生了。”

    李寻欢一掌挥出,看来并没有什么奇诡的变化。

    红孩儿年纪虽小,与人交手时却老到得出奇,眼看这一掌拍来,竟然不避不闪,他竟算定了对方这一招必是虚招,真正的杀手必然还在后面,所以他只是斜斜挑起了剑尖,如封似闭,也以虚招应对。

    李寻欢这一掌无论有什么变化,他剑势都可随之而变,李寻欢这一掌若是忽然变为实招,他这一剑也可变为实招,乘势洞穿李寻欢的手腕。

    他这一招用得当真厉害已极,部位、时间、力道、无一不拿捏得恰到好处,江湖中的剑手能使得出这种招式来的人真还不多,显然这孩子非但得到了名家的指点,而且天生就是练武的好材料。

    要知武功招式,虽可得自师传,但临敌时的应变和判断,却是谁也传授不了,正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只可惜他今日遇着的对手是李寻欢。

    李寻欢这一掌并没有任何变化,只不过他的出手实在太快了,快得令人根本无法思议。

    红孩儿所有的对策,竟全都用不上,等到他掌中剑再要去刺李寻欢手腕的时候,李寻欢的手掌已拍上了他胸膛。

    但红孩儿并没有感觉到疼痛,他只是觉得一股暖流自对方的掌心传遍了他全身,就宛如严寒之中喝下了一杯香醇的热酒。

    这时外面才传入巴英焦急的呼声。

    “李大侠,手下留情!”

    但等到巴英冲进来时,红孩儿已倒在地上,又宛如大醉初醒,全身软绵绵的再也使不出丝毫气力。

    巴英失色惊呼道:“云少爷,你怎么样了?”

    红孩儿显然也已觉出情况不妙,眼圈儿都红了,嗄声道:“我……我只怕已遭了这人的毒手,你快去叫爹爹来替我报仇。”

    一句话未说完,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巴英跺了跺脚,满头大汗如雨。

    虬髯大汉冷冷道:“这孩子武功虽已被废,但这条小命总算留下来了,只因我家少爷出手时忽又动了怜惜之意,若换了是我……哼!”

    巴英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

    虬髯大汉厉声道:“你若想复仇,只管出手吧!”

    巴英也不说话,忽然向李寻欢扑地拜倒。

    李寻欢反倒觉得有些意外了,皱眉道:“你是这孩子的什么人?”

    巴英道:“小人巴英,李探花虽不认得小人,小人却认得李探花的。”

    李寻欢淡淡道:“你认得我最好,他父母若想复仇,叫他们来找我就是,现在你赶快带这孩子回去吧,若是调治得法,将来虽不能动武,行动总无妨的。”

    红孩儿“哇”的一声又大哭起来,扑地喊道:“好狠的人,你竟敢废了我,我不要活了……不要活了!”

    虬髯大汉厉声道:“这只不过是叫你以后莫要再随意出手伤人而已,你也许反而可以因此活得长些,否则似你这般心黑手辣,迟早必遭横祸无疑。”

    只听一人冷冷道:“既是如此,杀手无情的李探花,为何至今还未遭横死呢?”

    虬髯大汉怒喝道:“什么人?”

    只见一个紫面长髯的老人,缓缓走了进来,道:“十年不见,李探花就不认得故人了么?”

    李寻欢目光闪动,皱着眉一笑,道:“原来是‘铁胆震八方’秦大侠,这就难怪这孩子敢随意杀人了,有秦大侠撑腰,还有什么人杀不得!”

    秦孝仪冷笑道:“在下杀的人,只怕还不及李兄一半吧。”

    李寻欢道:“秦大侠倒也不必太谦虚,只不过,在下若杀了人,便是冷酷毒辣,阁下杀了人,便是替天行道了!”

    他微微一笑,接着道:“今日这孩子若杀了在下,日后传说出去,必然不会说他是为了要抢大夫而杀人的,必定要说他和秦大侠又为江湖除了一害,是么?”

    秦孝仪纵然老练沉稳,此刻脸上也不觉有些发红。

    红孩儿本已听得发愣,此刻又放声大哭道:“秦老伯,你老人家还不出手替我报仇么?”

    秦孝仪冷冷一笑,道:“若是别人伤了你,自然有人替你复仇,但李探花伤了你,你恐怕只有认命了。”

    红孩儿道:“为……为什么?”

    秦孝仪横了李寻欢一眼,道:“你可知道伤你的人是谁么?”

    红孩儿摇了摇头,道:“我只知道他是个心黑手辣的恶徒!”

    秦孝仪目中又露出一丝恶毒的笑意,缓缓道:“他就是名动八方的‘天下第一刀’李寻欢,也就是你爹爹的生死八拜之交!”

    这句话说出来,红孩儿固然呆住了,李寻欢更吃了一惊,失声道:“他是什么人的儿子?”

    巴英叹了口气,道:“这孩子就是龙啸云龙四爷的大公子,龙小云!”

    刹那之间,李寻欢宛如被巨雷轰顶,震散了魂魄!

    他木然坐在那,一双锐利的眼睛已变为死灰色,眼角的肌肉在不停地抽缩着,一滴滴冷汗沿着鼻洼流到嘴角。

    虬髯大汉亦是面色惨变,汗出如浆。

    只有他最了解龙啸云和林诗音夫妻间的关系,现在李寻欢竟伤了他们的爱子,其心情之沉痛可想而知。

    巴英叹道:“这真是想不到的事情,只因秦老爷子的大公子‘玉面神拳’秦重,在捕捉‘梅花盗’时,不幸受伤,虽仗着少林佛门圣药‘小还丹’暂时保全了性命,但仍是危在旦夕。大家都知道,‘妙大夫’梅二先生乃天下救治外伤的第一把好手,尤其善于治疗各种外门暗器,是以秦老爷子才辗转打听到梅二先生的消息,寻到这里来,谁知云少爷年轻性急,竟出了这种事。”

    他一个人喃喃自语,也不知有没有人在听他的。

    梅二先生此刻似也看出李寻欢的痛苦,先看了看红孩儿的伤势,又把了把他的脉息才站起来道:“我担保这孩子非但性命无碍,而且一切都可与常人无异。”

    巴英大喜道:“武功呢?”

    梅二先生冷冷道:“为何定要保全武功?难道他日后还想杀人么?”

    巴英怔了半晌,叹道:“梅二先生有所不知,只因龙四爷只有这么一位少爷,而且又是练武的奇才,所以龙四爷夫妇两位都对他期望很高,希望他将来能光大门楣,若是知道他们的孩子已不能练武,龙四爷夫妇真不知该怎么伤心了。”

    梅二先生冷笑道:“这也只能怪他们管教不严,纵子行凶,怨不得别人!”

    他们说的话,李寻欢根本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也不知怎地,在这种时候,他思潮竟又落入了回忆中,许多不该想的事,此刻他全都想了起来。

    他记得那天是初七,他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所以没有过完年就一定要赶着出门到口外去。

    那天也在下着雪,林诗音特别为他做了一桌很精致的酒菜,在她自己的小院中陪他饮酒赏雪。

    林诗音从小就是在他们家长大的,她的父亲,是李寻欢父亲的妻舅,两位老人家没有死的时候,早已说定亲上加亲了。

    但李寻欢和林诗音并没有像一些世俗的小儿女那样因避讳而疏远,他们不但是情人,也是很好的朋友。

    虽然过了十年,李寻欢还是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天。

    那天的梅花开得好美,她带着三分醉意的笑靥却比梅花更美,那天真是充满了幸福和欢乐。

    但是,不幸的事立刻就随着来了。

    他自口外回来时,他的仇家竟勾结了当时凶名最盛的“关外三凶”在邯郸大道上向他夹击。

    他虽手刃了十九人,但最后却也已重伤不支,眼见就要伤在大凶卜霸的一双喂毒跨虎篮之下。

    就在这时,龙啸云来了。

    龙啸云以一柄银枪活挑了卜霸,救了他的性命,又尽心治愈了他的伤势,一路护送他回家。

    从此,龙啸云不但是他的恩人,也成了他最好的朋友。

    但是后来龙啸云却病了,病得很重,一条铁打般的汉子,不到半个月竟已变得面黄肌瘦,形销骨立。

    李寻欢问了很久,才知道他竟是为了林诗音而病的,这条铁铮铮的汉子为情所困,竟已相思入骨。

    他自然全不知道李寻欢和林诗音已定了亲,所以他求李寻欢将“表妹”许配给他,他答应李寻欢一定会好好照顾她。

    李寻欢怎么能答应他呢?

    但他又怎么能眼见着他的恩人相思而死。

    而他更不能去求林诗音嫁给别人,林诗音也绝不会答应。

    他满心痛苦,满怀矛盾,只有纵酒自遣,大醉了五日后,他终于下了决定,那真是个痛苦的决定。

    他决定要让林诗音自己离开他。

    于是他就求林诗音去照顾龙啸云的病,他自己却开始纵情声色,花天酒地,甚至经月的不回家。

    他要造成龙啸云和林诗音亲近的机会。

    林诗音流着泪劝他时,他却大笑着拂袖而去,反而变本加厉,居然将京城的名妓小红和小翠带回家来了。

    两年后,林诗音终于失望、心碎。

    她终于选择了对她情深一往的龙啸云。

    李寻欢的计划终于成功了,但这成功却又是多么辛酸,多么痛苦,他怎么能再留在这里看昔日的梅花?

    于是他就将自己的家园全送给林诗音作嫁妆,一个人萧然而去,他决心永远也不再见她。

    可是现在,他却伤了他们的独生子!

    李寻欢独自吞下了这杯苦酒,也咽下了眼泪,缓缓站起来道:“龙四爷在哪里?我随你们去见他!”

    昔日的“李园”,如今虽已变成了“兴云庄”,但大门前那两幅御笔亲书的门联却仍在。

    一门七进士;

    父子三探花。

    李寻欢见到这副对联,就像是有人在他的胸口上重重踢了一脚,使得他再也无法举步。

    巴英早已抱着红孩儿冲了进去,秦孝仪也拉着梅二先生大步而入,门口的家丁却都带着诧异的眼色望着李寻欢。

    他们像是在奇怪,这陌生人站在门口发什么呆?

    第八章往事不可追

    但这本是李寻欢自己的家园,他从小就在这里长大的,在这里,他曾经度过一段最幸福的童年,得过最大的荣耀,可是,也就在这里,他曾经亲自将他父母和兄长的灵柩抬出去埋葬。

    有谁能想到此刻他在这里竟变成个陌生人了。

    李寻欢凄然一笑,耳旁似乎响起了一阵凄凉的悲歌:“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垮了。”

    他仔细咀嚼着这其中的滋味,体味着人生的离合,生命的悲欢,更是满怀萧索,泫然欲泣。

    虬髯大汉也是神色黯然,悄声道:“少爷,进去吧。”

    李寻欢叹了口气,苦笑道:“既已来了,迟早总是要进去的,是么?”

    谁知他刚跨上石阶,突听一人大喝道:“你是什么人?敢往龙四爷的门里乱闯?”

    一个穿着锦缎羊皮袄,却敞着衣襟,手里提着个鸟笼的大麻子从旁边冲过来,拦住了李寻欢的去路。

    李寻欢皱眉道:“阁下是……”

    麻子手叉着腰,大声道:“大爷就是这里的管家,我的闺女就是这里龙夫人的干妹妹,你想怎么样?”

    李寻欢道:“噢——既是如此,在下就在这里等着就是。”

    麻子冷笑道:“等着也不行,龙公馆的大门口岂是闲杂人等可以随意站着的?”

    虬髯大汉怒容满面,但也知道此时只有忍耐。

    谁知那麻子竟又怒骂道:“叫你滚开,难道是找死吗?”

    李寻欢虽还忍得住,虬髯大汉却忍耐不住了。

    他正想过去给这个麻子教训,门里已有人高呼道:“寻欢,寻欢,真是你来了么?”

    一个相貌堂堂、锦衣华服、颔下留着微须的中年人已随声冲了出来,满面俱是兴奋激动之色,一见到李寻欢,就用力捏着他的脖子,嗄声道:“不错,真是你来了……真是你来了……”

    话未说完,已是热泪盈眶。

    李寻欢又何尝不是满眶热泪,道:“大哥……”

    只唤了这一声“大哥”,他已是语声更咽,说不出话来。

    那麻子见到这光景,可真是骇呆了。

    只听龙啸云不住喃喃道:“兄弟,你真是想死我了,想死我了……”

    他这句话翻来覆去也不知说了多少遍,忽又大笑道:“你我兄弟相见,本该高兴才是,怎地却眼泪巴巴的像个老太婆……”

    他大笑着拥着李寻欢往里走,还在大呼着道:“快去请夫人出来,大家全出来,来见见我的兄弟,你们可知道我这兄弟是谁么?……哈哈,我说出来包你们都要吓一跳。”

    虬髯大汉望着他们,眼泪也快要流了出来,他心里只觉酸酸的,也不知是悲痛,还是欢喜。

    那麻子这才长长吐出口气,摸着脑袋道:“我的妈呀,原来他就是李……李探花,连这栋房子听说都是他送的,我却不让他进来,我……我真该死。”

    那红孩儿龙小云正被十几个人围着,坐在大厅里的太师椅上,他也明白了他父亲和李寻欢的关系,吓得连哭都不敢哭了。

    但龙啸云刚拥着李寻欢走入大厅,本来站在龙小云旁边的两条大汉忽然扑了出来,指着李寻欢的鼻子道:“伤了云少爷的,就是你吗?”

    李寻欢道:“不错!”

    那大汉怒道:“好小子,你胆子真不小!”

    两人一左一右,竟向李寻欢夹击而来!

    李寻欢并没有回手,但龙啸云忽然怒喝一声,反手一掌,跟着飞起一脚,将两人都打得滚了出去,怒道:“你们敢对他出手?你们的胆子才真不小,你们可知道他是谁吗?”

    那两人怎么也想不到马屁竟拍在马腿上。

    一人捂着脸吃吃道:“我们只不过是想替云少爷……”

    龙啸云厉声道:“你们想怎样,告诉你们,龙啸云的儿子就是李寻欢的儿子,李寻欢莫说只不过教训了他一次,就算将这畜生杀了,也是应该的!”

    他放声大喝道:“从今以后,谁也不许再提起这件事,若有谁敢再提起这件事,就是成心和我龙啸云过不去!”

    李寻欢木然而立,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龙啸云若是痛骂他一场,甚至和他翻脸,他也许还会觉得好受,但龙啸云却如此重义气,他心里只有更惭愧、更难受,黯然道:“大哥,我实在不知道……”

    龙啸云用力一拍他肩头,笑道:“兄弟,你怎地也变得这么婆婆妈妈起来了?这畜生被他母亲惯得实在太不像话了,我本就不该传他武功的。”

    他大笑着呼道:“来来来,快摆酒上来,你们无论谁若能将我这兄弟灌醉,我马上就送他五百两银子。”

    大厅中的人本多是老江湖,光棍的眼睛哪有不亮的,早已全部围了过来,向李寻欢赔笑问好。

    突听内堂一人道:“快掀帘子,夫人出来了。”

    站在门口的童子刚将门帘掀起,林诗音已冲了出来。

    李寻欢终于又见到林诗音了。

    林诗音也许并不能算是个真正完美无瑕的女人,但谁也不能否认她是个美人:她的脸色太苍白,身子太单薄,她的眼睛虽明亮,也嫌太冷漠了些,可是她的风神、她的气质,却是无可比拟的。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她都能使人感觉到她那种独特的魅力,无论谁只要瞧过她一眼,就永远无法忘记。

    这张脸在李寻欢梦中已不知出现过几千几万次了,每一次她都距离得那么遥远,不可企及的遥远。

    每一次李寻欢想去拥抱她时,都会忽然自这心碎的噩梦中惊醒,他只有躺在自己的冷汗里,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颤抖,痛苦地等待着天亮,可是等到天亮的时候,他还是同样痛苦,同样寂寞。

    现在,梦中人终于真实地在他眼前出现了,他甚至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触及她,他知道这不再是梦。

    可是,他又怎么能伸手呢?

    他只希望这又是个梦,但真实永远比梦残酷得多,他连逃避都无法逃避,只有以微笑来掩饰住心里的痛苦,勉强笑道:“大嫂,你好!”

    大嫂!

    魂牵梦萦的情人,竟已是“大嫂”,虬髯大汉扭转了头,不忍再看,因为只有他知道李寻欢这一声“大嫂”唤得是多么痛苦,多么辛酸。

    他不知道自己若在李寻欢这种情况中时,是否也能唤得出这一声“大嫂”来,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也有勇气来承受如此深的痛苦。

    他若不扭转头去望院中的积雪,只怕早已流下泪来。

    而林诗音,却仿佛根本没有听见这一声呼唤。

    她的心神仿佛已全贯注在她的儿子身上。

    那孩子瞧见了母亲,又放声痛哭起来,他挣扎着扑入他母亲的怀抱里,嘶声大哭着道:“我已经没法再练武了,已变成了残废,我……我怎么能再活得下去。”

    林诗音紧紧搂住他,道:“是……是谁伤了你的?”

    红孩儿道:“就是他!”

    林诗音目光随着他手指望过去,终于望在李寻欢脸上。

    她瞪着李寻欢就仿佛在瞪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然后,她目光中就渐渐露出了一种怨恨之意,一字字道:“是你?真的是你伤了他?”

    李寻欢只是茫然地点了点头。

    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支持着他的,他居然还没有倒下去。

    林诗音瞪着他,咬着嘴唇道:“很好,很好,我早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快快乐乐地活着,你连我最后剩下的一点幸福都要剥夺,你……”

    龙啸云干咳一声,打断了她的话,大声道:“你不能这样对寻欢说话,这完全不能怪他,全是云儿自己闯出来的祸,何况,当时他并不知道云儿是我们的孩子。”

    红孩儿忽又大声道:“他知道,他早就知道了,本来他根本就伤不了我,可是我听说他是爸爸的朋友就住了手,谁知他反而趁机伤了我!”

    虬髯大汉愤怒得全身血管都要爆裂,但李寻欢却还是木然站在那里,竟完全没有为自己辩护之意。

    无论多么大的痛苦,他都已承受过了,现在他难道还能和一个小孩子争论得面红耳赤么?

    龙啸云却厉声道:“畜生,你还敢说谎?”

    红孩儿大哭着道:“我没有说谎,妈,我真的没有说谎!”

    龙啸云大怒着想去将他拉过来,但林诗音已挡在他面前,嗄声道:“你还想将他怎么样?”

    龙啸云跺脚道:“这畜生实在太可恶,我不如索性废了他,也免得他再来现世!”

    林诗音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一阵愤怒的红晕,厉声道:“那么你连我也一起杀了吧!”

    她目光在李寻欢脸上一转,冷笑着道:“反正你们都很有本事,要杀死个小孩子固然是易如反掌,再多杀个女人也没什么关系的。”

    龙啸云仰天长啸叹了一声,跌足道:“诗音,怎地你也会变得如此无理?”

    林诗音根本不理他,已紧紧搂着她的儿子走入了内堂,她的脚步虽轻,但李寻欢的心都已被踩碎了。

    龙啸云拍着他肩头长叹道:“寻欢你也莫要怪她,她本不是如此不讲理的女人,可是一个女人若是做了母亲,那么她就会变得不讲理起来了。”

    李寻欢黯然道:“我知道,母亲为了自己的儿子,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应该的。”

    他勉强一笑,又道:“我虽然没有做过别人的母亲,至少总做过别人的儿子……”

    “借酒浇愁愁更愁”,这句传诵千古的诗句,其实并不是完全正确的,喝少量的酒,固然能令人更多愁善感,更容易想起一些伤心的事,但等到他真的喝醉了,他的思想和感觉就完全麻木。那么,世上就没有任何事能令他痛苦了。

    李寻欢很了解这一点,他拼命想喝醉。

    喝醉酒并不是件困难的事,但一个人伤心的事愈多,喝醉的次数愈多,愈需要喝醉的时候,反而却偏偏很不容易喝醉。

    夜已很深。

    酒也消耗了不少,但李寻欢却一点醉意也没有。

    他忽然发觉别的人也都没有醉意,十几个江湖客在一起喝酒,喝到夜深时居然还没有一个人喝醉,这实在是件很不寻常的事。

    夜色愈深,大家的脸色也就愈沉重。一个个都不时伸长脖子往外望,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人似的。

    突听更鼓声响,已是三更。

    大家的脸色竟不约而同地变了,失声道:“三更了,赵大爷怎地还没有回来?”

    李寻欢皱了皱眉道:“这位赵大爷又是何许人也?各位难道一定要等他回来才肯喝酒?”

    一人赔笑道:“不瞒李探花,赵大爷若是不回来,这酒咱们实在喝不下去。”

    另一人道:“赵大爷就是人称‘铁面无私’赵正义赵老爷子,也就是我们龙四爷的结拜大哥,李探花难道还不知道么?”

    李寻欢举杯大笑道:“十年不见,想不到大哥竟又结交了这许多名声显赫的好兄弟,且待小弟先敬大哥一杯。”

    龙啸云脸上似乎红了红,勉强笑道:“我的兄弟,也就是你的兄弟,我也敬你一杯。”

    李寻欢道:“那倒也不错,想不到我竟也凭空多出了几位大哥来,却不知这些大英雄们肯不肯认我这不成才的兄弟?”

    龙啸云哈哈大笑道:“他们欢喜还来不及哩,焉有不认之理。”

    李寻欢道:“只……”

    他本来也不知要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却改口笑道:“赵大爷素来‘铁面无私’,据说终年也难见到他笑一次,他若一来,我只怕吓得连酒都喝不下去了,想不到各位却要等他来了才肯喝酒。”

    龙啸云沉默了半晌,忽然敛去笑容,沉声道:“梅花盗已重现江湖……”

    李寻欢截口道:“这件事我倒已听说过。”

    龙啸云道:“但贤弟可知道这‘梅花盗’此刻在哪里么?”

    李寻欢道:“据说此人行踪飘忽……”

    龙啸云也打断了他的话,道:“不错,此人的确行踪飘忽,但我却知道他目前必在保定城里,而且说不定已在我们家附近。”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缩了缩脖子,那盆烧得正旺的炉火,似已挡不住外面侵入的寒气了。

    李寻欢也不禁为之动容,道:“莫非他已在此间现身了么?”

    龙啸云叹道:“不错,秦孝仪秦三哥的大公子已在前天晚上伤在他手里。”

    李寻欢皱眉道:“他是在哪里下的手?”

    龙啸云一字字道:“就在我们家后园,‘冷香小筑’前面的梅花林里。”

    李寻欢耸然道:“他还伤了什么人?”

    龙啸云道:“贤弟也许还不知道,此人每天晚上素来只伤一人,而且绝不会在三更之前出手!”

    他勉强笑了笑,道:“他杀人的脾气就好像有些人喝酒一样,不但定时,而且定量。”

    李寻欢也笑了笑,但笑容并没有使他的神情看来轻松些,他沉吟了半晌,才沉声问道:“昨天晚上呢?”

    龙啸云道:“昨天晚上倒还很太平。”

    李寻欢道:“如此说来,他的对象也许只是秦大少爷,此后也许不会来了。”

    龙啸云摇了摇头,道:“他迟早还是要来的。”

    李寻欢扬眉道:“为什么?他难道和大哥有什么过不去吗?”

    龙啸云又摇了摇头,缓缓道:“他的对象既非秦重,也不是我。”

    李寻欢失声道:“是……是谁?”

    龙啸云道:“他的对象是林……”

    说到“林”字,李寻欢面色已变了,但龙啸云说的并不是“林诗音”,而是“林仙儿”。

    李寻欢暗中松了口气,道:“林仙儿?她又是何许人也?”

    龙啸云大笑道:“兄弟,你若连林仙儿都不知道,只怕真的是老了,换了十几年前,你对林仙儿这名字只怕比谁都清楚得多。”

    李寻欢微笑道:“如此说来,她莫非也是位美人?”

    龙啸云道:“她非但是位美人,而且是大家公认的武林第一美人,江湖中的风流侠少为她神魂颠倒的,也不知有多少。”

    他指点着身旁的一群人大笑道:“你以为他们真是冲着我龙四的面子来的吗?若不是林仙儿在这里,我就算每天摆上整桌的燕翅席,他们也未必肯上门。”

    大家的脸都红了,其中两个锦衣少年的脸红得更厉害,龙啸云用力拍着他们的肩头,又笑着道:“你们的运气总算还不错,现在总算还有希望,我这兄弟若是年轻十年,哪里还有你们的份儿。”

    李寻欢也大笑道:“大哥以为我真的老了么?我的人虽老了,心却还未老哩。”

    龙啸云目光闪动,忽又大笑道:“不错不错,一点也不错,她裙下之臣虽然比蚂蚁还多,但除了你之外,只怕谁也没有希望。”

    李寻欢苦笑道:“只可惜我已在酒缸里泡了十年,手段已大不如前了。”

    龙啸云紧紧握住了他的手,道:“贤弟有所不知,这位林姑娘非但美如天仙而且很有志气,她什么人都不愿意嫁,却扬言天下无论谁只要能除去‘梅花盗’,就算是个又麻又跛的老头子,也可以娶她做老婆。”

    李寻欢道:“只怕就因为这缘故,所以‘梅花盗’也一心要除去她。”

    龙啸云道:“正是如此,‘梅花盗’前天晚上到‘冷香小筑’去,也正是为了找她,想不到秦重恰巧在那里,竟做了她的替死鬼。”

    李寻欢目光闪动道:“秦大少爷也是她的裙下之臣么?”

    龙啸云苦笑道:“他本来倒还蛮有希望的,只可惜现在……”

    李寻欢笑了笑,道:“‘冷香小筑’寂寞多年,如今有那位林姑娘住在那里,想必已热闹了起来,三更半夜里,居然还有多情公子在门外徘徊。”

    龙啸云的脸又红了红,苦笑道:“‘冷香小筑’是兄弟你的故居,我本不该让别人住进去的,可是……可是……”

    李寻欢截口道:“那地方能得美人青睐,正是蓬荜生辉,土木若有知,只怕也要乐不可支了,绝不会再让我这痨病鬼再住进去随地吐痰的。”

    他目光炯炯,凝注着龙啸云,微笑着又道:“可是,这位林姑娘和大哥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龙啸云干咳两声,道:“她是诗音在普陀上香时认得的,两人一见投缘,就结为姐妹,正好像兄弟你和我的情况一样。”

    李寻欢似乎怔了怔,道:“她的父亲难道就是我方才在门外见到的那位大管家么?”

    龙啸云苦笑道:“你想不到吧?其实谁也想不到那种父亲竟能生得出她那样的女儿来,这就叫乌鸦窝里出了个凤凰。”

    李寻欢道:“那位‘铁面无私’赵大爷难道是去约帮手来保护她?赵大爷如今难道也变得怜香惜玉起来了?”

    龙啸云似乎并未听出他话里的讥诮之意,道:“赵老大除了要保护她之外,更想趁这机会除去‘梅花盗’,何况,中原武林的世家巨族已出了笔为数可观的银子来缉捕‘梅花盗’,这笔银子现在就存在我这里,若有什么闪失,这责任只怕谁也承担不起。”

    李寻欢听到这里,方为之动容,失声道:“大哥为何要将这担子背下来呢?”

    龙啸云叹了口气,道:“既然有了担子,就得有人来背,兄弟你说对不对?”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喃喃道:“现在又是三更了,梅花大盗今天晚上会不会再来?”

    他忽然长身而起,道:“赵大爷还未回来,各位的酒既然喝不下去,我还是趁这时候到四下去逛逛,也好去探望探望那些老友梅花。”

    龙啸云皱眉道:“兄弟你想探望的只怕不是梅花,而是‘梅花盗’吧!”

    李寻欢笑而不答。

    龙啸云皱眉道:“你定要去孤身涉险?”

    李寻欢还是笑而不答。

    龙啸云凝目望了他半晌,忽然大笑道:“好好好,我知道你若决定要做一件事,那是谁也拦不住的,何况,‘梅花盗’知道李探花在这里,只怕就不敢来了!”

    后园中梅花仍无恙,仿佛比十年前开得更盛了,但园中的人呢?人纵然也有梅花那一身傲骨,却又怎禁得起岁月的消磨?花谢了还会再开,但人呢?人的青春逝去后,还有谁能再追回?

    李寻欢静静地站在那里,凝望着远处楼头的一点灯火,十年前,这小楼本属于他的,楼中的人本也属于他的。

    但现在,这一切也都随着青春而去,是永远再也无法追回的了,现在他所剩下的,只有相思,只有寂寞。

    相思虽苦恼,但若不相思,他只怕已无法再活着。

    踏过积雪的小桥,便是一片梅林。

    梅林中也露出小楼一角,这正是李寻欢昔日读书学剑的地方,这小楼与远处那小楼遥遥相对,雪霁的时候,他只要推开窗户,就可以瞧见对面小楼那多情人儿的多情眼波,也正在向他凝睇。

    但现在……

    “情到浓时情转薄”,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抖落了身上的积雪,黯然走过了小桥,踏碎了桥上的积雪。

    后园中寂无人影,也听不到人声,三更后正是梅花盗随时都可能出现的时候,还有谁愿意逗留在这里?

    李寻欢缓缓走向默林中的冷香小筑。

    他倒并不是想去探望那位绝世的美人林仙儿,他知道在这种时候,林仙儿也绝不会还逗留在这里的。

    他只不过忍不住想去看看他昔日的故居,人在寂寞时,就会觉得往日的一切都是值得留恋的。

    就在这时,静寂的梅林中,忽然发出一声轻笑。

    李寻欢整个人立刻变了,就在这一刹那间,他懒散的身体里已立刻充满了力量,狡兔般向笑声传出的方向扑了过去。

    他仿佛听到一声女子的惊呼,只不过呼声很轻。

    接着,他就看到一条白色的人影从后面逃走,却另有一条黑色的人影迎面向他扑了过来。

    这人的身形异常高大,来势更快得惊人,人还在两三丈外,已有一种凌厉的冷风直逼李寻欢的眉睫。

    李寻欢立刻就发觉这人练的是一种极奇诡阴森的外门掌力,而掌力之强,已无疑是武林中的一流人物。

    梅花盗!

    难道这人就是梅花盗?

    李寻欢并没有硬接这一掌,不到万不得已时,他从不肯浪费自己的真力和别人硬拼,因为他觉得他的气力比别人珍贵得多。

    有一次“金刚手”邓烈醉后硬逼着要和他对掌,但李寻欢却再三拒绝,邓烈就问他为何不肯。

    李寻欢的回答很妙,他说:“我又不是牛,为何要跟你斗牛?”

    他觉得武功也是种艺术,纵不能妙参化境,至少也要清淡自然,若和别人以蛮力相拼,那就简直愚蠢得和牛差不多了。

    但邓烈是他的朋友,他可以拒绝,现在这人却仿佛存心要将他立毙掌下,凌厉的掌力,已将他所有退路全都封死。

    何况,两人的身形都在往前扑,无论谁若想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间抽身闪避,纵能成功,也势必要被对方抢得先机,那么,等到对方第二掌击出时,他再想闪避,就难如登天了!

    李寻欢身形突然向后退了出去。

    他身形的变化,比鱼在水中还要灵活。

    黑衣人厉叱一声,掌力又呼啸着向他压了下来。

    李寻欢箭一般退了出去,身子几乎已和地面平行,他的手似乎并没有什么动作,但飞刀已射出去。

    刀光一闪,如黑夜中的流星!

    黑衣人忽然狂吼一声,冲天飞起,凌空转了个身,“飞鸟投林”向梅林后如飞奔般逃了出去。

    李寻欢脚跟一点地,身子就站了起来,他像是很悠闲地站在那里,居然并没有追赶之意。

    但那黑衣人还未冲出梅林,就已倒下!

    李寻欢摇着头,叹了口气,缓缓踱过去,雪地上已多了一连串鲜血,那黑衣人就倒在血痕的尽头。

    他双手握着自己的咽喉,鲜血还不停地自指缝里沁出,那柄发亮的小刀,已被拔了出来,就抛在他身旁。

    李寻欢俯身拾起了他的刀,也看到了黑衣人那张已因痛苦而痉挛的脸,他失望地叹息了一声,喃喃道:“你既非梅花盗,何苦要逼我出手呢?”

    那人咬着牙,喉咙咯咯作响,却说不出话来。

    李寻欢道:“你虽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你是伊哭的大徒弟,十年前我就见过你了,只要被我见过一面的人,我就不会忘记。”

    那人挣扎着,嘶声道:“我……我也认得你!”

    李寻欢叹道:“你既然认得我,为什么要杀我呢?难道是杀我灭口?但你就算是到这里来和别人幽会的,也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呀。”

    那人喘息着,目光中充满了怨毒之意,眼珠子都快凸了出来,他似乎还想挣扎着说话,但稍微一用力,鲜血又飞溅而出。

    李寻欢摇了摇头,喃喃道:“我知道你一定有什么秘密不愿被人知道,所以不分青红皂白,就想将我杀了灭口,那时你只怕也未想到要杀的对象会是我。”

    他又叹了口气道:“你要杀我,所以我才杀你,你选错了对象,我也选错人了……”

    那人狂吼一声,忽然又向李寻欢扑了过去。

    但李寻欢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动也不动,眼看他的手掌已将触及李寻欢的胸膛,就“噗”地跌了下去,永远也不会动了。

    李寻欢还是静静地望着他,过了很久之后,才皱着眉道:“前天晚上是秦孝仪的儿子,今天晚上是伊哭的徒弟,看来这位林仙儿空闲的时候还真不多,眼光也不错,约会的倒全都是名家的子弟,但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男不多情?这又不是什么犯法的事,他为何要这么怕人撞见呢?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秘密?”

    冷香小筑中的灯光还在亮着,方才那淡白色的人影,正是往那边逃走的,人影看来很苗条,会不会就是林仙儿?

    李寻欢沉思着,缓缓踱过去。

    他的眼睛在闪着光,似乎发现了一些很有趣的事。

    风穿过梅林,积雪一片片落了下来。

    忽然间,一片片积雪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劲气震得粉末般四散飞扬,接着,寒光一闪,直到李寻欢的背脊。

    这一剑非但来势奇快,而且剑气激荡,凌厉无比,纵然迎面刺来,也令人难以抵挡,何况是自背后偷袭。

    李寻欢身着重裘,犹自觉得剑气砭人肌骨。

    这时剑尖的寒芒,已划破了他的貂裘。

    在这寂静的寒夜,寂静的梅林中,竟似随时随地都有人一心想将他置之于死地!他流亡十年,刚回到家。

    这难道就是欢迎他回家的表示么?

    李寻欢若是向左闪避,右胁就难免被剑锋洞穿;若是向右闪避,左胁就难免被洞穿;若是向前闪避,背脊的正中就要多个窟窿,因为他无论如何闪避,都不可能比这一剑更快!

    他身经百战,却从未遇见这么快的剑!

    “哧”的一声,剑锋刺入了李寻欢的貂裘。

    但李寻欢的身子却已在这刹那间,贴着剑锋滑开,冰凉的剑锋,贴着他肌肤时,他只觉全身汗毛都悚栗起来!

    他身经百战,却也从未有如此这般接近死亡。

    对方一剑刺空,似乎觉得更吃惊,剑锋一扭,横划过去,但李寻欢掌中的刀已急划他手腕。

    这一刀快得竟根本不容对方剑势变化。

    那人大惊之下,剑已撒手,凌空一个翻身,倒掠出去。

    李寻欢的飞刀已到了指尖!

    世上还有谁的身法,能快得过小李飞刀!

    谁知就在这时,突听一人大呼道:“兄弟!住手!”

    这是龙啸云的声音。

    李寻欢怔了怔,龙啸云已冲入了梅林,那人也凌空翻落,却是个面色惨白的锦衣少年。

    龙啸云挡在他和李寻欢中间,跌足道:“你们两位怎会交上手的?”

    锦衣少年的眼睛在夜色中看来就像一只猫头鹰。

    他瞪着李寻欢,冷冷道:“林外有个死人,我只当林中的必是梅花盗。”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为何未将那死人当作梅花盗呢?”

    少年冷笑道:“梅花盗只怕还不会如此容易就栽在别人手上。”

    李寻欢道:“梅花盗难道一定要等着死在阁下手上么?只可惜……”

    龙啸云大笑抢着道:“两位都莫要说了,这全是误会,幸亏我们及时赶来,否则两虎相争,若是伤了一人,可就真不妙了。”

    李寻欢微微一笑,将挂在貂裘上的剑拔了下来,轻轻一弹,剑作龙吟,李寻欢微笑着道:“好剑!”

    他双手将剑送了过去,又道:“剑是名剑,人也必是名家,今日一会纵是误会,但在下却也觉得不胜荣宠之至,名家的剑,毕竟不是人人都可尝得到的。”

    少年苍白的脸似也红了红,忽然抢过了剑,随手一抖,只听“锵”的又是一声龙吟,剑已折为两段!

    李寻欢叹道:“如此好剑,岂不可惜。”

    少年的眼睛始终瞪着李寻欢,厉声道:“不用这柄剑,在下也可杀人的,这倒不劳阁下费心。”

    李寻欢笑道:“早知如此,在下就用不着将这柄剑还给阁下了,拿这柄剑去换件衣服来挡挡寒,总也是好的。”

    少年冷笑道:“这倒也用不着阁下担心,在下莫说只划破阁下一件貂裘,就算划破了十件,也照赔不误的。”

    李寻欢道:“但在下这件貂裘,阁下只怕还找不出第二件来。”

    少年道:“哦,阁下这件貂裘上难道还有什么花样不成?”

    李寻欢正色道:“别的花样倒也没有什么,只不过有双眼睛。”

    第九章何处不相逢

    少年听了李寻欢的话,怔了怔,嘿嘿冷笑着道:“有趣有趣,阁下的确有趣得很,貂裘上居然还长着眼睛!”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我这件貂裘上若是没有长眼睛,又怎会看见阁下的宝剑,又怎会躲得过阁下自背后刺来的一剑呢?”

    少年脸色立刻变了,一双手已气得发抖。

    龙啸云干咳两声,大笑道:“两位都在说笑,‘藏剑山庄’的少庄主,固然绝不会在乎区区一柄剑,但兄弟你又怎会在乎区区一袭貂裘呢?”

    李寻欢动容道:“这位原来就是游少庄主!”

    龙啸云笑道:“不错,游兄不但是藏龙老人的公子,也是当代第一剑客‘天山雪鹰子’前辈的唯一传人,两位正是一时之瑜亮,此后一定要多亲近亲近。”

    游龙生的眼睛还在瞪着李寻欢,冷笑道:“亲近倒不敢,只不过这位朋友高姓大名?”

    龙啸云笑道:“游兄原来还不认得我这位兄弟,他姓李,叫李寻欢,放眼当今天下,只怕也唯有我这兄弟够资格和游兄你交朋友了。”

    李寻欢这名字说出来,游龙生脸色又变了,眼睛盯在李寻欢手里那柄小刀上,久久都未移开。

    李寻欢却似根本未听到他们在说什么,目中又露出了异样的光芒,嘴里喃喃自语,仿佛在说:“果然又是位名家子弟!”突见一人冲了进来,厉声道:“外面那人是谁杀死的?”

    这人颧骨高耸,满面威棱,花白的胡子并不浓密,露出一张嘴角下垂的阔口,更显得威严沉重,平时也带着三分杀气,正是江湖中人人都对他带着几分畏惧的“铁面无私”赵正义赵大爷。

    李寻欢笑了笑,道:“除了我还有谁?”

    赵正义目光如刀,瞪着他,厉声道:“是你,我早该想到是你,你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带来一片血腥气。”

    李寻欢道:“那人不该杀?”

    赵正义道:“你可知道他是谁?”

    李寻欢叹道:“只可惜他不是梅花盗。”

    赵正义怒道:“你既然知道他不是梅花盗,为何还要下毒手?”

    李寻欢淡淡道:“我虽也不想杀他,但也不愿被他杀了,无论如何,杀人总比被人杀好些。”

    赵正义道:“他先要杀你?”

    李寻欢道:“嗯。”

    赵正义道:“平白无故,他为何要杀你?”

    李寻欢道:“我也觉得很奇怪,正想问问他,只可惜他不理我。”

    赵正义大怒道:“你为何不留下他的活口?”

    李寻欢道:“我也很想留下他的活口,只可惜我手里这柄刀一发出去,对方是活是死,就连我自己也无法控制了。”

    赵正义跺了跺脚,道:“你既已出关,为何偏偏还要回来?”

    李寻欢微笑道:“只因我对赵大爷想念得很,忍不住想回来瞧瞧。”

    赵正义脸都气黄了,指着龙啸云道:“好好好,这是你的好兄弟惹下来的祸,别人可管不着。”

    龙啸云赔笑道:“有话好说,大哥何必发这么大的脾气。”

    赵正义道:“还有什么好说的!我们对付一个梅花盗,已经够头疼的了,如今再加上个‘青魔’伊哭,谁还受得了。”

    李寻欢冷笑道:“不错,我杀了伊哭的爱徒丘独,伊哭知道了一定会来寻仇,但他要找的也只不过是我一个人而已,赵大爷你又何必替我担心呢?”

    龙啸云忽然道:“丘独三更半夜到这里来,显然也没有存着什么好心,兄弟你杀他本就杀得不冤,他若被我撞见,我只怕也要杀死他的!”

    赵正义不等他说完,气得扭头就走。

    游龙生忽然一笑,道:“赵大爷毕竟老了,脾气愈来愈大,胆子却愈来愈小,其实伊哭来了又有何妨,在下也正好见识见识名满天下的探花飞刀!”

    李寻欢淡淡道:“其实阁下若果有此心,就并不一定要等伊哭来了。”

    游龙生脸色又变了变,像是想说什么,但瞧了李寻欢掌中的刀一眼,终于什么都没有说,也掉首而去。

    龙啸云想追出去,又站住,摇头叹道:“兄弟,你这又是何苦?就算你瞧不起他们,不愿和他们交朋友,也不必得罪他们呀。”

    李寻欢笑道:“他们反正早已认为我是不可救药了,得不得罪他们都一样,倒不如索性将他们气走,反而可以落得个眼前干净。”

    龙啸云道:“朋友多一个总比少一个好。”

    李寻欢道:“但世上又有几人能不负这‘朋友’二字?像大哥你这样的朋友,无论谁只要交到一个已足够了。”

    龙啸云大笑起来,用力拍着李寻欢的肩头,道:“好,兄弟,只要能听到你这句话,我就算将别的朋友全都得罪了,也是值得的。”

    李寻欢心头一阵激动,又不停地咳嗽起来。

    龙啸云皱眉道:“这些年来,你的咳嗽……”

    李寻欢像是不愿听到他提起这件事,立刻打断了他的话,道:“大哥,我现在只想见一个人。”

    龙啸云道:“谁?”

    他浓眉轩动,不等李寻欢回答,又道:“是不是林仙儿?”

    李寻欢笑了笑,道:“大哥真不愧为我的知己。”

    龙啸云展颜大笑道:“我早就知道你迟早忍不住要想见她的,李寻欢若连天下第一美人都不想见,那么李寻欢就不是李寻欢了。”

    李寻欢微笑着,似已默认。

    可是他心里在想着什么呢?除了他自己之外,只怕谁也不知道。

    龙啸云已拉着他往外走,笑着道:“但你若想到这里来找她,却找错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