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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李飞刀:多情剑客无情剑(中) 前 言

泉水的尽头。

    一线飞泉,自半山中倒挂而下,衬着这片梅花,更宛如图画。

    图画中竟有个人。

    李寻欢也看不到这人的脸,只看出他穿着套很干净、很新的青布衫裤,头发也梳理得很光很亮。

    他手里提着水桶,穿过默林,走入木屋。

    这人的身材虽然和阿飞差不多,但李寻欢却知道他绝不会是阿飞,阿飞的样子绝不会如此拘谨,头发也不会梳得这么亮。

    那么这人是谁?

    李寻欢想不出有谁会和阿飞住在一起。

    他立刻赶了过去。

    木屋的门,是开着的,屋子里虽没有什么华丽的陈设,但却收拾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桌子的角落里,有张八仙桌,那穿新衣的少年正从水桶里拧出了一块抹布,开始抹桌子。

    他抹得比孙驼子还要慢,还要仔细,看来好像这桌子上只要有一点灰尘留下来,他就见不得人了似的。

    李寻欢从背后望过去,觉得他的背影实在很像阿飞。

    但他绝不会是阿飞。

    李寻欢简直无法想象阿飞抹桌子的模样,但这人既然也住在这里,自然一定是认得阿飞的。

    他至少应该知道阿飞在哪里。

    李寻欢轻轻咳嗽了一声,希望这人回过头来,他才好向他打听。

    这人的反应并不快,但总算是慢慢地回过头来。

    李寻欢呆住了。

    他认为绝不会是阿飞的人,赫然就是阿飞。

    阿飞的容貌当然并没有变,他的眼睛还是很大,鼻子还是很挺,看来还是很英俊,甚至比以前更英俊了些。

    但他的神情却已变了,变得很多。

    他眼睛里已失去了昔日那种慑人的魔力,面上那种坚强、孤傲的神情也没有了,竟变得很平和,甚至有些呆板。

    他看来也许比以前好看多了,干净多了,但以前他那种咄咄逼人的神采,那种令人炫目的光芒,如今却已不复再见。

    这真的就是阿飞?

    这真的就是昔日那孤独地走在冰雪中,死也不肯接受别人的少年?真的就是那快剑如风,足以令天下群雄胆寒的少年?

    李寻欢简直无法想象,现在这身上穿着新衣服,手里拿着块抹布的人,就是以前他所认识的阿飞。

    阿飞自然也看到了李寻欢。

    他先是觉得很意外,表情有些发怔,然后脸上才终于渐渐露出了一丝微笑——谢天谢地,他笑得总算还和以前同样动人。

    李寻欢也笑了。

    他面上虽然在笑,心头却有些发苦。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地瞧着,面对面地笑着,谁也没有移动,谁也没有说话,可是两人的眼睛却已渐渐湿润,渐渐发红……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飞才缓缓道:“是你。”

    李寻欢道:“是我。”

    阿飞道:“你毕竟还是来了。”

    李寻欢道:“我毕竟还是来了。”

    阿飞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李寻欢道:“我是一定要来的。”

    他们说话都很慢,因为他们的语声已有些更咽,说到这里,两人突又闭上嘴,像是已无话可说。

    但就在这时,阿飞突然从屋子里冲了出来,李寻欢也突然从外面冲了进去,两人在门口几乎撞到一起,互相紧紧握住了手。

    两人的呼吸都似已停顿,过了很久,李寻欢才长长吐出口气来,勉强将自己心头的激动压下,道:“这两年来,你过得还好么?”

    阿飞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我很好,你呢?”

    李寻欢道:“我?我还是老样子。”

    他举起了另一只手上的酒瓶,带着笑道:“你看,我还是有酒喝,连我那咳嗽的毛病,这两年都好像已经被酒冲走了,你……”

    一句话未说完,他又咳嗽起来,咳个不停。

    阿飞静静地望着他,似已有泪将落。

    突听一人道:“你看你,李大哥来了,你也不请人家到屋里坐,却像个呆子般站在门口,也不怕人家看到笑话么?”

    语声美而媚,带着三分埋怨、七分爱娇。

    林仙儿终于露面了。

    林仙儿却还是一点也没有变。

    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美丽,笑起来也还是那么开朗,那么可爱,她的眼睛还是发着光,亮得就像是天上的明星。

    若有人一定要说她已变了,那就是她已变得比以前更成熟,更有光彩,更有吸引人的魅力。

    她就站在那里,温柔地瞧着李寻欢,柔声道:“快两年了,李大哥也不来看看我们,难道已经将我们忘了吗?”

    无论谁听到这句话,都一定会认为李寻欢早已知道他们住的地方,却始终没有来探望他们。

    李寻欢笑了,缓缓道:“你又没有用轿子来接我,我怎么来呢?”

    林仙儿眨了眨眼睛,笑道:“说起轿子,我倒也真想坐一次,看看是什么滋味。”

    李寻欢目光闪动,道:“你没有坐过轿子?”

    林仙儿垂下了头,幽幽道:“像我这样的人,哪有坐轿子的福气。”

    李寻欢道:“但昨夜镇上,我看到有个人坐轿经过,那人真像你。”

    他眼睛转也不转地盯着林仙儿。

    林仙儿面上却连一点惊慌的表情都没有,反而笑道:“那一定是我在梦中走出去的……你说是吗?”

    后面一句话,她是对阿飞说的。

    阿飞立刻道:“每天晚上她都睡得很早,从来没有出去过。”

    李寻欢心里又打了个结。

    他知道阿飞是绝不会在他面前说谎的,但林仙儿若一直没有出去,昨天晚上从轿子走出来的那女人是谁呢?

    林仙儿已靠近阿飞身旁,将阿飞本来已很挺的衣服又扯平了些,目中带着无限温柔,轻轻道:“昨天晚上你睡得还好么?”

    阿飞点了点头。

    林仙儿柔声道:“那么你就陪李大哥到外面去走走,我到厨房去做几样菜,替大哥接风。”

    她瞟了李寻欢一眼,嫣然道:“外面的梅花已快开了,我知道李大哥最喜欢梅花……是吗?”

    阿飞走路的姿势似也变了。

    他以前走路时身子虽然永远挺得笔直,每一步迈出去,虽然都有一定的距离,但他的肌肉却是完全放松的。

    别人走路是劳动,在他,却是种休息。

    现在他走路时身子已没有以前那么挺了,仿佛有些魂不守舍,心不在焉,却又显得有些紧张。

    他显然已不能完全放松自己。

    两人走了很长的一段,李寻欢还没有说话。

    因为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本想问问阿飞,为什么要躲到这里来?林仙儿是否已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她劫来的财富是否已还给了失主?

    但他都没有问。

    他不愿触及阿飞的隐痛。

    阿飞也沉默着,又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我对不起你。”

    李寻欢也叹了口气,道:“你为了救我,不惜自做梅花盗,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这样若也算对不起我,我倒真希望天下人都对不起我了。”

    阿飞似乎全没有听他说话,缓缓接着道:“我走的时候,至少应该告诉你一声的。”

    李寻欢柔声道:“我知道你一定有你的苦衷,我不怪你。”

    阿飞黯然道:“我也知道我不该这么做,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对她下手,我……我实在已离不开她。”

    李寻欢笑道:“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女人,本是天经地义的事,一点也没有错,你为什么偏偏要责怪自己?”

    阿飞道:“可是……可是……”

    他神情忽然激动了起来,大声道:“可是我却对不起你,也对不起那些受了梅花盗之害的人。”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试探着问道:“但她已改过了,是吗?”

    阿飞道:“我们临走的时候,她已将所有劫来的财物都还给了别人。”

    李寻欢道:“既然如此,还难受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句话你不懂?”

    他不愿阿飞再想这件事,忽然抬头笑道:“你看,这棵树上的梅花已开了。”

    阿飞道:“嗯。”

    李寻欢道:“你可知道已开了多少朵?”

    阿飞道:“十七朵。”

    李寻欢的心沉落了下去,笑容也冻结。

    因为他数过梅花。

    他了解一个人在数梅花时,那是多么寂寞。

    阿飞也抬起头,喃喃道:“看来又有一朵要开了,为何它们要开得这么早呢?开得早的花朵,落得岂非也早些……”

    木屋一共有五间,一间客厅,一间贮物,后面是厨厕,剩下的两间屋子里,都摆着床。

    较大的一间陈设较精致,还有妆台。

    阿飞道:“仙儿就睡在这里。”

    较小的一间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阿飞道:“这是我的屋子。”

    李寻欢默然。

    他这才知道阿飞和林仙儿原来一直是分开来睡的。两人在这里共同生活了两年,而阿飞又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李寻欢觉得很意外,也很佩服。

    阿飞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微笑,道:“你若知道这两年来我睡得多早,一定会奇怪。”

    李寻欢道:“哦?”

    阿飞道:“天一黑我就睡了,一沾枕头就睡着,而且一觉睡到天亮,从不会醒。”

    李寻欢沉吟着,微笑道:“生活有了规律,睡得自然好。”

    第四十章奸情

    阿飞道:“这两年来,我日子的确过得很平静……我一生中从未有过如此安定平静的日子,她……她也的确对我很好。”

    李寻欢笑道:“听到你说这些话,我也很高兴,太高兴了……”

    他自然不愿被阿飞看出他笑得有些不自然,嘴里说着话,头已转了过去,四面观望着,突然又道:“你的剑呢?”

    阿飞道:“我已不用剑了。”

    李寻欢这才真的吃了一惊,失声道:“你不用剑了?为什么?”

    阿飞道:“剑是凶器,而且总会让我想起那些过去的事。”

    李寻欢道:“这是不是她劝你的?”

    阿飞道:“她自己也放弃了一切,我们都想忘记过去,从头做起。”

    李寻欢点着头,缓缓道:“很好,很好,很好……”

    他本来像是还有话要说的,但这时林仙儿的呼声已响起:“菜已摆上桌了,老爷们还不想回来么?”

    菜不多,却很精致。

    林仙儿的菜居然烧得这么好,倒也是件令人想不到的事。

    除了菜之外,桌上当然还有酒杯,但酒杯里装的却是茶。

    林仙儿笑道:“山居简陋,仓猝间无酒为敬,只好以茶作酒了。”

    李寻欢笑道:“幸好我还带了半瓶酒来……”

    他目光四转,终于找到了方才摆在椅子角落里的那酒瓶,先将自己杯中的茶一饮而尽,向阿飞笑道:“来,你也快把茶喝完,我替你倒酒。”

    阿飞没有说话。

    林仙儿微笑着,笑得很可爱。

    阿飞突然道:“我戒酒了。”

    李寻欢又吃了一惊,失声道:“你戒酒了?为什么?”

    阿飞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林仙儿嫣然道:“酒喝多了,对身体总不太好的,李大哥你说是吗?”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地笑了,道:“不错,酒喝多了,就会变得像我这样子,我若能倒退十几二十年,我也一定要戒酒的。”

    阿飞低下头,开始吃饭。

    他看来又有些心不在焉,刚挟起个肉丸,就掉在桌上。

    林仙儿白了他一眼,道:“你看你,吃饭就像个孩子似的,这么不小心。”

    阿飞默默地又将掉在桌上的肉丸挟起。

    林仙儿又白了他一眼,柔声道:“你看你,肉丸掉在桌上,怎么还能吃呢?”

    她自己挟起个肉丸,送到阿飞嘴里。

    晚饭的菜比午饭更好,然后,天就黑了。

    李寻欢睡在阿飞的床上,阿飞睡在客厅里。

    林仙儿亲自为他们换上了干净的被单,铺好床,又将一套干净的衣服放在阿飞的床头。

    “我喜欢小飞每天换衣服。”

    临睡之前,她打了盆水,看着阿飞洗手洗脸,等阿飞洗好了,她又将手巾拿过来,替阿飞擦耳朵。

    “小飞像是个大孩子,洗脸总是不洗耳朵。”

    阿飞睡下去,她就替他盖好被。

    “这里比较冷,小心晚上着了凉。”

    她对阿飞服侍得实在是无微不至,就算是一个最细心的母亲,对她自己的孩子也未必有如此体贴。

    阿飞应该算是幸福极了。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李寻欢却有点不明白,他实在不知道阿飞这种生活是幸福,还是痛苦。

    尤其是林仙儿在温柔地呼唤着“小飞”的时候,李寻欢就会不由自主想到昨夜他听到从轿子里发出的声音。

    “小飞,不要这样……在这里不可以……”

    上官飞是“小飞”,阿飞是“小飞”,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到底还有多少个“小飞”呢?

    假如世上所有的男人的名字都叫作“飞”,她倒省事得很,因为她至少总不会将名字叫错了。

    李寻欢也不知是觉得可笑,还是很可悲。

    外面鼻息沉沉,阿飞果然一沾枕头就已睡着。

    李寻欢却没有这么好的福气,自从三岁以后,他就从来也没有这么早睡过,杀了他也睡不着。

    林仙儿的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也像是睡着了。

    李寻欢披衣起床,悄悄走了出去。

    有很多事他都想找阿飞聊聊。

    但阿飞却睡得很沉,推也推不醒,就算是条猪也不会睡得这么沉的,何况是比狼还警觉的阿飞。

    李寻欢站在阿飞床头,沉思着,面上渐渐露出了愤愤的表情。

    “她每天都睡得很早……从不出去……”

    “天一黑我就睡了,一觉睡到天亮,从不会醒。”

    李寻欢记得今天晚上吃的汤是排骨汤,炖得很好,阿飞喝了很多,林仙儿也一直在劝着李寻欢多喝些。

    幸好排骨汤是用笋子炖的,李寻欢虽不俗,却从来不吃笋。幸好他又是个从不忍当面拒绝别人好意的人。

    他虽没有拒绝,却趁林仙儿到厨房去添饭的时候,将她盛给他的一大碗汤给阿飞喝了。

    他记得林仙儿回来时看到他的汤碗已空,笑得就更甜。

    她在汤里放了什么迷药?

    每天晚上一大碗汤,所以阿飞每天都睡得很沉。

    阿飞睡沉了,她无论去做什么,阿飞也不会知道。

    但她为何不索性在汤里放些毒药?

    这自然是因为阿飞还有利用的价值。

    李寻欢目中射出了怒火,突然转身,用力去拍林仙儿的门。

    门里没有声音,没有响应。

    李寻欢一生中从未踢破过别人的房门,闯入别人的屋子。

    但这一次却是例外。

    屋子里果然没有人,林仙儿到哪里去了?

    镇外小楼的灯光,还是淡淡粉红色。

    上一次李寻欢从这小楼,走到阿飞的木屋,几乎走了一夜,但这一次他从阿飞的木屋走到这里,却只用了半个时辰。

    这一次,他算准林仙儿必定在这小楼上。

    他正考虑着是否现在就闯进去,小楼上的门突然开了。

    一个人慢慢地走了出来,看来也和上官飞一样,神情虽然很愉快,却显得有些疲倦。

    从门里射出的灯光,照在他身上。

    他穿着的是一身很合身的黑衣服,眼睛里闪着光。

    李寻欢本不是个容易吃惊的人,但一看到他,就又吃了一惊。

    他再也想不到从这扇门里走出的人,竟是郭嵩阳!

    只见门里面伸出一只白生生的手,拉着郭嵩阳的手。

    晚风中传来一阵阵低语,似在珍重再见,再三叮咛。

    过了很久,郭嵩阳才慢慢走下楼梯。

    他走得很慢,不时回头,显然还有些舍不得走。

    但小楼上的门却已关了……

    这一切情形,都完全和上官飞出来时一样,除了上官飞和郭嵩阳外,还有多少人上过这小楼?

    这小楼上究竟是天堂,还是地狱?

    李寻欢不但觉得很悲哀,也很愤怒,他悲哀是为了阿飞而悲哀,愤怒也是为了阿飞而愤怒。

    他几乎从未如此愤怒过。

    方才他已忍不住要冲过去,当面揭穿林仙儿的秘密,但郭嵩阳也可算是他的朋友,而且也是个男子汉。

    他不忍令郭嵩阳难堪。

    只见郭嵩阳仰首望天,长长吸了口气,脚步才渐渐加快。

    但走了两步,他脚步突又停住,厉声道:“是什么人躲在那里,出来!”

    “嵩阳铁剑”果然不愧是当今天下顶尖高手,他的警觉之高,反应之快,都绝非上官飞可比。

    无论从什么地方走出来,他头脑还是能保持清醒;但他却也绝对想不到从树后走出来的人竟是李寻欢。

    从小楼到“停车爱醉枫林晚”并不远,两人在这段路上说的话也不多,而且都没有说出自己心里想说的话。

    但有些话迟早总是要说出来的。

    酒店已打烊了,但世上哪有能挡得住他们的门?他们在柜台上留了锭银子,从柜台后拿出一坛酒。

    然后,他们就坐在这酒店的屋脊上,开始喝酒。

    李寻欢在很多地方都喝过酒,但坐在屋脊上喝酒,这还是生平第一次,他发觉这真是个喝酒的好地方。

    现在,一坛酒已只剩下半坛了。

    郭嵩阳喝得真不少——有李寻欢这样的酒伴,有清风明月沽酒,无论谁都会多喝几杯的。

    有些话是只有在酒喝多了时才会说出来的。

    郭嵩阳忽然道:“你……你自然知道我到那楼上去做什么。”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是男人。”

    郭嵩阳道:“你自然也知道在那楼上的人是谁。”

    李寻欢道:“是。”

    郭嵩阳道:“我……我并不常来找她。”

    李寻欢道:“哦?”

    郭嵩阳道:“我只有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来找她。”

    李寻欢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很了解他的心情,他也知道被人击败的滋味并不好受。

    郭嵩阳道:“我也认得很多女人,但她却是最能令我愉快的一个。”

    李寻欢沉默着,缓缓道:“你可知道她是怎样的一个女人么?”

    郭嵩阳喝了口酒,道:“我认得她已有很久了。”

    李寻欢道:“她对你怎样?”

    郭嵩阳笑了,道:“她会对我怎样?这种女人对任何人都是一样的,只看那男人是不是有被她利用的价值。”

    李寻欢道:“你也知道她在利用你?”

    郭嵩阳又笑了,道:“我当然知道,但我却一点也不在意,因为我也在利用她。只要她能给我愉快,我付出代价又有何妨?”

    李寻欢慢慢地点了点头,道:“这的确是很公平的交易,可是……你们的交易若是伤害到别人,你也不在意么?”

    郭嵩阳道:“会伤害到谁?”

    李寻欢道:“自然是爱她的人。”

    郭嵩阳叹了口气,道:“我有时真不懂,女人为什么总是要伤害爱她的人?”

    李寻欢笑了笑,道:“这也许是因为她只能伤害爱她的人,你若不爱她,怎么被她伤害?……你若不爱她,她无论做什么事,你根本都不会放在心上。”

    郭嵩阳微笑道:“你对女人好像了解得很多。”

    李寻欢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真的了解女人,若有谁认为自己很了解女人,他吃的苦头一定比别人更大。”

    郭嵩阳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阿飞真的很爱她?”

    李寻欢道:“是。”

    郭嵩阳道:“我知道她是阿飞的朋友,也知道阿飞是你的朋友。”

    李寻欢没有说话。

    郭嵩阳道:“但我却不认得阿飞,也从未见到过他。”

    李寻欢道:“你用不着解释,我并没有怪你。”

    郭嵩阳又沉默了很久,才问道:“阿飞现在还和她在一起么?”

    李寻欢道:“是。”

    他长叹了一声,接着又道:“他爱她虽比你深得多,但他和她的关系却远不及你亲密。”

    郭嵩阳很诧异道:“难道她并没有和他……”

    李寻欢苦笑道:“无论谁都可以,就是他不可以。”

    郭嵩阳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因为他尊敬她,从不愿勉强她,她是他心目中的圣女……她自然希望他永远保留这种印象。”

    他苦笑着接道:“其实女人是生来被人爱的,而不是被人尊敬的,男人若对一个根本不值得尊敬的女人尊敬,换来的一定是痛苦和烦恼。”

    郭嵩阳道:“如此说来,她的所作所为,阿飞一点也不知道?”

    李寻欢道:“完全不知道。”

    郭嵩阳道:“你为何不告诉他?”

    李寻欢叹道:“我纵然告诉他,他也不会相信,一个男人若是爱上了一个女人,他的耳朵就会变聋了,眼睛也会变瞎了,明明很聪明的人也会变成呆子。”

    郭嵩阳沉吟着,缓缓道:“你难道要我去告诉他?”

    李寻欢黯然道:“他是个很有作为的青年,也是我的好朋友,我不忍心眼看他败在这种女人的手上。”

    郭嵩阳默然无语。

    李寻欢道:“我生平从未求人,但这一次……”

    郭嵩阳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道:“可是……我说的话,他就会相信么?”

    李寻欢道:“至少你和她的关系,她总不能完全否认的。”

    郭嵩阳霍然长身而起,道:“好,我陪你去。”

    李寻欢紧紧握住他的手,道:“我的确没有看错你,我相信你和阿飞也一定会变成很好的朋友。”

    郭嵩阳长叹道:“好朋友只要有一个就已足够,他能交到一个像你这样的朋友,已可算是不虚此生了!”

    木屋里竟没有人!

    阿飞睡过的床,还铺在客厅里,厨房里还摆些昨夜吃剩下的茶,但炖汤的汤锅却已空了,而且也已洗得干干净净。

    林仙儿的卧房里一切东西都还是老样子,被李寻欢闯破的门在风中微微摇晃着,不时发出“吱吱”的声响。

    第四十一章狡兔

    阿飞屋子里的东西也没有移动过,他们什么东西都没有带走,甚至连那套衣服都还摆在床头。

    但他们的人却已走了,显然走得很匆忙。

    阿飞竟然又不辞而别,李寻欢简直不能相信,望着那扇被他撞破的门,他忽又弯下腰去剧烈地咳嗽起来。

    郭嵩阳背负着双手,静静地望着他,等他咳完了,郭嵩阳才缓缓道:“你说阿飞是你的好朋友。”

    李寻欢道:“是。”

    郭嵩阳道:“但你却不知道他已走了。”

    李寻欢默然半晌,勉强笑了笑,道:“也许,他遇着了什么意外,也许……”

    郭嵩阳淡淡道:“也许是因为他比较听女人的话。”

    他不让李寻欢反驳,立刻又接着问道:“他们已在这里住了很久?”

    李寻欢道:“快两年了。”

    郭嵩阳道:“但两年以前,她已约我在那小楼上见过面了,这地方说不定就是她的老窝。”

    李寻欢苦笑道:“狡兔三窟,她的窝必定不止这一处。”

    郭嵩阳叹了口气,道:“可惜我却只知道这一处。”

    李寻欢没有说话,慢慢地走入林仙儿的屋子。

    屋子里有一张床、一张橱、一张桌。

    床帐是用淡青色的夏布缝成的,床上的被褥很零乱,好像有人睡过,但这当然只不过是做出来给阿飞看的。

    橱子里的衣服并不多,而且都很朴素,桌上有个小小的妆匣,里面也并没有什么花粉。

    这当然也只不过因为那小楼才是她更衣化妆的地方。

    屋子里每样东西,李寻欢都看得很仔细,但这些都是很普通的东西,他又能看出什么来呢?

    郭嵩阳道:“我出来的时候,她留在楼上,现在她却已回来过,而且已经将阿飞带走了,我们在路上竟未发现她的踪迹……”

    李寻欢沉声道:“这只不过因为她走的是另外一条路。”

    郭嵩阳道:“另外一条路,这里四面环山,难道还有什么快捷方式?”

    李寻欢道:“快捷方式也许就在山腹里。”

    他忽然揭起了床板。

    床下果然有条密道……

    山腹中空,密道穿过山腹。

    李寻欢一走下来,就已知道出口在哪里了。

    郭嵩阳道:“依你看,这条路的出口是在什么地方?”

    李寻欢道:“那小楼上的床下。”

    郭嵩阳道:“我也是这么想……”

    他冷冷笑了笑,冷冷接着道:“下了这张床,就上那张床,她做事倒真不肯浪费时间。”

    李寻欢淡淡道:“她的约会很忙,时间自然宝贵得很。”

    郭嵩阳面色变了变——他虽然也明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听到别人当面说出来,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男人们常嘲笑女人们的气量小,其实男人自己的气量也未必就比女人大多少,而且远比女人自私得多。

    他们就算有了一万个女人,却还是希望这一万个女人都只有他一个男人;他就算早已不喜欢那女人,却还是希望那女人永远只喜欢他。

    密道自然不会太长。

    密道的出口,果然就在那小楼上卧室中的床下。

    这张床可比那张床漂亮多了,锦帐上流苏落英缤纷,床上的鹅毛被软得就像是云堆,教人一陷进去,就爬不出来。

    林仙儿自然不会在,屋子里只有那穿红衣服的小姑娘。

    她正坐在妆台旁很专心地绣着花,绣的是一面鸳鸯戏水的枕头,这正和屋子里的情调非常配合。

    李寻欢他们突然走出来,她也并没有吃惊。

    她像是早已算准他们会来了。

    她只是用眼角瞟了他们一眼,嫣然道:“原来你们是认得的。”

    郭嵩阳沉着脸,厉声道:“这里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小姑娘嘟起嘴,道:“你这么凶干什么?每次你来的时候,替你铺床的是我,替你叠被的也是我,你难道已忘了么?”

    郭嵩阳说不出话来了。

    小姑娘的大眼睛在李寻欢身上一转,道:“你就是李探花?”

    李寻欢道:“是。”

    小姑娘道:“你真的就是那大名鼎鼎的小李探花李寻欢?”

    李寻欢道:“你不信?”

    小姑娘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是不相信,只不过有些想不到而已。”

    李寻欢道:“想不到什么?”

    小姑娘悠悠道:“别人都说李寻欢不但武功最高,人也最精明,最能干,我实在没有想到你也会被人骗,上人的当。”

    她眨着眼抿嘴一笑,道:“上次我骗了你,真抱歉得很。”

    李寻欢微笑道:“没关系,偶尔被小孩子骗一次,也是件很开心的事,我自从被你骗过一次后,就觉得自己好像年轻多了。”

    小姑娘眼睛盯着他,仿佛也渐渐觉得这人的确很有趣了——像李寻欢这样的人,本就不是常常能见得到的。

    她嫣然笑道:“我看你就算没有被我骗,本来也年轻得很,若是再被我骗几次,只怕就要变成小孩子了。”

    李寻欢道:“我以后一定会很小心……四十岁的小孩子,岂非要被人当作妖怪了么?”

    小姑娘笑道:“你只管放心,上次我骗了你,因为你还是个陌生人,奶奶从小就告诉我,千万不能对陌生人说老实话,否则也许就会被人拐走。”

    李寻欢道:“现在呢?”

    小姑娘正声道:“现在我们已认识,我自然不会再骗你。”

    李寻欢道:“那么,我问你,你刚刚可曾看到有人从这里出来么?”

    小姑娘道:“没有。”

    她眨了眨眼睛,又道:“但我却看到有人从外面进来。”

    李寻欢道:“是什么人?”

    小姑娘道:“是个男人,我不认识他。”

    她吃吃地笑着,接着道:“除了你之外,我认得的男人并不多。”

    李寻欢只好装作没有听到这句话,问道:“他是来干什么的?”

    小姑娘道:“那人长得很凶狠,一嘴大胡子,脸上还有个刀疤,一走进来就问我,认不认识李寻欢?李寻欢会不会来?”

    李寻欢道:“你说什么?”

    小姑娘道:“因为我不认得他,所以就故意骗他,说我认得你,你马上就会来的。”

    李寻欢道:“那么他说什么?”

    小姑娘眨着眼道:“他就交给我一封信,要我转交给你,还说一定要我交给你本人。”

    李寻欢道:“你就收下了?”

    小姑娘道:“我当然收下了……我若不收下,谎话岂非就要被揭穿了么?那人凶得很,若知道我在说谎,不打破我的头才怪。”

    她嫣然一笑,接着道:“女孩子的头若被打破,一定疼得很,你说是不是?”

    李寻欢也笑了道:“男孩子的头若被打破,也疼得很的。”

    这小姑娘有种本事,她无论说什么话都完全像真的一样。

    若是换了别人,一定会问她“送信的人到哪里去了?怎会将交给我的信送到这里?”

    但李寻欢并没有问。

    他也有种本事,那就是无论别人说什么,他都好像很相信,所以有很多人都常常以为自己已经骗过了他。

    小姑娘果然取出了封信,信上果然写着李寻欢的名字,信是密封着的,这小姑娘居然没有偷看。

    信上写的是:

    寻欢先生足下,久慕英名,极盼一晤,十月初一当候教于此山谷中飞泉之下,足下君子,必不致令我失望。

    下面的署名赫然竟是上官金虹!

    这封信写得很简单,也很客气,但无论谁接到这封信,就算不立刻去准备后事,也要吓一跳。

    上官金虹若向一个人挑战,那人还能活得长么?

    李寻欢慢慢地叠起了信,放回信封,藏入怀里。

    他脸上居然还在笑。

    小姑娘一直在盯着他,此刻才忍不住问道:“信上写的是什么?”

    李寻欢笑道:“没有什么。”

    小姑娘道:“瞧你笑得这么开心,这封信只怕是女人写给你的。”

    李寻欢笑道:“猜对了。”

    小姑娘眼波流动,道:“她是不是想约你见面?”

    李寻欢道:“又猜对了。”

    小姑娘嘟起嘴,喃喃道:“早知是女人写的信,我才不交给你哩。”

    李寻欢笑道:“你若不交给我,她一定会很伤心的。”

    小姑娘狠狠瞪了他一眼,道:“她是个怎么样的人?漂不漂亮?”

    李寻欢道:“当然漂亮,否则我早就将这封信甩到一边去了,女人长得丑,简直比男人生得笨还要可怕。”

    小姑咬着嘴唇,道:“她有多大年龄?”

    李寻欢道:“年纪也不大。”

    小姑娘冷笑道:“她至少比我大得多了吧?”

    李寻欢笑道:“幸好她比你大,否则我就只好收她做干女儿了。”

    小姑娘用力将绣花针往布棚上一插,板着脸道:“既然有这么一位漂亮的老太婆约你,你为什么还不赶快去见她,还待在这里干什么?”

    李寻欢道:“做主人的,怎么可以赶客人走?”

    小姑娘冷冷道:“我就算不赶你,你反正也是要走的。”

    李寻欢道:“我若不走呢?”

    小姑娘眼珠子一转,道:“你若不走,我这做主人的当然要想法子招待你。”

    李寻欢道:“真的?”

    小姑娘道:“当然是真的。我虽然不大方,可也不是小气鬼,你若要在这里待十天,我就招待你十天;你若要在这里待一辈子,我也……也不会赶你走的。”

    说着说着,她的脸已红了起来。

    小姑娘的脸若会红,那就表示她实在已不小了。

    李寻欢道:“好,那么我就留在这里……”

    他话还未说完,小姑娘已跳了起来,道:“你说的是真话?”

    李寻欢笑道:“当然是真的,难得遇到你这么好的主人,我怎么会走呢?”

    小姑娘展颜笑道:“我知道你喜欢喝酒,我这就去替你准备,这地方别的没有,酒却多得很……多得可以淹死你。”

    李寻欢道:“除了酒之外,我还要几块木头,愈硬愈好。”

    小姑娘愣了愣,道:“木头?要木头干什么?难道你要用木头来下酒?你的牙齿倒真不错。”

    说着说着,她自己先笑了,银铃般笑道:“但你既然要木头,我就替你去拿木头来,无论你想要什么,就算想要天上的月亮,我也会去替你搬梯子的。”

    郭嵩阳一直在注意李寻欢脸上的表情,此刻忽然道:“我不吃木头,我吃蛋,无论是鸡蛋、鸭蛋、皮蛋、咸蛋,只要是蛋就可以,愈多愈好。”

    小姑娘的脸又板了起来,上上下下瞪了他两眼,道:“你也要留在这里?”

    郭嵩阳淡淡道:“难得遇到你这么好的主人,我怎么肯走呢?”

    小姑娘嘟着嘴走了出去,嘴里还在喃喃道:“这世上不识相的人倒真不少,什么事不好做,为什么偏偏要杀别人的风景呢……”

    第四十二章恶毒

    屋子很大,被单是新换的,洗得很白,浆得很挺,茶壶并没有缺口,茶杯也干净得很。

    但屋里却冷清清的,总像是缺少了些什么。

    林仙儿正坐在床头,在一件男人的衣服上缝纽扣,她用针显然没有用剑熟悉,时常会扎着自己的手。

    阿飞站在窗口,望着窗外的夜色,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林仙儿缝完了一粒扣子,抬起头来,轻轻地捶着腰,摇着头道:“我实在不喜欢住客店,无论多么好的客店,房间也像是个笼子似的,我一走进去就觉得闷得慌。”

    阿飞道:“嗯。”

    林仙儿道:“我常听别人说,金窝银窝,也不如自己的狗窝,无论什么地方总不如自己家里舒服,你说是不是?”

    阿飞道:“嗯。”

    林仙儿眼波流动,道:“我把你从家里拉出来,你一定很不开心,是不是?”

    阿飞道:“没有。”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我知道李寻欢是你的好朋友,也不是不愿意你跟他交朋友,但我们既然已决定忘记过去,从头做起,就不能不离开他——像他那种人,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会有麻烦跟着他的。”

    她柔声接着道:“我们已发誓不再惹麻烦了,是不是?”

    阿飞道:“是。”

    林仙儿道:“何况,他做人虽然很够义气,但酒喝得太多,一个人酒若喝得太多,就难免有些毛病,毛病犯的时候,连自己都不知道。”

    她又叹了口气,缓缓接着道:“就因为这样,所以他才会撞破我的门,要对我……”

    阿飞忽然转回头,瞪着她,一字字道:“那件事你永远莫要再说了,好不好?”

    林仙儿温柔地一笑,道:“其实我早已原谅他了,因为他是你的朋友。”

    阿飞目中露出了痛苦之色,垂下头,缓缓道:“我没有朋友……我只有你。”

    林仙儿站了起来,走过去拉住他的手,将他拉到自己身旁,轻轻抚摸着他的脸,柔声道:“我也只有你。”

    她踮起脚尖,将自己的脸贴在他脸上,低语着道:“我只要有你就已足够了,什么都不想再要。”

    阿飞张开手,紧紧地抱住了她。

    林仙儿整个人都已贴在他身上,两人紧紧地拥抱着,过了半晌,她身子忽然轻轻地颤抖起来,道:“你……你又在想了……”

    阿飞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林仙儿道:“其实我也想……我早就想将一切都给你了,可是我们现在还不能这么做。”

    阿飞道:“为什么?”

    林仙儿道:“因为我还不是你的妻子。”

    阿飞道:“我……我……”

    林仙儿道:“你为什么不肯光明正大地娶我,让别人都知道我是你的妻子,你为什么不敢?我以前做错的事,你难道还不能原谅我?你难道不是真心地爱我?”

    阿飞面上的表情更痛苦,缓缓松开了手。

    但林仙儿却将他抱得更紧,柔声道:“无论你对我怎样,我还是爱你的,你知道我的心早已给了你……我心里只有你,再也没有别人。”

    她的身子在他身上颤抖着,扭动着,摩擦着……

    阿飞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两个人突然倒在床上。

    林仙儿颤声道:“你真的这么想……要不要我再替你用手……”

    阿飞躺在床上,似已崩溃。

    他心里充满了悔恨,也充满了痛苦。

    他恨自己,他知道不该这么做,但他已无法自拔,有时他甚至想去死,却又舍不得离开她。

    只要有一次轻轻的拥抱,他就可将所有的痛苦忍受。

    林仙儿已站了起来,正在对着镜子梳头发,她脸上红红的,轻咬着嘴唇,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里仿佛还带着春色。

    “任何人都可以,只有阿飞不可以。”

    林仙儿嘴角渐渐露出了一丝微笑,笑得的确美丽,却很残酷,她喜欢折磨男人,她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更愉快的享受。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在用力地敲门。

    一人大声道:“开门,快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我早就看见你了。”

    阿飞霍然长身而起,厉声道:“什么人?”

    话未说完,门已被撞开,一个人直闯了进来。

    这人的年纪很轻,长得也不难看,全身都是酒气,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睛,盯着林仙儿,似乎根本未见到屋里还有第三个人。

    他指着林仙儿,咯咯笑道:“你虽然假装看不见我,我却看到你了,你还想走么?”

    林仙儿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冷冷道:“你是什么人?我不认得你!”

    这少年大笑道:“你不认得我?你真的不认得我?你难道忘了那天的事?……好好好,我辛辛苦苦替你送了几十封信,你现在却不认得我了。”

    他忽然扑过去,想抱住林仙儿,嘶声道:“但我却认得你,我死也忘不了你……”

    林仙儿当然不会被他抱住,轻轻一闪身,就躲开了,惊呼道:“这人喝醉了,乱发酒疯。”

    少年大喊道:“我没有喝醉,我清醒得很,我还记得你说的那些话,你说只要我替你把信送到,你就跟我好……”

    他又想扑过去,但阿飞已挡住了他,厉声道:“滚出去!”

    少年叫了起来,道:“你是什么人?凭什么要我滚出去!你想讨好她,告诉你,她随时随刻都会将你忘了的,就像忘了我一样。”

    他突又大笑起来,吃吃笑道:“无论谁以为她真的对他好,就是呆子,呆子……她至少已跟过一百多个男人上床了。”

    这句话未说完,阿飞的拳头已伸出。

    只听“砰”的一声,少年已飞了出去,仰天跌在院子里。

    阿飞铁青着脸,瞪着他,过了很久,他动都没有动,阿飞才缓缓转过身,面对着林仙儿。

    林仙儿突然掩面痛哭起来,哭着道:“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这些人要来冤枉我,要来害我……”

    阿飞长长叹了口气,轻轻搂住了她,柔声道:“只要有我在,你就用不着害怕。”

    良久良久,林仙儿的哭声才低了下来,轻泣着道:“幸好我还有你,只要你了解我,别人无论对我怎样都没关系了。”

    阿飞目中带着怒火,咬着牙道:“以后若有人敢再来欺负你,我决不饶他!”

    林仙儿道:“无论什么人?”

    阿飞道:“无论什么人都一样!”

    林仙儿“嘤咛”一声,搂得他更紧。

    但她的眼睛却在望着另一个人,目中非但完全没有悲痛之色,反而充满了笑意,笑得媚极了。

    院子里也有个人正在望着她。

    这人就站在倒下去的那少年身旁。

    他的身材很高,很瘦,身上穿的衣服仿佛是金黄色的,长仅及膝,腰带上斜插着一柄剑。

    院子里虽有灯光,却不明亮,只隐隐约约看出他脸上有三条刀疤,其中有一条特别深,特别长,正由他的发际直划到嘴角,使他看来仿佛总是带着种残酷而诡秘的笑意,令人不寒而栗。

    但最可怕的,还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竟是死灰色的,既没有情感,也没有生命。

    他冷冷地盯着林仙儿瞧了半晌,慢慢地点了点头,然后就转过身,向朝南的一排屋子走了过去。

    又过了半晌,就有两个人跑来将院子里那少年抬走。这两人身上穿的衣服也是杏黄色的,行动都很敏捷,很矫健。

    林仙儿的轻泣声这才完全停止了。

    夜更深。

    屋子里传出阿飞均匀的鼻息声,鼻息很重,他显然又睡得很沉了——林仙儿倒给他一杯茶之后,他就立刻睡着。

    院子里静得很,只有风吹着梧桐,似在叹息。

    然后,门开了。

    只开了一线,一个人悄悄地走了出来,又悄悄地掩起门,悄悄地穿过院子,向朝南的那排屋子走了过去。

    这排屋子还有一扇窗子,里面灯火是亮着的。

    昏黄的灯光从窗子里照出来,照在她的脸上,照着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她眼睛迷人极了。

    是林仙儿。

    她已开始敲门。

    只敲了一声,门里就传出一个低沉而嘶哑的声音,冷冷道:“门是开着的。”

    林仙儿轻轻一推,门果然开了。

    方才站在院子里的那个人,此刻正坐在门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动也不动,就仿佛一尊自亘古以来就坐在那里的石像。

    距离近了,林仙儿才看清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几乎分不清眼球和眼白,完全是死灰色的。

    他的瞳孔很大,所以当他看着你的时候,好像并没有在看你,他并没有看着你的时候,又好像在看你。

    这双眼睛既不明亮,也不锐利,但却有种说不出的邪恶妖异之力,就连林仙儿看了心头都有些发冷,似乎一直冷到骨髓里。

    但她脸上却还是带着动人的甜笑。

    遇到的人愈可怕,她就笑得愈可爱,这是她用来对付男人的第一种武器,她已将这种武器使用得十分熟练,十分有效。

    她嫣然笑道:“是荆先生吗?”

    荆无命冷冷地盯着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

    林仙儿笑得更甜,道:“荆先生的大名,我早已听说过了。”

    荆无命还是冷冷地盯着她,在他眼中,这位天下第一美人简直就和一块木头没什么两样。

    林仙儿却还是没有失望,媚笑着又道:“荆先生是什么时候来的?方才……”

    荆无命突然打断了她的话,冷冷道:“你在我面前说话时,最好记着一件事。”

    林仙儿柔声道:“只要荆先生说出来,我一定会记着的。”

    荆无命道:“我只发问,不回答,你明白吗?”

    林仙儿道:“我明白。”

    荆无命道:“但我问的话,一定要有回答,而且要回答得很清楚,很简单,我不喜欢听人废话……你明白吗?”

    林仙儿道:“我明白。”

    她低垂着头,看来又温柔,又听话。

    这正是她用来对付男人的第二种武器——她知道男人都喜欢听话的女人,也知道男人若是开始喜欢一个女人时,就会不知不觉听那女人的话了。

    荆无命道:“你就是林仙儿?”

    林仙儿道:“是。”

    荆无命道:“是你约我们在这里见面的?”

    林仙儿道:“是。”

    荆无命道:“你已替我们约好了李寻欢?”

    林仙儿道:“是。”

    荆无命道:“你为何要这样做?”

    林仙儿道:“我知道上官帮主一直在找李寻欢,因为李寻欢总喜欢挡别人的路。”

    荆无命道:“你是想帮我们的忙?”

    林仙儿道:“是。”

    荆无命的瞳孔突然收缩了起来,目光突然变得像一根箭,厉声道:“你为何要帮我们的忙?”

    林仙儿道:“因为我恨李寻欢,我想要他的命!”

    荆无命道:“你为何不自己动手杀他?”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我杀不了他,在他面前时,我连想都不敢想,因为他一眼就能看穿别人的心事,一刀就能要别人的命!”

    荆无命道:“他真有那么厉害?”

    林仙儿叹道:“他实在比我说的还要可怕,想杀他的人都已死在他手上,除了荆先生和上官帮主外,世上绝没有别人能杀得死他!”

    她抬起头,温柔地望着荆无命,柔声道:“荆先生的剑法我虽未见过,也能想象得到。”

    荆无命道:“你凭什么能想象得到?”

    林仙儿道:“就凭荆先生这份沉着和冷静,我虽然不会用剑,却也知道高手相争时,剑法的变化和出手的快慢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就是沉着和冷静。”

    荆无命道:“为什么?”

    林仙儿道:“因为剑法招式的变化,基本上并没有什么太大差异,武功练到某一种阶段后,出手的快慢也不会有太大分别,那时就要看谁比较冷静,谁比较沉着,谁能够找出对方的弱点,谁就是胜利者。”

    她望着荆无命,目中充满了仰慕之色,接着道:“当代的剑法名家,我也见得不少,若论冷静和沉着,绝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比得上荆先生的。”

    要恭维一个人,一定要恭维得既不肉麻,也不过分,而且正搔着对方的痒处,这样才算恭维得到家。

    林仙儿恭维人的本事的确已到家了。

    这正是她对付男人的第三种武器。

    她知道男人都是喜欢被人恭维的,尤其是被女人恭维,要服侍一个男人的心,女人的一句恭维话往往比千军万马还有效。

    荆无命面上却还是连一点表情也没有,冷冷道:“你约的日子是十月初一?”

    林仙儿道:“是,因为我算准荆先生和上官帮主在那天一定可以赶到的。”

    荆无命道:“但你怎知李寻欢也一定会到呢?”

    林仙儿道:“我知道他一定会接到那封信,只要他接到那封信,就一定会去。”

    荆无命道:“你有把握?”

    林仙儿笑了笑,道:“他并不怕死,因为他反正也活不长了。”

    她笑容忽又消失,柔声道:“就因为他已自知活不长了,所以才可怕,你武功虽然比他高,和他交手时也要小心些,这种人动起手来常常会不要命的。”

    她目中充满了关怀和体贴,这正是她对付男人的第四种武器——你若要别人关心你,就得先要他知道你在关心他。

    一个美丽的女人若能很适当地运用这四种武器——一百个男人中最少也有九十九个半要拜倒在她脚下。

    只可惜林仙儿这次遇着的却偏偏是例外——她遇着的非但不是个男人,简直不是个人!

    幸好她还有样最有效的武器。

    那是她最后的武器,也是女人最原始的一种武器,女人有时能征服男人,就因为她们有这种武器。

    但这种武器对荆无命是否也同样有效呢?

    林仙儿迟疑着。

    若非绝对有把握,她绝不肯将这种武器轻易使出来。

    荆无命的瞳孔在渐渐扩散,渐渐又变成一片朦朦胧胧的死灰色,对世上任何事都仿佛不会有兴趣。

    林仙儿暗中叹了口气,对这男人,她实在没有把握。

    荆无命缓缓道:“你要说的话已说完了么?”

    林仙儿道:“是。”

    荆无命慢慢地站了起来,走到桌子旁,背对着她,慢慢地倒了杯茶,竟再也不看她一眼。

    林仙儿只有苦笑道:“荆先生若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告辞了。”

    荆无命还是不理她,自怀中取出粒药丸,就着茶水吞下。

    林仙儿也看不出他在干什么,等了半天,荆无命还是没有回过头来,她也没法子再待下去,只有走。

    但她还未走到门口,荆无命忽然道:“听说你很喜欢勾引男人,是不是?”

    林仙儿怔住了。荆无命冷冷接着道:“你一走进这间屋子,就在勾引我,是不是?”

    林仙儿眼波流动,慢慢地垂下头,道:“我喜欢能沉得住气的男人。”

    荆无命霍然转过身,道:“那么,你现在为何放弃了?”

    林仙儿抬起头,才发现他的瞳孔突又缩小,正盯着她的身子,那眼神看来就好像她是完全赤裸着的。

    她的脸似已红了,垂首道:“你的心就像是铁打的,我……我不敢……”

    荆无命缓缓道:“但我的人却不是铁打的。”

    林仙儿再抬起头,凝视着他,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荆无命道:“你要勾引我,只有一种法子,最直接的法子。”

    林仙儿红着脸道:“你为什么不教我?”

    荆无命慢慢地向她走了过来,冷冷道:“这法子你还用得着我来教么?”

    他忽然反手一掌,掴在她脸上。

    林仙儿整个人都似已被打得飞了起来,倒在床上,轻轻地呻吟着,她的脸虽已因痛苦而扭曲,但目中却射出了狂热的火花……

    荆无命缓缓转过身,走到床前。

    林仙儿忽然跳起来,紧紧搂住了他,呻吟着道:“你要打,就打吧,打死我也没关系,我情愿死在你手上……”

    荆无命的手已又落下。

    屋子里不断传出呻吟声,听来竟是愉快多于痛苦。

    难道她喜欢被人折磨,被人鞭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