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飞刀:多情剑客无情剑(上) 关于小李飞刀(代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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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前天晚上的事发生之后,她晚上已不敢再留在冷香小筑。” 李寻欢道:“哦。” 龙啸云道:“这两天晚上,她一直陪着诗音在一起,你也正好顺便去看看诗音……唉,她究竟是个女人,你就算去安慰安慰她又有何妨。” 他根本未留意李寻欢目中的痛苦之色,叹了口气,接着又道:“其实,她也不是不知道云儿的可恶,绝不会真的怪你。” 李寻欢勉强一笑,道:“但我们既已来到这里,不如还是到冷香小筑去瞧瞧吧,说不定那林姑娘现在已回来了呢?” 龙啸云笑道:“也好,看来你今天晚上若见不到她,只怕连觉都睡不着了。” 李寻欢还是微笑着,也不分辩。 但他的眼睛却在闪着光,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 冷香小筑里果然没有人。 李寻欢一走进门,又一脚踏入十年前的回忆里。 这屋子里的一切竟都和十年前没有丝毫变化,一桌一几,也依旧全都安放在十年前的位置,甚至连桌上的笔墨书籍,都没有丝毫变动,若不是在雪夜,那窗前明月,屋角斜阳,想必也都依旧无恙。 李寻欢仿佛骤然又回到十年前,时光若倒退十年,他也许刚陪林诗音数过梅花,也许正想回来取一件狐裘为她披上,也许是回来将他们方自吟出的佳句记下,免得以后遗忘。 但现在李寻欢想去遗忘时,才知道那是永远无法遗忘的,早知如此,那时他又何苦去用笔墨记下? 雪,又在落了。 雪花轻轻地洒在窗子上,宛如情人的细语。 李寻欢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道:“十年了……也许已不止十年了,有时时间仿佛过得很慢,但等它真过去时,你才会发现它快得令你吃惊。” 龙啸云自然也有很多感慨,却忽又笑道:“你还记不记得我第一天到这里来的时候,那天好像也在下雪。” 李寻欢道:“我……我怎会忘记。” 龙啸云大笑道:“我记得那天我们两人几乎将你家的藏酒都喝光了,也是我唯一看到你喝醉的一次,但你却硬是不肯承认喝醉,还要和我打赌,说你可以用正楷将杜工部的《秋兴八首》写出来,而且绝对一笔不苟。” 他忽然在桌上的笔筒里抽出了一支笔,又道:“我还记得你用的就是这支笔。” 李寻欢的笑容虽然那么苦涩,却还是笑着道:“我也记得那次打赌还是我赢了。” 龙啸云笑道:“但你大概未想到,过了十多年后,这支笔还会在这里吧。” 李寻欢微笑不语,但心里却不禁泛起一阵凄凉之意:“笔虽然仍在,怎奈已换了主人……” 龙啸云道:“说来也奇怪,林仙儿好像早已算准你要回来似的,虽已住到这里好多年了,但这里的一草一木她都未动过……” 李寻欢淡淡道:“她本不必如此做的。” 龙啸云笑道:“我们并没有要她这么做,但她却说……” 突听一人唤道:“四爷……龙四爷!” 龙啸云推开窗子,皱眉道:“我在这里,什么事?” 那人喘息着道:“秦大少爷似乎不对了,所以秦老爷子请四爷快去看看。” 龙啸云脸色变了变,回头道,“兄弟你……” 李寻欢道:“我……我还想在这里看看,不知道可不可以?” 龙啸云笑道:“当然可以,这本是你的地方,就算林仙儿回来,也只有欢迎的。” 他匆匆走了出去,一走出门,笑容就瞧不见了。 李寻欢在一张宽大的、铺着虎皮的紫檀木椅上坐了下来,这张椅子,只怕比他的年纪还要大些。 他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总是喜欢爬到这张椅子上为他的父亲磨墨,他只希望能快些长高,能坐到椅子上,那时他心里总有一种奇妙的想法,总是怕椅子也会和人一样,也会渐渐长高。 终于有一天,他能坐到椅子上了,他也已知道椅子绝不长高,那时他又不禁暗暗为这张椅子悲哀,觉得它很可怜。 但现在,他只希望自己能和这张椅子一样,永不长大,也永远没有悲伤,只可惜现在椅子仍依旧,人都已老了。 “老了……老了……” 突听一人轻轻笑道:“谁说你老了?” 人还在窗外,但笑声已在屋子里荡漾起一阵温暖之意,她的人虽还未进来,却已将春天带了进来,笑声已如此,人自然更可想而知了。 李寻欢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但却只是静静望着那扇门,既没有站起,也并没有说什么。 林仙儿终于走了进来。 武林中人的眼睛并没有瞎,她的确是人间的绝色,若有人曾用花来描述过她,那人实在是辱没了她。 世上又有哪种鲜花能及她如此动人? 她全身虽然没有一处不令人销魂,但最销魂处还是她的眼睛,没有男人能抗拒她这双眼睛。 这是双令人犯罪的眼睛。 她的态度却是那么亲切,那么大方,绝没有丝毫要令人犯罪的意思,看来又仿佛世上最温柔、最纯洁的女孩子。 但无论她看来像什么,都已无法改变李寻欢对她的印象了,因为李寻欢这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她。 就在那酒店的厨房里,就在蔷薇夫人的尸体旁,李寻欢早已领教过她的“温柔”,她的“纯洁”! 但李寻欢却几乎还是难以相信眼前这女子,就是那天一心要逼他交换“金丝甲”的神秘美人。 因为现在她的神情和那天好像是两个人,若不是李寻欢确信自己绝不会看错,那么他就简直不能相信那天那毒辣、淫荡,显然已饱经沧桑的女子,就是眼前这笑得又天真、又甜蜜的小姑娘。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林仙儿眼波流动,柔声道:“你为什么闭上眼睛,难道不愿意见我么?”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只不过是在回想那天你脱光了衣服时的模样。” 林仙儿的脸似乎红了红,幽幽叹道:“我本来希望你认不出我的,可是我也知道这希望并不大。” 李寻欢道:“我若这么快就将你忘记了,你岂非也会觉得很失望。” 林仙儿嫣然一笑,道:“可是你见到我并不吃惊,难道你早已想到我是谁了吗?” 李寻欢道:“这也许是因为武林中能被称为‘美人’的人并不多吧!” 林仙儿笑道:“这也许是因为你见到伊哭的徒弟,就想到了我那双青魔手,见到了游龙生,就想到了我的鱼肠剑,是吗?” 李寻欢微微一笑,道:“我只奇怪,你既然知道我在这里,怎么还敢来见我?” 林仙儿叹息着,咬着嘴唇道:“丑媳妇既然难免见公婆,躲着也没有用的,所以,龙四哥一叫我来,我立刻就赶着来了。” 李寻欢道:“哦?是他要你来的?” 林仙儿又笑了,道:“你难道还不懂他的意思?他早就想为我们拉拢了,这也许是因为他觉得有些对不起你,抢了你的……” 说到这里,李寻欢的脸骤然沉了下来,因为他已知道她要说什么了,但他的脸一沉,林仙儿也立刻停住了嘴。 她永远不会说别人不爱听的话。 李寻欢却似还在等她说下去,过了半晌,才一字字道:“他并没有对不起我,任何人都没有对不起我,只有我对不起别人。” 林仙儿脉脉地凝注着他,道:“你对不起谁?” 李寻欢冷冷道:“我对不起的人太多了,连我自己都数不清。” 林仙儿柔声道:“随便你怎么说,我都知道你绝不是这样的人。” 李寻欢道:“你知道我是怎么样的人?” 林仙儿道:“我当然知道,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你的事了,所以当我知道这就是你以前住的地方时,我兴奋得简直没法子睡觉。” 她轻盈地转了个身,道:“你看,这屋子里所有的东西,是不是全都和你十年前离开这里时一样?就连你藏在书架里的那瓶酒,我都没有动过,你可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李寻欢只是冷冷地望着她。 林仙儿笑了笑,道:“你当然不会知道,但我却可以告诉你,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感觉到这是你住的地方,有时我甚至觉得你还在这屋子里,坐在这椅子上,静静地看着我,轻轻地陪着我说话。” 她眼波渐渐蒙眬,低语着道:“有时我半夜醒来,总觉得你仿佛就睡在我身旁,那床上、枕头上,还留着你的气息!” 李寻欢忽然一笑,道:“除了我之外,只怕还有别的人吧?” 林仙儿咬了咬嘴唇,道:“你以为这屋子还有别人进来过?” 李寻欢淡淡道:“这地方已经属于你,你让谁进来都无妨。” 林仙儿道:“你以为游龙生、丘独这些人一定进来过,是吗?” 她眼圈似已红了,道:“告诉你,我从来也没有让他们走进过这道门,所以他们只有等在梅林中,我若肯让他们进来,丘独和秦重也许就不会死了。” 李寻欢皱眉道:“既是如此,你为何不让他们进来?” 林仙儿咬着嘴唇道:“只因为这是你的地方,我要……要替你保留着,绝不能让别的男人进来,破坏你留下来的……的……” 她似乎不知怎么说了。 李寻欢微微一笑,替她接下去,道:“味道?” 林仙儿的脸红了,垂首道:“我的意思,你明白了么?” 李寻欢笑道:“但我却直到现在才知道我身上是有味道的……是什么味道?是香?还是臭?” 林仙儿的头垂得更低,道:“我对你说了这些话,并不是为了要你耻笑我的。” 李寻欢道:“你是为了什么?” 林仙儿道:“我的意思你还不知道?” 李寻欢又笑了,道:“如此说来,用不着别人拉拢,我也很有希望了。” 林仙儿道:“若不是我早已……早已对你……那天我怎么会对你……” 虽然每句话她都只说了一半,但有时话只说一半,比全说出来还要有效得多,也有趣得多。 李寻欢悠然笑道:“原来你那天只是为了喜欢我而那样做的,我还当你是为了金丝甲哩。” 林仙儿道:“我……我当然也是为了金丝甲,但对象若不是你,我怎么肯……怎么肯……” 李寻欢笑道:“原来你那样做是一举两得。” 林仙儿道:“你一定还在奇怪,我为什么那么想要金丝甲?” 李寻欢道:“我实在有点奇怪。” 林仙儿道:“那只因我想亲手杀死梅花盗!” 李寻欢道:“哦?” 林仙儿道:“你总该知道,无论谁杀死梅花盗,我都要嫁给他,这话虽是我自己说的,可是其中也有很多苦衷。” 李寻欢笑道:“你要亲手杀死梅花盗难道是为了要你自己嫁给你自己么?” 林仙儿道:“我这样做,只是为了我不愿嫁人,所以我若自己杀死梅花盗,就用不着嫁给别人了。” 她忽然抬头凝注着李寻欢,幽幽道:“只因天下的男人,没有一个是我看得上眼的。” 李寻欢目光也在凝注着她,道:“我呢?” 林仙儿红着脸抿嘴一笑,道:“你自然是例外。” 李寻欢道:“为什么?” 林仙儿柔声道:“因为你和别的男人都不同,那些人就像狗一样,无论我怎样对他们,他们还是要死缠着我,只有你……”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那么你为何不将金丝甲留在我这里,等我杀死了梅花盗,你再嫁给我,这样岂非也一举两得么?” 林仙儿似乎怔了怔,但瞬即嫣笑道:“这实在是好主意,我为何没有想起来?” 李寻欢目光闪动,微笑着道:“这么好的主意,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能想得出?” 林仙儿似乎听不出他话中的讥诮之意,紧紧握住了他的手,道:“我知道梅花盗这两天一定会来的,明天我就在这里等着他。” 李寻欢道:“你要我明天也到这里来,是么?” 林仙儿道:“你以我为饵,将他引来,反正金丝甲在你身上,你纵然制不住他,他无论如何也伤不了你的,你若制住了他……” 她又红着脸垂下头,那双销魂的眼睛仍在悄悄瞟着李寻欢,她嘴里没有说出来的话,已用眼睛说了出来。 李寻欢眼睛里也在闪着光,笑道:“好,明夜我一定来,我若不来,就是呆子了!” 林仙儿悄悄缩回了手,但纤纤的指尖仍在李寻欢手背上轻轻地画着圈圈,似乎要圈住李寻欢的心。 李寻欢忽又笑道:“你总算已学乖了。” 林仙儿红着脸道:“我本来就很乖。” 李寻欢道:“你总算已学会让男人来主动。” 林仙儿喘息忽然急促了,颤声道:“但你……你现在不会的……是吗?” 李寻欢凝注着她,目光仍是那么冷静,就像是一湖秋水,但嘴角却已露出了并不冷静的笑容,道:“你怎知道我不会?” 林仙儿吃吃地娇笑起来,道:“因为你是个君子,不是吗?” 李寻欢淡淡笑道:“我平生只做过一次君子,那次我后悔了三天。” 林仙儿娇笑着,似乎想逃走。 但李寻欢已一把拉住了她,笑道:“原来你不止学会了让男人主动,还学会了逃。” 林仙儿“嘤咛”一声,喘息着道:“这全是你教我的,是你教我该如何勾引你,不是吗?” 第十章十八年旧怨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我教得太多,你也学得太快了。” 他忽然推开了她,拍了拍衣裳站起来,瞪着窗子道:“今天的戏已演完了,阁下若是还未看够,明天请早吧。” 窗外传来了“嗤”的一声冷笑,一人道:“阁下的手段果然高明,但望阁下的飞刀也同样高明才好!” 说到后面一句话,语声已远在十丈开外。 林仙儿变色道:“是游龙生。” 李寻欢悠然道:“你怕他吃醋?” 林仙儿目中露出了狠毒之意,冷笑道:“他凭什么吃醋?……想不到这种自命不凡的世家子弟,也会做这种不要脸的事,以后我若再理他才怪。” 李寻欢微笑道:“你不怕他将鱼肠剑要回去?” 林仙儿道:“我就算将鱼肠剑丢在他面前,他也不敢捡的。” 李寻欢道:“哦!” 林仙儿抿嘴一笑,道:“我早就说过,这种人就像狗一样天生的贱骨头,你愈打他骂他,他愈要跟在你后面摇尾巴。” 李寻欢道:“有条狗跟在后面摇尾巴,也蛮有趣的。” 林仙儿拉住他的手,道:“你……你难道真是要走了,为什么不多坐坐?” 李寻欢笑道:“我若再坐下去,等到狗来咬我一口,那就无趣了。” 林仙儿道:“哼,他敢……” 话未说完,只听游龙生远远道:“这边的戏演完了,那边又有戏开锣,阁下不想去看看吗?” 李寻欢失笑道:“你看,我早就知道他绝不会让我再坐下去的。” 林仙儿恨恨道:“讨厌鬼。” 她忽又一笑,拉着李寻欢的手道:“但我们还有明天,明天晚上莫忘了早些来。” 游龙生已走了,但李寻欢一出梅花林,就听得远处传来了一阵叱咤怒骂声,拳风激荡声。 他已听出其中有那虬髯大汉的声音,立刻一撩衣襟,“燕子三抄水”,只三个起落,已赶了过去。 假山后也有三间明轩,这时轩前的雪地上正有两人在恶斗,两人俱是拳风刚猛,震得四下积雪漫天飞起。 只听虬髯大汉怒喝着道:“姓秦的,你自命侠义,其实却一文也不值,你儿子伤重不治,和别人又有什么关系,你怎能对他下毒手?” 和他动手的人,正是“铁胆震八方”秦孝仪,此刻也怒吼着道:“你算什么东西,也不问自己是什么身份,居然敢来管老夫的闲事,老夫索性连你也一起废了!” 龙啸云正在一旁跺着脚相劝,游龙生却在负手旁观。 李寻欢燕子般掠了过去,龙啸云立刻迎上来,跺脚道:“兄弟,你快劝劝他们吧,梅花盗还未现身,自己人却先打起来了,这……这算什么呢?” 游龙生冷笑道:“这就叫强将手下无弱兵,想不到李探花的门下奴也有这么大的本事,果然是凶得很、凶得很……” 李寻欢淡淡道:“不错,他的确凶得很,但别人若不惹他,他也绝不会凶的。” 他不让游龙生再说话,就转向龙啸云道:“这是怎么回事?” 龙啸云叹道:“就因为秦重伤重不治,所以秦三哥……” 李寻欢皱眉道:“他自己儿子伤重不治,难道就迁怒在梅二先生身上。” 龙啸云苦笑道:“他们父子情深,秦三哥自然难免悲痛,一时失手伤了梅二先生,但伤得也并不太重。” 李寻欢冷笑了一声,什么话都不说了。 龙啸云道:“你劝劝他吧,我知道他只听你一个人的话。” 李寻欢冷冷道:“我为何要劝他,他若不出手,我也要出手的。” 龙啸云怔了怔,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只见那虬髯大汉拳风虎虎,拳拳都是奋不顾身的招式,招式虽未必精妙,那一股杀气却令人心惊。 秦孝仪竟似已被逼得透不过气来。 游龙生冷笑着又道:“尊仆的这种招式,倒的确少见得很。” 李寻欢道:“哦?” 游龙生道:“他每招发出,好像都准备先挨别人一拳,这种拳法倒实在令人有些看不懂。” 李寻欢淡淡道:“其实这道理也简单得很。” 游龙生道:“哦?” 李寻欢道:“只因别人打他一拳,他根本不在乎,他若打别人一拳,那人只怕就吃不消了。” 游龙生脸色变了变,还未说话,突听一人怒吼道:“好个狗仗人势的奴才,竟敢以下犯上,待老夫来教训教训你!” 吼声中,赵正义已飞也似的赶来。 他正想向那虬髯大汉扑过去,突听李寻欢冷冷道:“若有人想以二敌一,以多欺少,在下的飞刀只好出手了!” 赵正义身形立刻顿住,一拳再也不敢击出,大怒道:“你带来的奴才以下犯上,你非但不管教他,反而还来助长他的气焰,你以为江湖中已没有公道了么?” 李寻欢淡淡道:“什么叫江湖公道?难道两个打一个才算公道?” 赵正义厉声道:“你要知道这不是比武较技,而是替你管教奴才!” 李寻欢道:“他一向用不着别人管教,但赵大爷若是也想和他过过招,不妨就将秦三爷换下来,自己上去动手。” 赵正义怒道:“他是什么东西,也配和我动手!” 李寻欢悠然道:“他的确不是东西,他是人。” 他望着赵正义笑了笑,道:“赵大爷你难道是东西么?” 赵正义脸上一阵青一阵黄,鼻子都似已气歪了。 到了这种时候,龙啸云也不能不说话了,但就在这时,只听“砰”的一震,两拳相击,秦孝仪的人已几乎被震得飞了出去,踉跄着跌倒在地。 赵正义和龙啸云双双抢过去扶起了他,虬髯大汉厉声道:“还有谁想教训我的,请出手吧。” 游龙生负手冷笑道:“看来今日主子非但教训不了奴才,奴才反而要教训主子了。” 只见秦孝仪喘息着在赵正义耳畔说了几句话,赵正义忽然长身而起,目光灼灼,瞪着那虬髯大汉道:“想不到朋友你居然有一身江湖罕见的横练功夫,连老夫都小看了你,更难怪三爷一时不察,要被你暗算了。” 虬髯大汉冷笑道:“你们若败了,就是受人暗算,我若败了,就是学艺不精,这道理我早已明白得很,你不说也罢。” 赵正义怒道:“姓铁的,老夫念你是条汉子,有心保全你,你休要不知好歹。” 虬髯大汉脸色变了变,昂然道:“铁某没有赵大爷保全,也活到现在了,正觉得已活得有些不耐烦,赵大爷你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吧!” 赵正义瞪着他,眼睛里似已冒出火来,冷笑道:“很好,很好……” 他一连说了五六句“很好”,扶起秦孝仪就走。 龙啸云抢先一步,赔笑道:“各位有话好说,又何必……” 秦孝仪仰天打了个哈哈,惨笑道:“我父子两人俱已栽在这里,还有什么好说的!” 龙啸云后退一步,垂下了头,不住擦汗,等他再抬起头时,秦孝仪和赵正义已走得很远了。 李寻欢长叹道:“大哥,我一回来,就为你惹了这么多麻烦,我……我早知……” 龙啸云忽然大笑,道:“兄弟,别说这种话,咱们弟兄几时怕过麻烦了。” 李寻欢勉强一笑,道:“可是,我也知道大哥你很为难……” 龙啸云笑道:“兄弟,你用不着顾忌我,无论你怎么做,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 李寻欢胸中一阵热血上涌,热泪几乎已将夺眶而出。 龙啸云瞧了那虬髯大汉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临时却改口道:“天已快亮了,梅花盗今天晚上想必已不会再来,你们旅途劳顿,还是早些歇下来吧。” 李寻欢道:“是。” 龙啸云道:“我已叫人将‘听竹轩’替你打扫干净了,但你若还是想住在老地方,我可以请仙儿暂时搬去和诗音一块儿住。” 李寻欢道:“用不着,‘听竹轩’就很好。” 龙啸云又瞧了那虬髯大汉一眼,但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只不过面上已不禁露出了忧郁之色,显得心事重重。 风吹着竹叶,宛如浪涛。 夜半听竹,纵然很快乐的人也会觉得凄凉萧索,何况一别十余年,返来时心事已成灰的李寻欢呢? 一灯如豆,灯光下看来,他眼角的皱纹似更深了。 虬髯大汉黯然危坐,正也是心事如潮,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咬了咬牙,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嗄声道:“少爷,我恐怕已不得不走了。” 李寻欢动容道:“你要走?你也要走?” 虬髯大汉黯然道:“我身受少爷你们父子的大恩,本来已决心以这劫后的残生来报答少爷的恩情,可是现在……” 静夜中,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马嘶。 虬髯大汉凄然笑道:“赵正义他们显然已看出了我的来历,现在只怕已去通知我的仇家,我本已未将生死放在心上,倒也不怕他们,可是……” 李寻欢道:“可是你却怕连累了我,是吗?” 虬髯大汉叹道:“我也知道少爷你不是怕被连累的人,可是十八年前的那段公案,其曲本在我,我怎么能让少爷你也陪着我一起受人耻骂?” 李寻欢默然半晌,长叹道:“那是你一时的无心之失,这十八年来,你受的苦已足够弥补了,他们也不能逼人太甚。” 虬髯大汉惨笑道:“少爷你虽然这么想,但别人却不会这么想,江湖中的血债,一定要用血才能洗得清的!” 他不等李寻欢说话,接着又道:“何况,我还要去看看那位梅二先生,他负伤后一怒而去,是否能走得远,还说不定,无论如何,他们是冲着我们才来的。”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很久,才黯然问道:“你要到哪里去?” 虬髯大汉长叹道:“现在我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可是……” 他忽然一笑,道:“可是我绝不会走得很远的,每到风清月白的晚上,我说不定还会携酒而来,找少爷你共谋一醉。” 李寻欢霍然长身而起,道:“一言为定?” 虬髯大汉道:“一言为定!” 两人目光相对,都已不觉热泪盈眶,于是两人都扭过了头——英雄们的别离,有时竟比小儿女的分离更令人断肠,因为他们纵有满怀别绪,只是谁也不愿说出口来。 李寻欢只是淡淡道:“你要走,我也不拦你,但你总得让我送你一程。” 长街如洗,积雪昨夜已被扫在道旁。 一块块粗糙的青石板,在熹微的晨光中看来,仿佛一块块青玉,远处已有市声传来,大地已经苏醒。 但天色还是暗得很,看来今天还是不会有阳光。 这条街也静得很,虽有远处偶尔传来的鸡啼和李寻欢的咳嗽声,却还是打不开这令人窒息的静寂。 虬髯大汉忽然停下了脚步,勉强笑着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少爷你……你还是回去吧。” 李寻欢又走出了几步,才缓缓停下,望着长街尽头一株孤独的枯树,痴痴地出了半天神,终于缓缓转回身,道:“好,我回去,你……你多多保重。” 虬髯大汉点了点头,嗄声道:“少爷你自己也多多保重了。” 他不再去望李寻欢,低着头自李寻欢身旁走过去,走出了十几步,忽又停下,转身道:“少爷你若是没有别的事,还是在这里多住些时候吧,无论如何,龙大爷的确是条好汉子、好朋友。” 李寻欢仰天叹道:“得友能如龙啸云,夫复何恨!” 虬髯大汉道:“少爷若已决定住下,说不定我很快就会回来找少爷的。” 李寻欢笑了笑,道:“也许我会住下来的,反正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他虽然在笑着,但笑得却是那么凄凉。 虬髯大汉骤然转身,咬紧牙关大步冲了出去。 天色渐明,雪意也愈来愈浓了。 死灰色的穹苍,沉重得似已将压了下来,可是虬髯大汉的心情却比这天色更灰暗,更沉重。 无论他是为了什么而逃的,总之他现在又要开始度那无穷无尽的逃亡生活了,他已和李寻欢逃亡了十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逃亡生活的痛苦,那就像一场噩梦,却永远没有醒来的时候。 但在那十年中,至少还有李寻欢和他在一起,他还有个人可以照顾,他的心情至少还有寄托。 而现在,他却已完全孤独。 他若是个懦夫,也许反而不会逃,因为他知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事比这种孤独的逃亡生活更痛苦。 甚至连死亡都没有。 那种绝望的孤独,实在能逼得人发疯。 但他却非逃不可,眼看李寻欢似乎又可以安定下来,他只有走,他无论忍受任何痛苦也不能连累了李寻欢。 现在,他本该静下来仔细想一想今后的去向,但他却不敢让自己静下来,他要往人最多的地方走。 他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走了多远,忽然发现已到了一个菜场里,他自己也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他这一生中,也不知到过多少种地方,上至世家大族的私邸,下至贩夫走卒住的大杂院,上至千金小姐的闺阁,下至花几十枚大钱就可以住一夜的土嫖馆,最冷的地方他到过可以把人鼻子都冻掉的黑龙江,最热的地方他到过把鸡蛋放在地上就可以烤熟的吐鲁番。 他曾在泰山绝顶看过日出,也曾在无人的海滩上看过日落,他曾经被钱塘的飞潮打得全身湿透,也曾被大漠上的烈日晒得嘴唇干裂,他甚至在荒山中和还未开化的蛮人一起吃过血淋淋的生肉。 可是到菜场来,这倒还是他平生第一次经历。 在冬天的早上,世上只怕再也不会有比菜场人更多、更热闹的地方了,无论谁走到这里都再也不会觉得孤独寂寞。 这里有抱着孩子的妇人,带着拐杖的老妪,满身油腻的厨子,满头刨花油香气的俏丫头…… 各式各样不同的人,都提着菜篮在他身旁挤来挤去,和卖菜的村妇、卖肉的屠夫为了一文钱争得面红耳赤。 空气里充满了鱼肉的腥气,炸油条的油烟气,大白菜的泥土气,还有鸡鸭身上发出的那种说不出的骚臭气。 没有到过菜场的人,永远也不会想到这许多种气味混合在一起时是什么味道,无论谁到了这里,用不着多久,鼻子就会麻木了。 但虬髯大汉的心情却已开朗了许多,因为,这些气味、这些声音,都是鲜明而生动的,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世上也许有许多不想活的人,有人跳楼,有人上吊,有人割脖子,也有人吞耗子药…… 但却绝没有人会在菜场里自杀的,是不是? 在这里,虬髯大汉几乎已将江湖中那些血腥的仇杀全都忘了,他正想花两个铜板买个烟煎饼尝尝。 突听前面一人直着嗓子吼道:“卖肉卖肉,卖新鲜的肉……” 这声音刚响起来,就被一阵惊呼声打断了。 接着,前面的人都惊呼着向后面退了回来,大人们一个个脸如死灰,孩子们更是哭得上气接不了下气。 后面的人纷纷问道:“什么事?什么事这样大惊小怪的?” 从前面逃回来的人喘息着道:“有个人在卖肉。” 后面的人笑了,道:“这里至少有几十个人在卖肉,有什么好害怕的?” 前面的人喘息着气道:“但这人卖的肉却不同,他卖的是人肉!” 菜市里竟然有人卖人肉,这实在连虬髯大汉都吃了一惊,只见四面的人愈挤愈多,大家心里虽害怕,但还是想瞧个究竟——有许多女人到菜场去,本就并非完全是为了买菜,也是为了去和别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妇磕磕牙、聊聊天,交换交换彼此家里的秘密,瞧瞧别人的热闹。 有这种怪事发生,谁还肯走呢? 虬髯大汉皱了皱眉,分开人丛走出去。 他脸上也立刻变了颜色,看来竟似比任何人都吃惊。 在菜场里,肉案总是在比较干净的一角,那些手里拿着刀的屠夫,脸上也总是带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因为他们觉得只有自己卖的才是“真货”,到这里来的主顾总比那些只买青菜豆腐的人“高尚”些。 这种情况正好像“正工青衣”永远瞧不起花旦,“红倌人”永远瞧不起土娼,却忘了自己“出卖”的和别人并没有什么两样。 此刻那些平日趾高气扬的屠夫们,也已都被骇得矮了半截,一个个都缩着脖子,直着眼睛,连大气都不敢喘。 最大的一家肉案旁还悬着招牌,上面写着:“黄牛白羊,现杀现卖。” 肉案后面站着个又高又大又胖的独眼妇人,手里拿着柄车轮般大小的剁骨刀,满脸都是横肉,一条刀疤自戴着黑眼罩的右眼角直划到嘴角,不笑时看来也仿佛带着三分诡秘的狞笑,看来活像是凶神下凡,哪里像是个女人。 肉案上摆着的既非黄牛,也非白羊,那是个人! 活生生的人! 这人身上的衣服已被剥光,露出了一身苍白得可怜的皮肤,一条条肋骨,不停地发着抖,用两条枯瘦的手臂抱着头,缩着颈伏在肉案上,除了皮包着骨头之外,简直连一两肉都没有。 独眼妇人左手扼住了他的脖子,右手高举着剁骨刀,独眼里凶光闪闪,充满了怨毒之意,也充满了杀机。 虬髯大汉见到了她,就好像忽然见到了个活鬼似的,面上立刻变得惨无人色,一瞬间便已汗透重衣。 独眼妇人见到了他,脸上的刀疤忽然变得血也似的赤红,狠狠瞪了他几眼,才狞笑着道:“大爷可是来买肉的么?” 虬髯大汉似已呆住了,全未听到她在说什么。 独眼妇人咯咯笑道:“货卖识家,我早就知道这块肥羊肉除了大爷你之外,别人绝不会买,所以我早就在这里等着大爷你来了。” 虬髯大汉这才长长叹出口气,苦笑道:“多年不见,大嫂你何苦……” 独眼妇人忽然“呸”的一声,一口痰弹丸似的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吐在虬髯大汉的脸上。 虬髯大汉既没有闪避,也没有伸手去擦,反而垂下了头。 独眼妇人已怒吼着道:“大嫂?谁是你这卖友求荣的畜生的大嫂!你若敢再叫我一声大嫂,我就先把你舌头割下来。” 虬髯大汉脸上阵青阵白,竟不敢还嘴。 独眼妇人冷笑着道:“你出卖了翁天杰,这些年来想必已大富大贵,发了大财的人,难道连几斤肉都舍不得买吗?” 她忽然一把揪起了肉案上那人的头发,狞笑道:“你若不买,我只好将他剁了喂狗!” 虬髯大汉抬头瞧了一眼,失声道:“梅二先生,是你?” 肉案上那人似已骇得完全麻木,只是直着眼发呆,口水不停地沿着嘴角往下流,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虬髯大汉见到他如此模样,心里也不禁为之惨然,嗄声道:“梅二先生,你怎地落到……” 独眼妇人怒喝道:“废话少说,我只问你是买,还是不买?” 虬髯大汉长长吸了口气,苦笑道:“却不知你要如何卖法?” 独眼妇人道:“这就要看你买多少了,一斤有一斤的价钱,十斤有十斤的价钱。” 她手里的剁骨刀忽然一扬,“唰”地砍下。 只听“哆”的一声,车轮般大的剁骨刀已没入了桌子一半,只要再偏半寸,梅二先生的脑袋只怕就要搬家。 独眼妇人瞪着眼一字字道:“你若要买一斤,就用你的一斤肉来换,我一刀下去,保险也是一斤,绝不会短了你一分一钱!” 虬髯大汉嗄声道:“我若要买他整个人呢?” 独眼妇人厉声道:“你若要买他整个人,你就得跟着我走!” 虬髯大汉咬了咬牙,道:“好,我跟你走!” 独眼妇人又瞪了他半晌,狞笑道:“你乖乖地跟着我走,就算你聪明,我找了你十七年八个月才将你找到,难道还会再让你跑了么?” 虬髯大汉仰天长叹了一声,道:“我既已被你找到,也就不打算再走了!” 山麓下的坟堆旁,有间小小的木屋,也不知是哪家看坟人的住处,在这苦寒严冬中,连荒坟中的孤鬼只怕都已被冷得藏在棺材里不敢出来,看坟的人自然更不知已躲到哪里去了。 屋檐下,挂着一条条冰柱,冷风自木隙中吹进去,冷得就像是刀,在这种天气里,实在谁也无法在这屋里耽半个时辰。 但此刻,却有个人已在这屋里逗留了很久。 屋子里有个破木桌,桌上摆着个黑黝黝的坛子。 这人就盘膝坐在地上,痴痴地望着这坛子在出神。 他穿着件破棉袄,戴着顶破毡帽,腰带里插着柄斧头,屋角里还摆着半担柴,看来显然是个樵夫。 但他黑黝黝的一张脸,颧骨高耸,浓眉阔口,眼睛更是闪闪生光,看来就一点也不像樵夫了。 这时他眼睛里也充满了悲愤怨恨之色,痴痴地也不知在想什么,地上早已结了冰,他似也全不觉得冷。 过了半晌,木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 这樵夫的手立刻握住了斧柄,沉声道:“谁?” 木屋外传入了那独眼妇人沙哑而凌厉的语声,道:“是我!” 樵夫神情立刻紧张起来,嗄声道:“人是不是在城里?” 独眼妇人道:“老乌龟的消息的确可靠,我已经将人带回来了!” 樵夫耸然长身而起,拉开了门,独眼妇人已带着那虬髯大汉走了进来,两人身上都落满了雪花。 外面又在下雪了。 樵夫狠狠地瞧着虬髯大汉,目中似已冒出火来。 虬髯大汉却始终垂着头,也不说话。 过了半晌,那樵夫忽然转过身,“噗”地跪了下去,目中早已热泪盈眶,久久无法站起。 忽然间,门外又有一阵脚步声传来。 独眼妇人沉声道:“什么人?” 门外一个破锣般的声音道:“是老七和我。” 语声中,已有两个人推门走了进来。 这两人一个是满脸麻子的大汉,肩上担着大担的菜,另一人长得瘦瘦小小,却是个卖臭豆干的。 这两人方才也在菜场里,一直不即不离地跟在虬髯大汉身后,但虬髯大汉满腹心事,竟未留意到他们。 此刻两人也都狠狠瞪了他一眼,卖白菜的麻子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一粒粒麻子都在冒火,厉声道:“姓铁的,你还有什么话说?” 独眼妇人沉声道:“放开他,有什么话等人来齐之后再说也不迟。” 麻子咬了咬牙,终于放开手,向桌上那黑坛子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目中也已不禁泪落如雨。 半个时辰之内,又陆续来了三个人,一个肩背药箱,手提虎撑,是个走江湖、卖野药的郎中。 另一个满身油腻,挑着副担子,前面是个酒坛,后面的小纱橱里装着几个粗碗、几十只鸭爪鸭膀。 还有一人却是个测字卖卜的瞎子。 这三人见到那虬髯大汉,亦是满面怒容,但也只是恭恭敬敬向桌上那黑坛子叩了三个头,谁也没有说话。 外面雪光反映,天色还很亮,屋子里却是黑黝黝的,充满了一种阴森凄惨之意。这七人盘膝坐在地上,一个个都铁青着脸,紧咬着牙,看来就像是一群鬼,刚从地狱中逃出来复仇的。 虬髯大汉亦是满面悲惨之色,垂首无话。 独眼妇人忽然道:“老五,你可知道老三能不能赶得到?” 那卖酒的胖子道:“一定能赶得到,我已经接到他的音讯了。” 独眼妇人皱眉道:“既是如此,他为何到现在还没有来?” 那卖卜的瞎子长长叹息了一声,缓缓道:“我们已等了十七年,岂在乎再多等这一时半刻。” 独眼妇人也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十七年,十七年……” 她一连说了七八遍,愈说声音愈悲惨。 这十七年日子显然不是好过的,那其中也不知包含了多少辛酸,多少血泪?七个人的眼睛一起瞪住虬髯大汉,目中已将喷出火来。 那卖卜的瞎子又道:“这十七年来,我时时刻刻都在想重见铁某人一面,只可惜现在……” 他苍白的脸上肌肉一阵抽缩,嗄声道:“他现在已变成什么模样?老四,你说给我听听好吗?” 卖野药的郎中咬了咬牙,道:“看起来他还是跟十七年前差不多,只不过胡子长了些,人也胖了些。” 瞎子仰面一阵惨笑,道:“好,好……姓铁的,你可知道我这十七年来,日日夜夜都在求老天保佑你身子康健,无病无痛,看来老天果然没有叫我失望。” 独眼妇人咬牙道:“他出卖了翁天杰,自然早已大富大贵,怎会像我们这样过的是连猪狗都不如的日子……” 她指着那卖酒的道:“安乐公子张老五竟会挑着担子在街上卖酒,易二哥已变成瞎子……这些事,你只怕都没有想到吧。” 樵夫冷冷道:“这些全都是他的栽培,他怎会想不到!” 虬髯大汉紧紧闭着眼睛,不敢张开,他只怕一张开眼睛,热泪就会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十七年……十七年…… 这十七年来他所忍受的苦难,又有谁知道? 突听屋子外一人大呼道:“大嫂……大嫂……我有好消息……” 第十一章天外来救星 独眼妇人听有人在屋子外面呼叫,抢了出去,皱眉道:“什么事如此大惊小怪的?” 那人道:“我方才见到‘铁面无私’赵正义,他说那姓铁的就在……”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已推门走了进来,说到这里,忽然怔住,因为他已发现他要找的人——就在屋子里。 独眼妇人咯咯笑道:“你想不到吧!” 那人长长吐出口气,道:“赵正义说他在龙啸云家里,想不到……” 他一把抓住那独眼妇人的手,道:“大嫂,你们是怎会找到他的?” 独眼妇人道:“这是‘龙神庙’老乌龟来报的讯,说他已和李寻欢往这条路上走来了,我们一路追到这里,本还碍着李寻欢,不便妄动,谁知他竟和李寻欢分了手。” 瞎子阴恻恻笑道:“这就叫天夺其魂,鬼蒙了他的眼睛!” 最后赶到的那人疾装劲服,八个人中只有他还不改江湖豪客的打扮,身后斜背柄梨花大枪,比他的人还高出半截。 此刻他仰面叹了口气,喃喃道:“老天有眼,老天有眼,总算叫他落入我们‘中原八义’的手里,翁大哥的血海深仇,总算……” 他语声更咽,忽然扑倒在那黑坛子之前,放声痛哭起来,另外七个人也一起跪下泪落沾襟。 过了很久,那江湖客一跃而起,瞪着虬髯大汉道:“铁传甲,你还认得我么?” 铁传甲点了点头黯然道:“你好……” 那江湖客厉声道:“我当然很好,边浩平生不做亏心事,也用不着躲躲藏藏的不敢见人,日子至少总比你过得开心些!” 麻子怒道:“三哥,你还跟他啰唆什么?快开了他的胸膛,掏出他的心来祭大哥在天之灵,不就完了么?” 边浩沉着脸道:“老七,你这话就不对了,我们兄弟要杀人,总要杀得光明正大,不但要叫天下人无话可说,也要叫对方口服心服。” 瞎子悠然道:“不错,我们既已等了十七年,又岂在乎多等一时半刻。” 他将这句话又说了一遍,别人也就不能再说什么了。 独眼妇人道:“那么老三,你的意思还想怎么样呢?” 边浩道:“我们不但要先将话问清楚,还要找个外人来主持公道,若是人人都说铁某人该杀,那时再杀他也不迟。” 麻子跳了起来,大吼道:“还要问个鸟,我就不信还有人会说他做的事不该杀!” 瞎子冷冷道:“既然没有人会说他不该杀,问问又有何妨?” 麻子咬了咬牙,嗄声道:“你……你想找谁来主持公道?” 边浩道:“我们找的人非但要绝对大公无私,而且还要和‘中原八义’及铁传甲双方都全无关系。” 独眼妇人皱眉道:“你找的究竟是谁,快说吧。” 边浩道:“第一位就是‘铁面无私’赵正义,此人可称是……” 铁传甲忽然惨笑道:“你们用不着麻烦了,快杀了我就是!我自问昔年确有对不起翁天杰之处,如今死而无怨!” 独眼妇人冷笑道:“听他的口气,好像对赵正义还有所不满……” 瞎子淡淡道:“赵正义既然曾找过老三报告他的行踪,自然和他有些过节,又怎会为他主持公道?” 边浩道:“纵然如此也无妨,除了赵正义之外,我还找了两个人。” 瞎子道:“哦?” 边浩道:“这两人一个是在‘大观楼’说铁板快书的老先生,可说此道第一名家,却和江湖中人全无关系,另一个是初出江湖的少年……” 独眼妇人道:“初出江湖的毛头小伙子,懂得什么?” 边浩道:“此人虽然初出江湖,但性格刚强,一介不取,可说是条铁铮铮的汉子,我和他相识虽才两天,但确信他绝不是油滑的小人!” 独眼妇人冷笑道:“相识方两天,就能看得出他是不是好人了么?看来你这么喜欢乱交朋友的脾气,竟到今天还未改。” 她忽然怒吼着道:“昔年若不是你将这姓铁的带回来,说他是好人,我们又怎会和他交朋友,翁天杰又怎会死在他手里?!” 边浩垂下了头,也不敢说话了。 瞎子却道:“无论如何,找几个人来做公证,这主意总是不错的,‘中原八义’总不能胡乱杀人。” 他笑了笑,又道:“何必,老三既然已将人家请来了,我们总不能让人家站在雪地里喝西北风吧。” 独眼妇人动容道:“人已经来了?” 边浩苦笑道:“我本来是想将他们一起请到龙啸云那里去,当着大家的面,将此事作一了断的,不想大嫂已将铁某找来了。” 独眼妇人默然半晌,霍地拉开了门,大声道:“三位既已来了,就请进来吧。” 铁传甲抱定主意,再也不肯睁开眼睛,此情此景,他实在不愿再看那“铁面无私”赵正义一眼。 他已抱定主意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说。 只听脚步声响,果然有两个人走了进来。 第一人的脚步沉稳,下盘显然很有功夫,“南拳北腿”,赵正义乃是北方豪杰,功夫大半都在两条腿上。 第二人的脚步很重,却很浮,走进来时,还在轻轻喘着气,这人身上就算有武功,也好不到哪里去。 铁传甲并没有听到第三个人的脚步声。 来的难道只有两个人? 难道第三个人走路时居然连一点脚步声都没有? 那瞎子似乎站了起来,传声道:“为了在下兄弟昔年的一点恩怨,无端劳动三位的大驾,已是不该,又害得三位在风雪中枯候多时,更是该死,但请三位恕罪。” 他说话的声音永远不急不慢,冷冷淡淡,谁也听不出他说的是真心话,还是意存讥讽。 只听得赵正义的声音道:“我辈为了江湖公道,两肋插刀也在所不辞,易二先生何必客气。” 这人只要一开口,就是冠冕堂皇的话,但这种话铁传甲早已听腻了,简直想作呕。 又听到一个很苍老,却又很清朗的声音道:“老朽虽只不过是个说书的,但平日说的也是江湖侠士们风光霁月的行径,心里更久已仰慕得很,今日承蒙各位看得起,能到这里来,是三生有幸。” 瞎子冷冷道:“只望阁下回去后,能将这件事的是非曲直,向天下人原原本本地说出来,我兄弟就得益匪浅了。” 那说书的赔笑道:“这一点老朽更是义不容辞,老朽必定会将今日所见,一点不漏地说出来,边三爷找老朽来参与此事,也就是这意思。” 铁传甲这才知道边浩找这人来的用意,他也不禁在暗中佩服边浩办事之周密,什么事都想到了。 突听独眼妇人道:“不知这位朋友贵姓大名?能否见告?” 这句话显然是对第三个人说的。 但第三个人并没有开腔,边浩却道:“这位朋友素来不愿别人知道他的姓名……” 瞎子冷冷道:“他的姓名和这件事并没有关系,他不愿说,我们也不必问,可是我们这些人的姓名,他却不能不知道。” 边浩立刻就道:“我们本有八兄弟,昔年承江湖抬爱,把我们叫作‘中原八义’,其实这也不过是朋友的抬爱……” 瞎子忽又截口道:“这并不是朋友们的抬爱,我兄弟武功虽不出众,貌更不惊人,但平生做的事,莫不以义气为先,绝没有见不得人的。” 赵正义大声道:“中原八义,义薄云天,江湖中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那说书的也拍手道:“中原八义,好响亮的名字,这位老先生想必就是大义士了。” 瞎子道:“我是老二,叫易明湖,昔日人称‘神目如电’,可是现在……” 他惨笑了几声,嗄声道:“现在我的名字叫‘有眼无珠’,你记住了吧。” 说书的赔笑道:“在下怎会忘记?” 卖野药的郎中道:“我三哥‘宝马神枪’边浩你已见过了,我行四,叫金风白。” 说书的道:“听阁下的口音,好像是南阳府的人。” 金风白道:“正是。” 说书的道:“南阳府‘一帖堂’金家药铺是几十年的老字号,老朽小时也曾吃过‘一帖堂’的驱虫散,不知阁下……” 金风白惨笑道:“连‘万牲园’的少东都已在卖鸭脚,还提什么‘一帖堂’呢?” 说书的失声道:“万牲园?莫非张老善人的公子也在这里?” 金风白道:“嗯。” 说书的道:“是哪一位?” 那卖酒的道:“就是我这卖鸭脚的。” 说书的长长吸了口气,似乎不胜惊讶,又不胜感慨。 卖酒的道:“我叫张承勋,砍柴的樵夫是我六弟,他这把斧头现在虽只劈劈柴,但以前却能‘立劈华山’……” 麻子抢着道:“我是老七,叫公孙雨,因为我的麻子比雨点还密。” 卖臭豆干的道:“我是老八,叫‘赴汤踏火’西门烈,现在果然是一头挑油汤,一头挑烈火,卖的却是臭豆腐干。” 说书的道:“不知大义士在哪里?” 公孙雨道:“我大哥‘义薄云天’翁天杰已被人害死,这是我大嫂……” 独眼妇人道:“我的名字可不好听,叫‘女屠户’翁大娘,但你还是好好记着。” 说书的赔笑道:“老朽虽已年老昏庸,但自信记性还不错。” 翁大娘道:“我们要你将名字记住,并不是为了要靠你来扬名立传,而是要借你的嘴,将我们的血海深仇说出来,让江湖中人,也好知道其中真相。” 说书的道:“血海深仇?莫非翁大义士……” 公孙雨厉声道:“这人叫‘铁甲金刚’铁传甲,害死我大哥的就是他!” 金风白道:“我兄弟八人情如手足,虽然每人都有自己的事,但每年中秋时都要到大哥的庄子里去住上几个月。” 张承勋道:“我兄弟八人本来已经够热闹了,所以一向没有再找别的朋友,那一年三哥却带了个人回来,还说这人是个好朋友。” 公孙雨恨恨道:“这人就是忘恩负义、卖友求荣的铁传甲!” 金风白道:“我大哥本就是个要朋友不要命的人,见到这姓铁的看来还像是条汉子,也就拿他当自己朋友一般看待,谁知……他却不是人,是个畜生!” 张承勋道:“过完年后我们都散了,大哥却硬要留他多住两个月,谁知他竟在暗中勾结了我大哥的一些死对头,半夜里闯来行凶,杀了我大哥,烧了翁家庄,我大嫂虽然侥幸没有死,但也受了重伤。” 翁大娘嘶声道:“你们看见我脸上这刀疤没有?这一刀几乎将我脑袋砍成两半,若不是他们以为我死了,我也难逃毒手!” 公孙雨吼道:“那时翁家庄的人全都死尽死绝,就没有人知道是谁下的毒手了,你倒说,这人的心黑不黑?手辣不辣?” 金风白道:“我兄弟知道了这件事后,立刻抛下了一切,发誓要找到这厮为大哥报仇,今日总算皇天有眼……皇天有眼……” 翁大娘厉声道:“现在我们已将这件事的始末说了出来,三位看这姓铁的是该杀?还是不该杀?” 赵正义沉声道:“此事若不假,纵然将铁传甲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公孙雨跳了起来,怒吼道:“此事当然是真的,一字不假,不信你们就问问他自己吧!” 铁传甲紧咬着牙关,嗄声道:“我早已说过,的确愧对翁大哥,死而无怨。” 公孙雨大呼道:“你们听见没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