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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李飞刀:多情剑客无情剑(中) 前 言

动,不能自已,只说一个字喉咙就似已被塞住。

    郭嵩阳道:“我很了解你,你说你不能和我交手,只因你觉得你自己现在还不能死,你知道还有人需要你照顾,你不能抛下她不管!”

    李寻欢黯然无言,热泪几乎已将夺眶而出。

    一个最可靠的朋友,固然往往会是你最可怕的仇敌,但一个可怕的对手,往往也会是你最知心的朋友。

    因为有资格做你对手的人,才有资格做你的知己。

    因为只有这种人才能了解你。

    李寻欢心里也不知是高兴,是难受,还是感激,只不过无论是哪种感情,都是他无法说出口来的。

    郭嵩阳忽然又道:“但我今日还是非和你交手不可!”

    李寻欢愣了愣,道:“为什么?”

    郭嵩阳淡淡一笑,道:“普天之下,又有几个李寻欢?今日我若不与你交手,他日再想找你这样对手,只怕是永远找不到的了!”

    李寻欢缓缓道:“只要此间事了,阁下他日相邀,我随时奉陪。”

    郭嵩阳摇了摇头,道:“到那时,你我只怕更无法交手了。”

    李寻欢道:“为什么?”

    郭嵩阳目光移向远方,远方天上,正有朵白云冉冉飘动。

    他面上带着一丝黯淡的微笑,一字字道:“到那时,你我说不定已成了朋友!”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黯然道:“宁可与我为敌,却不愿做我的朋友?”

    郭嵩阳沉下了脸,厉声道:“郭某此生已献与武道,哪有余力再交朋友?何况……”

    他语声又渐渐和缓,接着道:“朋友易得,能肝胆相照的对手却无处可寻……”

    这“肝胆相照”四字,本是用来形容朋友的,他此刻却用来形容仇敌,若是别人听到,非但难以明了,只怕还会发笑。

    但李寻欢却很了解他的意思。

    郭嵩阳道:“放眼天下,能与我一决生死的对手,自然不止你一人,但武力纵然强胜我十倍的人,我也未必放在眼里,若要我死在他们手上,更是心有不甘!”

    李寻欢叹道:“不错,要找个能令你尊敬的朋友并不困难,要找个能令你尊敬的仇敌却太难了。”

    郭嵩阳厉声道:“正是如此,是以今日你我一战,势在必行,郭嵩阳今日纵然死于你手,亦是死而无憾!”

    李寻欢黯然道:“可是我……”

    郭嵩阳扬手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的意思我都了解,今日你若不幸战死,你的未了心愿,我必替你完成,你所要保护的人,我绝不容许他人伤及她毫发。”

    李寻欢长揖到地,肃然道:“得此一言,李寻欢死有何憾……多谢!”

    他生平从未向人说过“谢”字,此刻这“多谢”二字却是发自心底。

    郭嵩阳也还了一揖,肃然道:“多谢成全,请!”

    李寻欢道:“请!”

    朋友间能互相尊敬,固然可贵,但仇敌间的敬意却往往更难得,也更令人感动。

    只可惜这种情感永远是别人最难了解的!

    也许就因为它难以了解,所以才更弥足珍贵。

    风吹过,卷起了漫天红叶。

    枫林里的秋色似乎比林外更浓了。

    剑气袭人,天地间充满了凄凉肃杀之意。

    郭嵩阳反手拔剑,平举当胸,目光始终不离李寻欢的手。

    他知道这是只可怕的手。

    李寻欢此刻已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他头发虽然是那么蓬乱,衣衫虽仍那么褴褛,但看来已不再潦倒,不再憔悴。

    他憔悴的脸上已焕发出一种耀眼的光辉。

    这两年来,他就像是一柄被藏在匣中的剑,韬光养晦,锋芒不露,所以没有人能看到它灿烂的光华。

    此刻剑已出匣了。

    他的手伸出,手里已多了柄刀!

    一刀封喉,例无虚发的小李飞刀!

    风更急,穿林而过,带着一阵阵凄厉的呼啸声。

    郭嵩阳铁剑迎风挥出,一道乌黑的寒光直取李寻欢咽喉,剑还未到,森寒的剑气已刺碎了西风。

    李寻欢脚步一溜,后退了七尺,背脊已贴上了一棵树干。

    郭嵩阳铁剑已随着变招,笔直刺出。

    李寻欢退无可退,身子忽然沿着树干滑了上去。

    郭嵩阳长啸一声,冲天飞起,铁剑也化作了一道飞虹。

    他的人与剑已合而为一。

    逼人的剑气,摧得枝头的红叶都飘飘落下。

    离枝的红叶又被剑气所摧,碎成无数片,看来就宛如满天血雨。

    这景象凄绝。亦艳绝。

    李寻欢双臂一振,已掠过了剑气飞虹,随着红叶飘落。

    郭嵩阳长啸不绝,凌空倒翻,一剑长虹突然化作了无数光影,向李寻欢当头洒了下来。

    这一剑之威,已足以震散人的魂魄!

    李寻欢周围方圆三丈之内,都已在他剑气笼罩之下,无论任何方向闪避,都似已闪避不开的了。

    只听“叮”的一声,火星四溅。

    李寻欢手里的小刀,竟不偏不倚迎上了剑锋。

    就在这一瞬间,满天剑气突然消失无影,血雨般的枫叶却还未落下,郭嵩阳木立在血雨中。

    他的剑仍平举当胸。

    李寻欢的刀也还在手中,刀锋却已被铁剑折断!

    他静静地望着郭嵩阳,郭嵩阳也静静地望着他。

    两个人面上都全无丝毫表情。

    但两个人心里都知道,李寻欢这一刀已无法再出手。

    小李飞刀,急如闪电,就因为刀锋破风,其势方急,此刻刀锋既已折断,速度便要大受影响。

    这柄刀纵然出手,也是无法伤人的了。

    常胜不败的小李飞刀,此刻竟是有败无胜。

    李寻欢的手缓缓垂下。

    最后的一点枫叶碎片也已落下。枫林中又恢复了静寂。

    死一般的静寂。

    郭嵩阳长长叹息了一声,慢慢地插剑入鞘。

    他面上虽仍无表情,目中却带着种萧索之意,黯然道:“我败了!”

    李寻欢道:“谁说你败了?”

    郭嵩阳道:“我承认败了!”

    他黯然一笑,缓缓接着道:“这句话我本来以为死也不肯说的,现在说出了,心里反觉痛快得很,痛快得很,痛快得很……”

    他一连说了三遍,忽然仰天而笑。

    凄凉的笑声中,他已转身大步走出枫林。

    李寻欢目送他远去,又弯下腰不停地咳嗽起来。

    就在这时,突然一人拍手道:“了不起,了不起,实在太了不起……”

    声音清脆,如出谷黄莺。

    李寻欢抬起头,就看到一个梳着大辫子的小姑娘穿林而来,竟是那说书老人的孙女儿。

    她连那双动人的大眼睛里都带着笑意,道:“能看到两位今日一战,连我也死而无憾的了!”

    李寻欢也许还没有说话的心情,所以只笑了笑。

    辫子姑娘道:“昔日帝王谷主萧王孙与蓝大先生战于泰山绝顶,蓝大先生持百斤大铁锥,萧王孙用的却是根衣带,他以至柔敌至刚,与蓝大先生恶战一昼夜,据说天地皆为之变色,日月也失却光彩。”

    她娇笑道:“你说这一战精彩不精彩?”

    李寻欢微笑道:“听姑娘说得如此生动,我几乎也像是到了泰山绝顶,得见帝王谷主与蓝大先生的雄风,实在是精彩极了。”

    辫子姑娘抿嘴笑道:“想不到你说的话比你的飞刀还要厉害得多。”

    李寻欢道:“哦?”

    辫子姑娘娇笑道:“你一剑虽然可以要人的命,但你只要说一句话,却可令女孩子们将心都交给你,要女人的心,岂非比要男人的命困难多了么?”

    她用那双勾魂摄魄的大眼睛瞟着他,连李寻欢都已觉得有些受不了,他从未想到这小姑娘竟如此“可怕”。

    幸好辫子姑娘已接着道:“昔年‘水母’阴姬号称天下第一高手,但‘侠盗’楚留香的胆子却比天还大,竟直闯神水宫,独斗阴姬。两人由地上打到水里,再由水里打到半空,‘水母’阴姬的武功虽无敌,到最后还是被楚留香打败了!”

    她又娇笑着问道:“你说这一战精彩不精彩?”

    李寻欢不敢再多话,点头笑道:“精彩极了。”

    辫子姑娘道:“这些战役虽然惊天动地,而且还能名留千古,但比起两位方才那一战来,却还是差得远了。”

    李寻欢笑道:“我一向不是个谦虚的人,却也有自知之明,姑娘也未免太过奖了吧。”

    辫子姑娘正色道:“我说的是真话,你本有三次机会可致郭嵩阳的死命,但却都未出手,到后来你杀气已竭,刀锋已折,郭嵩阳说不定已可将你置于死地,但他却心甘情愿地认败服输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接着道:“像你们这样,才真正是男子汉大丈夫,才真正无愧于英雄本色,你若一刀杀了他,他若一刀杀了你,你们的武功就算再高,我也不会瞧在眼里。”

    李寻欢默然半晌,长叹道:“郭嵩阳的确不愧为真英雄!”

    辫子姑娘道:“你呢?”

    李寻欢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我又算得了什么!”

    辫子姑娘眼珠子一转,道:“我问你,他第一剑挥出,用的是什么招式?”

    李寻欢道:“风卷流云。”

    辫子姑娘道:“第二招呢?”

    李寻欢道:“流星追月。”

    辫子姑娘道:“他由第一招‘风卷流云’,变为第二招‘流星追月’时,变化太急,是以剑法中就有了破隙,你的飞刀若在那一刹那间出手,是不是立刻可以要他的命?”

    李寻欢不说话了。

    第三十三章惊人之语

    辫子姑娘道:“这是你错过杀他的第一次机会,你还要不要我再说第二次?”

    李寻欢苦笑道:“不说也罢。”

    辫子姑娘冷笑道:“别人都说李寻欢是个真正的男人,想不到原来也有些娘娘腔。”

    李寻欢平生也挨过不少骂,但被人骂作“娘娘腔”,这倒还真是生平第一次,他实在有些哭笑不得。

    辫子姑娘的大眼睛瞅着他,道:“你既然没话说,为什么不咳嗽呢?”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姑娘目光如炬,想必也是位高人,我倒失敬了。”

    辫子姑娘又嫣然一笑,抿着嘴道:“你少捧我,我还没有你肩膀那么高,怎么能算是高人?”

    李寻欢果然已忍不住咳嗽起来。

    辫子姑娘柔声道:“我知道你一向不愿自夸自赞,总是替别人吹嘘,这是你的好处,却也正是你的毛病,一个人既然活着,就不能太委屈自己。”

    李寻欢道:“姑娘……”

    辫子姑娘嘟起嘴,道:“我既不姓‘姑’,也不叫作‘娘’,你为什么总是叫我姑娘。”

    李寻欢也笑了,他忽然觉得这女孩子很有趣。

    辫子姑娘板着脸道:“我姓孙,叫孙小红,可不是上官金虹那个‘虹’,而是红黄蓝白那个‘红’。”

    李寻欢道:“在下李……”

    辫子姑娘道:“你的名字我早就知道了,而且早就想找你斗一斗!”

    李寻欢愕然道:“斗什么?”

    孙小红咯咯笑道:“我自然不会找你斗武功,若论武功,我再练一百年也比不上你,我是想找你斗酒的,我只要听说有人酒量比我好,心里就不服气。”

    李寻欢失笑道:“我知道喝酒的人都有这毛病,却想不到你也有同病。”

    孙小红道:“只不过我现在找你斗酒,未免占了你的便宜。”

    李寻欢道:“为什么?”

    孙小红板起了脸,正色道:“你方才和人拼过命,体力自然差些,酒量也未免要打个折扣,喝酒也和比武一样,天时地利人和,这三样是一样也差不得的。”

    李寻欢笑道:“就凭你这一句话,已不愧为酒中高手,能与你这样的高手斗酒,醉亦无憾。”

    孙小红大眼睛里发出了光,那是种欣喜的光芒,也是种赞赏的光芒,但她的脸却还是故意板着,道:“那么……我既已占了天时,就不能再占地利,这地方就由你来选吧。”

    李寻欢忍住了笑,道:“既是如此,请随我来。”

    孙小红道:“请!”

    黄昏以前,正是一天中生意最清淡的时候。

    孙驼子正坐在门口晒太阳。

    就在这时候,李寻欢带着孙小红来了,孙驼子再也想不到这两人会凑在一起,而且还有说有笑的。

    这两人会成为朋友,倒真是件怪事。

    李寻欢故意不去看孙驼子的表情,心里却也觉得好笑,他实在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会和这位小姑娘交上朋友的。

    这位小姑娘说起话来就像是百灵鸟,一开口就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而且有时简直叫人招架不住。

    李寻欢一向认为世上只有两件事最令他头疼。

    第一件就是吃饭时忽然发现满桌上的人都是不喝酒的。

    第二件就是忽然遇着个多嘴的女人。

    这第二件事往往比第一件事更令他头疼十倍。

    奇怪的是,他现在非但一点也不觉得头疼,反而觉得很愉快。

    大多数酒量好的人,总喜欢有人来找他拼酒的,只要有人来找他拼酒,别的事都可暂时放到一边。

    这拼酒的对手若是个漂亮女人,那就更令人愉快了。

    一个女人若是又聪明、又漂亮、又会喝酒,就算多嘴些,男人也可以忍受的——但除了这种女人外,别的女人还是少多嘴的好。

    一路上,李寻欢已知道,那说书的老头子叫孙白发,就是这位孙小红姑娘的爷爷,她父母很早就死了,一直都是跟着爷爷过活的,祖孙两人相依为命,简直从来也没有一天离开过。

    听到这里,李寻欢就忍不住要问她:“那么你爷爷现在为何没有在你身边呢?”

    孙小红这次的回答倒很简单。她说:“我爷爷到城外接人去了。”

    李寻欢本来还想问她:“接人为何要到城外去接?”

    “接的人是谁?”

    “既然只不过是去接人,为什么不带你去?”

    但李寻欢一向很识相,也一向不愿被人看成是个多嘴的男人——和孙小红在一起,也根本就没有机会让他多嘴。

    她好像存心不让李寻欢再问第二句话,已抢着先问他: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你这手飞刀是怎么练出来的呢?

    “听说你有个好朋友叫阿飞,他出手之快,也和你差不多,但现在他已忽然失踪了,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

    “你也失踪了两年,江湖中谁也想不到你原来一直躲在孙驼子的小店里,你为什么要躲在那里?

    “现在你行藏既露,以后来找你的人一定不少,你是不是还打算留在这里?如果你想走,又要去哪里?

    “梅花盗究竟是什么人?

    “他已有两年未露面,是不是已被人除去了?

    “他是被谁除去的?是不是你?”

    孙小红问的这些话,李寻欢一句也没有答复——有些话固然是他不愿回答的,有些话却连他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早已猜出林仙儿就是梅花盗。

    他也早已知道阿飞是绝不忍向林仙儿下手的。

    那天,他还是让阿飞去了,他知道这少年的外表虽冷酷,但心里面却蕴藏像火一般的热情。

    他知道阿飞必定是带着林仙儿走了。

    但他们到哪里去了呢?

    林仙儿以后是不是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林仙儿是不是真的会对阿飞生出感情?

    想起这些问题,李寻欢就不免要叹息。

    他也不知道今后自己该怎么打算。

    直到了孙驼子的小店,坐了下去,他才暂时停止去想这些令他烦恼的事,因为这时酒已摆到他面前。

    孙小红一直在瞅着他,眼睛里带着温柔的笑意。仿佛她不但很欣赏这个人,也很了解这个人。

    李寻欢抬起头,接触到她的温柔的眼光。

    他的心居然跳了跳。

    孙小红嫣然笑道:“现在我们可以开始拼酒了么?”

    李寻欢道:“好。”

    孙小红眼波流动,道:“那么,你说我们该如何拼法?”

    李寻欢道:“拼酒难道还有许多种方法?”

    孙小红道:“当然了,你不知道?”

    李寻欢笑道:“我只知道一种方法,那就是大家都把酒喝到肚子里去,谁喝的酒先在肚子里造反,谁就输了。”

    孙小红“扑哧”一笑,又忍住,摇着头道:“如此看来,你喝酒的学问还是不够。”

    李寻欢道:“哦?”

    孙小红道:“拼酒有文拼,有武拼。”

    李寻欢道:“文拼是如何拼法?武拼又是如何拼法?”

    孙小红道:“你刚刚说的法子,就是武拼,那简直就是牛饮。”

    李寻欢道:“牛饮?”

    孙小红道:“大家直着脖子,把酒拼命往嘴里倒,不是牛饮是什么?”

    李寻欢笑道:“不把酒往嘴里倒,难道往耳朵里倒?”

    孙小红笑也不笑,板着脸道:“你要真能用耳朵喝酒,我倒真比不过你,只好算你赢了。”

    李寻欢笑道:“用耳朵喝酒太慢,我可没那么斯文。”

    孙小红道:“我一个女孩子,怎么能跟你武拼,但文拼也有许多种,你可以随便选一种。”

    李寻欢道:“有哪几种?”

    孙小红道:“有猜拳行令,击鼓传花,但这些法子都太俗气,像我们这种人拼酒,自然不能用这么俗气的法子。”

    李寻欢道:“如此说来,还剩下几种法子来让我选呢?”

    孙小红道:“只剩下一种法子。”

    李寻欢忍不住笑了。

    孙小红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嫣然道:“虽然只剩下一种法子,但这种法子不但最新奇,也最有趣,就算有一万种法子,你也一定会选这种的。”

    李寻欢笑道:“酒已在桌上,我只想快点喝下去,用什么法子都无妨。”

    孙小红道:“好,你听着,这法子其实也简单得很。”

    李寻欢只好听着。

    孙小红道:“我问你一句话,你若能回答,就算你赢了,我就得喝一大杯。”

    李寻欢道:“我若答不出,就算输了么?”

    孙小红道:“你就算回答不出,也不算输,直到我将自己问的这问题回答出来,你才算输。”

    她嫣然一笑,接着道:“你说这法子公平不公平?好不好?”

    李寻欢沉吟着,道:“我若输了,就轮到我来问你了,是吗?”

    孙小红摇头道:“不对,赢的人可以一直问下去,直到输为止。”

    李寻欢笑道:“你若一直问我些你的私人琐事,我岂非要一直输到底。”

    孙小红也笑了,道:“我当然不能问你那些话,我若问你,我母亲是谁?我兄弟有几人?我有几岁?……你当然不知道。”

    李寻欢道:“那么,你准备问些什么呢?”

    孙小红道:“只要拼酒一开始,你就可以听到我要问些什么。”

    李寻欢拿起杯酒,笑道:“我已在准备输了。”

    孙小红笑道:“好,你听着,我现在就开始问你第一句话。”

    她忽然敛去了笑容,目光凝视着李寻欢,一字字道:“你知不知道那封信是谁写的?”

    这句话实在问得很惊人!

    李寻欢的眼睛立刻亮了,失声道:“我不知道……你难道知道?”

    孙小红淡淡一笑,道:“我若不知道,就不会问你了,写那封信的人就是……”

    她故意停住语声,停了很久,才缓缓接着道:“就是林仙儿!”

    这问题的回答更惊人!

    李寻欢虽然一向很沉得住气,此刻也不禁悚然动容,道:“你怎么知道是她?”

    孙小红悠然道:“现在还未轮到你问我,先喝了这杯酒再说吧!”

    李寻欢立刻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孙小红道:“你可知道阿飞现在的情况?”

    李寻欢道:“不知道。”

    孙小红道:“他虽然还是和林仙儿在一起,但林仙儿做的事,他却完全被蒙在鼓里。”

    李寻欢急着问道:“他……他现在何处?”

    孙小红摇着,叹着气道:“你怎么如此性急,等你赢了时再问也不迟呀。”

    李寻欢只好将第二杯酒也喝了下去,这杯子比碗还大,他喝得比平时更快,因为他急着要听第三个问题。

    孙小红道:“你可知道林仙儿为何要写那封信?”

    李寻欢道:“不知道。”

    他虽已隐约地猜出了林仙儿的目的,却还是无法确定。

    孙小红道:“因为她知道只要有人想对龙夫人林诗音不利,你就一定会挺身而出的,她要诱你现身,再找人找你!因为她一直将你当作最大的对头,最怕的是你,最恨的也是你,你若不死,她就不敢出头。”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喝下第三杯酒。

    孙小红道:“你可知道第一个要杀你的人是谁?”

    李寻欢苦笑道:“要杀我的人太多了,又岂止一个。”

    孙小红道:“但能杀得了你的人却也许只有两三个,第一个就是上官金虹!”

    这回答并未出李寻欢意料,他喝下第四杯,却又忍不住问道:“他现在来了么?”

    第三十四章惊人的消息

    孙小红摇着头笑道:“你看你,老毛病又犯了,还未轮到你问的时候,你偏偏要问。”

    她接着又道:“上官金虹这人的脾气,你当然知道,普通的宝藏,自然不能令他动心,这次他怎么会动了心呢?”

    李寻欢道:“不知道。”

    孙小红道:“因为他听说昔年天下第一位名侠沈浪是令尊的好朋友。”

    李寻欢道:“沈大侠的确是先父的道义之交,但他多年前便已买棹东渡,退隐于海外之仙山,却和这件事有何关系?”

    孙小红笑道:“我就让你先问一问吧,不然我看你真要憋死了,但你却得先喝三大杯,我才回答你这个问题。”

    她仿佛存心想将李寻欢灌醉似的,只不过她的问题实在太惊人,回答更惊人,李寻欢明知要喝醉,也只得喝下去。

    孙小红这才接着道:“因为他听说沈大侠归隐之前,曾托令尊保管两本书,这两本书就是他毕生所练的武功心法,你只练了其中的一本,小李飞刀就已无敌于天下,若是两本都练成,那还得了,所以连上官金虹那样的人也无法不动心了。”

    李寻欢怔了半晌,苦笑道:“若真有这回事,怎会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孙小红道:“我也知道这全是林仙儿造出来的谣言,沈大侠绝世惊才,最了解人心之弱点,又怎会留下什么武功秘籍来让后人争夺。”

    她笑了笑,缓缓接着道:“就算他有武功秘籍要留下,也不会留在你家,他和令尊既然是道义之交,又怎会在你家留下个祸胎?”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正是如此。”

    孙小红眨着眼,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有很多问题想问我,我若不让你赢一次,你不急死才怪,所以我现在要问你的,你一定能回答得出。”

    她眼睛瞅着李寻欢,慢慢地问道:“你现在心里头是不是还只有她一个人?甚至不惜为她而死……我说的‘她’是谁,你自然知道的。”

    李寻欢又怔住了。

    他从未想到孙小红会问出这么样一句话来。

    无论谁问他这句话,他本绝不会回答的——这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秘密,也是他最秘密的痛苦。

    若有人问他这句话,无异将一把刀刺入他心里。

    他实在不懂孙小红为何要问出来。

    但孙小红的目光却仍是那么温柔,看不出有丝毫恶意。

    少女们大多好奇,她难道也只是为了好奇?

    她自然绝不会是为了要伤害李寻欢的,否则她怎会向李寻欢说出那么多秘密?而且每件秘密说出后都只有对李寻欢有利。

    但她究竟是谁呢?

    她怎么知道那么多秘密?

    她的祖父显然也是位风尘异人,“孙白发”看来只不过是他的化名,那么,他本来的名字是什么呢?

    他出城去接的是谁?是不是上官金虹?

    阿飞和林仙儿究竟藏在哪里?

    这许多问题正是李寻欢不惜牺牲一切也得知道的。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只道无情却有情,情到浓时情转薄……是无情?是有情?又有谁分得清?又有谁……”

    他语声愈来愈低,终于连听也听不清了。

    孙小红也长长叹息了一声,幽幽道:“多情自古空余恨,你这又是何苦……又是何苦……”

    她声音更低,简直连她自己都听不清。

    过了很久,她才忽然举杯一饮而尽,展颜笑道:“这次我认输了,你问吧,你可以继续问下去,但我若能回答,还是算你输,你还是要喝一杯。”

    李寻欢沉吟着,问道:“阿飞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

    孙小红笑了笑,道:“我早就知道你第一句要问的就是这句话了,除了‘她’之外,阿飞恐怕就是你最关心的人。”

    李寻欢叹道:“无论谁交到他那种朋友,都无法不关心他的。”

    孙小红悠悠笑道:“若有人能交到你这种朋友,岂非也一样无法不关心你。”

    她笑得似乎有些奇怪,忽然自怀中取出个纸卷,道:“这就是阿飞住的地方,你按图寻访,就能找到他。”

    李寻欢紧紧握住了这纸卷,道:“多谢。”

    这是他同一天内第二次说“谢”字。

    孙小红盯着他,道:“我对你说出了你最切身的秘密,你不谢我,我告诉你是谁要杀你,你也不谢我,现在你为何要谢我?”

    李寻欢沉默着。

    孙小红道:“你纵然不说,我也知道,因为你有了这张图,就可以找到阿飞,你只有找到他,才可能救他,劝他莫要对一个不值得的女人太迷恋,劝他莫要毁了自己,你是为了他才谢我的。”

    她笑得仿佛很凄凉,幽幽道:“这正如你为了林诗音而谢郭嵩阳一样……你难道永远也不会为了自己说个‘谢’字么?”

    李寻欢还是沉默着。

    孙小红凝视着他,目光更温柔,轻轻叹息着道:“我爷爷常说,一个人若是总不为自己着想,活着也未免太可怜了。”

    李寻欢忽然笑了笑,淡淡道:“一个人若总是为自己着想,活着岂非更可怜?”

    孙小红也沉默了起来。

    她仔细咀嚼着李寻欢这两句话中的滋味,过了很久,嘴角才渐渐露出一丝温柔的微笑。

    一个人若总是为自己着想,活着也实在无趣得很。

    李寻欢又喝了杯酒,道:“孙老爷子出城去接人,却不知接的是谁?”

    孙小红目光闪动,道:“其实他并不是去接人,而是去送人的。”

    李寻欢道:“送人?送谁?”

    孙小红一字字道:“上官金虹!”

    这回答又使李寻欢怔住了。

    他忍不住追问道:“上官金虹根本还未入城,怎会就要走了?”

    孙小红眨着眼,笑道:“我爷爷既然是专程去送他的,他怎么好意思不走?”

    李寻欢道:“莫非孙老爷子……”

    他又弯下腰去咳嗽起来。

    一弯下腰,他就忽然觉得一阵酒意上涌,头竟有些晕了。

    孙驼子一直远远地站着,此刻忍不住走过来,皱着眉道:“你今天喝得太多,也太快,有什么话,还是留到明天再问吧。”

    李寻欢摇了摇头,笑道:“你可知道上官金虹这个人么?”

    孙驼子道:“我不知道,我也不喝酒。”

    李寻欢大笑道:“你又没有跟我们拼酒,这杯酒你自然用不着喝的。”

    孙驼子看着他,眼睛都发了直,好像从来未见过这个人似的,因为他从未看到这人如此大笑过。

    他也想不到这人居然也会如此大笑。

    李寻欢已接着道:“但我却可以告诉你,上官金虹自命是天下第一高手,一向眼高于顶,目空一切,从来也不肯买任何人的账,这次却买了孙老先生的帐,那么你猜,这孙老先生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孙驼子道:“我猜不出。”

    李寻欢道:“我也猜不出,所以我一定要问,非问明白不可。”

    孙驼子道:“你问得太多,所以你一定要醉了,非醉不可。”

    李寻欢笑道:“醉了又有什么不好?人生难得几回醉……”

    他又举起了酒杯,道:“孙姑娘,我问你,孙老爷子究竟是谁?”

    孙小红笑道:“孙老爷子就是我父亲的父亲,我自己的爷爷。”

    李寻欢大笑道:“不错不错,这回答简直正确极了……”

    他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喝完了这杯酒,他目光已蒙眬,喃喃道:“我还有句话要问你。”

    孙小红的眼睛却亮得很,微笑着道:“趁你还未醉的时候,赶快问吧!”

    李寻欢道:“我问你,你为何一心想要灌醉我?为什么?”

    孙小红替他将酒杯倒满,才含笑道:“因为我本来就是要跟你拼酒的,自然要将你灌倒。每个喝酒的人都希望别人比自己先醉倒,你说对不对?”

    李寻欢道:“对,对,对,对极了……”

    喝完了这杯酒,他终于伏倒在桌上。

    这次他真的醉了。

    孙小红和孙驼子两个人都没有话说,只是静静地看着李寻欢,仿佛还要看他是真醉,还是假醉。

    天已经黑了。

    孙驼子掌起了灯,喃喃道:“吃晚饭的时候到了,只怕又有客人要上门……”

    他嘴里说着话,忽然走过去,将两扇门板上了起来,又加起了木栓,好像不准备做生意了,也不准备让孙小红出去。

    孙小红居然也没有说话。

    门板很重,孙驼子上门时本来一向很吃力,但今天他力气好像忽然变大了十倍,搬起门板来就好像在搬一根稻草似的,一点也不费力。

    孙小红忽然又笑了,道:“别人都说二叔你是天生神力,偏偏只有我到今天才见到……”

    孙驼子转过头,皱着眉道:“谁是你的二叔?姑娘你莫非也醉了。”

    孙小红吃吃笑道:“二叔装得真像,但现在又何必还要装呢?”

    孙驼子瞪了她一眼,目中突然有寒光暴射而出。

    这双眼睛哪里还是孙驼子的眼睛?

    李寻欢若是看到这双眼睛,心里也一定会佩服得很,因为他们朝夕相处了将近两年,李寻欢竟也未看出这驼子的真面目。

    只可惜李寻欢现在什么也瞧不见了。

    孙小红道:“我知道他今天是真的醉了,绝不是装醉。”

    孙驼子沉声道:“但你可知道他的酒量?他怎会醉得这么快?”

    孙小红道:“二叔你这就不懂了,一个人喝酒时的心情若不好,体力又差,就算他酒量再好,也很容易被人灌醉的。”

    孙驼子道:“你为何要灌醉他?”

    孙小红道:“二叔你也不知道?这是爷爷的吩咐呀。”

    孙驼子道:“哦?”

    孙小红道:“他现在行踪已露,要找他麻烦的人也不知有多少,这两天就要接二连三地来了,所以爷爷就想将他带到别的地方去避一避风头。”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但二叔你也该知道他的脾气,若不灌醉他,怎么能把他带得走?”

    孙驼子“哼”了一声,道:“老实说,你爷爷做的事,我实在有点不懂。”

    孙小红道:“不懂?什么地方不懂?”

    孙驼子道:“李寻欢志气消沉,不愿见人的时候,他老人家总是想激他出手,现在李寻欢总算出手了,他老人家反而又要他去躲起来避风头。”

    孙小红摇了摇头,道:“二叔你这就错了,志气消沉和避风头完全是两回事,怎么可以一概而论?”

    她瞧了伏在桌上的李寻欢一眼,苦笑着接道:“你可知道想要这颗头颅的人有多少么?”

    孙驼子冷笑道:“无论有多少人,除了上官金虹外,别的人又何足惧呢?”

    孙小红叹道:“二叔你又错了,敢在李寻欢脑袋上打主意的人,自然就绝不会是容易打发的。”

    孙驼子道:“那些人都是些什么样的角色?你说给我听听。”

    孙小红道:“男的不说,先说女的,其中就有苗疆‘大欢喜女菩萨’和关外‘蓝蝎子’……”

    她只说了两个人的名字,孙驼子已皱起了眉头。

    孙小红道:“百晓生重男轻女,兵器谱上不列女子高手,但这两个母夜叉的名字,二叔你总也该听过的。”

    孙驼子沉着脸,点了点头。

    孙小红道:“蓝蝎子是青魔手的情人,大欢喜女菩萨是五毒童子的干娘,她们早已在打听李寻欢的行踪,若听说他在这里,一定会立刻赶来。”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她们两人中只要有一个赶到,就够他受的了。”

    孙驼子拿起块抹布,慢慢地抹着桌子。

    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抹桌子。

    孙小红道:“说完了女的,再说男的。”

    她闭上眼睛,扳着手指头道:“男的有上官金虹、吕凤先、荆无命,还有……还有个人二叔你一定猜不出是谁。”

    孙驼子还是在慢慢地抹着桌子,头也不抬,道:“谁?”

    孙小红道:“胡不归。”

    孙驼子霍然抬起头,惊问道:“胡不归?是不是那胡疯子?”

    孙小红道:“不错,这人一向疯疯癫癫,用的是柄竹剑,据说他的剑法也跟他的人一样,疯疯癫癫的,有时精奇绝俗,妙到毫巅,有时却又糟得一塌糊涂,简直连看都看不得,所以百晓生作兵器谱时,才没有将他的名字列上。”

    孙驼子脸色更沉重,徐徐道:“高是真的,糟是假的……”

    他沉默了很久,才接着道:“只不过此人一向不跟别人打交道,这次为何要找李寻欢的麻烦?”

    孙小红道:“听说他是被龙啸云请出来的,龙啸云的师父以前好像帮过他的忙。”

    孙驼子皱着眉道:“这人一向难找,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龙啸云能找到他,本事倒真不小。”

    孙小红道:“就因为此人难找,所以龙啸云才会一去两年。”

    孙驼子道:“你刚刚说的那吕凤先,就是兵器谱上名列第五的温侯银戟?”

    孙小红道:“不错,他找的倒并不单只是李寻欢。”

    孙驼子道:“他还想找谁?”

    孙小红道:“此人近年来练了几手很特别的功夫,所以凡是兵器谱上列名在他之前的人,他都想找来斗一斗。”

    孙驼子道:“那荆……荆……”

    孙小红道:“荆无命?”

    孙驼子道:“嗯,这荆无命,又是何许人也?”

    孙小红道:“荆无命就是上官金虹属下第一号打手!”

    孙驼子皱着眉道:“我怎会从未听说过他的名字?”

    孙小红道:“此人出道才不过两年多,听爷爷说,武林后起一代的高手中,最厉害的两个人就是这荆无命和阿飞!”

    孙驼子道:“哦?”

    孙小红道:“他用的也是剑,出手也和阿飞一样,又狠,又准,又快。除此之外,这人还有一样最可怕的地方。”

    孙驼子在听着,听得很留神。

    孙小红道:“他平时很少出手,但只要一和人交上手,就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每一招用的都是要命的招式,他自称荆无命,意思就是说他这条命早已和人拼掉了,所以根本就不把自己的死活放在心上。”

    这一次,孙驼子沉默得更久,才慢慢地问道:“你爷爷呢?”

    孙小红道:“他老人家和我约好在城外见面……”

    她抿嘴笑了笑,又道:“他老人家知道我一定有法子将李寻欢带去的。”

    孙驼子沉重的面容上也不禁露出了一丝微笑,摇着头道:“你这小丫头倒真是个鬼灵精。”

    孙小红嘟起嘴,不依道:“人家已经快二十了,二叔还说人家是小丫头。”

    第三十五章吃人的蝎子

    孙驼子突又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不错,你的确已不小了,上次我看到你的时候,你还只有五六岁,但现在你已经是大人了……”

    他垂头望着手里的抹布,又开始慢慢地抹着桌子。

    孙小红也低下了头,道:“二叔已有十三四年没有回过家了么?”

    孙驼子沉重地点了点头,喃喃道:“不错,十四年,还差几天就是十四年。”

    孙小红道:“二叔为什么不回家去瞧瞧?”

    孙驼子忽然重重一拍桌子,厉声道:“我既已答应在这里替人家守护十五年,就得在这里十五年,连一天都不能少,我们这种人说出来的话,就得像钉子钉在墙上一样牢靠,这道理你明不明白?”

    孙小红垂首道:“我明白。”

    过了很久,孙驼子的目光才又回到手里的抹布上。

    当他开始抹桌子的时候,他锐利的目光就黯淡了下来,那种咄咄逼人的凌厉光彩,立刻就消失了。

    一个人若已抹了十四年桌子,无论他以前是什么人,都会变成这样子的,因为当他在抹着桌上油垢的时候,也就是在抹着自己的光彩。

    粗糙的桌子被抹光,凌厉的锋芒也被磨平了。

    孙驼子徐徐道:“这些年来,家里的人都还好吗?”

    孙小红这才展颜一笑,道:“都很好,大嫂和三嫂今年都添了宝宝,最妙的是,四婶居然也生了对双胞胎,所以今年四叔和大哥、三哥,都一定会赶回去过年……今年过年一定会比往年更热闹多了……”

    她眼角瞥见孙驼子黯淡的面色,立刻停住了嘴,垂首道:“大家都在盼望着二叔能快些回去,不知道……”

    孙驼子勉强一笑,道:“你回去告诉他们,等明年过年的时候,我也可以回去了。”

    孙小红拍手道:“那好极了,我还记得二叔做的烟花最好……”

    孙驼子笑道:“明年我一定替你做,但现在……现在你还是快走吧,免得你爷爷等得着急。”

    他瞧了李寻欢一眼,又皱眉道:“但这么大一个人,你怎么能带得走呢?”

    孙小红笑道:“我就当他是条醉猫,往身上一背就行了。”

    她刚站起来,突然一人冷冷道:“你可以走,但这条醉猫却得留下来!”

    这声音急促、低沉,而且还有些嘶哑,但却带着种说不出的魅力,仿佛可以唤起男人的情欲。

    这无疑是个女人的声音。

    孙驼子和孙小红都面对着前门,这声音却是自通向后院的小门旁发出来的,她什么时候进了这屋子,孙小红和孙驼子竟不知道。

    孙驼子脸色一沉,反手将抹布甩了出去。

    他抹了十四年桌子,每天若是抹二十次,一年就是七千三百次,十四年就是十万零两千两百次。

    抹桌子的时候,手自然要紧紧捏着抹布,无论谁抹了十万多次桌子,手劲总要比平常人大些。

    何况孙驼子的大鹰爪力本已驰名江湖,此刻将这块抹布甩出去,挟带着劲风,力道绝不在天下任何一种暗器之下。

    只听“砰”的一声,尘土飞扬,砖墙竟被这块抹布打出了个大洞,但站在门旁的人还是好好地站在那里。

    她身子好像并没有移动过,看她现在站的地方,这块抹布本该将她的胸口打出个大洞来才是。

    但也不知怎的,这块抹布偏偏没有打着她。

    抹布飞来的时候,她身子不知道怎么样一扭,就闪开了。

    这也许是因为她的腰很细,所以扭起来特别方便。

    腰细的女人,看起来总特别苗条,特别动人。

    这女人动人的地方并不止她的细腰。

    她的腿很长,很直,胸脯丰满而高耸,该瘦的地方她绝不胖,该胖的地方,她也绝不瘦。

    她的眼睛长而媚,嘴却很大,嘴唇也很厚。

    她的皮肤虽白,但却很粗糙,而且毛发很浓。

    这并不能算是个美丽的女人,但却有可以诱人犯罪的媚劲,大多数男人见到她,心里立刻就会想起一件事。

    她自己也很明白那是件什么事。

    她很少令男人失望。

    她穿的是套蓝色的衣服,衣服很紧,紧紧地裹着她的身子,使她的曲线看来更为突出。

    孙驼子回过头,盯着她。

    她也在盯着孙驼子,那眼色看来就好像她已将孙驼子当作世上最英俊、最可爱的男人,已将孙驼子当作她的情人似的。

    但等她的目光转到孙小红时,就立刻变得冷酷起来。

    她对任何男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兴趣。

    她对任何女人都讨厌得很。

    孙驼子干咳了两声,道:“蓝蝎子?”

    蓝蝎子笑了。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得更细、更长,就像是一条线。

    一条可以勾住男人心的线。

    她媚笑着道:“你真是好眼力,有眼光的男人,我总是喜欢的。”

    孙驼子板着脸,没有说话。

    他不喜欢对付女人,他也根本不会对付女人。

    蓝蝎子道:“但我的眼光也不错,我也知道你们是谁了。”

    孙驼子厉声道:“你既然知道,居然还敢来?”

    蓝蝎子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本也不愿得罪你们,但这醉猫我却非带走不可。”

    她又叹了口气,柔声道:“你也许不知道,我要找个能令我满意的男人有多么困难,好容易才找到一个,却被这醉猫杀死了。”

    孙小红忍不住道:“伊哭可不是他杀死的。”

    蓝蝎子道:“无论是不是他杀死的,这笔账我却已算到他身上。”

    孙小红道:“无论你怎么算账,都休想能带得走他!”

    蓝蝎子叹着气道:“我也知道你们不会这么容易让我带他走的,我又不太愿意跟你们动手,这怎么办呢?”

    她忽然向后面招了招手,轻唤道:“你过来。”

    孙驼子这才看到后院中还有条人影。

    这人身材很高大,蓝蝎子一招手,他就大步走了过来。

    只见他衣衫华丽,漆亮的胡子修饰得很整齐,腰带上挂着柄九环刀,看来当真是相貌堂堂,威风凛凛。

    蓝蝎子道:“你们可认得他是谁么?”

    孙驼子刚摇了摇头,孙小红已抢着道:“我认得他。”

    蓝蝎子道:“你真的认得?”

    孙小红道:“他姓楚,叫楚相羽,外号叫‘活霸王’,是京城‘洪运镖局’的总镖头。”

    蓝蝎子媚笑着瞟了这位“活霸王”一眼,道:“连这位小妹妹都认得你,看来你的名头可真不小。”

    活霸王面上不禁露出得意之色,腰挺得更直。

    孙小红道:“江湖中有名气的人,大大小小我倒差不多全认识,但我却不知道这位总镖头怎么会和你走在一起的?”

    蓝蝎子笑道:“他是在路上吊上我的。”

    她摸了摸活霸王的胡子,媚笑道:“我就是看上他这把胡子,才乖乖地跟着他走。”

    孙小红也笑了,道:“是他吊上了你,还是你吊上了他?”

    蓝蝎子笑道:“当然是他吊上我……你们只知道楚大镖头的名气响,武功高,却不知道他吊女人的本事更是高人一等。”

    孙驼子早已满面怒容,忍不住喝道:“你带这人来干什么?”

    蓝蝎子道:“一个人能当得了总镖头,武功自然是不错的,是吗?”

    孙驼子道:“哼。”

    蓝蝎子道:“这位楚大镖头掌中一柄九环刀,的确得过真传,‘九九八十一手万胜连环刀’使出来,等闲七八十个人也休想近得了他的身。”

    孙驼子道:“哼。”

    蓝蝎子道:“我若说我一招就能要他的命,你们信不信?”

    楚相羽一直得意扬扬地站在那里,顾盼自赏,此刻就好像忽然被人踩了一脚,失声道:“你说什么?”

    蓝蝎子柔声道:“我也没说什么,只不过说想要你的命而已。”

    楚相羽脸色发青,怔了半晌,忽又笑了,道:“你在说笑话。”

    蓝蝎子叹了口气,道:“常言道,一夜夫妻百日恩。你自然以为我不会杀你的,是吗?”

    楚相羽道:“我知道你在开玩笑。”

    蓝蝎子道:“但你可知道世上有种毒虫叫蝎子么?”

    楚相羽道:“我怎么会不知道,蝎子在我们北方最多了。”

    蓝蝎子道:“那么,你知不知道母蝎子却有种奇怪的毛病。”

    楚相羽道:“什么毛病?”

    蓝蝎子道:“我告诉你,母蝎子和公蝎子交配之后,一定要将公蝎子吃掉才过瘾。”

    楚相羽面色虽已有些变了,还是勉强笑道:“但你却不是蝎子。”

    蓝蝎子媚笑道:“谁说我不是蝎子?我明明是蓝蝎子呀,你不知道?”

    楚相羽的人立刻跳了起来,往后面跳开七八尺,“砰”的一声,桌子也被他撞翻了,他下盘倒很稳,并没有翻倒。

    只听“哗啦啦”一响,他已拔出了腰畔的九环刀,横刀当胸,刀锋在外,眼睛瞪着蓝蝎子,就好像见到了鬼一样。

    他也是老江湖了,自然听过“蓝蝎子”的大名,但他却再也想不到这比小鱼还容易上钩的女人,就是蓝蝎子。

    蓝蝎子柔声道:“我劝你,下次你若想在路上吊女人,最好先弄清楚她的底细,只可惜……”

    她叹了口气,慢慢地走向楚相羽,接着道:“只可惜你已永远没有下次了!”

    楚相羽大吼道:“站住,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宰了你!”

    蓝蝎子媚眼如丝,腻声道:“好,你宰了我吧,我倒真想死在你手里。”

    楚相羽大喝一声,九环刀横扫而出。

    刀风虎虎,刀环相击,声势果然惊人。

    但他只使出了这一刀。

    只见一道蓝晶晶,碧森森的寒光一闪,楚相羽已惨呼着倒了下去,甚至连这声惨呼都没有完全发出来。

    他身上也并没有什么伤痕,只是咽喉上多了两点鲜红的血迹,正宛如被蝎子蜇过了一样。

    蓝蝎子的衣服虽紧,袖子却很长,这使她看来有些飘飘欲仙的感觉,使她的风姿看来更美。

    此刻她双手都藏在袖子里,谁也看不出她是用什么杀死楚相羽的——无论她用的是什么,一定都可怕得很。

    孙驼子和孙小红冷眼旁观,并没有出手拦阻,也许是因为他们根本不愿出手——一个随便就在路上吊女人的男人,总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蓝蝎子还在俯首瞧着楚相羽。

    她瞧了很久,仿佛是在欣赏着自己的成绩。

    然后,她又笑了,笑得更媚。

    她媚笑着道:“我只用了一招,你们现在总该相信了吧。”

    孙驼子和孙小红都没有说话。

    蓝蝎子道:“我的武功还算不错吧!”还是没有人回答。蓝蝎子道:“伊哭的青魔手虽然在兵器谱中名列第九,但百晓生若是将我也算上,他至少要退到第十,两位说对不对?”

    这倒不是假话。她出手的确比伊哭更快,更毒!

    蓝蝎子眼睛瞟着孙驼子,柔声道:“凭我这样的武功,总可以将这醉猫带走了吧。”

    孙驼子板着脸,冷冷道:“不可以!”

    蓝蝎子叹了口气道:“我究竟要怎么样才能将他带走呢?难道要我陪你上床?”

    孙驼子怒喝一声,双手齐出。

    只见他左手握拳,右手如爪,左拳击出,石破天惊,右爪如钩,变化万千,虽是赤手空拳,但威势却比楚相羽方才那一刀更强十倍。

    蓝蝎子腰肢一扭,忽然就瞧不见了。

    她的腰就像是水中的蛇一样,可以随意扭动,你明明看到她是往左边扭的,她忽然已到了你右边。

    孙驼子一招击出,她已到了孙驼子身后。

    幸好孙驼子也非庸手,左拳突曲,将这一拳击出去的力量松开,右爪却突然紧握成拳,将这一爪抓出去的力量硬生生收了回来。

    两人交手,最难的就是将已击出的招式“悬崖勒马”半途收回,要知一招击出,便如箭已离弦,若是半途撤招,总难免有些生硬勉强。

    但孙驼子此刻这一招收发之间,却绝不拖泥带水。

    别人若是将手上力量撤回,身子也难免要随着后退,那正是自投罗网,送到蓝蝎子手里。

    但孙驼子幸好是个“驼子”,他手上力量一撤,就全都聚集在他背后的“驼峰”之上。

    他的肩一缩,驼峰已向蓝蝎子撞了过去。

    这一着正也是孙驼子的成名绝技之一,他背后驼峰已练得坚逾精钢,这一撞之力,何止百斤。

    蓝蝎子自然是识货的,腰肢一扭,长袖飞舞,人已到了孙驼子面前,面上带着媚笑,眼睛里也带着媚笑。

    她媚笑着道:“你不但眼光高,武功也高,只要你说一声,什么地方我都跟你去。”

    孙驼子厉声道:“你去死吧!”

    蓝蝎子媚眼如丝,轻轻道:“我要死,也得死在床上。”

    面对着这么样的一个女人,看着她的媚笑,听着她的腻语,就算不意乱情迷,想入非非,也难免要有些心猿意马,手下也就难免要留三分情。

    但你留情,她却不留情。

    所以十年来,已不知有多少男人死在她手下。

    只可惜她今天遇见的是孙驼子。

    孙驼子看到女人,就好像掉了牙的老太婆看到五香蚕豆一样,一点兴趣也没有,怒叱一声,铁爪又已击出。

    蓝蝎子长袖一卷,后退了几步,道:“等一等。”

    孙驼子再次撤招道:“还等什么?”

    蓝蝎子叹了口气,柔声道:“你就算一定要逼我出手,先看看我用的兵刃也不迟呀。”

    她的话还未说完,袖中已有一道蓝晶晶,碧森森的寒光飞出,如闪电般斜划孙驼子面目。

    孙驼子大喝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