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书阁 - 其他小说 -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全9册)在线阅读 - 小李飞刀:多情剑客无情剑(下) 第五十七章 火花

小李飞刀:多情剑客无情剑(下) 第五十七章 火花



    李寻欢道:“你是不是还有话要说?”

    阿飞突也笑了笑,道:“就算有,也不必说了,因为我要说的你都已知道。”

    望着阿飞的背影,李寻欢心里忽然觉得说不出的愉快。

    这倔强的少年毕竟没有倒下去。

    而且,这一次,他说了很多话,居然全没有提起林仙儿。

    爱情,毕竟不能占有一个男子汉的全部生命。

    阿飞毕竟是个男子汉。

    男子汉若是觉得自己活着已是件羞辱时,他就宁可永不再见他所爱的女人,宁可去天涯流浪,死。

    因为他觉得已无颜见她。

    但阿飞真能胜得了吕凤先么?

    这次他若又败了,吕凤先纵不杀他,他还能再活得下去么?

    李寻欢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又咳出了血。

    吕凤先还在那里等着,没有说过一句话。

    这人的确很沉得住气。

    只有能沉得住气的敌人,才是可怕的对手。

    阿飞突然一把扯下了衣衫,用那只已被鲜血染红了的手在身上揉着。

    酒杯的碎片又刺入他肉里。

    血,即使在如此凄迷的夜雾中,看来还是鲜红的。

    只有鲜血才能激发人原始的兽性——情欲和仇恨,别的东西或许也能,但却绝没有鲜血如此直接。

    阿飞仿佛又回到了原野中。

    “你若要生存,就得要你的敌人死!”

    吕凤先望着他渐渐走近,突然觉得一种无法形容的压力。

    他忽然觉得走过来的简直不是个人,而是只野兽。

    负了伤的野兽!

    “仇敌与朋友间的分别,就正如生与死之间的分别。”

    “若有人想要你死,你就得要他死,这其间绝无选择的余地!”

    这是原野上的法则,也是生存的法则。

    “宽恕”这两个字,在某些地方是完全不实际的。

    血在流,不停地流。

    阿飞身上的每根肌肉都已因痛苦而颤抖,但他的手,却愈来愈坚定。

    他的目光也愈来愈冷酷。

    吕凤先永远无法了解这少年怎会在忽然间变了。

    但他却很了解阿飞的剑法。

    阿飞剑法的可怕之处并不在“快”与“狠”,而是“稳”与“准”。

    他一出手就要置人于死命,至少也得有七成把握,他才会出手。

    所以他必须“等”。

    等对方露出破绽,露出弱点,等对方给他机会——他比世上大多数人都能等得更久。

    但现在,吕凤先似已决心不给他这机会。

    吕凤先看来虽然只是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全身上下每一处看来仿佛都是空门,阿飞的剑仿佛可以随便刺入他身上任何部位。

    但空门太多,反而变成了没有空门。

    他整个人似已变成了一片空灵。

    这“空灵”二字,也正是武学中最高的境界。

    李寻欢远远地瞧着,目中充满了忧虑。

    吕凤先的确值得自傲。

    李寻欢实未想到他的武功竟如此高,也看不出阿飞有任何希望能胜得了他——因为阿飞简直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夜更深。

    荒坟间忽然有碧光闪动,是鬼火。

    吹的是西风,吕凤先的脸,正是朝西的。

    有风吹过,一点鬼火随风飘到了吕凤先面前。

    吕凤先镇静的眼神突然眨了眨,左手也动了动,像是要拂去这点鬼火,却又立刻忍住。

    在生死决斗中,任何不必要的动作,都可能带来致命的危险。

    只不过他的手虽没有动,但左臂肩的肌肉已因这“要动的念头”而紧张起来,已不能再保持那种“空灵”的境界。

    这当然不能算是个好机会,但再坏的机会,也比没有机会好。

    只要有机会,阿飞就绝不会错过。

    他的剑已出手。

    这一剑的关系实在太大。

    阿飞今后一生的命运,都将因这一剑的得失而改变。

    这一剑若得手,阿飞就会从此振作,洗清上一次失败的羞辱。

    这一剑若失手,他势必从此消沉,甚至堕落,那么他就算还能活着,也会变得如吕凤先说的那样——生不如死。

    这一剑实在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

    但这一剑真能得手么?

    剑光一闪,停顿!

    “锵!”剑已折!

    阿飞后退,手里已只剩下半柄断剑。

    另半柄剑被夹在吕凤先的手指里,但剑尖却已刺入了他的肩头。

    他虽然夹住了阿飞的剑,但出手显然还是慢了些。

    鲜血正从他肩头流落。

    这一剑毕竟得手了!

    阿飞脸上仿佛突然露出了一种奇异的光辉——胜利的光辉!

    吕凤先脸上却连一丝表情也没有,只是冷冷地瞧着阿飞,断剑犹在他肩头,他也没有拔出来。

    阿飞也只是静静地站着,并没有再出手的意思。

    他的积郁和苦闷已因这一剑而发泄。

    他要的只是“胜利”,并不是别人的“生命”。

    吕凤先似乎还在等着他出手,等了很久,突然道:“好,很好!”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能从他这种人嘴里听到这句话,就已是令人觉得振奋,觉得骄傲。

    但他在临走前,却又突然加了句。

    “李寻欢果然没有说错,也没有看错你。”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李寻欢曾经对他说过什么?

    吕凤先的身影终于在夜色中消失。

    李寻欢的笑脸已出现在眼前。

    他用力拍着阿飞的肩头,笑道:“你还是你,我早就知道那点打击决不会令你泄气的,世上本就没有常胜的将军,连神都有败的时候,何况人?”

    他笑得更开朗,接着又道:“可是从现在开始,我对你更有信心了……”

    阿飞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认为我从此不会再败?”

    李寻欢笑道:“吕凤先的武功,已绝不在任何人之下,若连他也躲不过你的剑,只怕世上就没有别人能躲得过?”

    阿飞道:“可是……我却觉得这一次胜得有些勉强。”

    李寻欢道:“勉强?”

    阿飞道:“我出手已不如以前快了。”

    李寻欢道:“谁说的?”

    阿飞道:“用不着别人说,我自己也能感觉得出……”

    他目光还停留在吕凤先身影消失处,缓缓接着道:“我觉得他本可胜我的,他出手绝不该比我慢。”

    李寻欢道:“他武功的确很高,甚至也许比你还高,但你却把握住了最好的机会,这才是别人绝对比不上你的地方,所以你才能胜!”

    他笑了笑接着道:“所以吕凤先虽败了,也并没有不服,连他这种人都对你服了,你自己对自己难道还没有信心?”

    阿飞终于笑了。

    对一个受过打击的人说来,世上还有什么比朋友的鼓励更珍贵?

    李寻欢笑道:“无论如何,这件事都该庆祝……你喜欢用什么来庆祝?”

    阿飞笑道:“酒,当然是酒,除了酒还能有什么别的?”

    李寻欢大笑道:“不错,当然是酒,庆祝时若没有酒,岂非就好像炒菜时不放盐……”

    阿飞笑道:“那简直比炒菜时不放盐还要淡而无味。”

    阿飞睡了。

    酒,的确很奇妙,有时能令人兴奋,有时却又能令人安眠。

    这几天,阿飞几乎完全没有睡过,纵然睡着也很快就醒,他总想不通自己在“家”时怎会一躺下去就睡得像死猪。

    等阿飞睡着,李寻欢就走出了这家客栈。

    转过街,还有家客栈。李寻欢突然飞身掠入了这家客栈的后院。

    三更半夜,他特地到这家客栈中来做什么?

    已将黎明,后院中却有间房还亮着灯。

    李寻欢轻轻拍门,屋里立刻有了响应,一人道:“是李探花?”

    李寻欢道:“是!”

    门开了,开门的人竟是吕凤先。

    他怎会在这里?李寻欢怎会知道他在这里?为什么来找他?

    难道他们两人之间还有什么秘密的约定?

    吕凤先嘴角带着种冷漠而奇特的微笑,冷冷道:“李探花果然是信人!果然来了。”

    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接着道:“我早就说过,只要他答应,就绝不会失信。”

    站在吕凤先身后的,竟是铃铃。

    铃铃怎会和吕凤先在一起?

    李寻欢究竟答应过什么?

    灯光昏黄,李寻欢的脸却苍白得可怕,他默默地走进屋子,突然向吕凤先深深一揖道:“多谢。”

    吕凤先淡淡道:“你不必谢我,因为这根本是件交易,谁也不必谢谁。”

    李寻欢也淡淡地笑了笑,道:“这种交易,并不是人人都会答应的,我当然要谢你。”

    吕凤先道:“这的确是件很特别的交易。你要铃铃对我说时,我的确吃了一惊。”

    李寻欢道:“所以我才会要她解释得清楚些。”

    吕凤先道:“其实用不着解释,我也已很了解,你要我故意败给阿飞,只不过是希望他能因此而振作起来,莫要再消沉。”

    李寻欢道:“我的确是这意思,因为他的确值得我这么样做!”

    吕凤先道:“这只因你是他的朋友,但我却不是……我简直想不到世上会有人向我提出如此荒谬的要求来。”

    李寻欢道:“但你却终于还是答应了。”

    吕凤先目光刀一般盯着他,道:“你算准了我会答应?”

    李寻欢又笑了笑,道:“我至少有些把握,因为我已看出你不是凡俗的人,也只有你这种非凡的人,才会答应这种非凡的事。”

    吕凤先还在盯着他,目光却渐渐和缓,缓缓道:“你也算准了他绝不会要我的命。”

    李寻欢道:“我知道他胜了一分就绝不会再出手的。”

    吕凤先突然叹了口气,道:“你果然没有看错他,也没有看错我。”

    他忽又冷笑道:“我只答应你让他胜一招,那意思就是说,他若再出手,我就要他的命。”

    李寻欢目光闪动,道:“你有这把握?”

    吕凤先厉声道:“你不信?”

    两人目光相视,良久良久,李寻欢突然又一笑,道:“现在也许,将来却未必。”

    吕凤先道:“所以我本就不该答应你的,让他活着,对我也是种威胁。”

    李寻欢道:“但有些人就喜欢有人威胁,因为威胁也是种刺激,有刺激才有进步,一个人若是真的达到四顾无人的巅峰处,岂非也很寂寞无趣?”

    吕凤先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也许……但我答应你,却并不是为了这缘故。”

    李寻欢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你当然不是。”

    吕凤先道:“我答应你,只因为你交换的条件很优厚。”

    李寻欢笑了笑,道:“若没有优厚的条件,怎能和人谈交易?”

    吕凤先道:“你说,只要我答应你这件事,你也会答应我一件事。”

    李寻欢道:“不错。”

    吕凤先道:“但你却没有指明是什么事。”

    李寻欢道:“不错。”

    吕凤先道:“所以我可以要你做任何事。”

    李寻欢道:“不错。”

    吕凤先目光突然又变得冷酷起来,一字字道:“我若要你去死呢?”

    李寻欢神色不变,淡淡道:“以我的一条命,换回了他的一条命,这也很公道。”

    他淡淡地说着,嘴角甚至还带着微笑,就仿佛他的生命本就不属于自己,所以他根本漠不关心。

    铃铃的身子却已颤抖起来,忽然扑倒在吕凤先面前,嘶声道:“我知道你绝不会这么样做的,我知道你也是个好人……是不是?是不是?……”

    吕凤先的嘴紧紧地闭着,连瞧都没有瞧她一眼。

    他只是冷冷地凝视着李寻欢,紧闭着的嘴角,显得说不出的冷酷、高傲。

    这种人本就不会将别人的生死放在心上。

    铃铃望着他的嘴,脸色愈来愈苍白,身子的颤抖愈来愈剧烈。

    她很了解李寻欢。

    她知道这张嘴里只要吐出一句话,李寻欢立刻就会去死的。

    他既然能为别人活着,自然更可以为别人而死。

    死,往往都比活容易得多。

    她也很了解吕凤先。

    别人的生命,在他眼中本就一文不值。

    她突然晕了过去。

    因为她不愿,也不敢从他嘴里听到那句话。

    晕厥,其实也是上天赐给人类的许多种恩惠之一,人们在遇着自己不愿做、不愿说、不愿听的事时,往往就会以“晕厥”这种方法来逃避。

    李寻欢从不逃避。

    他始终面对着吕凤先,正宛如面对死亡。

    也不知过了多久,吕凤先突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世上真有你这种人,阿飞能交到你这种朋友,真是福气。”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若对他了解得多些,就会知道我能交到他这种朋友更是福气。”

    这是何等深挚、何等伟大的友情!

    第六十一章承诺

    吕凤先冷傲的眸子里,突然露出一种寂寞之意——一个人觉得寂寞的时候,就表示他正在渴望着友情。怎奈真挚的友情并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

    吕凤先冷冷道:“你的意思是说,你能为他死,他也会为你死,是不是?”

    李寻欢道:“是。”

    吕凤先声音更冷酷,道:“但你已算准了我不会杀你,至少不会在这种情况下杀你,是不是?”

    李寻欢默然。

    沉默,通常只代表两种意思——默认和抗议。

    吕凤先瞪着他,脸孔渐渐松散,突然又叹了口气,道:“我的确不会杀你……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李寻欢还没有说话,吕凤先已接着道:“因为我要你永远欠着我的,永远觉得我对你有恩……”

    他竟也笑了笑,道:“因为我若要杀你,以后还有机会,但这种机会以后只怕永远不会再有了。”

    他心里的意思,是不是想以此换得李寻欢的友情?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突也笑了笑,道:“你还有机会。”

    吕凤先道:“哦?”

    李寻欢道:“我还要求你做一件事。”

    吕凤先瞪着他,就像是从未见过这个人似的,过了很久,才冷笑道:“你第一次交易还未付出代价,就想要我做第二件事了?这算是什么样的交易?”

    李寻欢道:“这不是交易,是我求你。”

    吕凤先脸色虽很黯,眼睛却在发着光,道:“既然不是交易,我为何要答应?”

    李寻欢微笑着,他的眸子平和、明朗而真诚。

    他凝视着吕凤先,微笑着道:“因为这是我求你的。”

    这句话回答得不但很妙,甚至有些狂妄。

    这本不像李寻欢平时说的话。

    但吕凤先却没有生气,心里反而忽然觉得有种奇特的温暖之意,因为他已从李寻欢的眸子里看到了一丝友情的光辉。

    这也许就是唯一能驱走人间寂寞与黑暗的光辉。

    这是永恒的光辉,只要人性不灭,就永远有友情存在。

    吕凤先喃喃道:“别人都说李寻欢从不求人,今日居然肯来求我,看来我的面子倒不小。”

    李寻欢笑道:“我既已欠了你的,再多欠些又何妨?”

    吕凤先又笑了,这次才是真心的笑。

    他微笑道:“有人说,学做生意最大的学问就是要懂得如何欠账,看来你本该去做生意的。”

    李寻欢道:“你肯答应?”

    吕凤先叹了口气,道:“至少我现在还未想出拒绝的法子,你趁此机会,赶快说吧。”

    李寻欢咳嗽了几声,神情又变得很沉重,缓缓道:“你若在两年前遇见阿飞,我纵不求你,你只怕也要败在他手下。”

    吕凤先沉默着,也不知是默认,还是抗议。

    他能以沉默表示抗议,也已很不容易。

    李寻欢道:“你若在两年前见到过他,就会发现那时的他和现在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

    吕凤先道:“只不过短短两年,他怎会改变得如此多?”

    李寻欢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只因他不幸遇上了一个人。”

    吕凤先道:“女人?”

    李寻欢道:“自然是女人,世上也许只有女人才能改变男人。”

    吕凤先冷笑道:“他不是改变,而是堕落,一个男人为了女人而堕落,这种人非但不值得同情,而且愚蠢得可笑。”

    李寻欢叹息着道:“你说得也许不错,只因你还未遇到过那样的女人。”

    吕凤先道:“我遇见了又如何?”

    李寻欢道:“你若遇见了她,说不定也许变得和阿飞一样的。”

    吕凤先笑了,道:“你以为我也是个没见过女人的小伙子。”

    李寻欢道:“你也许见过各式各样的女人,可是她……她却绝对和别的女人不同。”

    吕凤先道:“哦?”

    李寻欢道:“曾经有个人将她形容得很好……她看来如仙子,却专门带男人下地狱。”

    吕凤先目光闪动,忽然道:“我已知道你说的是谁了。”

    李寻欢叹道:“你本该猜到的,因为世上只有她这么一个女人,也幸好只有一个,否则只怕大多数男人都已活不下去。”

    吕凤先道:“有关这位天下第一美人的传说,我的确已听到过不少。”

    李寻欢凝注着自己的指尖,缓缓道:“阿飞现在总算已振作起来,我不能眼看着他再沉沦下去,所以……”

    吕凤先道:“所以你要我去杀了她?”

    李寻欢黯然道:“我只希望阿飞永远莫要再见到她,因为只要一见到她,阿飞就无法自拔。”

    吕凤先又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你本可自己动手的。”

    李寻欢道:“只是我不能。”

    吕凤先道:“为什么?”

    李寻欢笑得很凄凉,道:“因为阿飞若知道了,必将恨我终生。”

    吕凤先道:“他应该明白你这是为他好。”

    李寻欢苦笑道:“无论多聪明的人,若是陷入情感而不能自拔,都会变成呆子。”

    吕凤先用手指轻敲着下巴,道:“你为何不找别人做这件事?为何要找我?”

    李寻欢道:“因为别人纵有力量能杀她,见了她之后只怕也不忍下手,因为……”

    他抬起头,凝视着吕凤先,缓缓接着道:“我本就很难找到一个我可以去求他的人。”

    两人目光相遇,吕凤先心里忽又充满了温暖的感觉。

    他似已从李寻欢的眸子里看到了他的寂寞和悲痛。

    那是英雄唯有的寂寞和悲痛。

    也只有英雄才能了解这种寂寞是多么凄惨,这种悲痛是多么深沉。

    吕凤先突然道:“她在哪里?”

    李寻欢道:“铃铃知道她在哪里,只不过……”

    铃铃已晕过去很久,到现在居然还没有醒来。

    李寻欢瞧了她一眼,缓缓接着道:“你若想她带你去,只怕并不容易。”

    吕凤先笑了笑,悠然道:“这倒用不着你担心,我自然有法子的。”

    阿飞醒来时,李寻欢已睡着。

    在睡梦中,他还是在不停地咳嗽,每当咳得剧烈时,他全身都因痛苦而扭曲痉挛……

    阳光从窗外斜斜照进来。

    阿飞这才发现他头上的白发和脸上的皱纹都更多了。

    他只有一双眼睛还是年轻的。

    每当他闭上眼睛时,就会显得很憔悴,很苍老,甚至很衰弱。

    他的衣衫已很陈旧残破,已有多日未洗涤。

    又有谁能想到在如此衰弱、如此僵偻的躯壳里,竟藏着那么坚强的意志,那么高尚的人格,那么伟大的灵魂!

    阿飞瞧着他,已热泪盈眶。

    他活着,本就是在忍受着煎熬——各式各样不同的煎熬、折磨、打击。

    但他却还是没有倒下去,也并没有觉得生命是冷酷黑暗的。

    因为只要有他在,就有温暖,就有光明。

    他带给别人的永远都是快乐,却将痛苦留给了自己。

    阿飞的热泪已夺眶而出,流下面颊……

    李寻欢还是睡得很沉。

    睡眠,在他说来,几乎也变成了件很奢侈的事。

    阿飞虽然急着想回去,急着想看到那春花般的笑脸,但还是不忍惊动他,悄悄掩起门,悄悄走了出去。

    还很早,阳光刚照上屋顶,赶路的人都已走了,所以院子里很静,只剩下一株顽强的梧桐,在晚秋。

    李寻欢岂非也正如这梧桐一样,虽然明知秋已将尽,冬已将至,但不到最后关头,他们是绝不会屈服的。

    阿飞长长叹了口气,慢慢地穿过院子。

    梧桐的叶子,已开始凋零,一片片飘过他眼前,飘落在他身上……

    炉火犹未熄,豆浆,慢慢地啜着。

    他吃得一向不快,慢慢地让这微温的豆浆自舌流入咽喉,流入胃里——一个人的胃若充实,整个人都仿佛充实了起来。

    他一向喜欢这种感觉。

    自半夜就起来忙碌的店伙,到现在才算空闲了下来,正坐在炉火的余熏旁,在慢慢地喝着酒。

    下酒的虽只不过是根已冷了的“油炸桧”,喝的虽只不过是粗劣的烧刀子,但看他的表情,却像是正在享受着世间最丰美的酒食。

    他显然很快乐,因为他已很满足。

    世上也唯有能满足的人,才能领略到真正的快乐。

    阿飞对这种人一向很羡慕,心里实在也想能过去喝两杯。

    但他却控制着自己。

    “也许,今天我就能见到她……”

    他不愿她闻到自己嘴里有酒气。

    这世上大多数人本就是为了别人而活着的——有些是为了自己所爱的人,也有些是为了自己所恨的人——这两种人都同样痛苦。

    这世上真正快乐的人本就不多。

    风很大,砂土在风中飞舞,路上的行人很寥落。

    阿飞抬起头,目光移向门外时,正有两个人自门外走过。

    这两人走得并不快,行色却似很匆忙,只管低着头往前赶路,连热豆浆的香气都未能引动他们转头来瞧一眼。

    前面走的是个身形佝偻、白发苍苍的老头子,手里提着管旱烟,身上的蓝布衫已洗得发白。

    后面跟的是个小姑娘,眼睛很大,辫子很长。

    阿飞认得这两人正是两年前他曾见过一次的“说书先生”和孙女,他还记得这两人姓孙。

    但他们却全没有瞧见阿飞,很快就从门口走过。

    ——他们若是见到了阿飞,所有的一切事也许都会完全不同了。

    阿飞喝完了豆浆,再抬起头,又瞧见一个人自门外走过。

    这人身材很高,黄袍,斗笠,笠檐压得很低,走路的姿势很奇特,也没有转过头来瞧一眼,行色仿佛也很匆忙。

    阿飞的心跳突然快了。

    荆无命!

    荆无命的眼睛一直盯住前面,仿佛正在追踪方才走过的那“说书先生”,并没有发觉阿飞就坐在路旁的小店里。

    阿飞却看到了他,看到他腰带上插着的剑,却没有看到他那条断臂——用布带悬着的断臂。

    只要看到这柄剑,阿飞的眼睛里就再也容不下别的。

    就是这柄剑,令他第一次尝到失败和屈辱的滋味。

    就是这柄剑,令他几乎永远沉沦下去。

    阿飞的拳已紧握,掌心的伤口又破裂,鲜血流出,疼痛却自掌心传至心底,他全身的肌肉立刻全都紧张了起来。

    他已忘了荆无命的断臂。

    他一心只盼望能和荆无命再决高下,除此之外,他再也想不到别的。

    荆无命也很快就从门口走过。

    阿飞缓缓站起,手握得更剧烈。

    痛苦愈剧烈,他的感觉就愈敏锐。

    坐在门口的伙计突然感觉到一阵无法形容的寒意袭来,转过头,就瞧见了阿飞的眼睛——一双火焰般炽热的眼睛,却令人自心底发冷。

    “当”的一声,店伙手里的酒杯跌了下去。

    但这酒杯还未跌在地上,阿飞突然伸手,已抄在手里。

    谁也瞧不清他如何将这酒杯接住的。

    店伙整个人都被吓呆了。

    阿飞慢慢地将酒杯放在他面前的桌上,倒了杯酒,自己一饮而尽。

    他心里忽然充满了信心。

    就在这时,门外又有个人走了过去。

    这人也是黄衫,斗笠笠檐也压得很低,走路的姿态也很奇特,苍白的脸,在斗笠的阴影下看来,就宛如是用石灰石雕成的。

    上官飞!

    阿飞并不认得上官飞,但一眼就看出这人必定和荆无命有很密切的关系,而且显然正在追踪着荆无命。

    上官飞身材虽比荆无命矮些,年纪也较轻,但那种冷酷的神情,那种走路的姿态就好像是荆无命的兄弟。

    他为什么也在暗中追踪荆无命呢?

    这地方本就很荒僻,再转过这条街,四下更看不到人踪。

    阿飞走得很快,始终和上官飞保持着一段距离。

    前面走的“说书先生”早已瞧不见了,荆无命也只剩下一条淡黄色的人影,但上官飞也还是走得很慢,并不着急。

    阿飞发现这少年也很懂得“追踪”的诀窍。

    要追踪一个人而不被发觉,就不能急躁,就要沉得住气。

    前面有座土山,荆无命已转过山坳。

    上官飞的脚步突然加快,似乎想在山后追上荆无命。

    等他的人也消失在山后,阿飞就以最快的速度冲上土山。

    他知道在山上一定可以看到一些有趣的事。

    他果然没有失望。

    荆无命从未感觉到恐惧——一个人若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

    但现在,也不知为了什么,他目中竟带着种恐惧之意。

    他怕的是什么?

    第六十二章绝招

    转过山,景色更荒凉,秋风萧瑟。

    荆无命的手,突然按上了剑柄——但这是右手,并不是使剑的手,他的剑在这只手里,已不能算是杀人的利器。

    他的手握起,又放下。

    他的脚步也停下,仿佛知道他的路已走到尽头。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上官飞的冷笑。

    上官飞已到了他身后,冷笑着道:“你已经可以不必再做戏了!”

    荆无命缓缓回身,死灰色的眼睛又变得全无表情,漠然凝视着上官飞,良久良久,才一字字道:“你说我在做戏?”

    上官飞道:“不错,做戏,你故意跟踪孙老儿,就是在做戏,因为你根本没有追踪他们的必要。”

    荆无命道:“那么,我追踪他们,为的是什么?”

    上官飞道:“为的是我。”

    荆无命道:“你?”

    上官飞道:“你早已知道我在盯着你了。”

    荆无命冷冷道:“那只因你并不高明。”

    上官飞道:“虽不高明,现在已是能杀你,你当然也早就知道我要杀你!”

    荆无命的确早已知道,所以他并未感觉到惊异。

    惊异的是阿飞。

    这两人本是同一门下,为何要自相残杀?

    上官飞道:“十年前,我已想杀你,你可知道为了什么?”

    荆无命拒绝回答——他一向只问不答。

    上官飞突然激动起来,目中更充满了怨毒之色,厉声道:“这世上若是没有你,我就可活得更好些,你不但抢走了我的地位,也抢走了我的父亲,自从你来了之后,本来属于我的一切,就忽然都变成了你的。”

    荆无命冷冷道:“那也只怪你自己,你一向比不上我。”

    上官飞咬着牙,一字字道:“你心里也明白并不是为了这缘故,那只因……”

    他虽然在极力控制着自己,却还是忍不住爆发了起来,突然大吼道:“那只因你是我父亲的私生子,我母亲就是被你母亲气死的。”

    荆无命死灰色的眼睛突然收缩,变得就像是两滴血。

    两滴早已干枯,变色了的血。

    在山上的阿飞,目中突然也露出了极强烈的痛苦之色,竟仿佛和荆无命有同样的痛苦,而且痛苦得比荆无命更深。

    上官飞道:“这些事你们一直瞒着我,以为我真不知道。”

    他说的“你们”指的就是荆无命和他的父亲。

    这两字自他嘴里说出来,并没有伤害到别人,伤害的只是自己。

    他更痛苦,所以神情反而显得平静了些,冷笑着接道:“其实自从你来的那一天,我已经知道了,自从那一天,我就在等着机会杀你!”

    荆无命冷冷道:“你的机会并不多。”

    上官飞道:“那时我纵有机会,也未必会下手,因为那时你还有利用的价值,但现在却不同了。”

    他冷笑着,又道:“那时你在我父亲眼中,就像是一把刀,杀人的刀,我若毁了他的刀,他绝不会饶我,但现在,你已只不过是块废铁,你的生死,他已不会放在心上。”

    荆无命沉默了很久,竟慢慢地点了点头,一字字道:“不错,我的生死,连我自己都未放在心上,又何况他?”

    上官飞道:“这话你也许能骗得过别人,骗得过你自己,却骗不过我的。”

    荆无命道:“骗你?”

    上官飞冷笑道:“你若真的不怕死,为何还要拖延逃避?”

    荆无命道:“拖延?逃避?”

    上官飞道:“你故意做出追踪孙老头的姿态,就是在拖延,在逃避。”

    荆无命道:“哦?”

    上官飞道:“你追踪的若不是孙老头,我一定会让你先追出个结果来,看你是想追出他的下落,还是在等机会杀他,然后我才会对你下手。”

    他冷笑着,接道:“只可惜你选错了人,因为你根本追不出他的下落,更杀不了他,你根本不配追踪他,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荆无命突然笑了笑,道:“也许……”

    他笑容不但很奇特,而且还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之意。

    上官飞并没有看出来,又道:“所以你的追踪,只不过是种烟幕,要我不能向你出手?”

    他盯着荆无命,厉声道:“因为你现在已怕死了!”

    荆无命道:“怕死?”

    上官飞道:“你以前的确不怕死,但那只不过是因为那时还没有人能威胁你的生命,所以你根本还无法了解死的恐惧。”

    “叮”的一声,他龙凤双环已出手,冷冷接着道:“但现在我已随时可杀你!”

    荆无命沉默了很久,缓缓道:“看来你好像什么事都知道。”

    上官飞道:“我至少比你想象中高明得多。”

    荆无命突然笑了笑,道:“只可惜你还有一件事不知道。”

    上官飞道:“什么事?”

    荆无命道:“别的事你全不知道也不要紧,但这件事你若不知道,你就得死!”

    上官飞冷笑道:“这件事若真的如此重要?我就绝不会不知道。”

    荆无命道:“你绝不会知道,因为这是我的秘密,我从未告诉过别人……”

    上官飞目光闪动,道:“你现在准备告诉我?”

    荆无命道:“不错,我现在准备告诉你,但那也是有交换条件。”

    上官飞道:“什么条件?”

    荆无命死灰色的眼睛又收缩了起来,缓缓道:“我若告诉了你,你就得死!”

    上官飞道:“你要我死?”

    荆无命道:“我要你死,因为活着的人,没有人能知道这秘密。”

    上官飞瞪着他,突然纵声大笑了起来。

    这件事的确是很可笑。

    一个残废了的人,居然还想要别人的命?

    上官飞大笑道:“你想用什么来杀我?用你的头来撞,用你的嘴来咬?”

    荆无命的回答很简短,也很妙,只有两个字。

    “不是。”

    上官飞的笑声已渐渐小了。

    如此简短的回答,已不像是在吓人,更不像是在开玩笑。

    荆无命缓缓道:“我要杀你,用的就是这只手!”

    他的手已抬起,是右手。

    上官飞已笑得很勉强,却还是大笑着道:“这只手……你这只手连狗都杀不死。”

    荆无命道:“我只杀人,不杀狗!”

    上官飞笑声突然停顿,龙凤双环已脱手飞出。

    一寸短一寸险,龙凤双环本是武林中至绝至险之兵刃,这一招“龙翔凤舞脱手双飞”更是险中之险,若非情急拼命,或是明知对方已被逼入死角时,本不该使出这一招。

    这一招若是使出,对方也就很难闪避得开。

    但就在这时,剑光已飞出。

    剑光只一闪,已刺入了上官飞咽喉。

    剑锋入喉仅七分。

    上官飞的呼吸尚未停顿,额上青筋一根根暴露,眼珠子也凸了出来,死鱼般瞪着荆无命。

    他死也不明白荆无命这一剑是怎么刺出来的。

    荆无命也在冷冷地瞧着他,一字字缓缓道:“我的右手比左手更快,这就是我的秘密!”

    上官飞身子突然一阵抽搐,咽喉中发出了“咯”的一响。

    剑拔出,鲜血飞激。

    上官飞死鱼般的眼睛还是在瞪着荆无命,目中充满了怀疑、悲哀、惊惧……

    他还是不相信,死也不相信。

    但他必须相信。

    上官飞脱手击出的龙凤双环,已打入了荆无命的左臂。

    断臂。

    他拼着以这条断臂,去硬接上官飞的双环,然后以右手剑自左胁之下刺出,一剑刺入了上官飞的咽喉。

    这是何等诡异的剑法。

    这一剑好准!好毒!好快!好狠!

    “我的右手比左手更快,这就是我的秘密!”

    他的确没有说谎。

    但这事实却又多么令人无法思议,难以相信。

    上官飞和他同门十余年,从未见他练过一天右手剑,所以死也不明白他这右手剑是如何练成的。

    但他必须相信,因为世上绝没有比“死”更真实的事。

    荆无命垂首望着他的尸身,神情看来似乎有些惆怅、失望。

    良久良久,他突然轻轻叹息了一声,喃喃道:“你何必要杀我?我何必要杀你?……”

    他转过身,走了出去。

    他走路的姿势还是那么奇特,仿佛在暗中配合着某一种奇特的韵律。

    那对龙凤双环还是嵌在他左臂里。

    怀疑,惊惧,不能相信。

    这也正是阿飞此刻的心情。

    荆无命的剑法的确可怕,也许并不比他快,但却更狠毒,更诡秘。

    “难道我真的无法胜过他?”

    就算明知这是事实,也是阿飞这种人绝对无法忍受的。

    望着荆无命逐渐远去的背影,阿飞突然觉得胸中一阵热血上涌,忍不住就要跳下土山,追上去。

    但就在这时,突然有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拉住了他。

    这是只很稳定的手,瘦削而有力。

    阿飞回过头,就看到了李寻欢那对充满了友情和热爱的眼睛。

    能拉住阿飞的并不是这只手,而是这双眼睛。

    阿飞终于垂下头,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也许我真的不如他。”

    李寻欢道:“你只有一点不如他。”

    阿飞道:“一点?”

    李寻欢道:“为了杀人,荆无命可以不择一切手段,甚至不惜牺牲自己,你却不能。”

    阿飞沉默了很久,黯然道:“我的确不能。”

    李寻欢道:“你不能,只因你有感情,你的剑术虽无情,人却有情。”

    阿飞道:“所以……我就永远无法胜过他?”

    李寻欢摇了摇头,道:“错了,你必能胜过他。”

    阿飞没有问,只是在听。

    李寻欢接着说了下去,道:“有感情,才有生命,有生命,才有灵气,才有变化。”

    阿飞又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李寻欢道:“但这还并不是最重要的。”

    阿飞道:“最重要的是什么?”

    李寻欢道:“最重要的是你根本不必杀他,也不能杀他!”

    阿飞道:“为什么不必?”

    李寻欢道:“因为他本已死了,何必再杀?”

    阿飞沉思着,缓缓道:“不错,他的心实已死……但既已不必,为何又不能?”

    李寻欢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你可知道他为何要在暗中苦练右手剑法?”

    阿飞道:“你说他是为的什么?”

    李寻欢缓缓道:“若是我猜得不错,他为的就是上官金虹。”

    阿飞道:“你认为上官金虹也不知道他这秘密?”

    李寻欢道:“绝不会知道。”

    阿飞道:“怎见得?”

    李寻欢道:“荆无命的右手既然比左手更快,本可一剑取那上官飞的命,上官飞本无还手的余地。”

    阿飞道:“不错。”

    李寻欢道:“但他却偏偏要等上官飞先出手,然后再拼着以左臂去挨上官飞的双环,他又何苦多此一举。”

    阿飞沉吟着,道:“那只因他左臂本已废,再多挨一次也无妨。”

    李寻欢道:“这也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阿飞等着他说下去。

    李寻欢道:“他这么样做,为的也是上官金虹。”

    阿飞道:“我不懂。”

    李寻欢道:“他当然很了解上官金虹,知道上官金虹将任何人都当做工具,这人若是失去了利用的价值,上官金虹就会杀了他。”

    阿飞道:“这点上官飞也说过。”

    李寻欢道:“荆无命生怕上官金虹也会这么样待他。”

    阿飞道:“上官金虹若知道他右手比左手更快,真会这么样对他?”

    李寻欢道:“但上官金虹并不知道!”

    阿飞道:“他为什么不告诉上官金虹?”

    李寻欢道:“因为他和上官金虹之间,似乎有着某种极奇异的情感,他希望上官金虹对他好,并不是为了他的剑,而是为了他的人!”

    阿飞默然。

    李寻欢道:“所以他现在就想去试探试探上官金虹,看他的左臂断了后,上官金虹对他是否还能和以前一样对他。”

    阿飞终于点了点头,道:“我想大概已经明白了。”

    李寻欢道:“上官飞说得不错,荆无命现在的确有种恐惧,但他恐惧的并不是‘死’,而是上官金虹的冷淡与轻蔑。”

    阿飞道:“如此说来,他这人岂非也有情感?”

    李寻欢道:“他对别人虽无情,但对上官金虹却例外,因为他这一生本是为上官金虹而活着的。”

    阿飞叹息道:“这世上能完全为自己而活的又有几人?”

    李寻欢道:“他可以为上官金虹去死,却不愿死在上官金虹手上。”

    阿飞道:“所以他才要在暗中苦练右手的剑法。”

    李寻欢道:“不错。”

    阿飞道:“他拼着去挨上官飞的龙凤双环,就是想先练一练对付双环的方法。”

    李寻欢道:“这也正是我的想法。”

    阿飞道:“所以……上官金虹对他的态度若是改变了,他就会用这法子去杀上官金虹。”

    李寻欢道:“也许他做不到,但他至少会去试一试。”

    阿飞没有再说什么,目光却渐渐在黯淡。

    他似乎又被触及了什么隐痛。

    李寻欢道:“上官金虹的龙凤双环能在兵刃谱中名列第二,并不是因为他招式的狠毒、诡险,而是因为他的稳。”

    阿飞茫然道:“稳?”

    李寻欢道:“能将天下至险的兵器,练到一个‘稳’字,这才是上官金虹非人能及之处,上官飞的武功,根本难及他父亲之万一。”

    阿飞道:“哦?”

    李寻欢道:“上官飞之所以恨荆无命,也是认为他父亲没有将武功的奥秘传授给他,而传给了荆无命。”

    阿飞道:“嗯。”

    李寻欢道:“上官金虹若不用‘龙翔凤舞脱手双飞’那样的险招,荆无命能胜他的机会就很少。”

    阿飞道:“是。”

    李寻欢道:“但上官金虹说不定会使出来的,因为他见到荆无命的左臂已断,就不会再有顾虑,再留着不用,所以荆无命也并非完全没有机会。”

    阿飞像是突然自梦中惊醒,大声道:“可是,无论如何,上官金虹总是荆无命的父亲。”

    李寻欢道:“绝不是。”

    阿飞道:“刚才上官飞明明……”

    李寻欢打断了他的话,道:“那只不过是上官飞的猜想,而且猜得不对。”

    阿飞道:“那么,他说的那些话,难道也是假的?”

    李寻欢道:“那些事自然不会假,但他的看法却错了。”

    阿飞道:“看错了?”

    李寻欢道:“他说,自从荆无命一去,他父亲就开始对他冷淡疏远,这自然是事实,但他却不知道这么做,为的只是爱他。”

    阿飞道:“既然爱他,为何疏远?”

    李寻欢道:“因为上官金虹全心全意要将荆无命训练成他杀人的工具,荆无命这一生,也就因此而毁在他手上。”

    阿飞思着,黯然道:“不错,一个人若只为了杀人而活着,的确是件很悲哀的事。”

    李寻欢道:“所以我说荆无命自从见到上官金虹那一日起,就已死了!”

    阿飞默然。

    李寻欢道:“但上官金虹也是人,人都有爱子之心,自然不忍对自己的儿子也这么做,所以才没有将武功传给上官飞。”

    他也长笑了一声,接着道:“只可惜上官飞并不能了解他父亲的这番苦心。”

    阿飞突然道:“所以上官飞其实也等于是死在他父亲手上的。”

    李寻欢道:“一个人的欲望若是太大,往往就难免会做错许多事……”

    第六十三章断义

    秋林,枯林。

    穿过枯林,就是条很僻静的小路。

    阿飞遥指着小路尽头处的一点孤灯,道:“那就是我的家。”

    家。

    这个字听在李寻欢耳里,竟是那么遥远,那么陌生……

    阿飞的目光还在遥视着那点灯火,接着道:“灯亮着,她大概还没睡。”

    小屋中,一灯闪烁,一个布衣粗裙、蛾眉淡扫的绝代佳人,正在灯下补缀着衣衫,等候自己最亲近的人归来……

    这是一幅多么美丽的图画。

    只要想到这里,阿飞心里就充满了甜蜜和温暖,那双锐利的眼睛也立刻变得温柔了起来。

    他本是孤独而寂寞的人,但现在,他却知道有人在等着他……他最心爱的人在等着他。

    这种感觉的确是幸福的,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比拟,也没有任何事能代替。

    李寻欢的心沉了下去。

    看到阿飞那充满了幸福光辉的脸,他忽然有种负罪之感。

    他本不忍令阿飞失望。

    他宁可自己去背负一切痛苦,也不愿阿飞失望。

    但现在,他却必须要使阿飞失望。

    他无法想象阿飞回去发现林仙儿已不在时,会变成什么模样?

    虽然他这样只是为了要阿飞好,好好地活下去,堂堂正正地活下去,活得像是个男子汉。

    但他还是觉得有些对不起阿飞。

    “长痛不如短痛。”

    他只希望阿飞能很快地摆脱痛苦,很快地忘记她。

    她既不值得爱,更不值得思念。

    不幸的是,一个人往往会偏偏去爱一个不值得爱的人,因为情感本就如一匹脱缰的野马,谁也无法控制,谁都无可奈何。

    这本也是人类最深邃的悲哀之一。

    也正因如此,所以人世间永远不断有悲剧演出。

    灯亮着,门却是虚掩着的。

    灯光自隙间照出,照在门外的小径上。

    昨夜仿佛有雨,路是湿的,灯光下可以看出路上有很多很零乱的脚印。

    男人的脚印。

    “是谁来过了?”

    阿飞皱了皱眉,但立刻又开朗。

    他一向很信任林仙儿,他确信她绝不会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

    李寻欢远远地跟在后面,仿佛不敢踏入这小屋。

    阿飞回头笑道:“我希望她今天炖的汤里没有放笋子,你也可以喝一点,才会知道她做菜的本事比使用刀还好。”

    李寻欢也笑了。

    又有谁知道他笑得是多么酸楚?

    那大碗的排骨汤里若没有放笋子,李寻欢也许还不能完全发现林仙儿的秘密,那么,今天发生的事也许就会完全不同了。

    李寻欢简直无法想象一个女人,怎能用如此残酷的手段来欺骗一个如此深爱着她的男人。

    “但我又何尝不是在欺骗他?”

    “我为什么不敢告诉他,林仙儿已‘不在’了,而且完全是我的意思?”

    李寻欢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阿飞道:“你若肯在我这里多住些时候,咳嗽也许就会好些,因为这里只有汤,没有酒。”

    他永远不会知道,“汤”对他的伤害,远比酒还严重得多。

    门里没有人声。

    阿飞又道:“她一定在厨房里,没有听到我们说话,否则她一定早就迎出来了。”

    李寻欢一直没有开口,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门,终于被推开。

    小小的客厅里,还是那么干净。

    桌上的油灯并不亮,但却有种温暖宁静的感觉。

    阿飞长长吐出口气。

    他终于回到家了,平平安安地回到家了。

    他毕竟没有令林仙儿失望。

    但她人呢?在哪里?

    厨房里根本连灯光都没有,更没有菜汤的香气。

    林仙儿住的那间屋子,门也是关着的。

    阿飞回头向站在门口的李寻欢笑了笑,道:“她也许已睡了……她一向睡得早。”

    李寻欢正想笑一笑,面上的肌肉已僵硬。

    他已听到一阵阵的呻吟声,女人的呻吟声。

    是垂死的呻吟!

    呻吟声正是从林仙儿的那间屋子里传出来的。

    阿飞的脸色立刻也变了,一步冲过去,用力拍门,大声道:“你怎么样了,请开门。”

    没有响应,甚至连呻吟都停止。

    她显然是想回答,想呼唤,却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