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飞刀:多情剑客无情剑(中) 前 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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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器谱上列名的又有几个?” 辫子姑娘道:“那脸色发绿的人用的是什么兵器?” 老头子道:“那人叫‘毒螳螂’唐独,用的兵器就叫作‘螳螂刀’,刀上剧毒,无论谁只要被划破一丝血口,一个时辰内必死无救!” 辫子姑娘吃吃笑道:“我想起来了,听说此人专吃五毒,所以吃得全身发绿,连眼球子都是绿的,他老婆还送了他顶绿帽子。” 老头子敲着火石,点起了旱烟,长长吸了一口,道:“这几人虽都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但若论来头之大,却还都比不上那年纪轻轻的小伙子。” 辫子姑娘道:“不错,我也看出这人有两下子,他年纪最轻,却最沉得住气,用的兵器也最扎手,却不知他是什么来历。” 老头子道:“你可听说过‘龙凤环’上官金虹这名字?” 辫子姑娘道:“当然听说过,此人掌中一对子母龙凤环,在兵器谱中排名第二,名次犹在小李探花的飞刀之上,江湖中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老头子道:“那少年叫上官飞,正是上官金虹的独生子,诸葛刚、唐独、高行空、燕双飞,也都是上官金虹的属下。” 辫子姑娘伸舌头,道:“难怪他如此强横霸道了,原来他们还有这么硬的后台。” 老头子道:“上官金虹沉寂了多年,两年前忽然东山复起,网罗了兵器谱中的十七位高手,组成了金钱帮,这两年来战无不胜,横行无忌,江湖中人人为之侧目,声势之壮,甚至已凌驾在丐帮之上!” 辫子姑娘撇着嘴道:“丐帮乃是武林中第一大帮,他们这些邪门外道怎么比得上?” 老头子长长叹了口气,道:“这两年来,江湖中人才凋零,正消邪长,那些志气消沉的英雄侠士若再不奋发图强,金钱帮真不知要横行到几时了。” 说到这里,他们似有意若无意地向那“酒鬼”瞟了一眼,那酒鬼却仍伏在桌上,沉醉不醒。 辫子姑娘叹了口气,道:“如此说来,这件事既有金钱帮插手,别的人也只好在旁边看看了。” 老头子笑了笑,道:“那倒也不见得。” 辫子姑娘道:“难道还有什么人的武功比上官金虹更强么?” 老头子道:“龙凤环在兵器谱中虽然排名第二,但排名第三的小李飞刀、排名第四的嵩阳铁剑,武功都未必在上官金虹之下!” 他又笑了笑,才接着道:“何况,在龙凤环之上,还有根千变万化,妙用无方的‘如意棒’哩!” 辫子姑娘眼睛亮了,道:“那如意棒究竟有什么妙用?为何能在兵器谱中排名第一?” 老头子摇了摇头,道:“如意棒又叫作天机棒,天机不可泄露,除了那位‘天机老人’外,别的人怎会知道?” 辫子姑娘嘟着嘴,沉默了半晌,忽又笑了,道:“金钱帮就算很了不起,但名字却起得太不高明了,简直又俗气又可笑。” 老头子正色道:“钱能役鬼,也可通神,天下万事万物,还有哪一样的魔力能比‘金钱’更大?你活到我这种年纪,就会知道这名字一点也不可笑了。” 辫子姑娘道:“但世上也有些人是金钱所不能打动的。” 老头子叹道:“那种人毕竟很少,而且愈来愈少了……” 辫子姑娘又嘟起了嘴,垂头望着自己的指甲。 老头子抽了几口烟,在桌边上磕出了斗中的烟灰,缓缓道:“我说的话,你都听见了么?” 辫子姑娘大眼睛一转,也瞟了那酒鬼,展颜笑道:“我又没有喝醉,怎么会听不见?” 老头子点了点头,道:“那些人的来历,你想必也全都明白了?” 辫子姑娘道:“全明白了。” 老头子道:“很好,这样你以后遇着他们时,就会小心些了……” 他面带着微笑,慢慢地站了起来,喃喃道:“这里的酒虽不错,但一个人只要活着,总不能永远泡在酒缸里,糊里糊涂地过一辈子,该走的时候,还是要走的……掌柜的,你说是吗……” 这祖孙两人一问一答,就好像在向别人说话似的。 孙驼子也不觉听得出神了,此刻忍不住笑道:“老先生对江湖中的事如此熟悉,想必也是位了不起的大英雄,这里的账,就让我替你老人家结了吧。” 老头子摇着头笑道:“我可不是什么英雄,不过是个酒虫……但无论英雄也好,酒虫也好,一个人欠的账总要自己付的,赖也赖不了,躲也躲不掉。” 他取出锭银子放在桌上,扶着他孙女儿的肩头,蹒跚地走了出去,也渐渐地消失在无尽的夜雾里。 孙驼子望着他的背影,又出了半天神,回过头,才发现“酒鬼”不知何时也已醒了,而且已走到“鞭神”西门柔方才坐过的那张桌子前,拿起了诸葛刚方才留在桌上的那封书信。 孙驼子笑道:“你今天可真不该喝醉的,平白错过了许多好戏。” 那酒鬼笑了笑,又叹了口气道:“真正的好戏也许还在后头哩,只怕我想不看都不行。” 孙驼子皱了皱眉,他觉得今天每个人说话都好像有点阴阳怪气,好像每个人都吃错了药似的。 那酒鬼已抽出了信,只瞧了两眼,苍白的脸上突又泛起了一阵异样的红晕,弯下腰去不停地咳嗽起来。 孙驼子忍不住问道:“信上写的是什么?” 那酒鬼道:“没……没什么。” 孙驼子眨了眨眼,道:“听说那些人全都是为了这封信来的。” 那酒鬼道:“哦?” 孙驼子笑道:“他们还说这里有什么藏宝,那才真是活见鬼了。” 他一面抹着桌子,一面又道:“你还想不想喝酒?今天我请你。” 他听不到回答,转过头,只见那酒鬼正呆呆地站在那里,出神地遥望着远方,也不知在瞧些什么。 他目中虽没有醉意,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凄凉萧索之意。 孙驼子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就看到了高墙内,小楼上的那一点孤灯,在浓雾中看来,这一盏孤灯仿佛更遥远了…… 孙驼子回到后院的时候,三更早已过了。 院子里永远是那么寂静,那酒鬼屋子里灯光还在亮着,门却没有关起,被风一吹,“吱吱”地发响。 孙驼子想起那天晚上的事,立刻就走了过去,敲着门道:“你睡了么?为何没关门?” 屋子里寂静无声。 孙驼子将门轻轻推开了一线,探头进去,只见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根本就没有人睡过。 那酒鬼已不见了。 “三更半夜的,他会跑到哪里去?” 孙驼子皱了皱眉,推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很凌乱,床头堆着十七八块木头,但却瞧不见那把刻木头的小刀,桌子上还有喝剩下的半壶酒。 酒壶旁有一团揉皱了的纸。 孙驼子认得这张纸正是诸葛刚留下来的那封信。 他忍不住用手将信纸摊平,只见上面写着:“九月十五夜,兴云庄有重宝将现,盼阁下勿失之交臂。” 就只这短短三句话,下面也没有署名,但信上说的愈少,反而愈能引起别人的好奇之心。 写信的这人,实在很懂得人的心理。 孙驼子皱起了眉,面上也露出一种奇异表情。 他知道兴云庄就是他小店对面那巨大的宅第,但却再也想不出那“酒鬼”会和兴云庄有什么关系。 第三十章漫漫的长夜 夜雾凄迷,木叶凋零,荷塘内落满了枯叶,小路上荒草没径,昔日花红柳绿、梅香菊冷的庭院,如今竟充满了森森鬼气。 小桥的尽头,有三五精舍,正是“冷香小筑”。 在这里住过的有武林中第一位名侠,江湖中第一位美人,昔日此时,梅花已将吐艳,香气醉沁人心。 但现在,墙角结着蛛网,窗台积着灰尘,早已不复再见昔日的风流遗迹,连不老的梅树都已枯萎。 小楼上的灯火仍未熄,远方传来零落的更鼓。 已是四更。 漫漫长夜已将尽,浓雾中忽然出现了一条人影。 这究竟是深夜无寐的人,还是来自地府的幽灵? 只见他头发蓬乱,衣衫不整,看来是那么落魄、憔悴,但他的神采看来却仍然是那么潇洒,目光也亮得像是秋夜的寒星。 他萧然走过小桥,看到枯萎了的梅树,他不禁发出了深长的叹息。梅花本也是他昔日的良伴,今日却已和人同样憔悴。 然后他的人忽然如燕子般飞起! 小楼上的窗子是关着的,淡黄色的窗纸上,映着一条纤弱的人影,看来也是那么寂寞,那么孤零。 窗棂上百条裂痕,从这裂痕中望进去,就可以看到这孤零寂寞的人,正面对着孤灯,在缝着衣服。 她的脸色苍白,美丽的眼睛也失去了昔日的光彩。 她面上全没有丝毫表情,看来是那么冷淡,似乎早已忘却了人间的欢乐,也已忘却了红尘的愁苦。 她只是坐在那里,一针针地缝着,让青春在针尖溜走。 衣服上的破洞可以缝补,但心灵上的创伤却是谁也缝合不了的…… 坐在她对面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 他长得很清秀,一双灵活的眼睛使他看来更聪明,但他的脸色也那么苍白,苍白得使人忘了他还是个孩子。 他正垂着头,在一笔笔地练着字。 他年纪虽小,却也已学会了忍耐寂寞。 那落魄的人幽灵般伏在窗外,静静地瞧着他们。 他眼角已现出了泪痕。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孩子忽然停下了笔,抬起了头,望着桌上闪动的火焰痴痴地出神。 那妇人也停下了针线,看到了她的孩子,她目中就流露出不尽的温柔,轻声道:“小云,你在想什么?” 孩子咬着嘴唇,道:“我正在想,爹爹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妇人的手一阵颤抖,针尖扎在她自己的手指上,但她却似乎全未感觉到痛苦,她的痛苦在心里。 那孩子又道:“妈,爹爹为什么会突然走了呢?到现在已两年了,连音讯都没有。” 妇人沉默了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道:“他走的时候,我也不知道。” 那孩子目中突然露出了一种说不出的狡黠之色,道:“但我却知道他是为什么走的。” 妇人皱了皱眉,轻叱道:“你小小的孩子,知道什么?” 那孩子道:“我当然知道,爹爹是为了怕李寻欢回来找他报仇才走的,他只要一听到李寻欢这名字,脸色就立刻变了。” 妇人想说话,到后来所有的话都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她也知道孩子懂得很多,也许太多了。 那孩子又道:“但李寻欢却始终没有来,他为什么不来看看妈呢?” 妇人的身子似又起了一阵颤抖,大声道:“他为什么要来看我?” 那孩子嘻嘻一笑,道:“我知道他一直是妈的好朋友,不是吗?” 妇人的脸色更苍白,忽然站了起来,板着脸道:“天已快亮了,你还不去睡?” 那孩子眨了眨眼睛,道:“我不睡,是为了陪妈的,因为妈这两年来晚上总是睡不着,连孩儿我看了心里都难受得很。” 妇人缓缓地阖起眼睛,一连串眼泪流下面颊。 那孩子却站了起来,笑道:“我也该去睡了,明天就是妈的生日,我得早些起来……” 他笑着走过来,在那妇人的面颊上亲了亲,道:“妈也该睡了,明天见。” 他笑着走了出去,一走到门外,笑容就立刻瞧不见了,目中露出了一种怨毒之色,喃喃道:“李寻欢,别人都怕你,我可不怕你,总有一天,我要你死在我手上的。” 妇人目送着孩子走出门,目中充满了痛苦,也充满了怜惜,这实在是个聪明的孩子。 她只有这么一个孩子。 这孩子就是她的命,他就真做了什么令她伤心的事,就真说了什么令她伤心的话,她都还是同样地疼他爱他。 母亲对孩子的爱,是永无止境、永无条件的。 她又坐了下来,将灯火挑得更亮了些。 她怕黑暗。 每天夜色降临的时候,她心里就会生出一种说不出的畏惧。 就在这时,她听到窗外传来了一阵轻轻的咳嗽声。 她脸色立刻变了。 她整个人似已僵住,呆呆地坐在那里,痴痴地望着那窗子,目中似乎带着些欣喜,又似乎带着些恐惧……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到窗口,用一只正在颤抖着的手,慢慢地推开了窗户,颤声道:“什么人?” 乳白色的浓雾一缕缕飘入窗户,袅娜四散,十四夜的满月被浓雾掩没,已能看得到一轮淡淡的微光。 四下哪有什么人影。 那妇人目光茫然四下搜索着,凄然道:“我知道你来了,你既然来了,为何不出来和我相见呢?” 没有人声,也没有响应。 那妇人长长叹了口气,黯然道:“你不愿和我相见,我也不怪你,我们的确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她声音愈来愈轻,又呆呆地伫立了良久,才缓缓关起窗子。 窗子里的灯火也渐渐微弱,终于熄灭。 大地似已完全被黑暗所吞没。 黎明前的一段时候,永远是最黑暗的。 但黑暗毕竟也有过去的时候,东方终于现出了一丝曙色,随着黑暗同来的夜雾,也渐渐淡了。 小楼前的梧桐树后,渐渐现出了一条人影。 他就这样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也不知已站了多久,他的头发、衣服,几乎都已被露水湿透。 他目光始终痴痴地望着那小楼上的窗户,仿佛从未移动过,他看来是那么苍老、疲倦、憔悴…… 他正是昨夜那宛如幽灵般在浓雾中出现的人,也正是那个在孙驼子的小店中终日沉醉不醒的酒鬼。 他虽然没有说话,可是心里却在呼唤。 “诗音,诗音,你并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 “我虽不能见你的面,可是这两年来,我日日夜夜都在你附近,保护着你,你可知道吗?” 一线骄阳划破晨雾,天色更亮了。 这人以手掩着嘴,勉强忍住咳嗽,悄悄地穿过已被泥泞和落叶淹没的青石小径,穿过红漆已剥落的月门,悄悄地走到前面。 整个宅院已完全荒废,昔日高朋满座的厅堂,今日已只剩下蛛网、灰尘和一扇扇已被风雨吹得七零八落的窗户。 四下不见人迹,也听不到人声。 他走下长长的石阶,来到前院。 前院似乎比后园更荒凉,更残破,只有大门旁的那门房小屋,门窗还勉强可以算完整的。 昔日曾经到过这里的人,无论谁也想不到这辉煌的宅第,在短短不到两年的时间,就已变成如此模样。 他又弯下腰,低低地咳嗽着,一线阳光照上他的头,就在这一夜间,他本来漆黑的头发,竟已被忧痛和感伤染白了双鬓。 然后,他缓缓走到那门房小屋前。 门是虚掩着的,他轻轻推开了。 一推开门,立刻就有一股廉价的劣酒气扑鼻而来,屋子里又脏又乱,一个人伏在桌上,手里还紧紧地抓着个酒瓶。 又是个酒鬼。 他自嘲地笑了笑,开始敲门。 伏在桌上的人终于醒了,抬起头,才看出他满面都是麻子,满面都是被劣酒侵蚀成的皱纹,须发也已白了。 谁也不会想到他就是武林第一美人林仙儿的亲生父亲。 他醉眼惺忪地四面瞧着,揉着眼睛,喃喃道:“大清早就有人来敲门,撞见鬼了么?” 说完了这句话,他才真的见到了那落魄的中年人,皱眉叱道:“你是什么人?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怎么来的?” 他嗓子愈来愈大,似又恢复了几分大管家的气派。 落魄的中年人笑了笑,道:“两年前我们见过面,你不认得我了吗?” 麻子定睛看了他几眼,脸上立刻变了颜色,霍然站了起来,就要往地上拜倒,惊喜着道:“原来是李……” 落魄的中年人不等他拜下已扶住了他,不等他话说完,已掩住了他的嘴,微笑着缓缓道:“你还认得我就好,我们坐下来说话。” 麻子赶紧搬凳子,赔笑道:“小人怎会不认得大爷你呢?上次小人有眼无珠,这次再也不会了,只不过……大爷你这两年来的确老了许多。” 落魄的中年人似乎也有些感叹,道:“你也老了,大家都老了,这两年来你们日子过得还好么?” 麻子摇了摇头,叹道:“在别人面前,我也许还会吹吹牛,但在大爷你面前……” 他又叹了口气,苦笑着接道:“不瞒大爷,这两年的日子,连我都不知怎么混过去的,今天卖幅字画,明天卖张椅子来度日,唉……” 落魄的中年人皱眉道:“家里难道连日子都过不下去了?” 麻子低下了头,揉着眼睛。 落魄的中年人道:“龙……龙四爷走的时候,难道没有留下安家的费用?” 麻子摇了摇头,眼睛都红了。 落魄的中年人脸色更苍白,又不住咳嗽起来。 麻子道:“夫人自己本还有些首饰,但她的心肠实在太好了,都分给了下人们,叫他们变卖了做些小生意去谋生,她……她宁可自己受苦,也不愿亏待了别人。” 说到这里,他语声也已有些更咽。 落魄的中年人沉默了很久,感叹着道:“但你却没有走,你实在是个很忠心的人。” 麻子低着头笑了,讷讷道:“小人只不过是无处可去罢了……” 落魄的中年人柔声道:“你也用不着自谦,我很了解你,有些人的脾气虽然不好,心却是很好的,只可惜很少有人能了解他们而已。” 麻子的眼睛似又红了,勉强笑着道:“这酒不好,大爷你若不嫌弃,将就着喝两杯吧。” 他殷勤地倒酒,才发现酒瓶已空了。 落魄的中年人展颜笑道:“我倒不想喝酒,只想喝杯……茶,你说奇不奇怪,我也居然想喝茶了,许多年来,这倒是破题儿第一次。” 麻子也笑了,道:“这容易,我这就去替大爷烧壶水,好好地沏壶茶来。” 落魄的中年人道:“你无论遇着谁,千万都莫要提起我在这里。” 麻子点着头笑道:“大爷你放心,小人现在早已不敢再多嘴了。” 他兴冲冲地走了出去,居然还未忘记掩门。 落魄的中年人神色立刻又黯淡了下来,黯然自语:“诗音、诗音,你如此受苦,都是我害了你,我无论如何也要保护你,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你!” 阳光照上窗户,天已完全亮了。 茶叶并不好。 但茶只要是滚烫的,喝起来总不会令人觉得难以下咽,这正如女人,女人只要年轻,就不会令人觉得太讨厌。 落魄的中年人慢慢地啜着茶,他喝茶比喝酒慢多了,等这杯茶喝完,他忽然笑了笑,道:“我以前有个很聪明的朋友,曾经说过句很有趣的话。” 麻子赔笑道:“大爷你自己说话就有趣得很。” 落魄的中年人道:“他说,世上绝没有喝不醉的酒,也绝没有难看的少女,他还说,他就是为了这两件事,所以才活下去的。” 他目中带着笑意,接着道:“其实真正好的酒要年代愈久才愈香,真正好的女人也要年纪愈大才愈有味道。” 麻子显然还不能领略他这句话中的“味道”,愣了半晌,替这落魄的中年人又倒了杯茶,才问道:“大爷你这次回来,可有什么事吗?” 落魄的中年人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有人说,这地方有宝藏……” 麻子失笑道:“宝藏?这地方当真有宝藏,那就好了。” 他忽又敛去了笑容,眼角偷偷瞟着那落魄的中年人,试探着道:“这地方若真有宝藏,大爷你总该知道。” 落魄的中年人叹了口气,道:“你我虽不信这里有宝藏,怎奈别人相信的却不少。” 麻子道:“造谣的人是谁?他为什么要造这种谣?” 落魄的中年人沉吟着道:“他不外有两种用意,第一,他想将一些贪心的人引到这里来互相争夺,互相残杀,他才好浑水摸鱼。” 麻子道:“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别的意思?” 落魄的中年人目光闪动,缓缓道:“我已有许多年未曾露面了,江湖中有许多人都在打听我的行踪,他这样做,也许就是为了要引我现身,诱我出手!” 麻子挺胸道:“出手就出手,有什么关系,也好让那些人瞧瞧大爷你的本事。” 落魄的中年人苦笑道:“这次来的那些人之中有几个只怕连我都对付不了!” 麻子吃惊道:“这世上难道真还有连大爷你都对付不了的人么?” 落魄的中年人还未说话,突然大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一个清亮的声音在喊道:“借问这里可是龙四爷的公馆么?在下等特来拜访。” 麻子喃喃道:“奇怪,这里已有两年连鬼都没有上门,今天怎么会忽然来了客人?” 过了约半个时辰,麻子才笑嘻嘻地回来,一进门就笑道:“今天原来是夫人的生日,连我都忘了,难为那些人倒还记得,是特地来向夫人拜寿的。” 落魄的中年人沉思着,问道:“来的是些什么人?” 麻子道:“一共来了五位,一位是很有气派的老人家,一位是个很帅的小伙子,还有位是个独眼龙,最可怕的是个脸色发绿的人。” 落魄的中年人皱眉道:“其中是否还有位一条腿的跛子?” 麻子点头道:“不错……大爷你怎会知道的,难道也认得他们么?” 落魄的中年人低低地咳嗽,目中却已露出了比刀还锐利的光芒,这种锐利的目光使他看来就仿佛忽然变了个人。 麻子却未注意,笑着又道:“这五人长得虽有些奇形怪状,但送的礼倒真不轻,就连龙四爷以前还在的时候,都没有人送过这么重的礼。” 落魄的中年人道:“哦?” 麻子道:“他们送的八色礼物中,有个用纯金打成的大钱,至少也有四五斤重,我倒真还未见过有人出手这么大方的。” 落魄的中年人皱了皱眉,道:“他们送的礼,夫人可收下来了么?” 麻子道:“夫人本来不肯收的,但那些人却坐在客厅里不肯走,好歹也要见夫人一面,还说他们本是龙四爷的好朋友,夫人没法子,只好叫少爷到客厅里去陪他们了。” 他笑着道:“大爷你莫看少爷小小年纪,对付人可真有一套,说起话来比大人还老到,那几位客人没有一个不夸他聪明绝顶的。” 落魄的中年人凝视着杯中的茶,喃喃道:“这五人既已来了,还会有些什么人来呢?还有什么人敢来呢?” 诸葛刚、高行空、燕双飞、唐独和上官飞此刻正在那家具已大半被搬空了的大厅里,和一个穿红衣服的孩子说话。 这五人虽然都是目空一切的江湖枭雄,此刻对这孩子倒并没有丝毫轻慢之态,说话也客气得很。 只有上官飞仍然静静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世上好像没有什么事能使这冷漠的少年人开口的。 诸葛刚面上又露出了亲切和蔼的笑容,道:“少庄主惊才绝艳,意气风发,他日的成就,必然不可限量,但望少庄主那时莫要将我们这些老废物视如陌路,在下等就高兴得很了。” 那孩子也笑道:“晚辈他日的成就若能有前辈们一半,也就心满意足,但那也全得仰仗前辈们的提携。” 诸葛刚拊掌大笑道:“少庄主真是会说话,难怪龙四爷……” 他笑声突然停顿,目光凝视着厅外。 只见那麻子又已肃容而入,跟着走进来的,是个黑巾黑袍,黑鞋黑袜,背后斜背着柄乌鞘长剑的黑衣人。 他身材高大而魁伟,比那麻子几乎宽了一倍,但看来却丝毫不见臃肿,反而显得很瘦削矫健。 他面上带着种奇异的死灰色,双眉斜飞入鬓,目光睥睨间,傲气逼人,颔下几缕疏疏的胡子,随风飘散。 他整个人看来显得既高傲,又潇洒,既严肃,又不羁。 无论谁只要瞧了他一眼,就知道他绝不会是个平凡的人。 诸葛刚等五人对望了一眼,似乎也都在猜此人的来历。 那穿红衣裳的孩子早已迎下石阶,抱拳笑道:“大驾光临,蓬荜生辉,晚辈龙小云……” 黑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截口道:“你就是龙啸云的儿子?” 龙小云躬身道:“正是,前辈想必是家父的故交,不知高姓大名?” 黑衣人淡淡道:“我的名姓说出来你也不会知道。” 他大步走上石阶,昂然入厅。 诸葛刚等五人也站起相迎,诸葛刚抱拳笑道:“在下……” 他只说了两个字,黑衣人就打断了他的话,道:“我知道你们,你们却不必打听我的来历。” 诸葛刚道:“可是……” 黑衣人又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我的来意和你们不同,我只是来瞧瞧的。” 诸葛刚展颜笑道:“既然如此,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等此间事完,在下等必有谢意。” 黑衣人道:“我不管你们,你们也莫要管我,大家互不相涉,为何要谢?” 他找了张椅子坐下,竟闭目养起神来。 诸葛刚等五人又对望了一眼。 高行空微笑道:“久闻此间乃江湖第一名园,不知少庄主可否带领在下等到四处去瞧瞧。” 龙小云叹了口气,道:“晚辈无能,致使家道中落,庭园荒废……” 高行空正色截口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十年来此间名侠美人高士辈出,纵是三五茅舍,也已是令人大开眼界了。” 龙小云道:“既是如此,各位请。” “咻”的一声,寒鸦惊起。 一行人穿过小径,漫步而来。 当先带路的是龙小云,走在最后面的就是那黑衣人,他眼睛半张半阖,双手都缩在袖中,神情似乎十分萧索。 龙小云指着远处一片枯萎了的默林,道:“那边就是冷香小筑。” 燕双飞眼中光芒闪动,道:“听说小李探花昔日就住在那里?” 龙小云低下了头,道:“不错。” 燕双飞手掌轻抚着隐在长衫中的飞枪,冷笑着道:“他是飞刀,我是飞枪,有朝一日,若能和他较量较量,倒也是快事。” 黑衣人远远地站着,冷冷道:“你若真能和他较量,那就是怪事了。” 燕双飞霍然转过身,怒目瞪着他。 第三十一章小李飞刀 龙小云见燕双飞似已怒极,赶紧笑道:“他的飞刀也是凡铁所铸,又不是什么仙兵神器,但江湖中人却说得他就好像传说中的剑仙一样,我有时听了真觉得有些好笑。” 黑衣人淡淡道:“听说他废去了你的武功,你对他想必是一直怀恨在心。” 龙小云笑道:“李大叔本是我的长辈,长辈教训晚辈,晚辈怎敢起怀恨之心,何况一个人不会武功,也未必就不能做大事的,前辈你说是么?” 他笑得是那么无邪。 黄衣人凝视着他,似也看不透这孩子的真面目。 诸葛刚却已拊掌笑道:“有志气,果然有志气!就凭这句话,已不愧为龙四爷的公子。” 龙小云躬身道:“前辈过奖了。” 上官飞忽然道:“听说林仙儿本也住在那里的,是么?” 他毕竟是开口了,连龙小云都似觉得有些诧异,赔笑道:“不错。” 上官飞道:“她到哪里去了?” 龙小云道:“林阿姨是在两年前的一个晚上突然失踪的,连自己的衣服首饰都未带走,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有人说,她是被阿飞掳走的,也有人说她已死在阿飞手上。” 上官飞皱了皱眉,闭上嘴再也不说话了。 一行人走过小桥,来到了那小楼前。 诸葛刚目光闪动,似乎对这小楼特别感兴趣。 高行空已问道:“不知这又是什么所在?” 龙小云道:“这就是家母的居处。” 高行空笑道:“在下等本是来向令堂大人拜寿的,不知少庄主可容我等上楼拜见。” 龙小云眼珠子一转,笑道:“家母一向不愿见客,待晚辈先上去说一句好么?” 高行空道:“请。” 龙小云慢慢地走上楼,身形竟已有些佝偻,全无少年人的活泼之态。 高行空等他上了楼,才低声冷笑道:“这孩子鬼得很,长大了倒真不得了。” 唐独笑道:“像他这样的小孩子,能活得长才是怪事。” 诸葛刚面上笑容已不见,沉声道:“你认清楚了就是这地方么?” 高行空声音压得更低,道:“我已将昨夜来的那封信仔细研究过数次,李家的宝藏,就在这小楼里,据说他们数代高官,珍宝聚集之丰,天下无人能及。” 他一面说话,一面用眼角瞟着那黑衣人。 黑衣人远远地站在那里,正低着头在看草丛中两只蟋蟀相斗,似乎根本未注意他们在说话。 诸葛刚眼睛发着光,道:“珍宝倒还是小事,但老李探花的古玩字画,和小李探花的武功秘籍,却是帮主志在必得的,你我今日万万不可空手而回。” 高行空点头,龙小云已走下了楼。 诸葛刚立刻展颜而笑,道:“令堂大人可曾答应了么?” 龙小云面上带着诧异之色,摇着头道:“家母不在楼上。” 诸葛刚淡淡皱了皱眉,道:“到哪里去了?” 龙小云道:“晚辈也在奇怪,家母一向很少下楼的。” 诸葛刚道:“既是如此,想必就会回来的,我们上楼去等她吧。” 只见三个黄衫人快步奔了过来,道:“待属下等先上去打扫打扫,再请堂主上楼。” 这三人本来站得比那黑衣人还远,此刻飞步而来,龙小云似乎想阻拦,又不敢阻拦,终于还是让开了路。 诸葛刚沉吟着,挥手道:“你们先上去瞧瞧也好,只不过……” 他话还未说完,三个黄衫人脚步还未停,小楼忽然跃下了一条人影,人在空中,手里的长鞭已挥出。 只听“呼”的一声,三丈长鞭忽然抖出了三个圆圈,不偏不倚恰巧套上了这三人的脖子。 长鞭一松,“咯”的一声,又松开。 第一人连声音都未发出,就已倒了下去,头颅软软地歪在一边,脖子竟已生生被长鞭勒断了。 第二人惨呼了一声,仰天跌倒,舌头已吐出来,双眼怒凸,急剧地喘息了几声,终于还是断了气。 第三人手掩着咽喉,奔出数步,才扑面跌倒,身子不停地在地上颤动着,喉咙里发出了一连串咯咯之声。 他侥幸还未死,却比死还要痛苦十倍。 自小楼上掠下的人这时才飘落下地,一张枯瘦蜡黄的马脸上,带着比巴掌还大的一块青记,赫然正是“鞭神”西门柔。 他一鞭挥出,就有三人倒地,连诸葛刚都不禁为之悚然动容。 只有那黑衣人面上却露出不屑之色,淡淡道:“鞭神蛇鞭原来也不过如此。” 他仰起头,长长叹了口气,意兴似乎更萧索。 他似乎觉得很失望。 要知西门柔这一鞭力道若是用足,那三人便得立刻同时死在他鞭下,但此刻三人死时既有先后,死法也不一样,显见西门柔这一鞭力量拿捏得还未能恰到好处,是以鞭上的力道分布不匀,火候还差了半分。 诸葛刚眼睛亮了,阴恻恻笑道:“西门柔,昨夜你侥幸逃脱,今日看你还能逃得了么?” 西门柔铁青着脸,掌中蛇鞭突又飞出。 这一鞭来得无声无息,直到鞭梢卷到后,才听到“哧”的一声急响,显见他这一鞭速度之快,犹在声音之上。 就在这时,诸葛刚身子突然倒翻而起,铁拐凌空迎上了长鞭,鞭梢反卷,立刻毒蛇般将铁拐卷住。 只听“笃”的一声,铁拐插入地下。 诸葛刚单足朝天,倒立在铁拐上,整个人忽然有如陀螺般旋转起来,铁拐也围着他转。 缠在铁拐上的长鞭,愈缠愈紧,愈卷愈短,西门柔的人也不由自主被拉了过来,三丈长的蛇鞭转瞬间已有大半被卷在铁拐上。 只因西门柔单手挥鞭,诸葛刚却是全身都支在铁拐上,是以西门柔鞭上的力道,无论如何也万万比不上铁拐之强。 他面色由青变红,由红变白,一粒粒汗珠由鼻子两侧沁了出来。 诸葛刚大喝一声,倒立在铁拐上的身子,忽然横扫而出。 这一招看来活脱脱又是一招“横扫千军”,只不过他以人作拐扫出,却以拐作人钉在地上。 铁拐是死的,人却是活的,这一招“横扫千军”被他使出来,实已脱胎换骨,妙到毫巅。 西门柔若将鞭撒手,自然可以避开这一着,只是他以“鞭神”为号,若将长鞭撒手,以后还有何面目见人。 他长鞭若不撒手,只有以剩下的左手硬碰硬去接这一脚,手上的力量怎及脚上强,这一招接下,他这只手势必要被踢碎。 其实若论武功内力,临阵变化,西门柔都绝不在诸葛刚之下,但诸葛刚这一招“横扫千军”却是练来专门对付西门柔的。 西门柔毕竟也是一等一的高手,临危不乱,轻叱一声,身形忽然展动,围着铁拐飞转不停。 他自然是想将缠在铁拐上的长鞭撤出,怎奈诸葛刚却也早已算准了他这一着,足尖一踢,身子如倒扯风旗,也随着旋转起来,足尖始终不离西门柔前胸方寸之间,如影随形,如疽附骨。 这一招变化之生动奇妙,委实无与伦比。 只有那黑衣人却又叹了口气,喃喃道:“金刚铁拐原来也不过如此……” 要知诸葛刚这一招时间部位若真拿捏得分毫不差,这一脚踢出,西门柔便该无处闪避应声倒地。 此刻他这招使得显然还慢了一些,但纵然如此,西门柔已是被逼入死地,危在顷刻。 他身形虽快,但绕着圆圈在外飞转,无论如何也不如圆中心的铁拐急,眼见长鞭已愈收愈短,他若不撒手抛鞭,就得伤在诸葛刚足下。 唐独目光闪动,阴恻恻笑道:“死到临头,又何必再作困兽之争,我来助你一臂之力吧!” 他双手一伸一缩,已撒出了他的独门长刃“螳螂刀”,只见惨碧色的光华一闪,交剪般向西门柔后背划了过去。 但他的刀刚挥出,人刚跃起,突然像是被只无形的手迎面击了一拳,整个人突然倒翻而出,仰天跌倒在地上。 他连一声惨叫声还未发出,呼吸已立刻停顿了!因为他咽喉上已插着一把刀! 一把看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小刀!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诸葛刚眼角也瞥见了这柄刀,立刻失声道:“小李飞刀!” 这一声唤出,他心神已分,真力已散,身子突然向反方向转动起来,但却已是身不由己。 西门柔手腕一紧,已抽出了他的蛇鞭! 诸葛刚凌空一个翻身,倒掠两丈,“笃”的一声,铁拐落地,他的人也立刻又似钉在地上,稳如泰山。 但他的眼睛却是惊慌不定,只见小楼外已慢慢地走出一个人来。 这人衣衫褴褛,头发蓬乱,看来是那么潦倒,那么憔悴,但他的一双眼睛却比刀还要锐利。 诸葛刚的手紧握铁拐,指节却已因用力而发白,嗄声道:“小李探花?” 这人淡淡笑了笑,道:“不敢。” “笃”的一声,诸葛刚不由自主又退后了一步,厉声道:“你我素无冤仇,你何苦来跟我们作对?” 李寻欢淡淡道:“我从不愿和人作对,却也不喜欢别人跟我作对。” 他轻抚着手里的刀锋,悠悠道:“这里并没有什么宝藏,各位徒劳往返,我也觉得抱歉得很……各位走的时候,就请将带来的礼物再带走吧。” 诸葛刚、上官飞、高行空,眼睛盯着他手里的刀锋,咽喉里就像是已被件冰冷的东西塞住,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燕双飞忽然大喝一声,道:“我们若不走又待如何?”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奉劝阁下,不如还是走了的好。” 燕双飞厉声道:“李寻欢,我早就想和你一较高低了,别人怕你,我燕双飞却不怕你!” 他反手扯开了长衫,露出了前胸两排飞枪。 只见红缨飘飞,枪尖在秋日下闪闪地发着光,就像是两排野兽的牙齿,在等着择人而噬。 李寻欢却连瞧也未瞧他一眼。 燕双飞大喝一声,双手齐挥,转眼间已发出九柄飞枪,但见红缨漫天,还未击到李寻欢面前,突又纷纷掉了下来。 再看燕双飞竟已仰天跌倒,咽喉上赫然已多了柄雪亮的飞刀! 小李飞刀! 谁也未看出这柄刀是何时刺入他咽喉的,但显然就在他双手刚挥出的那一刹那间。 他手上的力量还未完全使出,刀已刺入了他咽喉,是以发出去的飞枪势力也不足,才会半途跌落在地。 好快的刀! 燕双飞双睛怒凸,目中充满了惊疑不信之色,他一直认为自己出手已够快的了,始终不信还有比他更快的。 他死也不信世上竟有如此快的刀! 那黑衣人俯首瞧了瞧燕双飞的尸身,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淡淡道:“我早已说过,你若能和他较量,那才是怪事,你如今相信了么?” 他缓缓抬起头,凝视着李寻欢一字字道:“小李飞刀果然未令我失望。” 李寻欢道:“阁下是……” 黑衣人打断了他的话,缓缓道:“我久慕小李探花之名,今日相见,却无以为敬……” 他说到这里,突然旋身。 只听“锵”的一声龙吟,剑已出手。 剑身也是乌黑色的,不见光华,但剑一出鞘,森寒的剑气已逼人眉睫。 高行空只觉心头一寒,乌黑的剑已无声息到了他双目之间,森寒的剑气已针一般刺入了他眼睛。 他刚闭上眼睛,疼痛已消失。 他已倒了下去。 诸葛刚只看到铁剑一挥,高行空眉心的血就已箭一般飙出,非但没有招架,也没有闪避。 他了解高行空的武功,也知道高行空绝不是这黑衣人的敌手,但他却不懂高行空为何连闪避都没有闪避。 可是这时他已没有再思索的余地,他只觉一阵砭人肌肤的寒气袭来,当下大喝一声,铁拐带着风声横扫而出。 他号称“横扫千军”,以“横扫千军”成名,这一招“横扫千军”使出来,实在是神气十足,威不可当。 黑衣人铁剑反手挥出。 只听“当”的一声,火星四溅,六十三斤的金刚铁拐迎着剑锋便已断成两截,铁剑余势更猛! 诸葛刚但觉面目一寒,也不再有痛苦。 他也倒了下去。 这只不过是顷刻间事,西门柔忽然仰天长叹了一声,黯然道:“看来今日之江湖,已无我西门柔争雄之地了……” 他跺了跺脚,冲天掠过,只一闪便已消失在屋脊后。 他身形刚掠起,上官飞身形也展动。 就在这时,剑气已扑面而来。 上官飞长啸一声,掌中子母钢环突出。 又是“叮”的一声,火星四溅,钢环竟将铁剑生生夹住。 黑衣人轻叱道:“好!” “好”字出口,他铁剑一横,钢环齐断。 剑已逼住了上官飞咽喉。 上官飞闭上了眼睛,面上仍是冷冷淡淡,全无表情,这少年的心肠就像是铁石所铸,既不知道什么是惊慌,也不知道什么是恐惧。 黑衣人盯着他,冷冷道:“你可是上官金虹的门下弟子?” 上官飞点了点头。 黑衣人道:“我剑下本来从无活口,但你年纪轻轻,能接我一剑也算不易……” 他平转剑锋,轻轻在上官飞肩头一拍,道:“饶你去吧!” 上官飞还是站着不动,缓缓张开了眼睛,瞪着黑衣人道:“你虽不杀我,但有句话我却要对你说明。” 黑衣人道:“你说。” 上官飞一字字道:“今日你虽放了我,他日我却必报此仇,到那时我绝不会放过你!” 黑衣人突然仰天大笑起来,道:“好,果然不愧是上官金虹的儿子……” 他笑声骤然停顿,瞪着上官飞道:“他日你若能令我死在你手上,我非但绝不怪你,而且还会引以为傲,因为毕竟没有看错了人。” 上官飞面上仍然毫无表情,道:“既是如此,在下就告辞了!” 黑衣人挥手道:“你好好干去吧,我等着你!” 上官飞目光凝视着他,慢慢躬身一揖,慢慢地转过身…… 黑衣人突又喝道:“且慢!” 上官飞慢慢地停下了脚步。 黑衣人道:“你记着,今日我放你,并非因为你是上官金虹之子,而是因为你自己!” 上官飞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慢慢地走了出去。 黑衣人目送着上官飞的背影,良久良久,才转过身面对着李寻欢,以剑尖指着地上的两具尸身,淡淡道:“今日相见,无以为敬,谨以此二人为敬,聊表寸心。” 李寻欢沉默着,凝视着他掌中铁剑,忽然道:“嵩阳铁剑?” 黑衣人道:“正是郭嵩阳。”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道:“嵩阳铁剑果然名下无虚!” 郭嵩阳也俯首凝视着自己掌中的铁剑,缓缓道:“却不知嵩阳铁剑比起小李飞刀又如何?”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我倒不想知道这答案。” 郭嵩阳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因为……你我无论谁想知道这答案,只怕都要后悔的。” 郭嵩阳霍然抬头。 他灰色的脸上,似已起了种激动的红晕,大声道:“但这件事迟早还是要弄明白的,是么?” 李寻欢长叹着,喃喃道:“我只希望愈迟愈好……” 郭嵩阳厉声道:“我倒希望愈早愈好。” 李寻欢道:“哦?” 郭嵩阳道:“你我一日不分高下,我就一日不能安心。” 李寻欢沉默了许久,才又叹了口气,道:“你想在什么时候?” 郭嵩阳道:“就在今日!” 李寻欢道:“就在此地?” 郭嵩阳目光一扫,冷笑道:“此间本是你的旧居,我若在此地与你交手,已被你先占了地利。” 李寻欢微笑着点了点头,道:“不错,就凭这句话,阁下已不愧为绝顶高手。” 郭嵩阳道:“但时间既已由我来选,地方便该由你来决定。” 李寻欢笑了笑,道:“那倒也不必。” 郭嵩阳也沉默了许久,才断然道:“好,既是如此,请随我来!” 李寻欢道:“请。” 他走了两步,却又忍不住回头向小楼上望了一眼。 他这才发现龙小云一直在狠狠地盯着他,目中充满了怨毒之色。 郭嵩阳的铁剑无论多神妙,诸葛刚无论死得多么惨,都未能使这孩子的目光移开片刻。 但李寻欢一看到他,他立刻就笑了,躬身道:“李大叔,你老人家好。” 李寻欢暗中叹息了一声,微笑着道:“你好。” 龙小云道:“家母时时刻刻在惦记着你老人家,大叔你也该常来看看我们才是。” 李寻欢苦笑着点了点头。 这孩子的话,常常都使他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龙小云眼珠子一转,突然拉住了他的衣袖,悄声道:“那人看样子很凶恶,大叔还是莫要跟他去吧。” 李寻欢苦笑道:“你长大了就会知道,有些事你纵然不愿意去做,却也非做不可的。” 龙小云道:“可是……可是……大叔你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还有谁会来保护我们母子两人呢?” 李寻欢似乎突然怔住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才发现林诗音不知何时已出现在楼头,正俯首凝视着他们。 她目中虽有叙不尽的怨苦,却又带着些欣慰之色。 她的爱子终于和李寻欢和好了,而且看来还如此亲密,世上还有什么更令她觉得高兴的事呢? 李寻欢只觉心里一阵刺痛,竟不敢再抬头。 龙小云已高声唤道:“妈,你看,李大叔刚来就要走了。” 林诗音勉强笑了笑,道:“李大叔有事,他……他不能不走的。” 她的笑容看来是那么凄凉,那么幽怨,李寻欢此刻若是抬头看到,他的心只怕要碎了。 龙小云道:“妈,你难道没有什么话要跟李大叔说么?” 林诗音的嘴唇轻轻颤抖着,道:“有什么话等他回来时再说也不迟。” 龙小云嘟起了嘴,眨着眼道:“我看……李大叔这一去,只怕就再也回不来了。” 林诗音轻叱道:“胡说,快上来,让李大叔走。” 龙小云终于点了点头,缓缓放开李寻欢的衣袖,垂首道:“好,大叔你走吧,也不必再记挂我们,我母子反正是无依无靠惯了,谁都不必为我们担心。” 他揉着眼睛,似已在啼哭。 郭嵩阳已走上了小桥头,正抱着手在冷冷地瞧着他们。 李寻欢终于转身走了过去。 他既没有抬头去瞧一眼,也没有说话。 此时此刻,无论说什么都已是多余的,何况,他也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敢再看林诗音的眼色。 一个人若用情太专,看来反倒似无情了。 直到他走远,龙小云才抬起头,盯着他的背影,目中充满了怨毒之意,嘴角也带着种恶毒的微笑,喃喃道:“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一定很难受,我就是要你难受,无论谁像你这样的心情时还要去跟郭嵩阳这样的高手决斗,实无异自寻死路!” 墙外的秋色似乎比墙内更浓。 郭嵩阳双手缩在衣袖中,慢慢地在前面走着。 李寻欢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路很长,窄而曲折,也不知尽头处在哪里。 秋风瑟瑟,路旁的草色已枯黄。 郭嵩阳走得虽慢,步子却很大。 李寻欢目光凝视着他的脚步,似已看得出神。 路上的土质很松,郭嵩阳每走一步,就留下个浅浅的脚印,每个脚步的深浅都完全一样。 每个脚步间的距离也完全一样。 他看来虽似在漫不经心地走着,其实却正在暗中催动着身体里的内力,他的手足四肢已完全协调。 是以他每一步踏出,都绝不会差错分毫。 等他的内力催动到极致,身体四肢的配合协调也到了巅峰时,他立刻就会停下来—— 那就是路的尽头。 第三十二章知己仇敌 到了那里,他们两人中就有一人的生命也到了尽头! 李寻欢很明白这点。 郭嵩阳的确是很可怕的对手。 李寻欢这一生中,也许直到今天才遇着个真正的对手! 每个练武的人,武功练到巅峰时,都会觉得很寂寞,因为到了那时,他就很难再找到一个真正的对手。 所以有人不惜“求败”,因为他觉得只要能遇着一个真正的对手,纵然败了,也是愉快的。 但李寻欢此刻的心情却一点也不愉快。 他的心乱极了。 他知道以自己此刻这种心情,去和郭嵩阳这样的对手决斗,胜算实不多,自己这一去,能回来的机会只怕很少。 这条路的尽头处,也许就是他生命的尽头处! 这条路也许就是他的死路! 他并不怕死,可是他现在能死么? 四野愈来愈空旷,远远可以望见一片枫林。 枫叶红如血。 “难道那就是路的尽头?” 郭嵩阳的步子愈来愈大,留下来的脚印却愈来愈淡了,显见他身体内外一切都已渐渐到达巅峰。 到那时,他的精神、内力、肉体,都将和他的剑融而为一,他的剑就不再是无知的钢铁,而有了灵性。 到那时,他一剑刺出,必将是无坚不摧、势不可当的。 李寻欢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并没有说话,也没有发出丝毫声音,但郭嵩阳却已感觉到了,他的精神已进入虚明,已浑然忘我。 天地间万事万物的变化,都再也逃不出他的耳目。 他没有回头,一字字道:“就在这里?”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今天……我不能和你交手!” 郭嵩阳霍然转过身,目光刀一般瞪着李寻欢,厉声道:“你说什么?” 李寻欢垂下了头,心在刺痛着。 他知道到了这时再说“不能交手”,实无异临阵脱逃,这种事他本来宁死也不肯做的。 但现在却非做不可。 郭嵩阳厉声道:“你说你不能和我交手?” 李寻欢无言地点了点头。 郭嵩阳道:“为什么?” 李寻欢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我承认败了!” 郭嵩阳睁大了眼睛,瞪着他,就像是从未见过这个人似的。 良久良久,郭嵩阳忽也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李寻欢,李寻欢,你果然不愧为当世的英雄!” 李寻欢黯然笑一笑,道:“英雄?像我这样的人能算是英雄?” 郭嵩阳摇了摇头,叹息着道:“普天之下,也许只有你才能算得上是英雄!” 李寻欢还没有说话,郭嵩阳已接着道:“你说你已承认败了,是么……但我却知道一个人肯认输时需要多大的勇气,这句话我也许宁死也不愿说的。” 他笑了笑,又接着道:“但死却容易多了,能为了别人而宁可自己认输,自己受委屈,这才是真正的英雄!真正的男子汉!” 李寻欢嗄声道:“你……” 他只觉心头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