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书阁 - 其他小说 -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全9册)在线阅读 - 小李飞刀:多情剑客无情剑(上) 关于小李飞刀(代序)

小李飞刀:多情剑客无情剑(上) 关于小李飞刀(代序)

们听见没有……这是他自己说的!”

    赵正义厉声道:“他自己既已招认,别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那说书的叹道:“老朽也讲过三国,说过岳传,但像这种心黑手辣、不忠不义的人,只怕连曹操和秦桧还望尘莫及。”

    在说书的人心目中,秦桧和曹操之奸恶,本已是无人能及的了,虽然古往今来,世上比他们更奸恶的人还不知有多少。

    翁大娘道:“既是如此,三位都认为铁传甲是该杀的了!”

    说书的道:“该杀!”

    赵正义道:“何止该杀,简直该将他乱刀分尸,以谢江湖!”

    突听一人道:“你口口声声不离‘江湖’,难道你一个人就代表江湖么?”

    这声音简短而有力,每个字都像刀一样,又冷,又快……

    在这屋子里,他至今才第一次说话,显然他就是那走路像野兽一般,可以不发出丝毫声音来的“第三个人”了!

    铁传甲心里一跳,忽然发现这声音很熟悉。

    他忍不住张开眼来,就发现坐在赵正义和一个青衫老者中间的,赫然就是那孤独而冷漠的少年阿飞!

    “飞少爷?你怎会到了这里?”

    铁传甲几乎忍不住要惊呼出声来,但他却只是更用力地咬紧了牙关,没有说出一个字。

    赵正义却已变色道:“朋友,你难道认为这种人不该杀么?”

    阿飞冷冷道:“我若认为他不该杀,你们就要将我也一起杀了,是不是?”

    公孙雨大怒道:“放你妈的屁!”

    阿飞道:“我妈放屁,你妈也放屁,人人都难免要放屁,这又有什么好说的。”

    公孙雨怔了怔,反而说不出话来了,他们真未见过这么样说话的人,却不知阿飞初入红尘,对这些骂人的话根本就不大懂。

    易明湖缓缓道:“我们将朋友请来,就是为了要朋友你主持公道,只要你说出此人为何不该杀,而且说得有理,我们立刻放了他也无妨。”

    赵正义厉声道:“我看他只不过是无理取闹而已,各位何必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阿飞望着他,缓缓道:“你说别人卖友求荣,你自己岂非也出卖过几百个朋友,那天翁家庄杀人的,你岂非也是其中之一,只不过翁大娘没有见到你!”

    中原八义都吃了一惊,失声道:“真有此事?”

    阿飞道:“他要杀这姓铁的,只不过是要杀人灭口而已!”

    赵正义本来还在冷笑着假作不屑状,此刻也不禁发急了,大怒道:“放你妈……”

    他急怒之下,几乎也要和公孙雨一样骂起粗话来,但“屁”字到了嘴边,忽然想起这句话骂出来并没有效。

    何况破口大骂也未免失了他堂堂“大侠”的身份,当下仰天打了个哈哈,冷笑着说道:“想不到你年纪轻轻,也学会了血口喷人,好在你这片面之词,没有人相信!”

    阿飞道:“片面之词?你们的片面之词,为何就要别人相信呢?”

    赵正义道:“铁某自己都已承认,你难道没有听见?”

    阿飞道:“我听见了!”

    这四个字未说完,他腰畔的剑已抵住了赵正义的咽喉!

    赵正义身经百战,本不是容易对付的人,但这次也不知怎地,竟未看出这少年是如何拔的剑!

    他只觉眼前一花,剑尖已到了自己咽喉,他既无法闪避,更连动都不敢动了,嗄声道:“你……你想怎样?”

    阿飞道:“我只问你,那天到翁家庄去杀人,你是不是也有一份?”

    赵正义怒道:“你……你疯了。”

    阿飞缓缓道:“你若再不承认,我就杀了你!”

    这句话他说得平平淡淡,就好像是在说笑似的,但他那双漆黑、深邃的眸子里,却闪动着一种令人不敢不信的光芒!

    赵正义满脸大汗黄豆般滚了下来,颤声道:“我……我……”

    阿飞道:“你这次回答最好小心些,千万莫要说错了一个字。”

    阿飞腰带上插着的那柄剑,人人都早已看见了,人人都觉得有些好笑,但现在,却没有人再觉得好笑了。

    只见赵正义脸如死灰,几乎快气晕了过去,中原八义纵有相救之心,此时也不敢出手的。

    在这么一柄快剑之下,有谁能救得了人?何况他们也想等个水落石出,他们也不敢确定赵正义那天有没有到翁家庄去杀人放火。

    阿飞缓缓道:“我最后再问你一次,这是最后一次了!绝不会再有第二次……我问你,翁天杰是不是你害死的?”

    赵正义望着他那双漆黑得看不到底的眸子,只觉自己的骨髓都已冰冷,竟不由自主地颤声道:“是……”

    这“是”字自他嘴里说出来,中原八义俱都悚然变色。

    公孙雨第一个跳了起来,怒骂道:“你这狗娘养的,做了这种事,居然还有脸到这里来充好人。”

    阿飞忽然一笑,淡淡道:“各位不必生气,翁天杰之死,和他并没有丝毫关系。”

    中原八义又都怔住了。

    公孙雨道:“但……但他自己明明承认……”

    阿飞道:“他只不过说明了一件事,那就是一个人在被逼时说出来的话,根本就算不得数的。”

    赵正义脸色由白转红,中原八义的脸色都由红转白,纷纷怒喝道:“我们几时逼过他?”

    “你难道还认为这是屈打成招么?”

    “他若有委屈,自己为何不说出来?”

    几个人抢着说话,说的话反而听不清了。

    纷乱中,只听易明湖缓缓道:“铁传甲你若认为我兄弟冤枉了你,此刻正好向我兄弟解释!”

    这话声虽缓慢,但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竟将所有的怒喝声全都压了下去,此人双目虽盲,但内力之深,原都远在别人之上。

    公孙雨一步窜到铁传甲面前,厉声道:“不错,你有话尽管说吧,绝不会有人塞住你的嘴。”

    铁传甲紧咬着牙关,满面俱是痛苦之色。

    翁大娘道:“你若是无话可说,就表示自己招认了,咱们可没有用刀逼着你。”

    铁传甲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飞少爷,我实在无话可说,只好辜负你一番好意了。”

    公孙雨跳了起来,瞪着阿飞道:“你听见了么,连他自己都无话可说,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阿飞道:“无论他说不说话,我都不相信他会是卖友求荣的人。”

    公孙雨怒吼道:“事实俱在,你不信也得信!”

    翁大娘冷笑道:“他不信就算了,咱们何必一定要他相信?”

    金风白道:“不错,这件事根本和他没有关系。”

    阿飞道:“我既已来了,这件事就和我有关系了。”

    公孙雨大怒道:“和你他妈的有什么鸟关系?”

    阿飞道:“我若不信,就不许你们伤他。”

    翁大娘怒道:“你算哪棵葱,敢来管咱们的闲事?”

    那樵夫大吼道:“老子偏偏要伤了他,看你小子怎么样?”

    这人说话最少,动手却最快,话犹未了,一柄斧头已向铁传甲当头砍了下去,风声虎虎,“立劈华山”。

    他昔年号称“立劈华山”,这一招乃是他的成名之作,力道自然非同小可,连易明湖的胡子都被他斧上风声带得卷了起来,铁传甲木头人般坐在那里,纵有一身铁布衫的功夫,眼见也要被这一斧劈成两半。

    要知“铁布衫”的功夫虽然号称“刀枪不入”,其实只不过能挡得住寻常刀剑之一击而已,而且还要预知对方一刀砍在哪里,先将气力凝聚,若是遇有真正高手,就算真是个铁人也要被打扁,何况他究竟还是血肉之躯。这种功夫在江湖中已渐将绝迹,就因为练成了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作用,所以根本没有人肯练。否则就凭他已可制住那“梅花盗”,又何必再找金丝甲呢?

    那说书的惊呼一声,只道他立刻就要血溅五步。

    谁知就在这时,突见剑光一闪,“噗”的一声,好好的一把大斧竟然断成两截,斧头“当”地跌在铁传甲面前。

    原来这一剑后发而先至,剑尖在斧柄上一点,木头做的斧柄就断了,那樵夫一斧已抡圆,此刻手上骤然脱力,但闻“喀喇、喀喇、喀喇”三声响,肩头、手肘、腕子,三处的关节一起脱了臼,身子往前一栽,不偏不倚往那柄剑的剑尖上栽了过去,竟生像要将脖子送去给别人割似的。

    这变化虽快,但“中原八义”究竟都不是饭桶,每个人都瞧得清清楚楚,大家都不禁为之面色惨变,一声惊呼尚未出口,只见阿飞手里的剑一偏,手着剑脊托着了那樵夫的下巴。

    那樵夫仰天一个筋斗摔出,人也疼得晕了过去。

    方才阿飞一剑制住了赵正义,别人还当他是骤出不意,有些侥幸,现在这一剑使出,大家才真的被骇得发呆了。

    “中原八义”闯荡江湖,无论在什么样的高人强敌面前都没有含糊过,但这少年的剑法,却将他们全震住了。

    他们几乎不信世上有这么快的剑!

    剑尖离开赵正义咽喉时,赵正义的铁拳本已向阿飞背后打了过去,但见到阿飞这一剑之威,他拳头刚沾到阿飞的衣服就硬生生顿住——这少年武功实在太惊人,怎会将背后空门全卖给别人。

    赵正义实在不敢想象自己这一拳击下时会引出对方多么厉害的后着,他这一拳实在不敢击下!

    阿飞却已若无其事地拉起了铁传甲的手,道:“走吧,我们喝酒去。”

    铁传甲竟身不由主地被他拉了起来。

    公孙雨、金风白、边浩三个人同时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金风白嘶声道:“朋友现在就想走了么!只怕没这么容易吧?”

    阿飞淡淡道:“你还要我怎么样?一定要我杀了你么?”

    金风白瞪着他的眼睛,也不知怎的,只觉身上有些发凉,他平生和人也不知拼过多少次命了,但这种现象还只不过是第二次发生,第一次是在他十四岁的时候,打猎时迷了路,半夜遇着一群饿狼。

    他宁可再遇着那群饿狼,也不愿对着这少年的剑锋。

    易明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让他走吧。”

    翁大娘嘶声道:“怎么能让他走?我们这么多年的心血难道就算……”

    易明湖冷冷道:“就算喂了狗吧。”

    他脸色仍然是那么阴森森、冷冷淡淡的,既不愤怒,也不激动,只是向阿飞拱了拱手,道:“阁下请吧,江湖中本来就是这么回事,谁的刀快,谁就有理!”

    阿飞道:“多承指教,这句话我一定不会忘记的。”

    大家眼见他拉着铁传甲大步走了出去,有的咬牙切齿,有的连连跺脚,有的已忍不住热泪盈眶。

    翁大娘早已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跺着脚道:“你怎么能放走,怎么能放他走?”

    易明湖却面无表情,缓缓道:“你要怎么样?难道真要他将我们全都杀了么?”

    边浩黯然道:“二哥说得不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我们活着,总有复仇的机会。”

    翁大娘忽然扑过去,揪住他的衣襟,嘶声道:“你还有脸说话?这又是你带回来的朋友,又是你……”

    边浩惨笑道:“不错,他是我带回来的,我好歹要对大嫂有个交代。”

    只听“嘶”的一声,一片衣襟被扯了下来,他的人已转身冲了出去,翁大娘怔了怔,失声道:“老三,你先回来……”

    但她追出去时,边浩已走得连影子都瞧不见了。

    易明湖叹了口气,喃喃道:“让他走吧,但愿他能将他那老友找来。”

    金风白眼睛一亮,动容道:“二哥说的莫非是……”

    易明湖道:“你既然知道是谁,何必再问!”

    金风白的眼睛里发出了光,喃喃道:“三哥若真能将那人找出来,这小子的剑再快也没有用了。”

    赵正义忽然笑了笑,道:“其实边三侠根本用不着去找别人的。”

    金风白道:“哦?”

    赵正义沉声道:“明后两日,本有三位高人要到这里来,那少年纵然有三头六臂,我也要叫他三个脑袋都搬家!”

    金风白道:“是哪三位?”

    赵正义缓缓道:“各位听了那三位的名字,只怕要吓一跳……”

    第十二章同是断肠人

    虽然是正午,天色却阴沉得有如黄昏。

    阿飞不紧不慢地走着,就和铁传甲第一次看到他时完全一样,看来是那么孤独,又那么疲倦。

    但铁传甲现在已知道,只要一遇到危险,这疲倦的少年立刻就会振作起来,变得鹰一般敏锐、矫健。

    铁传甲走在他身畔,心里也不知有多少话想说,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李寻欢也并不是个多话的人,和李寻欢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他已学会了用沉默来代替语言,他只说了两个字:“多谢。”

    但他立刻发现连这两个字也是多余的,因为他知道阿飞也和李寻欢一样,在他们这种人面前,你永远不必说“谢”字。

    道旁有个小小的六角亭,在春秋祭日,这里想必是扫墓的人歇脚的地方,现在亭子里却只有积雪,阿飞走过去,忽然道:“你为什么不肯将心里的冤屈说出来?”

    铁传甲沉默了很久,长长叹了口气,道:“有些话我宁死也不能说的。”

    阿飞道:“你是个好朋友,但你们却弄错了一件事。”

    铁传甲道:“哦?”

    阿飞道:“你们都以为性命是自己的,每个人都有权死!”

    铁传甲道:“这难道错了?”

    阿飞道:“当然错了!”

    他霍然转过身,瞪着铁传甲,道:“一个人生下来,并不是为了要死的!”

    铁传甲道:“可是,一个人若是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

    阿飞道:“就算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也要奋斗求生!”

    他仰视着辽阔的穹苍,缓缓接着道:“老天怕你渴,就给你水喝;怕你饿,就生出果实粮食让你充饥;怕你冷,就生出棉麻让你御寒。”

    他瞪着铁传甲,厉声道:“老天为你做的事可真不少,你为老天做过什么?”

    铁传甲怔了怔垂首道:“什么也没有。”

    阿飞道:“你的父母养育了你,所费的心血更大,你又为他们做过什么?”

    铁传甲头垂得更低。

    阿飞道:“你只知道有些话是不能说的,若是说出来就对不起朋友,可是你若就这样死了,又怎么对得起你的父母,怎么对得起老天?”

    铁传甲紧握着双拳,掌心已不禁沁出了冷汗。

    这少年说的话虽简单,其中却包含着最高深的哲理,铁传甲忽然发现他有时虽显得不大懂事,但思想之尖锐,头脑之清楚,几乎连李寻欢也比不上他,对一些世俗的小事,他也一点不通,因为他根本不屑去注意那些事。

    阿飞一字字道:“人生下来,就是为了要活着,没有人有权自己去送死!”

    铁传甲满头大汗涔涔而落,垂首道:“我错了,我错了……”

    他忽然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抬起头道:“我不愿说出那件事其中的曲折,只因……”

    阿飞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信任你,你用不着向我解释。”

    铁传甲忍不住问道:“但你又怎能断定我不是卖友求荣的人呢?”

    阿飞淡淡道:“我不会看错的。”

    他眼睛闪着光,充满了自信,接着又道:“这也许因为我是在原野中长大的,在原野中长大的人,都会和野兽一样,天生就有分辨善恶的本能。”

    在李寻欢的感觉中,天下若还有件事比“不喝酒”更难受,那就是“和讨厌的人在一起喝酒”。

    他发现在“兴云庄”里的人,实在一个比一个讨厌,比起来游龙生还是其中最好的一个,因为他至少不拍马屁。

    讨厌的人若又拍马屁,那简直令人汗毛直竖。

    李寻欢只有装病。

    龙啸云自然很了解他的脾气,并没有勉强他,于是李寻欢就一个人躺在床上,静静地等着天黑。

    他知道今天晚上一定也会发生很多有趣的事。

    风吹竹叶如轻涛拍岸。

    屋顶上有个蜘蛛正开始结网,人岂非也和蜘蛛一样?世上每个人都在结网,然后将自己网在中央。

    李寻欢也有他的网,他这一生却再也休想自网中逃出来,因为这网本来就是他自己结的。

    想起今天晚上和林仙儿的约会,他眼睛里不禁闪出了光,但想起铁传甲,他目光又不禁黯淡下来。

    天终于黑了。

    李寻欢刚坐起,忽然听到雪地上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向这边走了过来,于是他立刻又躺下。

    他刚躺下,脚步声已到了窗外。

    李寻欢忍耐着,没有问他是谁,这人居然也不进来,显然来的绝不是龙啸云,若是龙啸云就绝不会在窗外逡巡。

    那么来的是谁?

    诗音?

    李寻欢热血一下子全都冲上了头顶,全身都几乎忍不住要发起抖来,但这时窗外已有人在轻轻咳嗽。

    接着一人道:“李兄睡了么?”

    这是“藏剑山庄”游少庄主的声音。

    李寻欢长长松了口气,也不知道是愉快,还是失望。

    他拖着鞋子下床,拉开门,笑道:“稀客稀客,请进请进。”

    游龙生走进来,坐下去,眼睛却一直没有向李寻欢瞧一眼,李寻欢燃起灯,发现他脸色在灯光下看来有些发青。

    脸色发青的人,心里绝不会有好意。

    李寻欢目光闪动,笑问道:“喝茶,还是喝酒?”

    游龙生道:“酒。”

    李寻欢笑道:“好,我屋里本就从来没有喝茶的人。”

    游龙生连喝了三杯,忽然瞪着李寻欢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喝酒?”

    李寻欢微笑道:“酒称‘钓诗钩’,又称‘扫愁帚’,但游龙生既无愁可扫,想必也无诗可钩,喝酒莫非是为了壮胆么?”

    游龙生瞪着他,忽然仰面狂笑起来。

    只听“锵啷”一声,他已拔出了腰畔的剑。

    剑光如一泓秋水。

    游龙生骤然顿住笑声,瞪着李寻欢道:“你可认得这柄剑?”

    李寻欢用他纤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剑背,喃喃道:“好剑!好剑!”

    他似乎禁不得这逼人的剑气,又不住咳嗽起来。

    游龙生目光闪动,沉声道:“李兄既然也是个爱剑的人,想必知道这柄剑虽然比不上‘鱼肠剑上古神兵’,但在武林中的名气,却绝不在鱼肠剑之下。”

    李寻欢闭起眼睛,悠然道:“专诸鱼肠,武子夺情,人以剑名,剑因人传,人剑辉映,气冲斗牛。”

    游龙生道:“不错,这正是三百年前,一代剑豪狄武子的‘夺情剑’!但有关这柄剑的掌故,李兄也许还不知道。”

    李寻欢道:“请教!”

    游龙生目光凝注着剑锋,缓缓道:“狄武子爱剑成痴,孤傲绝世,直到中年时,才爱上了一位女士,两人本来已有婚约,谁知这位姑娘却在他们成亲的前夕,和他的好友‘神刀’彭琼在暗中约会,狄武子伤心气愤之下,就用‘夺情剑’杀了彭琼,从此以剑为伴,以剑为命,再也不谈婚娶之事。”

    他霍然抬起头,凝注着李寻欢,道:“李兄也许会觉得这故事情节简单,毫无曲折,听来未免有些索然寡味,但这却是真人实事,绝无半分虚假。”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只觉得这位狄武子剑法虽高,人却未免太小气了些,岂不闻,朋友如手足,妻子如衣履,堂堂的男子汉,岂可为了儿女之情,就伤了朋友之义!”

    游龙生冷笑道:“但我却觉得这位狄武子前辈实在可称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也唯有这样的英雄,用情才会如此之深,如此之专。”

    李寻欢微笑道:“如此说来,阁下今夜莫非也想学学三百年前的狄武子么?”

    游龙生目中突然射出了寒光,冷冷道:“这就要看李兄今夜是否要学三百年前的彭神刀了!”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月上梅梢,佳人有约,这风光是何等绮丽,阁下又何苦煮鹤焚琴,大杀风景呢?”

    游龙生厉声道:“如此说来,阁下今夜是非去不可的了!”

    李寻欢道:“若是让林姑娘那样的佳人空候月下,在下岂非成了风流罪人。”

    游龙生苍白的脸骤然涨得通红,满头青筋都暴露了出来,剑锋一转,“哧”地向李寻欢脖子旁刺出去。

    李寻欢却仍然面带着微笑,淡淡道:“以阁下这样的剑法,要学狄武子只怕还嫌差了些。”

    游龙生怒道:“就这样的剑法,要杀你却已是绰绰有余的了!”

    喝声中他已又刺出了十余剑!

    只听剑风破空之声,又急又响,桌上的茶壶竟“啪”地被剑风震破了,壶里的茶流到桌上,又流下了地。

    这十余剑实是一剑快过一剑,但李寻欢却只是站在那里,仿佛连动也没有动,这十余剑也不知怎地全都刺空了。

    游龙生咬了咬牙,出剑更急。

    他见到李寻欢双手空空,是想以急锐的剑法,逼得李寻欢无暇抽刀。

    他畏惧的只不过是“小李飞刀”而已。

    谁知李寻欢根本就没有动刀的意思,等他后面这一轮急攻又全都刺空了之后,李寻欢忽然一笑道:“年纪轻轻,有这样的剑法,在一般人说来已是很难得的了,但以你的家世和师承说来,若以这样的剑法去闯荡江湖,不出三五年,你父亲和你师傅的招牌只怕就要砸在你手上了。”

    在漫空剑影之中,他居然还能好整以暇地说话,游龙生又急又气,怎奈剑锋偏偏沾不到对方衣袂。

    原来,剑刚要刺向李寻欢咽喉,便发现李寻欢身子在向左转,他剑锋当然立刻跟着改向左,谁知李寻欢身子根本未动,他剑势再变,还是落空,所以他这数十剑虽然剑剑都是致人死命的杀手,但到了最后一刹那时,却莫名其妙地全都变成了虚招。

    游龙生咬紧牙关,一剑向李寻欢胸膛刺出,暗道:“这次无论你玩什么花样,我都不上你的当了!”

    只见李寻欢左肩微动,身子似将右旋。

    要知高手相争,讲究的就是观人于微,“敌未动,我先动,敌将动,我已动”。游龙生乃名家之子,自然明白这道理,眼神之利,亦非常人能及。对方的动作无论多么轻微,都绝对逃不过他的眼。

    但他也就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才上了李寻欢的当,空自刺出数十剑虚招,所以这次他拿定主意,李寻欢无论怎么样动,他全都视而不见,这一剑绝不再中途变招,闪电般直刺李寻欢胸膛。

    谁知这次李寻欢身子竟真的向右一转,游龙生的剑便擦着李寻欢的胸膛刺了过去,又刺空了。

    等他发觉招已用老,再想变招已来不及了,只听“锵”的一声龙吟,李寻欢长而有力的手指在他剑脊上轻轻一弹。

    游龙生只觉虎口一震,半边身子都发了麻,掌中剑再也把持不住,龙吟之声未绝,长剑已闪电般穿窗而出,穿入竹林,在夜色中一闪就瞧不见了。

    李寻欢还是站在那里,两只脚根本未曾移动过半步。

    游龙生但觉全身热血一下子全都冲上头顶,一下子全都落了下去,直落到脚底,他全身都发起冷来。

    李寻欢微笑着拍了拍他肩头,淡淡道:“夺情剑非凡品,快去捡回来吧。”

    游龙生跺了跺脚,转身冲出,冲到门口,又停下脚步,颤声道:“你……你若有种,就等我一年,一年后我誓复此仇。”

    李寻欢道:“一年?一年只怕不够。”

    他缓缓接着道:“你天资不错,剑法也不弱,只可惜心气太浮,是以出剑杂而不纯,急而不厉,而且太躁进求功,是以一旦遇着比你强的对手,你自己先就乱了,其实你若沉得住气,今日也未必不能伤我。”

    游龙生眼睛一亮,还未说话,李寻欢却又已接着道:“但这‘沉得住气’四个字,说来不难,做来却谈何容易,所以你若想胜我,至少要先苦练七年练气的功夫!”

    游龙生面上阵青阵白,拳头捏得咯咯直响。

    李寻欢一笑道:“你去吧,只要我能再活七年,只管来找我复仇就是,七年并不算长,何况君子复仇,十年也不算晚。”

    天地间又恢复了静寂,竹涛仍带着幽韵。

    李寻欢望着窗外的夜色,静静地伫立了许久,叹息着喃喃道:“少年人,你不必恨我,其实我这是救了你,你若再和林仙儿纠缠下去,这一生只怕就算完了。”

    他拂了拂衣上的尘土,正要往外走。

    他知道林仙儿现在必定已在等着他,而且必定已准备好了钓钩,但他并没有丝毫畏惧,反而觉得很有趣。

    鱼太大了,钓鱼的人只怕反而要被钓。

    李寻欢微笑着,喃喃道:“我倒想看看她钓钩上的饵是什么。”

    游龙生临走的时候,已没有他平时那么高傲,那么冷漠,他忽然冲动了起来,向李寻欢嘶声道:“你若真的喜欢林仙儿迟早会后悔的,她早已是我的人了,早已和我有了……有了……你何苦定要拾我的破靴子。”

    但李寻欢却只是淡淡笑道:“旧靴子穿起来,总比新靴子舒服合脚的。”

    想起游龙生那时的表情,李寻欢就觉得又可怜,又可笑——但林仙儿真是他说的那种女孩子么?

    男人追不到一个女人时,总喜欢往自己脸上贴金,说自己和那女人有了某种特别的交情,聊以泄愤,也聊以解嘲。

    这是大多数男人都有的劣根性,实在很可怜,也很可笑。

    李寻欢缓缓走出门,忽然发现有灯光穿林而来。

    两个青衣小鬟,提着两盏青纱灯笼,正在悄悄地说,偷偷地笑,一瞧见李寻欢,就说也不说,笑也不笑了。

    李寻欢反而微笑起来,道:“是林姑娘要你们来接我的?”

    左面的青衣鬟年纪较大,身材较高,垂首作礼道:“是夫人叫我们来请李相公去……”

    李寻欢失声道:“夫人?”

    他忽然紧张起来,追问道:“是哪位夫人?”

    青衣鬟忍不住抿嘴一笑,道:“我们庄主只有一位夫人。”

    右面的青衣鬟抢着道:“夫人知道李相公受不了那些俗客的喧扰,是以特地在内堂准备了几样精致的小菜,请李相公去小酌叙话。”

    李寻欢木立在那里,神思似已飞越过竹林,飞上了那小楼……

    十年前,那小楼是他常去的地方,他记得那张铺着大理石面的桌子上,总已摆好了几样他最爱吃的小菜。

    他记得用蜜炙的云腿必定是摆在淡青色的碟子里,但盛醉鸡和青莴苣的碟子,就一定要用玛瑙色的。

    桌子后有道门,在夏天门上挂的是湘妃竹帘,在冬天门上的帘子大多是她自己绣的,有时也用珠串。

    帘子后面,就是她的闺房。

    他记得她自帘子后走出来的时候,身上总带着一种淡淡的梅香,就像是梅花的精灵,天上的仙子。

    十年来,他从不敢再想这地方,他觉得自己若是想了,无论对她,对龙啸云,都是种不可宽谅的冒渎。

    李寻欢茫然走着,猛抬头,又已到了小楼下。

    小楼上的灯光很柔和,看来和十年前并没有什么两样,甚至连窗棂上的积雪,也都和十年前同样洁白可爱。

    但十年毕竟已过去了。

    这漫长的十年时光,无论谁也追不回来。

    李寻欢踟蹰着,实在没有勇气踏上这小楼。

    在发生过昨天的那些事之后,他猜不透她今日为何要找他到这里来,他实在有些不敢见她。

    可是他又不能不上去。

    无论她是为了什么找他,他都没有理由推却。

    大理石的桌面上,已摆好几碟精致的下酒菜,淡青色碟子里的是蜜炙云腿,琥珀色碟子里的是白玉般的冻鸡。

    李寻欢刚踏上小楼,就骤然呆住。

    漫长的十年,似已在这一刹那间忽然消逝,他似已又回到十年前,望着那静垂着的珠帘,他的心忽然急剧地跳了起来,跳得就像是个正坠入初恋的少年——十年前的温柔,十年前的旧梦……

    李寻欢不敢再想下去,再想下去他非但对不住龙啸云,也对不住自己,他几乎忍不住要转身逃走。

    但这时珠帘内已传出她的声音,道:“请坐。”

    这声音仍和十年前同样柔美,但却显得那么生疏,那么冷漠,若不是桌上的那几样菜,他实难相信帘中人就是他十年前的旧友。

    他只有坐下来,道:“多谢。”

    珠帘掀起,一个人走了出来。

    李寻欢连呼吸都几乎停止,但走出来的却是那孩子,他身上仍穿着鲜红的衣服,脸色却苍白如纸。

    她仍留在帘后,只是沉声道:“莫要忘记娘方才对你说的话,快去向李大叔敬酒。”

    红孩儿道:“是。”

    他恭恭敬敬地斟着酒,垂着头道:“千错万错,都是侄儿的错,但求李大叔莫要记在心上,李大叔对我们龙家恩重如山,就算杀了侄儿,也是应该的。”

    李寻欢的心似已绞住了,也不知该说什么,就算他明知自己绝没有做错,此刻望着这孩子苍白的脸,心里仍不禁有种犯罪的感觉。

    “诗音,诗音,你找我来,难道就是为了要如此折磨我?”

    这种酒他怎么喝得下去,可是他又怎能不喝?

    这已不是酒,只是生命的苦杯,他活着,他就得接受。

    红孩儿道:“侄儿以后虽已不能练武,但男子汉总也不能终生托庇在父母膝下,但求李大叔念在昔日之情,传授给侄儿一样防身之道,也免得侄儿日后受人欺负。”

    李寻欢暗中叹了口气,手伸出来,指尖已挟着柄小刀。

    林诗音已在帘后道:“李大叔从未将飞刀传人,有了这柄刀,你就有了护身符,还不快多谢李大叔。”

    红孩儿果然拜倒在地,道:“多谢李大叔。”

    李寻欢笑了笑,暗中却叹息忖道:“母亲的爱子之心,实是无微不至,但儿子对母亲又如何呢?……”

    沉闷,闷得令人痛苦。

    青衣鬟已带着那孩子走了,但林诗音犹在帘后,却还是不让李寻欢走。

    她为何要将他留在这里?

    李寻欢本不是个拘谨的人,但在这里,他忽然发觉自己已变得像个呆子般手足失措。

    爱情,实在是最奇妙的,它有时能令最愚笨的人变得极聪明,有时却能令最聪明的人变成呆子。

    夜已深了。

    林仙儿是不是还在等着他?

    林诗音忽然道:“你有事?”

    李寻欢道:“没……没有。”

    林诗音默然半晌,缓缓道:“你一定见过了仙儿?”

    李寻欢道:“见过一两次。”

    林诗音道:“她是个很可怜的女孩子,身世很悲苦,你若已见过她的父亲,就可以想见她的不幸了。”

    “嗯。”

    林诗音道:“有一年我到舍身崖去许愿,见到她正准备舍身跳崖,我就救了她……你可知道她是为了什么而不惜跳崖舍身么?”

    李寻欢道:“不知道。”

    林诗音道:“她是为了她父亲的病。”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道:“那样的父亲,竟会有这样的女儿,实在令人难以相信,我不但可怜她,也很佩服她。”

    李寻欢也只有叹了口气,无话可说。

    林诗音道:“她不但聪明美丽,而且极有上进的心,她知道自己的出身太低,所以无论做什么事都分外努力,总怕别人瞧不起她。”

    李寻欢笑了笑,道:“如今只怕再也不会有人瞧不起她了。”

    林诗音道:“这也是她自己奋斗得来的,只不过她年纪毕竟太轻,心肠又太软,我总是怕她会上别人的当。”

    李寻欢苦笑忖道:“她不要别人上她的当,已经谢天谢地了。”

    林诗音道:“我只希望她日后能找个很好的归宿,莫要糊里糊涂被人欺骗,伤心痛苦一辈子。”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缓缓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

    林诗音也沉默了半晌,缓缓道:“我为什么要对你说,你难道不明白?”

    李寻欢又沉默了半晌,忽然大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他的确明白了。

    林诗音将他留在这里,原来就是不愿他去赴林仙儿的约会,这约会的事,自然是游龙生告诉她的。

    林诗音缓缓道:“无论如何,我们总是多年的朋友,我想求你一件事。”

    李寻欢的心在发疼,却微笑道:“你要我莫要去找林仙儿?”

    林诗音道:“不错。”

    李寻欢长长吸了口气,道:“你……你以为我看上了她?”

    林诗音道:“我不管你对她怎样,只要你答应我的要求。”

    李寻欢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喃喃道:“不错,我是无药可救的浪子,我若去找她,就是害了她……”

    第十三章无妄之灾

    林诗音道:“你答应了我?”

    李寻欢咬了咬牙,道:“你难道不知道我一向都很喜欢害人么?”

    忽然间,一只手伸出来,紧紧拉着珠帘。

    这只手是如此纤柔,如此美丽,却因握得太紧,白玉般的手背上就现出了一条条淡青色的筋络。珠帘断了,珠子落在地上,仿佛一串琴音。

    李寻欢望着这只手,缓缓站起来,缓缓道:“告辞了。”

    林诗音的手握得更紧,颤声道:“你既已走了,为什么又要回来?我们本来生活得很平静,你……你为什么又要来扰乱我们?”

    李寻欢的嘴紧闭着,但嘴角的肌肉却在不停地抽搐……

    林诗音忽然自帘后嗄声道:“你害了我的孩子还不够?还要去害她?”

    她的脸是那么苍白,那么美丽。

    她眼波中充满了激动,又充满了痛苦。

    她从来也没有在任何人面前如此失常过。

    这一切,难道只不过是为了林仙儿?

    李寻欢没有回头。

    他不敢回头,不敢看她。

    他知道他此时若是看了她一眼,恐怕就会发生一些令彼此都要痛苦终生的事,这令他连想都不敢去想……

    他很快走下楼,却缓缓道:“其实你根本用不着求我的,因为我根本就没有看上过她!”

    林诗音望着他的背影,身子忽然软软地倒在地上。

    水池已结了冻,朱栏小桥横跨在水上。

    在夏日,这里满塘荷香,香沁人心,但此时此刻,这里却只有刺骨的寒风,无边的寂寞。

    李寻欢痴痴地坐在小桥的石阶上,痴痴地望着结了冰的荷塘,他的心,也正和这荷塘一样。

    “我既已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还要回来……”

    更鼓声响,又是三更了。

    远远望去,可以看到冷香小筑中的灯光。

    林仙儿还在等着他?

    他明知林仙儿今夜要他去,一定有她的用意,他明知自己去了后,一定会发生许多极惊人、有趣的事。

    但他还是坐在这里,远远望着那昏黄的灯光。

    石阶上的积雪,寒透了他的心。

    他又不停地咳嗽起来。

    忽然间,冷香小筑那边似有人影一闪,向黑暗中掠了出去。

    李寻欢立刻也飞身而起。

    他身形之快,无可形容,但等他赶到冷香小筑那边去的时候,方才的人影早已瞧不见了,似乎已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李寻欢迟疑着:“难道我看错了?”

    雪光反映,他忽然发觉屋顶的积雪上赫然有个不完整的足印。

    但只有这一个足印,他还是无法判断此人掠去的方向。

    李寻欢掠下屋顶,窗内灯光仍亮。

    他弹了弹窗子,轻唤道:“林姑娘。”

    屋子里没有应声。

    李寻欢又唤了两声,还是听不到响应,他皱了皱眉,骤然推开窗户,只见屋子里的小桌上,也摆着几样菜,炉上还温着一壶酒。

    酒香温暖了整个屋子,桌上居然也是蜜炙的火腿、白玉般的冻鸡,可是林仙儿却已不在屋里。

    李寻欢一掠入窗,忽然又发现五只酒杯,连底都嵌入桌面里,骤然望去,赫然就像是一朵梅花!

    梅花盗!

    林仙儿难道已落入梅花盗手里?

    李寻欢手按在桌上,力透掌心,五只酒杯就弹了起来。

    只见五只酒杯都完整如新,桌上却已多了五个洞。

    这桌子虽非石桌,但要将五只瓷杯嵌入桌面,这份内力之惊人,就连李寻欢都知道自己办不到!

    梅花盗的武功果然可怕。

    李寻欢手里拿着酒杯,掌心已不觉沁出了冷汗。

    就在这时,突听“哧”的一声,桌上的烛光,首先被打灭,接着,急风满屋,也不知有多少暗器,从四面八方向李寻欢打了过来。风声尖锐,出手的显然都是高手,若是换别人只怕在一霎眼里就要被打成个刺猬。

    但普天之下的暗器,又有哪一样能比得上“小李飞刀”!

    李寻欢身子一转,两只手已接着了十七八件暗器,人已跟着飞身而起,没有被他接住的暗器,就全都自他足底打过。

    屋子外这时才响起了呼喝叱咤声!

    “梅花盗,你已逃不了,快出来送死吧!”

    “就算你有通天的本事,我们今日也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老实告诉你,洛阳府的田七爷今天已赶来了,还有‘摩云手’公孙大侠,再加上赵大爷、龙四爷……”

    纷乱中,突听一人厉声道:“莫要乱,先静下来!”

    这人虽只说了七个字,但声如洪钟,七个字说出之后,四下立刻再也听不到别人的语声。

    李寻欢摇了摇头,苦笑暗道:“果然是田七到了。”

    只听这人又道:“朋友既已到了这里,为何不肯出来相见?”

    李寻欢轻轻咳嗽了两声,粗着喉咙道:“各位既已到了这里,为何不肯进来相见?”

    屋外又起了一阵惊动,纷纷道:“这小子是想诱我们入屋。”

    又有人道:“敌暗我明,咱们可千万不能上他的当!”

    这时又有一人的语声响起,将别人的声音全都压了下去。

    这声音清亮高亢,朗声道:“梅花盗本来就是只会在暗中偷鸡摸狗之辈,哪里敢见人?”

    请将不如激将,大家立刻也纷纷骂道:“偷鸡摸狗,缩头乌龟,不敢见人……”

    李寻欢又好气,又好笑,大声道:“不错,梅花盗确是有些鬼鬼祟祟,但和我又有何关系?”

    那清朗的语声道:“你不是梅花盗是谁?”

    另一人道:“公孙大侠还问他干什么,赵大爷绝不会看错的,此人必是梅花盗无疑。”

    李寻欢忽然放声大笑起来,道:“赵正义,我早就知道这都是你玩的花样!”

    笑声中,他身形已燕子般掠出窗户,窗外群豪有的人呼喝着向前扑,有的人惊叫着往后退。

    龙啸云大呼道:“各位莫动手,这是我的兄弟,李寻欢!”

    李寻欢身形一转,已找到了赵正义,掠到他面前,微笑道:“赵大爷你高明的眼力,若非在下手脚还算灵便,此刻已做了梅花盗的替死鬼了,那死得才叫冤枉。”

    赵正义脸色铁青,冷冷道:“三更半夜,一个人鬼鬼祟祟躲在这里,我不将他看成梅花盗却将他看成谁?我怎知阁下的病忽然好了,又偷偷溜到这里来。”

    李寻欢淡淡道:“我用不着偷偷溜到这里来,无论哪里,我都可光明正大地走来走去,何况,赵大爷又怎知不是此间的主人约我来的?”

    赵正义冷笑道:“我倒不知道阁下和林姑娘有这份交情,只不过,谁都知道林姑娘今夜是绝不会到这里来的。”

    李寻欢道:“哦?”

    赵正义冷冷道:“林姑娘为了躲避梅花盗,今天下午已搬出了冷香小筑。”

    李寻欢道:“纵然如此,阁下先问清楚了再下毒手也不迟。”

    赵正义道:“对付梅花盗这种人,只有先下手为强,等问清楚再出手,就已迟了。”

    他句句话都说得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李寻欢大笑道:“好个先下手为强!如此说来,李某今日若死在赵大爷手上,也只能算我活该,一点也怨不得赵大爷。”

    龙啸云干咳两声,赔笑道:“黑夜之间,无论谁都会偶然看错的,何况……”

    赵正义忽又冷冷道:“何况,也许我并没有看错呢?”

    李寻欢道:“没有看错?难道赵大爷认为李某就是梅花盗?”

    赵正义冷笑道:“那也难说得很,大家只知道梅花盗轻功很高,出手很快,至于他究竟是姓张,还是姓李,就谁也不知道了。”

    李寻欢悠然道:“不错,李某轻功既不低,出手也不慢,梅花盗重现江湖,也正是李某再度入关的时候,李寻欢若不是梅花盗,那才是怪事一件。”

    他笑了笑,瞪着赵正义缓缓道:“但赵大爷既然认定了李某就是梅花盗,此刻为何还不出手?”

    赵正义道:“早些出手,迟些出手都无妨,有田七爷和摩云兄在这里,今日你还想走得了么?”

    龙啸云脸色这才变了,强笑道:“大家只不过是在开玩笑,千万不可认真,龙啸云敢以身家性命担保,李寻欢绝不是梅花盗!”

    赵正义沉着脸道:“这种事自然万万开不得玩笑的,你和他已有十年不见,怎能保证他?”

    龙啸云涨红了脸,道:“可是……可是我深知他的为人……”

    一人忽然冷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句话龙四爷总该听说过吧。”

    这人瘦如竹竿,面色蜡黄,看来仿佛是个病夫,但说起话来却是语声清朗,正是以“摩云十四式”名震天下的“摩云手”公孙摩云。

    他背后一人始终面带着笑容,背负着双手,看来又仿佛是个养尊处优的富家翁,此刻忽然哈哈一笑,道:“不错,我田七和李探花也是数十年的交情了,但现在既然发生了这种事,我也只好将交情搁在一边。”

    李寻欢淡淡道:“我朋友虽不少,但像田七爷这么有身份的朋友我却一个也没有,田七爷也用不着跟我攀交情。”

    田七脸色一沉,目中立刻现出了杀机。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田七爷翻脸无情,脸上一瞧不见笑容,立刻就要出手杀人,谁知此番他非但没有出手,而且连话都不说了。

    只见公孙摩云、赵正义、田七三个人将李寻欢围在中间,三个人俱是脸色铁青,咬牙切齿。

    但三人却只是瞪着李寻欢手里的刀,看来谁也没有抢先出手之意。

    李寻欢连眼角也不瞧他们一眼,悠然道:“我知道三位此刻都恨不得立刻将我置之于死地,只因杀了我这梅花盗之后,非但立刻荣华富贵,美人在抱,而且还可换得个流芳百世的美名。”

    赵正义板着脸道:“黄金美人,等闲事耳,我们杀你,只不过是为了要替江湖除害而已。”

    李寻欢大笑道:“好光明呀,好堂皇,果然不愧为铁面无私,侠义无双!”

    他轻抚着手里的刀锋,徐徐道:“但阁下为何还不出手呢?”

    赵正义的目光随着他的手转来转去,也不开口了。

    李寻欢道:“哦,我知道了,田七爷‘一条棍棒压天下,三颗铁胆镇乾坤’,赵大爷想必是在等着田七爷出手,田七爷自然也是义不容辞的了,是么?”

    田七双手背负在身后,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

    李寻欢道:“田七爷难道也在等着公孙先生出手?嗯,不错,公孙先生‘摩云十四式’矢矫变化,海内无双,自然是应该让公孙先生先出手的。”

    公孙摩云就好像忽然变成了个聋子,连动都不动。

    李寻欢仰天大笑道:“这倒怪了,三位都想将我杀之而后快,却又都不肯出手,莫非三位都不愿抢先争功,在互相客气?”

    公孙摩云等三人倒也真沉得住气,李寻欢无论如何笑骂,这三人居然还是充耳不闻。

    其实三人心里早已都恨不得将李寻欢踢死,但“小李神刀,例不虚发”,李寻欢只要一刀在手,有谁敢先动?

    他们三人不动,别人自然更不敢动了。

    龙啸云忽然笑道:“兄弟,你到现在难道还看不出他们三位只不过是在跟你开玩笑?走走走,我们还是喝杯酒去挡挡寒气吧。”

    他大笑着走过去,揽住了李寻欢的肩头。

    李寻欢面色骤变,失声道:“大哥你……”

    他想推开龙啸云,却已迟了!

    就在这时,只听“呼”的一声,田七的手已自背后抽出一条四尺二寸长的金丝夹藤软棍,毒蛇般抽在李寻欢腿上。

    李寻欢掌中空有独步天下,见者丧胆的“小李神刀”,但身子已被龙啸云热情的手臂揽住,这飞刀哪里还能发得出去。

    但闻“啪”的一声,他两条腿已疼得跪了下去,公孙摩云出手如风,已点了他背后七处大穴。

    赵正义跟着飞起一腿,将他踢得滚出两丈外。

    龙啸云跳了起来,大吼道:“你们怎能如此出手?快放了他!”

    他狂吼着向李寻欢扑了过去。

    赵正义冷冷道:“纵虎容易擒虎难,放不得的。”

    田七道:“龙四爷,得罪了!”

    公孙摩云已横身挡住了龙啸云的去路,龙啸云双拳齐出,但田七的金丝夹藤软棍已兜住了他的腿。

    软棍一抖,龙啸云哪里还站得住脚,赵正义不等他身子再拿桩站稳,已在他软肋上点了一穴。

    龙啸云扑地跪倒,更声道:“赵大哥,你……你怎能如此……”

    赵正义沉着脸道:“你我虽然义结金兰,但江湖道义却远重于兄弟之情,但愿你也能明白这道理,莫要再为这武林败类自讨苦吃了。”

    龙啸云道:“但他绝不是梅花盗,绝不是!”

    赵正义叱道:“你还要多嘴?你怎能证明他不是梅花盗?”

    田七面上又露出了他那和蔼的微笑,道:“连他自己都承认了,龙四爷又何苦再为他辩白?”

    公孙摩云道:“龙四爷,你是有家室、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若是被这种淫棍拖累,岂非太不值得了么?”

    龙啸云嘶声道:“只要你们先放了他,无论多大的罪,龙啸云都宁愿替他承当。”

    赵正义厉声道:“你愿为他承当?可是你的妻子呢?你的儿女呢?你难道也忍心眼看他们被你连累?”

    龙啸云骤然一震,全身都发起抖来。

    只见李寻欢双腿弯曲,扑在雪地上,正在不停地咳嗽,已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掌中却仍紧紧握着那柄飞刀,就像是一个已将被溺死的人,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根芦苇,全不知道这根芦苇根本救不了他!

    飞刀虽仍在手,怎奈已是永远再也发不出去的了!

    这一身傲骨,一生寂寞的英雄,难道竟要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龙啸云目中不禁流下泪来,颤声道:“兄弟,全是我害了你,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黎明前的一段时候,永远是最黑暗的。就连大厅里辉煌的灯光,也都冲不破这无边无际的黑暗。

    一群人聚在厅外的石阶上,正窃窃私议。

    “田七爷果然了不起,你看他那一棍出手有多快,就算龙四爷不在那里挡着,我看李寻欢也躲不开。”

    “何况旁边还有公孙大侠和赵大爷呢。”

    “不错,难怪别人说赵大爷的两条腿可值万两黄金,你瞧他踢出去的那一腿,要多漂亮就有多漂亮。”

    “常言道,南拳北腿,咱们北方的豪杰,腿法本就高强。”

    “但公孙大爷的掌法又何尝弱了,若非他及时出手,李寻欢就算挨了一棍子,也未必会倒下去。”

    “田七爷,赵大爷,再加上公孙大侠,嘿,李寻欢今日撞着他们三位,真是倒了楣了。”

    “话虽是这么说,但若非龙四爷……”

    “龙四爷又怎样?他对李寻欢还不够义气吗?”

    “龙四爷可真是义气干云,李寻欢能交到他这种朋友,真是运气!”

    龙啸云坐在大厅里的红木椅上,听到了这些话,心里就好像在被针刺着一样,满头汗出如雨。

    只见李寻欢伏在地上,又不停地咳嗽起来。

    龙啸云忍不住流泪道:“兄弟,全是我该死,你交到我这朋友,实在是……是你的不幸,你……你这一生全是被我拖累的。”

    李寻欢努力忍住咳嗽,勉强笑道:“大哥,我只想要你明白一件事,若让我这一生重头再活一次,我还是会毫不考虑就交你这朋友的。”

    龙啸云但觉一阵热血上涌,竟放声大哭道:“可是……若非我阻住了你出手,你又怎会……怎会……”

    李寻欢柔声道:“我知道大哥你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我好,我只有感激。”

    龙啸云道:“但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你不是梅花盗!你为什么……为什么要……”

    李寻欢笑了笑道:“生死等闲事耳,我这一生本已活够了,生有何欢?死有何惧?为什么还要在这些匹夫小人面前卑躬屈膝!”

    田七一直含笑望着他们,此刻忽然抚掌笑道:“骂得好,骂得好!”

    公孙摩云冷笑道:“他明白今日无论说什么,我们都不会放过他,也只好学那泼妇骂街,临死也落得个嘴上爽快了!”

    李寻欢淡淡道:“不错,事已至此,我但求一死而已,但此刻李某掌中已无飞刀,各位为何还是不肯出手呢?”

    公孙摩云那张枯瘦蜡黄的脸居然也不禁红了红。

    赵正义却仍是脸色铁青,沉声道:“我们若是此刻就杀了你,江湖中难免会有你这样的不肖之徒,要说我们是假公济私,我们要杀你,也要杀得公公道道。”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赵正义,我真佩服你,你虽然满肚子男盗女娼,但说起话来却是句句仁义道德,而且居然一点也不脸红。”

    田七笑道:“好,姓李的,算你有胆子,你若想快点死,我倒有个法子。”

    李寻欢叹道:“我本来也想骂你几句,只不过却怕骂脏了我的嘴。”

    田七听而不闻,还是微笑道:“你若肯写张悔罪书,招供你的罪行,我们现在就让你舒舒服服地一死,你也算求仁得仁,死得不冤了。”

    李寻欢想也不想,立刻道:“好,我说,你写……”

    龙啸云失声道:“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