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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李飞刀:多情剑客无情剑(中) 前 言

,铁爪迎向蓝光,抓了过去!

    他与人交手,素来喜欢速战速决,所以他虽然知道蓝蝎子用的必是件极奇特的外门兵器,但仗着自己苦练四十年的大鹰爪力,想在一招间便夺下她的兵刃,令她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

    这一抓更是威不可当!

    对方用的兵刃纵然锐利,纵然能割破他的手,但兵刃还是要被他夺下,孙驼子对自己这出手一抓,素来自信得很。

    只不过,他的自信也许太强了些。

    孙小红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好像全没有出手的意思。

    但她的眼睛却始终未曾离开过蓝蝎子的衣袖。

    她的眼睛快得很。

    那道青蓝色的寒光一飞出,她已看清楚了。

    她从未看过如此奇异的兵刃。

    那看来就像是一只放大了十几倍的蝎子毒尾,长长的,弯弯的,似软实硬,又可以随意曲折。

    最可怕的是,这兵刃由头到尾,都带着钩子般的倒刺。

    孙小红自然也对她二叔的大鹰爪力很有信心,但她也知道只要他的手一抓着蓝蝎子的兵刃,也难免要被这只专吃男人的毒蝎子吃下去!

    蓝蝎子的出手固然快,孙驼子的出手也快。

    孙小红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拦阻不及了,她想不到她二叔抹了十四年的桌子后,脾气还如此暴烈!

    她却不知道孙驼子正因为已忍了十四年,脾气早已憋不住了,所以此刻一有机会出手,就不顾一切,想一击得手。

    她情急之下,忍不住惊呼出声来。

    就在这时,半空中忽然伸出了一只手。

    这只手的动作竟比她的声音还快,她惊呼之声刚发出,这只手已半途抓住了蓝蝎子的手腕。

    只听“咔嚓”一声,“当”的一响,蓝光落地。

    蓝光落地时,蓝蝎子的人已退出一丈外,她退得太仓猝,也太快,竟“砰”地撞在墙上。

    然后所有的一切声音,所有的一切动作就全都停顿了下来,屋子里突然变得死一般静寂,连空气都仿佛已凝结。

    每个人都石像般怔住了。

    每个人的眼睛都吃惊地望着这只手,蓝蝎子眼睛里不但充满了惊讶,也充满了恐惧痛苦。

    她的手腕已被折断了!

    这只令人吃惊、令人恐惧的手终于缩了回去。

    它伸出时虽快,缩回时却很慢。

    然后,一个人缓缓站了起来,却正是那已烂醉如泥的李寻欢。

    孙小红又惊又喜,失声道:“原来你没有醉。”

    李寻欢淡淡地笑了笑,道:“我的心情虽然不好,体力虽然不支,酒量却一向不错。”

    孙小红瞪着他,一双动人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感情,也不知是惊奇,是欢喜,是佩服,还是失望。

    她毕竟还是没有灌醉李寻欢。

    蓝蝎子眼睛里的媚态却早已不见了,剩下的只有惊慌和恐惧。

    因为李寻欢的手里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把刀。

    小李飞刀。

    小李飞刀纵未出手,也足以令人丧胆——小李飞刀最可怕的时候,也就是它还未出手的时候。

    因为它出手之后,对方就已不知道什么叫可怕了。

    死人是不知道害怕的!

    屋子里只剩下呼吸的声音。

    这沉重的呼吸却比完全静寂还令人觉得静寂,简直静寂得令人窒息,令人受不了,令人要发疯。

    第三十六章奇异的感情

    蓝蝎子额上的冷汗不停地流下来,一粒比一粒大……

    她全身都在颤抖着,忽然大叫了起来,道:“你飞刀为何还不出手?你为何还不杀了我?”

    李寻欢缓缓道:“你肯不顾一切来为伊哭复仇,总算对他还有真情,他死了,你自然很痛苦……很痛苦……”

    他凝视着手里的刀锋,目中似乎带着一丝痛苦之色,黯然道:“我很了解这种痛苦,很了解……我只希望你明白,这种痛苦绝不是杀人就能减轻的,你无论杀多少人,也不能将这种痛苦减轻半分。”

    寒光一闪,小李飞刀突然出手。

    只听“夺”的一声,雪亮的刀已钉在蓝蝎子身旁的门楣上。

    李寻欢挥手道:“你走吧。”

    蓝蝎子呆住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问道:“那么,这种痛苦要怎样才能减轻呢?”

    李寻欢叹了口气,喃喃道:“我也不知道……也许你想到另一个人能代替他时,这种痛苦就能减轻了,我只希望你能找得到。”

    蓝蝎子呆呆望着他,目中突然流下了眼泪……

    孙小红也在痴痴地望着李寻欢。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男人,几乎不相信世上真有这样的男人,她盯着他,仿佛想看透他的心。

    蓝蝎子已走了,是带着眼泪走的。

    李寻欢已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何没杀她。”

    孙小红没有说话。

    孙驼子一直垂首望着地上那件奇异的兵刃,也没有说话。

    李寻欢缓缓接道:“这是因为我一向总认为一个人若还有泪可流,就不该死。”

    孙小红忽也笑了笑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杀人,你不杀她,我一点也不奇怪,我只奇怪你明明没有醉,为何要装醉呢?”

    李寻欢微笑道:“你也是喝酒的人,总该知道装醉比真醉有趣多了,若是真的烂醉如泥,非但当时无趣,第二天头疼起来更要人的命。”

    孙小红嫣然道:“有道理。”

    李寻欢道:“但只要是喝酒的人,就没有永远不醉的,你若真想灌醉我,以后的机会还多得很。”

    孙小红轻轻叹了口气,眨着眼道:“可是我自己心里明白,这次我既已错过机会,以后只怕就再也休想灌得醉你了。”

    李寻欢失笑道:“其实我……”

    他的话还未说出,突见孙驼子大步走到柜台后,抓起一坛酒,一掌拍开泥封,仰起脖子就往嘴里倒。

    他也不知灌了多少,孙小红才总算夺下了他手里的酒坛子,跺脚道:“人家宁可装佯也不愿被人灌醉,二叔你为何要自己灌醉自己呢?”

    孙驼子倒在柜台后的椅子上,眼睛已发直,喃喃道:“一醉解千愁,我还是醉了的好……醉了的好……”

    孙小红道:“为什么?”

    孙驼子突又跳了起来,大声道:“你问我为什么,我告诉你,因为我不愿受人的恩惠,无论谁的恩惠我都受不了,我宁可被砍一刀。”

    他的人又倒在椅上,以手蒙着脸,喃喃道:“李寻欢,李寻欢,你为何要救我?我被人救过一次,已够受的,你可知道我这些年来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吗?”

    李寻欢想问他:“谁曾经救过你?”

    “你为何要答应他在这里守护十五年?”

    “你守护的究竟是什么?”

    但孙驼子语声愈来愈低,也不知是醉了,还是睡着了。

    李寻欢瞧了瞧孙小红,也想问问她,但一看到孙小红那双又灵活,又调皮的大眼睛,他就立刻打消了这主意。

    像孙小红这种女孩子,你若想问她什么秘密,那是一定问不出的。

    李寻欢只有长长叹了口气,道:“你二叔真不愧是大丈夫!”

    孙小红用眼角瞟着他,抿嘴笑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只有大丈夫才会真的醉得这么快!”

    李寻欢缓缓道:“我的意思是说,只有大丈夫才肯一诺千金,至死不改,只有大丈夫才不愿受人的恩惠,只有大丈夫才肯为了别人,牺牲自己。”

    孙小红眼波流动,道:“所以你也要为了保护别人而留在这里,是不是?”

    李寻欢沉默着。

    孙小红道:“无论为了什么原因,你都不肯走的,是不是?”

    李寻欢还是沉默着。

    孙小红道:“可是,你有没有想到阿飞呢?你不想去看看他?他难道不是你的朋友?”

    李寻欢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他至少应该能照顾自己。”

    孙小红眼珠子一转,道:“我常听人说,林仙儿看来虽像是天上的仙子,但却专门带男人入地狱。”她一字字接着道,“你不怕你的朋友被她带入地狱?”

    李寻欢的嘴又闭上了。

    孙小红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你绝对不肯走的,为了她,你别的事都可以放下,无论什么事都可以放下……”

    她眼波忽然变得无限温柔,脉脉地望着李寻欢,幽幽道:“可是,你为什么不去找个人来代替她呢?”

    李寻欢面上泛起了一阵痛苦之色,又弯下腰去不停地咳嗽起来。

    孙小红垂首弄着衣角,缓缓道:“你不愿走,我也不能勉强你,可是你至少应该去看看我的爷爷。”

    李寻欢勉强忍住咳嗽,道:“他……他在哪里?”

    孙小红道:“他老人家在城外的长亭等我。”

    李寻欢道:“长亭?”

    孙小红道:“因为上官金虹一定会经过那里。”

    李寻欢沉吟着道:“上官金虹纵然经过那里,他也未必看得到。”

    孙小红道:“一定能看得到,因为上官金虹从不乘车,也不骑马,他一向喜欢走路的,他常说一个人生着两条腿,就是为了要走路。”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你知道的倒真不少。”

    孙小红嫣然道:“的确不少。”

    李寻欢道:“你不但知道上官金虹要来,还知道他会从哪里来;你不但知道那封信是林仙儿写的,还知道她隐藏在哪里……”

    他盯着孙小红的眼睛,慢慢地问道:“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孙小红咬着嘴唇,娇笑道:“我有我的法子,我偏不告诉你。”

    夜深沉。

    城外的夜色总比城内更浓,更深。

    天地间一片静寂,晚风中偶然会传来一两声秋虫的低语。

    孙小红的步子很轻快,就像是永远也不会疲倦似的,因为无论对什么事,她都有很大的兴趣。

    她对生命充满了热爱。

    她还年轻。

    李寻欢走在她身旁,和她正是个极强烈的对比。

    他很羡慕她,甚至有点淡淡的妒忌,等他发现自己这种妒忌的时候,他才忽然吃了一惊。

    “我难道已真的老了?”

    因为他知道唯有老人才会对年轻人的热爱生出妒忌。

    他自嘲地笑了笑,喃喃道:“若是在十年前,我一定不会和你走得这么近。”

    孙小红道:“为什么?”

    李寻欢悠悠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我是个浪子,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和我走在一起,别人看到就难免要说闲话的。”

    他笑了笑,接着道:“幸好我现在已老了,别人看到我们,一定会以为我是你的父亲。”

    孙小红叫了起来,道:“我的父亲?你以为你真的有那么老了吗?”

    李寻欢道:“当然。”

    孙小红忽然吃吃地笑了起来。

    李寻欢道:“你笑什么?”

    孙小红抿嘴笑道:“我笑你!”

    李寻欢道:“为什么?”

    孙小红道:“因为我知道你一定很怕我。”

    李寻欢道:“我怕你?”

    孙小红的眼睛亮得就像是天上的星星。

    她吃吃地笑着道:“就因为你怕我,才会对我说这种话,你怕你自己会对我……对我好,所以才硬说自己是老头子,是不是?”

    李寻欢只有苦笑。

    孙小红道:“其实呀,你若是老头子,我就是老太婆了。”

    她忽然停下脚步,仰面望着李寻欢柔声道:“只有自己先觉得老了的人,才会真的变老,我爷爷就从来不肯服老,你还年轻得很,求求你以后莫要再说自己老了好吗?”

    夜色很浓,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只能看到她那双发亮的大眼睛。

    她眼睛里充满了柔情,纯真的柔情。

    唯有少女的情感才会如此纯真。

    李寻欢看到这双眼睛,忽然想起十余年前的林诗音。

    那时的林诗音岂非也如此纯真。

    但现在呢?

    李寻欢暗中叹了口气,避开她的目光,遥望前方,忽然笑道:“你看,前面已是长亭,我们快走吧,莫要让你爷爷等得着急。”

    无星无月,也看不到灯光。

    黑沉沉的夜色中,只能看到长亭中有一点火光,忽明忽灭,火光亮的时候,才能看出一个人的影子。

    孙小红道:“你看到那点火光了么?”

    李寻欢道:“看到了。”

    孙小红眼波流动,笑道:“你猜那是什么?猜得出,我佩服你。”

    李寻欢道:“那是你爷爷在抽旱烟。”

    孙小红拍手笑道:“呀……你真是天才儿童,我真佩服你。”

    李寻欢也忍不住笑了。

    也不知为了什么,和这女孩子在一起,他笑的时候就好像多了些,咳嗽的时候却少了些。

    孙小红道:“不知道上官金虹来过了没有?他老人家是否已将他送走?”

    说着说着,她目光忽然露出一丝忧郁之色,道:“我们快赶过去吧,看看……”

    她话未说完,李寻欢忽然扯住了她的手。

    孙小红的心一跳,脸已有些发烫。

    她偷偷瞟了李寻欢一眼,才发现李寻欢的神情仿佛很凝重,一双锐利的眼神,正出神地瞧着远方的道路。

    远方的道路上,已出现了两点火光。

    那是两盏灯笼。

    高挑着的灯笼。

    灯笼是金黄色的,用一根细竹竿高高挑起。

    金黄色的灯光下,可以看出挑灯的人身上也穿着金黄色的衣服,甚至连他们的脸也已被灯光映得发黄。

    黄得诡秘,黄得可怕。

    李寻欢身形一闪,已将孙小红拉到道旁的树后。

    孙小红压低了语声,道:“金钱帮?”

    李寻欢点了点头。

    孙小红皱了皱眉,道:“原来上官金虹现在才到,莫非他路上也遇着什么事了么?”

    李寻欢淡淡道:“也许因为他只有两条腿,所以走不快。”

    只见前面两盏灯笼,后面还有两盏灯笼,相隔约莫三丈。

    前面的灯笼与后面的灯笼间,还有两个人。

    这两人一前一后,走得虽慢,步子却很大。

    两人的身材都很高,都穿着金黄色的衣衫,前面一人的衫角很长,几乎已覆盖到脚面,但走起路来长衫却纹风不动。

    后面的一人衫角很短,只能掩及膝盖。

    两人的头上都戴着宽大的笠帽,低压在眉际,所以灯笼的光虽很亮,却也辨不出他们的面目。

    前面的一人赤手空拳,并没有带什么兵刃。

    后面的一人腰带上却插着一柄剑。

    出了鞘的剑。

    李寻欢忽然发现这人插剑的法子和阿飞差不多,只不过阿飞是将剑插在腰带中央,剑柄向右。

    这人却将剑插在腰带右边,剑柄向左。

    他用的莫非是左手。

    李寻欢的双眉也皱了起来。

    他很不喜欢使左手剑的对手,因为左手使剑,剑法必定和别人相反,招式必定更辛辣诡秘,反难对付。

    而且剑已出鞘,出手必快。

    这是他多年的经验,他一眼就看出这是个很强的对手!

    第三十七章老人

    李寻欢注意那使左手剑的汉子,孙小红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

    这两人走得很慢,步子很大,看来和平常人走路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总觉得这两人走起路来有些特别。

    她注意很久,才发现是什么原因了。

    平常两个人走路步伐必定是相同的。

    但这两人走路却很特别,后面的一人每一步踏下,却恰巧在前面一人的第一步和第二步之间。

    这四条腿看来就好像长在一个人身上似的。

    前面一人踏下第一步,后面一人踏下第二步,前面一人踏下第三步,后面一人踏下第四步,从来也没有走错一步。

    孙小红从来也没有看到过两个人像这样子走路的,她简直觉得新奇极了,也有趣极了。

    但李寻欢却一点也不觉得有趣。

    他非但不觉得有趣,反而觉得有些可怕。

    这两人走路时的步伐已配合得如此巧妙,显见得两人心神间已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奇异默契。

    他们平常走路时,已在训练着这种奇异的配合,两人若是连手对敌,招式与招式间一定配合得更神奇。

    单只上官金虹一人,已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绝顶高手,若再加上一个荆无命,那还得了?!

    李寻欢的心在收缩着。

    他想不出世上有任何法子能将这两人的配合攻破。

    他也不相信长亭中这老人能将这两人送走。

    黄昏以后,路上就已看不到别的行人。

    长亭中的老人仍在吸着旱烟,火光忽明忽灭。

    李寻欢忽然发现这点火光明灭之间,也有种奇异的节奏,忽而明的时候长,忽而灭的时候长。

    忽然间,这点火光亮得好像一盏灯一样。

    李寻欢从未看到一个人抽旱烟,能抽出这么亮的火光来。

    上官金虹显然也发现了,因为就在这时,他已停下脚步。

    他的脚步一停,后面的人脚步也立刻停下,两人心神间竟真的像是有种奇异的感应,可以互通声息。

    就在这时,长亭的火光突然灭了。

    老人的身形顿时被黑暗吞没。

    上官金虹木立在道旁,良久良久,才缓缓转过身,缓缓走上了长亭,静静地站在老人对面。

    无论他走到哪里,荆无命都跟在他身旁,寸步不离。

    他看来就像是上官金虹的影子。

    四盏高挑的灯笼也已移了过去,围在长亭四方。

    亭子里骤然明亮了起来,这才可看出老人仍穿着那件已洗得发白的蓝布袍,正低着头坐在亭子里的石椅上装旱烟,似乎全未发觉有人来了。

    上官金虹也没有说话,低着头,将面目全都藏在斗笠的阴影中,仿佛不愿让人看到他面上的表情。

    但他的眼睛却一直在盯着老人的手,观察着老人的每一个动作,观察得非常非常仔细。

    老人自烟袋中慢慢地取出一撮烟丝,慢慢地装入烟斗里,塞紧,然后又取出一柄火镰、一块火石。

    他的动作很慢,但手却很稳定。

    然后他又将火镰、火石放在桌上,取出张棉纸,搓成纸棒,再放下纸棒,拿起火镰、火石来敲火。

    上官金虹忽然走了过去,拿起了石桌上的纸棒。

    在灯火下可以看出这纸棒搓得很细、很紧,纸的纹理也分布得很匀,绝没有丝毫粗细不均之处。

    上官金虹用两根手指拈起纸棒,很仔细地瞧了两眼,才将纸媒慢慢地凑近火镰和火石。

    “叮”的一声,火星四溅。

    纸媒已被燃着。

    上官金虹慢慢地将燃着的纸棒凑近老人的烟斗……

    李寻欢和孙小红站的地方虽然距离亭子很远,但他们站在暗处,老人和上官金虹每一个动作他们都看得很清楚。

    李寻欢早已问道:“要不要过去?”

    孙小红却摇摇头说:“用不着,我爷爷一定有法子将他们打发走的。”

    她说得很肯定,但现在李寻欢却发觉她的手忽然变得冰冰冷冷,而且还像是已沁出了冷汗。

    他自然知道她在为什么担心。

    旱烟管只有两尺长,现在上官金虹的手距离老人已不及两尺,他随时都可以袭击老人面上的任何一处穴道。

    他现在还没有出手,只不过在等待机会而已。

    老人还在抽烟。

    也不知是因为烟叶太潮湿,还是因为塞得太紧,烟斗许久都没有燃着,纸棒却已将燃尽了。

    他抽烟的姿势很奇特,用左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托着烟斗,无名指和小指微微地翘起。

    上官金虹是用拇指和食指拈着纸棒,其余的三根手指微微弯曲。

    老人的无名指和小指距离他的腕脉还不到七寸。

    两人的身子都没有动,头也没有抬起,只有那燃烧着的纸棒在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火焰已将烧到上官金虹的手了。

    上官金虹却似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就在这时,“呼”的一声,烟斗中的烟叶终于被燃着。

    上官金虹弯曲着的三根手指似乎动了动,老人的无名指和小指也动了动,他们的动作都很快,而且一动之后就停止。

    于是上官金虹开始后退。

    老人开始抽旱烟。

    两人从头到尾都低着头,谁也没有去看对方一眼。

    直到这时,李寻欢才松了口气。

    在别人看来,亭子中的两个人只不过在点烟而已,但李寻欢却知道那实在不啻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决斗!

    上官金虹一直在等着机会,只要老人的神志稍有松懈,手腕稍不稳定,他立刻便要出手。

    只要他出手,就必定有一击致命的把握。

    但他始终找不到这机会。

    到最后他还是忍不住,弯曲着的三根手指已跃跃欲试,他每根手指的每一个动作中都藏着精微的变化。

    怎奈老人的无名指和小指已立刻将他每一个变化都封死。

    这其间变化之细腻精妙,自然也只有李寻欢这种人才能欣赏,因为那正是武功中最深奥的一部分。

    两人虽只不过将手指动了动,但却当真是千变万化,生死一发,其间的危机绝不会比别人用长刀利剑大杀大砍少分毫。

    现在,这危机总算已过去了。

    上官金虹后退三步,又退回原来的地方。

    老人慢慢地吸了口烟,才缓缓抬起头来。他仿佛直到此刻才看到上官金虹,微微笑了笑,道:“你来了?”

    上官金虹道:“是。”

    老人道:“你来迟了!”

    上官金虹道:“阁下在此相候,莫非已算准了这是我必经之路。”

    老人笑了笑,道:“我只盼你莫要来。”

    上官金虹道:“为什么?”

    老人缓缓道:“因为你就算来了,还是立刻要走的。”

    上官金虹长长吸了口气,一字字道:“我若不想走呢?”

    老人淡淡道:“我知道你一定会走的。”

    上官金虹的手,忽然紧紧握了起来。

    始终影子般随在他身后的荆无命,左手也立刻握住了剑柄。

    长亭中似乎立刻就充满了杀机。

    老人却只是长长吸了口烟,又慢慢地吐了出来。

    自他口中吐出来的烟,本来是一条很细很长的烟柱。

    然后,这烟柱就慢慢发生了一种很奇特的弯曲和变化,突然一折,射到上官金虹面前。

    上官金虹似乎吃了一惊。

    但就在这时,烟雾已忽然间消散了。

    上官金虹凝视袅娜四散的烟雾,紧握着的双手缓缓松开……

    荆无命的手也离开了剑柄。

    上官金虹忽然长长一揖,道:“佩服。”

    老人道:“不敢。”

    上官金虹缓缓道:“你我十七年前一会,今日别过,再见不知何时?”

    老人淡淡道:“相见争如不见,见又何妨?不见又何妨?”

    上官金虹沉默着,似想说什么,却未说出口来。

    老人又开始抽烟。

    上官金虹缓缓转过身,走了出去。

    荆无命影子般跟在他身后……

    灯笼渐渐远去,大地又陷入了黑暗。

    李寻欢目光却还停留在灯光消失处,看来仿佛有什么心事。

    上官金虹走的时候,似有意,似无意,曾抬起头向他这边瞧了一眼,他才第一次看到上官金虹的眼睛。

    他从未见过如此阴森,如此锐利的目光。

    他从这双眼睛,已可判断出上官金虹的内力武功也许比传说中还要可怕。

    但最可怕的,还是荆无命的眼睛。

    上官金虹抬起头的时候,他也抬头向这边瞧了一眼。

    只瞧了一眼。

    但无论谁被这双眼睛瞧了一眼,心里都会觉得很不舒服,很闷,闷得像是要窒息,甚至想呕吐。

    因为那根本不是双人的眼睛,也不是野兽的眼睛。

    无论人的眼睛,还是野兽的眼睛至少都是活的,都有情感,无论是贪婪,是残酷,是狠毒……至少也是种“情感”。

    但这双眼睛却是死的。

    他漠视一切情感,一切生命——甚至他自己的生命。

    孙小红却全没有注意到这些,因为她正凝视着李寻欢。

    这是她第一次看清了李寻欢。

    虽然在黑暗中,但李寻欢面上的轮廓看来却仍是那么显明,尤其是他的眼睛和鼻子,给人的印象更深刻。

    他的眼睛深邃而明亮,充满了智慧,他目光中虽带着一些厌倦,一些嘲弄,却又充满了伟大的同情。

    他的鼻子直而挺,象征着他的坚强、正直和无畏。

    他的眼角已有了皱纹,却使他看来更成熟,更有吸引力,更有安全感,使人觉得他是完全可以信任,完全可以倚靠的。

    这正是大多数少女梦想中男人的典型。

    他们全未发现那老人已向他们走了过来,正微笑着在瞧着他们,目光中充满了欣慰。

    他静静地瞧了他们很久,才微笑着道:“你们可有人愿意陪老头子聊聊天么?”

    不知何时月已升起。

    灰白色的大路,在月光下笔直地伸向前方。

    老人和李寻欢走在前面,孙小红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

    她虽然垂着头没有说话,但心里却愉快得几乎想呐喊,因为她只要一抬头,就可见到她心目中最佩服的男人和最可爱的男人。

    月光渐渐明亮,将他们的影子温柔地印在她身上。

    她觉得幸福极了。

    老人吐出了一口烟,缓缓道:“我老早就听说过你,老早就想找你喝喝酒,聊聊天,今天才发现,跟你聊天的确是件很愉快的事。”

    李寻欢只笑了笑,他身后的孙小红却已吃吃地笑了出来,道:“但他直到现在,除了向你老人家问好之外,别的话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呀。”

    老人笑道:“这正是他的好处,不该说的话他一句也没有说,不该问的话一句也没有问,若是换了别人,一定早已设法探听我们的来历了。”

    李寻欢微笑道:“这也许只因为我早已猜着了前辈的来历。”

    老人道:“哦?”

    李寻欢道:“普天之下,能将上官金虹惊退的人并不多。”

    老人笑了,道:“你若以为上官金虹是被我吓走的,你就错了。”

    他不等李寻欢说话,已接着道:“上官金虹的武功,你想必也已看出;寸步不离跟着他的那少年人,更是可怕的对手。以他们两人联手之力,天下绝没有一个人能抵挡他们三百招,更莫说要胜过他们了。”

    李寻欢目光闪动,道:“前辈也不能?”

    老人道:“我也不能。”

    李寻欢道:“但他们却还是走了。”

    老人笑了笑,道:“这也许是因为他们觉得现在还没有必要杀我,也许是因为他们早已发觉你在这里,他们没有把握能胜过我们两人。”

    孙小红又忍不住道:“他们就算已发觉树后有人,又怎知是李……李探花呢?”

    老人道:“像李探花这样的绝顶高手,就算静静地站在那里不动,但只要他心里对某人生出了敌意,就会散发出一种杀气。”

    孙小红道:“杀气?”

    老人道:“不错,杀气。但这种杀气自然也只有上官金虹那样的高手才能感觉得出。”

    孙小红叹了口气,摇着头道:“你老人家说得太玄了,我不懂。”

    老人肃然道:“武功本就是件很玄妙的事,懂得的人本就不多。”

    李寻欢道:“无论他们是为何走的,前辈相助之情,总是……”

    老人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若以为我是在帮你的忙,你就错了,我做事一向都是为自己的。”

    李寻欢道:“可是……”

    老人又打断了他的话,带着笑道:“我只是喜欢看见你这种人好好地活着,因为像你这样的人,活在世上的已不多了。”

    李寻欢只有微笑,只有沉默。

    老人道:“你我虽初次相见,但你的脾气我很了解,所以我也并不想劝你离开这里。”

    他目光凝视着李寻欢,神情忽然变得很郑重,缓缓道:“我只希望你能明了一件事。”

    李寻欢道:“前辈指教。”

    老人正色道:“林诗音是用不着你来保护的,你走了对她只有好处。”

    李寻欢又为之默然。

    老人道:“林诗音本人并不是别人伤害的对象,别人想伤害她,只不过是因为你,换句话说,别人要伤害她,就因为你在保护她,你若不保护她,也就根本没有人要伤害她了……这道理你明白吗?”

    李寻欢就好像忽然被人抽了一鞭,痛苦得全身都仿佛收缩了起来,他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只有三尺高。

    老人却似全未留意到他的痛苦,接着又道:“你若觉得她太寂寞,想陪伴她,现在也已用不着,因为龙啸云已回来了,你留在这里,只有增加她的烦恼。”

    李寻欢目光茫然凝视着远方的黑暗,沉默了很久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黯然自语道:“我错了,我错了,我又错了……”

    他的腰似也弯了下去,背也无法挺直。

    孙小红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又是怜惜,又是同情。

    她知道她爷爷是在故意刺激他,故意令他痛苦,她也知道这样做对他只有好处,但她却不忍。

    老人道:“龙啸云忽然回来,只因他已找到个他自信可以对付李寻欢的帮手。”

    李寻欢苦笑道:“他又何必找人对付我?我还是将他当作我的朋友。”

    老人道:“但他却不这么想……你可知道他找来的人是谁?”

    李寻欢道:“胡不归?”

    老人道:“不错,正是那疯子。”

    孙小红插嘴道:“胡疯子的武功真的那么厉害?”

    老人道:“普天之下只有两个人,我始终估不透他们武功之深浅。”

    孙小红道:“哪两个人?”

    老人含笑望着李寻欢,道:“其中一人是李探花,另一人就是胡疯子。”

    李寻欢笑道:“前辈过奖了,据我所知,我的朋友阿飞武功就绝不在我之下,还有荆无命……”

    老人截口道:“阿飞和荆无命一样,他们根本不懂得武功。”

    李寻欢愕然道:“前辈说他们不懂武功?”

    老人道:“不错,他们非但不懂武功,而且不配谈武……”

    他冷冷接着道:“他们只会杀人,只懂得杀人。”

    李寻欢默然良久,缓缓道:“但阿飞和荆无命还是不同的。”

    老人道:“有何不同?”

    李寻欢道:“也许他们杀人的方法并无不同,但他们杀人的目的却绝不一样。”

    老人道:“哦?”

    李寻欢道:“阿飞只有在万不得已时才杀人,荆无命却只是为了杀人而杀人。”

    老人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你说得不错,我也知道阿飞是你的朋友,但你为何一点也不关心他,为何不去看看他?”

    李寻欢垂下头,道:“我……”

    老人道:“你若想去看看他,现在正是时候,否则只怕就太迟了。”

    李寻欢忽然挺起胸,道:“好,我这就去找他!”

    老人目中这才露出一丝笑意,道:“你知道他住的地方?”

    李寻欢道:“我知道。”

    孙小红忽然赶到前面来,眼睛里发着光,道:“但你也许还是找不着,还是让我带你去的好。”

    李寻欢还未开口,老人已板着脸道:“你还有你的事,李探花也用不着你带路。”

    孙小红嘟起嘴,垂下头,看样子几乎要哭了出来。

    李寻欢沉吟着,抱拳道:“就此别过。”

    他心里本有许多话要说,却只说了这四个字,因为他知道在这老人面前,无论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

    老人一挑大拇指,赞道:“对,说走就走,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

    李寻欢果然说走就走,而且没有回头。

    孙小红目送他远去,眼圈儿都红了。

    老人轻轻拍了拍她肩头,柔声道:“你心里是不是很难受?”

    孙小红眼睛还是呆呆地望着李寻欢身形消失处,道:“没有。”

    老人笑了,笑容中带着无限慈祥,摇着头道:“傻丫头,你以为爷爷不知道你的心么?”

    孙小红嘟着嘴,终于忍不住道:“爷爷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让我陪他去。”

    老人柔声道:“傻丫头,你要知道,像李寻欢这样的男人,可不是容易得到的。”他目中闪着世故的智慧之光,微笑着接道:“你要得到他的人,就先要得到他的心,那可不简单,一定要慢慢地想法子,但你若追得他太紧,就会将他吓跑了。”

    李寻欢虽然说走就走,虽然没有回头,但他的心却仍然被一根无形的线系着,系得紧紧的。

    他知道自己这一走,又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再见到林诗音了。

    相见时难,别亦难。

    这十余年来,他只见到林诗音三次。每次都只有匆匆一面,有时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但系在他心上的线,却永远是握在林诗音手里的。只要能见到她,甚至只要能感觉到她就在自己附近,他就心满意足。

    第三十八章祖孙

    秋风扑面,已有冬意。

    秋已残。

    李寻欢的心境也正如这残秋般萧索。

    “你留在这里,只有增加她的烦恼和痛苦……”

    老人的话,似乎还在他耳边响着。

    他也知道自己非但不该再见她,连想都不该想她。

    他停下脚步,倚着一株枯树剧烈地咳嗽起来,等这阵咳嗽平息,他已决定不再想这些不应想的事。

    幸好他还有许多别的事要想。

    那老人不但是智者,也必定是位风尘异人,绝顶高手。世上无论什么事,他似乎都很少有不知道的。

    但他的身份却实在太神秘。

    他究竟是什么人?究竟隐藏了些什么?

    孙驼子,李寻欢很佩服。

    一个人若能在抹布和扫把间隐忍十五年,无论他是为了什么,都是值得人深深佩服的。

    但他究竟是为了谁才这样做?

    他们守护的究竟是什么?

    至于孙小红——孙小红的心意,他怎会不知道?

    但他却不能接受,也不敢接受。

    总之,这一家人都充满了神秘,神秘得几乎已有些可怕……

    山村。

    山脚下,枫林里,高高挑起一面青布酒旗。

    酒铺的名字很雅,有七个字:“停车爱醉枫林晚。”

    只看这名字,李寻欢就已将醉了。

    酒不醇,却很清、很冽,是山泉酿成的。

    山泉由后山流到这里,清可见底,李寻欢知道沿着这道泉水走到后山,就可在一片默林深处找到三五间精致的木屋。

    阿飞和林仙儿就在那木屋里。

    想到阿飞那英俊瘦削的脸,那明亮锐利的眼睛,那孤傲倔强的表情,李寻欢的血都似已沸腾了起来。

    最令人难以忘怀的,还是他那难得见到的笑容,还有他那颗隐藏在冰雪后的火热的心。

    近乡情怯。

    李寻欢此刻正有这种心情,没有到这里的时候,他恨不得一步就赶到这里,到了这里,他反而像是有些不敢去看阿飞了。

    他不知道阿飞这两年来已变成什么模样。

    他不知道林仙儿这两年来是怎么样对待他的。

    “她虽然像是天上的仙子,却专门带男人下地狱!”

    阿飞是不是已落入地狱中了?

    李寻欢不敢去想,他很了解阿飞,他知道像阿飞这种人,若为了爱情,是不惜活在地狱中的。

    黄昏,又是黄昏。

    小店中还没有燃灯。因为灯油并不便宜,而店里又没有别的客人。

    李寻欢坐的位置,是这小店中最阴暗的角落里。

    这是他的习惯,因为坐在这种地方,他可以一眼就看到走进来的人,而别人却很难发现他。

    但他却绝未想到第一个走进来的人竟是上官飞。

    他一走进来就在最靠近门口的位置上坐下,眼睛一直瞪着门外,仿佛是在等人,神情竟显得有些焦急,有些紧张。

    这和他往昔那种阴沉镇静的态度大不相同。

    他等的显然是个很重要的人,而且他单身前来,未带随从,显见这约会非但很重要,而且很秘密。

    在这种偏僻的山村,怎会有令他觉得重要的人物?

    那么他等的是谁呢?

    他到这里来,是不是和阿飞与林仙儿有关系?

    李寻欢以手支额,将面目隐藏了起来。

    其实他用不着这样做,上官飞也不会看到他。

    上官飞的眼睛一直瞪着门口,根本就没有向别的地方看一眼。

    天色更暗。

    小店中终于挂起了灯。

    上官飞的神情显得更焦躁,更不安。

    就在这时,已有两顶绿泥小轿停在门口。抬轿的都是三十来岁的年轻小伙子,崭新的蓝布衫裤,例赶千层浪绑腿,搬尖洒鞋,腰上还系着根血红腰带,看来又威武,又神气。

    第一顶小轿中已走下个十三四岁的红衣小姑娘,虽然还没有吸引男人的魅力,但纤腰一握,倒也楚楚动人。

    上官飞刚拿起酒杯,突然放下。

    这小姑娘剪水般的双瞳四下一转,已盈盈来到他面前,面靥上带着春花般的微笑,嫣然裣衽道:“公子久候了。”

    上官飞目光闪动,道:“你是……”

    红衣小姑娘眼波又四下一转,悄声道:“停车爱醉枫林晚,娇靥红于二月花。”

    上官飞霍然长身而起,道:“她呢?她不能来?”

    红衣小姑娘抿嘴笑道:“公子且莫心焦,请随我来……”

    李寻欢看着上官飞走出门,坐上了第二顶小轿,看着轿夫们将轿子抬起,他就发觉一件很奇怪的事。

    这些轿夫们一个个都是年轻力壮,行动矫健,第一顶小轿的轿夫抬轿时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但第二顶小轿的轿夫抬轿时却显得吃力多了。

    同样的轿夫,同样的轿子,上官飞的身材也并不高大,这第二顶轿子为何比第一顶重得多呢?

    李寻欢立刻随着付清了酒账,走出了门。

    他本不喜欢多管别人的闲事,更不愿窥探别人的隐私,但现在他却决定要尾随上官飞,看看他约会的究竟是什么人。

    因为李寻欢总觉得他到这里来,必定和阿飞有些关系。

    谁的事都可以不管,阿飞的事却是非管不可的。

    这山村主要的道路只有一条,由官道岔进来,经过一家油盐杂货铺,一家米庄,一家小酒店,和七八户住家,便蜿蜒伸入枫林。

    轿子已走入枫林。

    前面的轿夫走得很轻松,脚步也很轻快,后面的轿夫却已在流汗,因为他们抬的这顶轿子不但重,而且轿子里还在不停地动。

    突然,轿子里传出了一声笑。

    笑声又娇又媚,而且还带着轻轻的喘息,无论任何人,只要他是男人,听了这种笑声都无法不动心。

    只有最娇、最媚的女人,才会发出这种笑声。

    但轿子里坐的明明是上官飞,难道上官飞已变成了女人?

    过了半晌,轿子里又发出一声销魂的娇啼:“小飞,不要这样……在这里不可以……”

    然后就听到上官飞喘息着说:“我简直等不及了……你知不知道我多想你。”

    “原来你也和别的男人一样,想我,就是为了要欺负我。”

    “对,我就是要欺负,因为我知道你喜欢被男人欺负,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喘息的声息更剧烈,但语声却低了。

    “是是是,你欺负我吧……欺负我吧……”

    语声愈来愈低,渐渐模糊,终于听不见。

    轿子已上了山坡。

    李寻欢倚在山坡下的一株枫树后,在低低的咳嗽。

    “原来轿子里有两个人。”

    其中一人自然是上官飞。

    但一直在轿子里等着他的女人是谁?

    那娇媚的笑声,那销魂的昵语,李寻欢听来都很熟悉。

    他一向对女人很有经验,他知道世上会撒娇的女人虽然不少,但撒起娇来真能令男人动心的却不多。

    他简直已可说出轿子里这女人的名字。

    但他不敢说,因为他还没有确定。

    无论对什么事,他都不肯轻易下判断,因为他不愿再有错误,对他说来,一次错误就已太多了。

    他判断错一次,不但害了他自己一生,也害了别人一生。

    山坡上,枫林深处,有座小小的楼阁。

    轿子已在这小楼前停了下来,后面的轿夫正在擦汗,前面轿子那小姑娘已走了出来,走上了小楼旁的梯子,正在敲门。

    “笃、笃笃!”她只敲了三声,门就开了。

    第二顶轿子里直到这时才走出个人来。

    是个女人。

    李寻欢看不到她的脸,只看出她的衣服和头发都已很凌乱,身段很诱人,走路的姿态更诱人。

    她的腰在扭着,但扭得并不厉害,女人走路腰肢若不扭动,固然很无趣,但若扭得太厉害,也会令人觉得恶心。

    这女人扭得恰到好处。

    她的步履也很轻盈,走得并不快,也不太慢。

    这种姿态李寻欢看来也很熟悉。

    女人虽然都有两条腿,都会走路,但真正懂得如何走路的却不多,大多数女人走起路来不是像根木头,就是像只扫把。

    还有一部分女人走路就像是不停地在抽筋。

    只见她盈盈上了小楼,突然回过头来,向刚走出轿子的上官飞招了招手,才闪身入了门。

    李寻欢只能看到她半边脸。

    她的脸白中透红,仿佛还带着一抹春色。

    这一次李寻欢终于确定了。

    “这女人果然就是林仙儿!”

    林仙儿在这里,阿飞呢?

    李寻欢真想冲进去问问她,却又忍住,因为他不愿看到林仙儿和上官飞现在正要做的那件事。

    他怕看到了会恶心。

    李寻欢是个很奇怪的人。

    他虽然并不是君子,但他做的事却是大多数“君子”不会做,不愿做,也永远无法做得到的。

    他做的事简直没有任何人能做得到,因为世上只有这样一个李寻欢,以前固然没有,以后恐怕也不会再有了。

    是以世上虽有些人一心只希望李寻欢快些死,但也有些人情愿不惜牺牲一切,让他活下去。

    夜已深了。

    李寻欢还在等着。

    一个人在等待的时候,总会想起许多事。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阿飞的时候……

    阿飞正在冰天雪地中一个人慢慢地走着,看来是那么孤独,那么疲倦,但却宁愿忍受孤独、疲倦和饥寒,也不愿接受任何人的恩惠。

    那天李寻欢并不寂寞,还有铁传甲和他在一起。

    他不禁又想起了铁传甲,想起了他那张和善、忠诚的脸,想起了他那铁打般的胴体……

    只可惜他的胴体虽如钢铁般坚强,但一颗心却是那么脆弱,那么容易被感动,所以他活在世上,也总是痛苦多于欢乐。

    想着想着,李寻欢突然又想喝酒了,幸好他身上常常都带着个扁扁的、用白银打成的酒瓶。

    他取出酒瓶,将剩下的酒全部喝了下去。

    然后他又咳嗽起来。

    这两年他咳的次数似乎少了些,但一咳起来,就很难停止,他自然也知道这并不是好现象。

    但他却并不忧虑。

    他从来也不肯为自己忧虑。

    就在这时,小楼上的门已开了。

    上官飞已走了出来,自门里射出的灯光,照在他身上,他看来比平时愉快多了,只不过显得有些疲倦。

    门里面伸出一只手,拉着他的手。

    晚风中传来低低的细语,似在珍重再见,再三叮咛。

    过了很久,那只手才缓缓松开。

    又过了很久,上官飞才慢慢走下楼梯。

    他走得很慢,不住回头,显然还舍不得走。

    但这时小楼上的门已关了。

    上官飞仰首望天,长长吸了口气,脚步突然加快,但神情看来还有些痴痴迷迷的,时而叹息。

    “他是不是也被带入了地狱?”

    小楼上的灯光很柔和,将窗纸都映成粉红色。

    上官飞终于走了,李寻欢忽然觉得这少年也很可怜。

    这世上有很多年轻人不但聪明,而且高傲,但他们却偏偏总是最容易被女人欺骗,被女人玩弄。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大步向小楼走了过去。

    小楼设计得很巧妙,是用木架架在山腰上的,旁边有条窄窄的楼梯,看来很精致,也很新奇。

    “笃!”李寻欢先敲了一声门,又“笃笃”接连敲了两声,他早已发觉那小姑娘敲门正是用这种法子。

    “笃、笃笃!”敲了三声后,门果然开了一线。

    一人道:“你……”

    他只说了一个字,就看清李寻欢了,立刻就想掩门。

    但李寻欢已推开门走了进去。

    开门的竟不是林仙儿,也不是那穿红衣服的小姑娘,而是个白发苍苍,满面皱纹的老太婆。

    她吃惊地瞧着李寻欢,颤声道:“你……你是谁?到这里来干什么?”

    李寻欢道:“我来找个老朋友。”

    老太婆道:“老朋友?谁是你的老朋友?”

    李寻欢笑了笑,道:“她看到我时,一定会认得的。”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走了进去。

    老太婆想拦住他,又不敢,大声道:“这里没有你的老朋友,这里只有我,和我孙女两个人。”

    李寻欢还是往里面走,这老太婆无论说什么,他都好像听不见。

    小楼上一共隔出了三间屋子,一间客屋、一间饭厅、一间卧室,布置得自然都很精雅。

    但三间屋子里都看不到林仙儿的影子。

    那穿红衣服的小姑娘像是害怕得很,脸都吓白了,全身不停地发抖,躲在那老太婆怀里,眼睛瞪着李寻欢,颤声道:“奶奶这人是强盗么?”

    老太婆吓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李寻欢虽常常被人看成浪子、色狼,甚至被人看成凶手,至少却还没有被人当作强盗。

    他觉得有些哭笑不得,苦笑道:“你看我像不像强盗?”

    小姑娘咬着嘴唇道:“你若不是强盗,为什么三更半夜闯到人家里来?”

    李寻欢道:“我是来找林姑娘的。”

    小姑娘像是觉得他很和气,已不太害怕了,眨着眼道:“这里没有林姑娘,只有位周姑娘。”

    林仙儿莫非用了化名?

    李寻欢立刻追问道:“周姑娘在哪里?”

    小姑娘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姓周,周姑娘就是我。”

    李寻欢笑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简直像是个呆子。

    小姑娘似乎也觉得有些好笑,目中闪动着笑意,道:“但我却不认得你,你为何来找我?”

    李寻欢苦笑道:“我找的是位大姑娘,不是小姑娘。”

    小姑娘摇着头道:“这里没有大姑娘。”

    李寻欢道:“这里刚刚没有人来过?”

    小姑娘道:“有人来过……”

    李寻欢抢着问道:“谁?”

    小姑娘道:“我和我奶奶,我们刚从镇上回来。”

    她眼珠子转动,又道:“这里只有两个人,小的是我,大的是我奶奶,但她也早就不是姑娘了,你总不会是找她吧?”

    李寻欢又笑了。

    他觉得自己很笨的时候,总是会发笑。

    小姑娘道:“除了我和我奶奶外,这里既没有人来过,也没有人出去,你若是看到别人,一定是见着鬼了。”

    李寻欢的确没有看到有人出去。

    门窗一直都是关着的,也不像有人出去过的样子。

    但他却明明看到林仙儿走进来。

    难道他真的见着鬼了么?

    难道从轿子里走出来的那女人,就是这老太婆?

    老太婆忽然跪了下来,道:“我们祖孙都是可怜人,这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大爷你无论看上了什么,只管拿走就是。”

    李寻欢道:“好。”

    饭厅的桌上有瓶酒。

    李寻欢拿起了这瓶酒,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只听那小姑娘在后面偷偷笑着道:“原来这人并不是强盗,只不过是个酒鬼而已。”

    第三十九章阿飞

    月仍未缺。

    山泉在月光下看来就像是条闪着光的银带。

    李寻欢手里还提着那酒瓶,瓶子里还剩下半瓶酒。夜很静,流水的声音在静夜中听来就像是音乐。

    他沿着山泉,慢慢地走着,走得并不急。他不愿在天还未亮时就走到阿飞住的地方,免得惊扰他们的好梦。

    他从不愿打扰别人。

    但无论什么人,无论在什么时候来打扰他,都没有关系。

    那老太婆,绝不是林仙儿改扮的。

    林仙儿到哪里去了呢?

    李寻欢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难道我已老眼昏花?”

    月已落,星已稀,东方渐渐现出曙色,天终于亮了。秋已残,梅花已渐渐开放。

    李寻欢忽然闻到一阵淡淡的幽香,抬起头,默林已在望。

    默林深处,已隐约可以望见木屋一角。

    面对着这一片默林,李寻欢似乎又变得痴了。

    幽谷中的梅树虬蟠如铁,妙趣天成,绝非红尘中的俗梅可比,但世上又有什么地方的梅花,能比得上自己家园中的梅花?

    默林旁,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