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书阁 - 其他小说 -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全9册)在线阅读 - 小李飞刀:多情剑客无情剑(下) 第五十七章 火花

小李飞刀:多情剑客无情剑(下) 第五十七章 火花

发不出声音。

    阿飞的额上已沁出了冷汗,用力以肩头撞开了门。

    李寻欢黯然闭上了眼睛。

    他不敢去看阿飞此刻面上的表情——一个人见到自己的心上人正在作垂死的挣扎,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李寻欢非但不敢看,不忍看,简直连想都不敢去想。

    但门被撞开后,就再没有别的声音。

    阿飞难道受不了这可怕的打击,难道已晕了过去?

    李寻欢张开眼,阿飞还怔在门口。

    奇怪的是,他脸上的表情竟只有惊异,却没有悲戚。

    那屋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怕李寻欢永远想不到的。

    血。

    李寻欢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血。

    然后,他就看到倒卧在血泊中的人。

    但他永远也想不到这倒卧血泊中,作垂死挣扎的人竟是铃铃!

    李寻欢的血已冻结,心已下沉。

    阿飞静静地瞧着他,面上的表情很奇特。

    他是不是已猜出什么?

    他并没有问:“这小姑娘是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他只是冷冷问道:“这一次,她是不是也在这里等你?”

    李寻欢的心似被割裂,扑过去,抱起了血泊中的铃铃,试探她的脉搏和呼吸——他只希望还能救治她的一条命。

    他已绝望。

    铃铃终于张开了眼睛,看到了李寻欢。

    她眼睛立刻涌出了泪,是悲哀的泪,也是欢喜的泪。

    她临死前毕竟还是见到了李寻欢。

    李寻欢也已泪水盈眶,柔声道:“振作些,你还年轻,绝不会死。”

    铃铃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这句话,只是断续着道:“这件事,你错了。”

    李寻欢惨然道:“是我错了。”

    铃铃道:“你该知道,世上本没有一个男人能忍心杀她。”

    李寻欢的声音已嘶哑,一字字道:“是我害了你,我对不起你。”

    铃铃突然用力抓住了他的手,道:“你一直对我好,害我的不是你,是他。”

    李寻欢道:“他。”

    铃铃泪落如雨,道:“他骗了我,我……我却骗了你。”

    李寻欢道:“你没有……”

    铃铃的指甲,已刺入李寻欢的肉里,道:“我骗了你……我早已失身给他,在等你的时候……我只恨自己为什么一直没有勇气告诉你。”

    她话声忽然清楚了起来,仿佛已有了生机。

    但李寻欢却知道那只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铃铃若非还如此年轻,一定无法活到现在。

    铃铃凄然道:“我一直不肯死,挣扎着活到现在,为的就是要告诉你这些话,只要你能了解,我死也甘心。”

    李寻欢黯然道:“本就是我不好,我本该好好保护你的……”

    铃铃忽然点了点头,道:“他虽然骗了我,我并不恨他,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也会得到报应,比我要惨十倍的报应。”

    李寻欢道:“是,他……”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阿飞突然用力推开了他。

    阿飞瞪着铃铃,一字字道:“你带吕凤先到这里来了?”

    铃铃咬着嘴唇。

    阿飞道:“是他要你带吕凤先到这里来的?”

    铃铃忽然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大叫了起来,道:“不错,是他,但你可知道他为的什么?你可知道他曾经为你做过什么事?为了你,他不惜……”

    说到这里,她声音突然撕裂。

    她呼吸已停顿。

    静寂,死一般的静寂,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任何声音。

    若非还有风在吹动,连大地都似已失去了生机,变成了一座坟墓,可以埋葬所有生命的坟墓。

    但风也是凄凉的,风声听来也令人心碎。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飞才徐徐站直了身子。

    但他却没有面对着李寻欢。

    他似已不愿再瞧李寻欢一眼,只是冷冷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句话李寻欢本来很容易回答,但他却一个字都没有说。

    他知道有些话若是说了出来,不但令自己伤心,也令别人难受。

    阿飞还是没有回头,慢慢地接着道:“你以为是她使我消沉的?你以为只要她离开了我,我就会振作?……但你可知道,没有了她,我根本活不下去!”

    李寻欢黯然道:“我只希望你不被欺骗,只希望你能找到个你所值得爱的人,那么……你会将这些不幸的事全都忘记。”

    阿飞的胸膛起伏,声音已有些激动,道:“你认为她在骗我?你认为她不值得我爱?”

    李寻欢道:“我只知道,自从一开始,她带给你的就只有不幸!”

    阿飞道:“你又怎知道我是幸福?还是不幸?”

    他猝然转过身,瞪着李寻欢,厉声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一定要左右我的思想,主宰我的命运?你根本什么都不是,只是个自己骗自己的傻子,不惜将自己心爱的人送入火坑,还以为自己做得很高尚,很伟大!”

    这些话,每个字都像是一根针。

    世上绝没有任何别的话能更伤李寻欢的心。

    阿飞咬着牙,道:“就算她带给我的是不幸,你呢?你又带给人什么?林诗音一生的幸福已断送在你手里,你还不满足?还想来断送我的?”

    李寻欢的手在颤抖,还未弯下腰,已咳出了血。

    阿飞冷冷地瞧着他,良久良久,徐徐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李寻欢的咳嗽还未停,挣扎着扑过去,挡住了门。

    阿飞道:“你还想干什么?”

    李寻欢用衣袖擦了擦嘴角的血,喘息着道:“你……你要去找她?”

    阿飞道:“是!”

    李寻欢道:“你绝不能去!”

    阿飞道:“谁说的?”

    李寻欢道:“我说的,因为就算你能将她再找回来,也只有更痛苦,她迟早总有一天要毁了你……我绝不能眼看着你毁在这种女人手上。”

    阿飞的手本已握得很紧,李寻欢每说一句话,他就握得更紧一分。

    他指节已因用力而发白,脸色更苍白,双目中却布满了红丝,正如一条条燃烧的火焰。

    李寻欢道:“现在你们分开,你固然难免痛苦一时,但你们若在一起,你却要痛苦一生,你别的事都看得很清楚,为什么这件事……”

    阿飞突然打断了他的话,一字字道:“你一直是我的朋友。”

    李寻欢道:“是。”

    阿飞道:“到现在为止,你还是我的朋友。”

    李寻欢道:“是。”

    阿飞道:“但以后却不是了!”

    李寻欢的面色惨变,道:“为什么?”

    阿飞道:“因为我可以忍受你侮辱我,却不能忍受你侮辱她。”

    李寻欢惨然道:“你认为我是在侮辱她?”

    阿飞道:“我一直忍受到现在,因为我们一直是朋友,但以后,你若再侮辱她一个字,这侮辱就得要用血来洗清!”

    他身子也因激动而颤抖,一字字接着道:“无论是你的血,还是我的血,都得用血来洗清!”

    李寻欢仿佛骤然被人当胸打了一拳,踉跄后退,退到门边。

    他又在咳嗽,却没有声音,因为他的牙咬得很紧,嘴也闭得很紧。

    鲜血,又从他紧闭着的嘴角沁出。

    阿飞再也没有瞧他一眼,嗄声道:“现在我就去找她,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她,我希望你莫要跟来,千万莫要跟来,否则你必将后悔终生!”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走了出去。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眼泪本是咸的。

    但有些泪却只能往肚里流,那就不但咸,而且苦。

    血,本也是咸的。

    但一个人的心若碎了,自心里滴出的血,就比泪更酸苦。

    李寻欢也不知道已咳了多久,衣袖已被染红。

    他的腰似已无法挺直。

    地上有个脚印,是血染成的脚印。

    李寻欢忽然想起了门外那些零乱的脚印,他掌心立刻冰冷。

    阿飞一定能找到她。

    因为林仙儿一定会故意留下些线索,让他找到。

    他并不需要太多的线索,阿飞血液里天生就像是有种追踪的本能,甚至比野兽还灵敏,还直接。

    但追到了以后呢?

    阿飞势必要和吕凤先一决生死——林仙儿本就喜欢看男人为她拼命。

    想到这里,李寻欢掌心已沁出了冷汗。

    阿飞现在还不是吕凤先的对手。

    能救阿飞命的人,只有李寻欢,可是……

    “你千万莫要跟来,否则就必将后悔终生!”

    阿飞说出的话,一向永无更改。

    何况,现在夜色更深,李寻欢又没有阿飞那种追踪的本能,就算想去追,也很少有机会能追到。

    李寻欢挣扎着,站起,将铃铃的尸身抱上床,用床单覆盖。

    无论如何,他都要追去,他已下了决心。

    就算阿飞已不再将他当作朋友,但他依旧永远是阿飞的朋友,他的友情绝不会因任何事而更改。

    那也正如他的爱情一样,纵然海枯石烂,他的心永不会变。

    “诗音,诗音,你现在活得还好吗?”

    第六十四章祸水

    李寻欢一想到林诗音,他的心又是一阵剧痛。

    但他并不想去找她,因为他知道龙啸云一定会好好地照顾着她——龙啸云虽善变,对林诗音的心却未变。

    只要他对诗音的心不变,别的一切事就全都可原谅。

    此刻龙啸云的心情,真是说不出的愉快。

    再过两三天,他就要坐上金钱帮的第二把交椅,成为当今天下最有势力的人的结拜兄弟。

    就连龙小云的气色看来都像是好得多了。

    唯一令他觉得遗憾的,是他的妻子。

    “她为什么不肯跟我一起来?为什么不肯分享我的光彩?”

    他拒绝再想下去。

    有些人最大的欲望是金钱,有些人最大的欲望是权势,这两种欲望若是能满足,情感上的痛苦就淡了。

    龙小云正凝视着窗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龙啸云拍了拍他肩头,道:“你想这次上官金虹会不会亲自来迎接我?”

    龙小云回过头,说道:“当然会,而且仪式一定很隆重。”

    龙啸云也点了点头,道:“我也这么想,我既是他的兄弟,他给我面子,岂非也正如给自己面子。”

    他沉吟了半晌,忽又道:“他来接我时,你想我是该称他帮主,还是该唤他大哥?”

    龙小云道:“当然该称大哥,孩儿今后也要改口,唤他一声伯父了。”

    龙啸云仰面大笑,道:“有这样的伯父,真是你的运气,只怕……”

    他笑声突又停顿,皱眉道:“李寻欢既然未死,他会不会食言反悔?”

    龙小云笑道:“天下英雄都已知道此事,帖子也早就发了出去,他再反悔,岂非自食其言,以后说的话还有谁相信?”

    龙啸云又笑了,道:“不错,武林中人之所以信服他,就因为他令出如山,言出法随,现在他就算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桌上的卷宗非但没有少,反而在一天天加多。

    金钱帮管辖的范围,已愈来愈广了。

    上官金虹的责任也的确愈来愈重,因为每件事他都要自己来决定。

    他绝不信任任何人。

    现在,他已工作了五个时辰,几乎完全没有停过手,但他非但不觉得辛苦,反而觉得这是种快乐。

    门开了。

    一个人走了进来。

    上官金虹连头都没有抬,因为能直接走进这屋子的,只有一个人。

    荆无命。

    荆无命还是和往常一样,一走进来,就站到他的身后。

    上官金虹道:“李寻欢呢?”

    荆无命道:“走了。”

    上官金虹猝然回头,瞧了他一眼。

    只瞧了一眼,目光自他断臂上滑落,就又低下头,做自己的事,非但没有再说一句话,脸上也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荆无命面上也全无表情,死灰色的眼睛茫然凝注着远方。

    一切事仿佛都没有改变。

    既没有责问,也没有安慰。

    荆无命的手断了也好,腿断了也好,却像是和上官金虹全无关系。

    又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拍门,请示。

    又有一大堆卷宗被送了进来。

    淡黄色的卷宗中,只有一封信是粉红色的。

    上官金虹先抽出了这封信,也只瞧了一眼,因为信上只有几个字:“老地方等候,吕凤先也在等你。”

    上官金虹静静地站着,似在沉思,然后就立刻下了决定。

    他慢慢地走了出去。

    荆无命还是像影子般跟在他身后。

    两人走出门,穿过秘道,走出宽阔的院子,穿过一个垂首肃立着的侍党,走到阳光下。

    残秋的阳光就像是迟暮的女人,已不再有动人的热力。

    两人还是一前一后地走着,走着……荆无命突然发觉上官金虹脚步的韵律已变了。

    荆无命已无法再与他配合。

    上官金虹也并没有加快,也不知为什么,两人的距离却已愈来愈远,愈来愈远……

    荆无命的脚步渐缓,终于停下。

    上官金虹并没有回头。

    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荆无命死灰色的眼睛里,渐渐露出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深邃的悲痛……

    密林。松林。

    松林常青,阳光终年都照不进这松林。

    林间虽黝黯,却不潮湿,风中也带着松木的清香。

    林仙儿斜倚在树上,紧握着吕凤先的手,始终没有放开,那无比温柔的眼波,也始终没有离开过吕凤先的脸。

    吕凤先的脸更苍白,眼角的皱纹也像是多了些。

    秋风入了林,也变得温柔起来。

    林仙儿柔声道:“你不后悔么?”

    吕凤先点了点头,道:“后悔?我为什么要后悔?有了你,任何男人都不会觉得后悔。”

    林仙儿“嘤咛”一声,倒入他怀里,轻轻道:“我真的那么好?”

    吕凤先搂着她的腰肢,笑道:“你当然好,比我想象中还好,比任何人想象中都要好……”

    他的手向上移动,又向下……

    林仙儿的呼吸开始急促,娇喘着道:“现在不行……”

    吕凤先道:“为什么?”

    林仙儿咬着嘴角,道:“你……你还要留着力气对付上官金虹。”

    她身子巧妙地扭动着,仿佛在闪避,又仿佛在迎凑……

    吕凤先的手停了停,却又开始移动,带着笑道:“我对付了你,还可以再对付他。”

    林仙儿道:“你千万莫要看轻了他,他绝不如你想象中那么好对付。”

    吕凤先冷笑道:“你认为我不如他强?”

    林仙儿道:“我不是这意思,只不过……”

    她轻咬着吕凤先的耳朵,柔声道:“你只要杀了上官金虹,天下就都是我们的了,以后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哩,你现在何必着急。”

    亲密的耳语,在清风中似已化作歌曲。

    吕凤先的心已软了,手却搂得更紧,柔声道:“想不到你真的这么关心,我——”

    他语声突地停顿。

    林仙儿也突然离开了他的怀抱。

    密林中已传来一阵奇特的脚步声——其实这脚步声也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却令人听来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自己心上。

    脚步声已停顿。

    上官金虹就站在那边一株松树的阴影下,静静地站着,动也不动,看来就像是一座冰山。

    高不可攀的冰山。

    吕凤先的呼吸突然停顿了一下,一字字问道:“上官金虹?”

    上官金虹还是戴着顶大竹笠,压住了眉目,道:“吕凤先?”

    他非但没有回答,而且还反问。

    吕凤先道:“是。”

    他终于回答了。

    他回答了之后,就立刻后悔,因为他自觉在气势上已弱了一分,上官金虹已占取了主动。

    上官金虹似乎笑了笑,冷冷道:“很好,吕凤先总算还值得我出手。”

    吕凤先冷笑道:“你若非上官金虹,我也不屑杀你!”

    他说了这句话,又后悔。

    这句话虽也充满了冷傲之意,但听来却像是跟上官金虹学的。

    上官金虹沉默了很久,目光突然自笠檐下射出扫向林仙儿。

    林仙儿还倚着那棵树,温柔的眼波已渐渐变得炽热——

    她知道很快就要看到血。

    她喜欢看男人们为她流血。

    上官金虹突然道:“你过来。”

    林仙儿仿佛怔了怔,瞧了吕凤先一眼,目光移向上官金虹。

    吕凤先冷笑道:“她绝不会过去。”

    林仙儿又瞧了他一眼,目光又移向上官金虹。

    她知道现在已必须在两人之间作一个选择。

    这就像是在押宝,这一注她必须要押在胜的那一面。

    但胜的会是谁呢?

    上官金虹还是静静地站着,仿佛充满了自信。

    吕凤先的呼吸却已有些不匀,似乎已有些不安。

    林仙儿突然向他笑了笑。

    他刚在暗中吐了口气,林仙儿却已燕子般投向上官金虹。

    她终于作了选择。

    她相信自己绝不会选错。

    吕凤先的瞳孔在收缩,心也在收缩。

    生平第一次,他忽然尝到了羞辱的滋味,也忽然尝到了失败的滋味——这是双重的痛苦!

    这也是双重的打击,他的“自尊”和“自信”都已被打得粉碎。

    他的手似已在发抖。

    上官金虹冷冷地瞧着他,忽然道:“你已败了!”

    吕凤先的手抖得更剧烈。

    上官金虹冷冷道:“我不杀你,因为你已不值得我出手!”

    他忽然转身,大步走出松林。

    林仙儿跟在他身后,走了几步,忽然回眸向吕凤先一笑,柔声道:“我劝你不如还是死了的好。”

    这一战吕凤先还未出手,就已败了。

    他心里先已承认自己败了。

    这一战他虽未流血,但整个生命与灵魂却已全被摧毁,信心和勇气也已被摧毁。

    望着上官金虹走出松林,他竟没有勇气追出去。

    上官金虹虽未出手,却已无异夺去了他的生命。

    “我劝你不如还是死了的好。”

    活着,的确已很无趣了。

    吕凤先突然扑倒在地上,失声痛哭了起来。

    林仙儿赶上去,拉住上官金虹的手,柔声道:“现在我才真的服了你了!”

    上官金虹道:“哦?”

    林仙儿道:“荆无命杀人出手虽然快,但你却比他更快十倍。因为……因为你杀人根本用不着出手。”

    上官金虹淡淡道:“那只因到现在我还未遇着一个人配我出手。”

    林仙儿眼波流动,悠悠道:“这世上能令你出手的人确实不多……也许只有一个。”

    上官金虹道:“李寻欢?”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这人好像随时都可能倒下去,又好像永远都不会倒下去,有时候我实在想不透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君子?呆子?还是英雄?”

    上官金虹冷冷道:“你对他好像一直都很有兴趣。”

    林仙儿笑了笑,道:“我一定要对他有兴趣,因为我不愿死在他手上。”

    上官金虹道:“哦?”

    林仙儿道:“一个人对自己的情人就算再有兴趣,日子久了,也会渐渐变淡的,但对自己的敌人,反而不同了。”

    她仰面凝注着上官金虹,道:“这道理我想你一定比谁都明白?”

    上官金虹道:“兴趣也有很多种,你是恨他,怕他,还是爱他?”

    林仙儿又笑了,道:“你现在好像也渐渐变得会吃醋了。”

    上官金虹沉默了半晌,道:“阿飞呢?”

    林仙儿嫣然道:“他当然也会吃醋。”

    上官金虹道:“我只是在问你,你为何不杀他?”

    林仙儿道:“我也想问你,荆无命为何不杀他?”

    上官金虹道:“我本要你自己下手的,你难道不忍?”

    林仙儿眨着眼,道:“要杀人很容易,若要一个人甘心听你的话,那就困难多了,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找到一个像他那么样听话的人。”

    她忽然倒入上官金虹怀里,柔声道:“我来找你,并不是为了要跟你吵架,你若真的要我杀他,以后的机会还多得是,我一定听你的话。”

    没有人能对她发脾气。

    她就像是一只最乖的小猫,就算偶尔会用爪子抓抓你,但你还没有感觉到疼的时候,她已经在用舌头舔着你了。

    上官金虹凝视着她的脸。

    她的脸在淡淡的夕阳下看来,仿佛用手指轻轻一触就会破,连最温柔的春风也比不上她的呼吸。

    上官金虹的头也渐渐垂下……

    他的嘴唇已将触及她,她突然从他怀抱中倒了下去,倒在地上。

    上官金虹的瞳孔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收缩了起来,但他的姿势还是没有变,连指尖都没有动。

    他也没有去瞧林仙儿一眼,只是冷冷地瞧着面前一片已枯黄的草地。

    地上什么也没有,过了很久,才慢慢地现出了一条人影。

    有人来了!

    夕阳将这人的影子拖得很长。

    没有脚步声,这人的脚步声轻得就像是一匹正在猎食的狐狸。

    上官金虹还是没有回头,倒在地上的林仙儿却已开始在呻吟。

    人影更近了,就停在上官金虹身后。

    一人缓缓道:“我从来不在背后杀人,但这一次,却也是例外!”

    这人的声音本是冷酷而坚定的,此刻却已因紧张与愤怒而发抖。

    这的确是种准备要杀人的声音。

    上官金虹非但神色不变,连一个字都没有。

    地上的人影,手已抬起。

    手里有剑,却迟迟未刺出,突然厉声道:“你还不回头?”

    上官金虹淡淡道:“在背后杀人,也一样能杀得死的,又何必回头?”

    这句话说完,呻吟声也已停止。

    林仙儿的眼睛已张开,突然失声而呼:“阿飞!”

    呼声中她已自上官金虹身旁冲了过去,她的影子立刻和地上的人影交叠在一起。

    上官金虹凝注着地上的两条人影,忽然开始慢慢地向前走……慢慢地踩上了这两条人影。

    阿飞手里的剑已跌下。

    林仙儿拉着他的手,正反反复复地低语:“你果然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就只这两句话,她已不知说了多少遍,每说一遍,她的声音就会变得更轻、更缓、更柔和、更甜美。

    这种声音足以令冰山融化。

    阿飞的心正在融化。所有的紧张、愤怒、仇恨都已融化。

    林仙儿道:“我知道你回去见不到我,一定会很着急,一定会找我。”

    看到阿飞苍白憔悴的脸,她眼圈也红了,凄然道:“为了找我,你一定吃了不少苦。”

    阿飞的声音也已有些更咽,缓缓道:“我已找到你,这已足够。”

    不错,只要能找到她,无论要多大的代价,他都不在乎。

    只要能找到她,无论什么他都可忍受。

    “我已找到你,这已足够。”

    九个字,只有短短九个字,但这九个字中所包含的情意,纵然用九十万个字,也未必能完全描述得出。

    突然间,剑光一闪。

    跌落在地上的剑突然被挑起,剑光如灵蛇一闪,落入了一个人的手。

    上官金虹不知何时已来到他们面前。

    他冷漠的目光凝注着剑锋——这只不过是柄很普通的青铜剑,是阿飞在半途中从一个镖客身上“借”来的。

    但上官金虹却像是对这柄剑很有兴趣。

    只要有林仙儿在身侧,就没有别的事再能吸引阿飞。

    直到现在,他才想起这里还有个人——他本来想杀的人。

    此刻他的剑却已到了这人手上。一只稳定得出奇的手,这种手只要握住了剑柄,就随时都可能将剑锋送入别人的心脏。

    这柄平凡的青铜剑似也突然变得有了剑气、杀气。

    阿飞厉声道:“你是谁?”

    上官金虹没有回答,也没有瞧他一眼,冷漠的目光还是停留在剑锋上,嘴角仿佛带着一丝微笑,轻蔑的微笑。

    他淡淡笑着:“你就想用这柄剑来杀我?”

    阿飞道:“这柄剑又如何?”

    上官金虹道:“这柄剑不能杀人。”

    阿飞道:“无论什么样的剑,都是可以杀人的!”

    上官金虹笑了笑,道:“但这却不是你用的剑,你若用这柄剑,只能杀得死你自己。”

    剑光又一闪,剑已倒转。

    上官金虹手捏着剑尖,将剑柄递了过去,微笑着道:“你若不信,不妨试试。”

    阿飞的手虽未伸出,臂上的肌肉已紧张。

    他忽然发觉自己在这人面前,始终总是被动的,在别人面前他未有过这种感觉,这种感觉令他紧张得连胃都似乎在收缩,似已要呕吐。

    但他又怎能不将这柄剑接过来?

    他的手终伸出,刚伸出,剑柄已被另一只手抢了过去——一只柔若无骨、春葱般的手。

    林仙儿的眼中似已有泪,道:“你要杀他?你可知道他是谁?”

    林仙儿接道:“他是我的恩人。”

    第六十五章利用

    阿飞道:“恩人?”

    林仙儿道:“吕凤先一直在逼我,折磨我,我想死都不能,若不是他救了我,我只怕已……”

    说到这里,她的泪已流下。

    阿飞怔住。

    林仙儿流着泪道:“我本来以为你会为我报答他的,可是现在,现在你……”

    上官金虹突然道:“杀人,也是许多种报答的方法之一。”

    林仙儿转过头,道:“你……你要他为你杀人?”

    上官金虹道:“他欠我一条命,为何不该将另一人的命拿来还我?”

    林仙儿道:“你救的是我,不是他。”

    上官金虹道:“你的债就是他的债,是么?”

    林仙儿转回头,凝注着阿飞。

    阿飞咬着牙,一字字道:“她的债,我还!”

    上官金虹道:“你不欠人的债?”

    阿飞道:“从不!”

    上官金虹嘴角又有了笑意,道:“你准备用谁的命来还我?”

    阿飞道:“除了一个人,都可以。”

    上官金虹道:“除了谁?”

    阿飞道:“李寻欢!”

    上官金虹冷笑道:“你不敢去杀他?”

    阿飞目中充满了痛苦,道:“我不敢,因为我欠他的更多。”

    上官金虹居然笑了,道:“很好,你既不欠他,也就不会欠我。”

    阿飞道:“你要我去杀谁?”

    上官金虹慢慢地转过身,道:“你跟我来。”

    夜已临,阿飞并没有挽着林仙儿的手,因为他心里突然感觉到一阵奇异的不安,却说不出是为了什么?

    上官金虹走在他前面,没有回头。

    可是阿飞总觉得自己仿佛还是在他的目光逼视下,心里总觉得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压力。

    走得愈远,压力愈重。

    天畔已有星升起,四野空阔,风已住。

    四下听不到一丝声音,连秋虫的低诉都已停止。

    天地间唯一的声音,只剩下他们的脚步声——

    阿飞忽然发觉自己也有了脚步声,而且仿佛正在和上官金虹的脚步配合,一声接着一声,配合成一种奇特的节奏。

    一只蟋蟀自枯草丛中跃出,竟似被这种奇特的脚步声所惊,突又跃了回去——连这脚步声中都仿佛带着种杀气。

    这是为了什么?

    阿飞走路一向没有声音,现在他的脚步怎会忽然重了?

    这又是为了什么?

    阿飞垂下头,突然发现了这原因——他每一步踏下,竟都恰巧在上官金虹的前一步和后一步之间。

    他踏下第一步,上官金虹才踏下第二步,他踏下第三步,上官金虹立刻踏下第四步——从来也没有错过一步。

    他若走快,上官金虹也走快,他若走慢,上官金虹也走慢。

    开始时,当然是上官金虹在配合他的。

    但现在,上官金虹走快,他脚步也不由自主跟着快了,上官金虹走慢,他脚步也慢了下来。

    他的步法竟似已被上官金虹所控制,竟无法摆脱得开。

    阿飞掌心沁出了冷汗。

    但也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却又觉得这种走法很舒服,觉得身上每一根肌肉也都已放松。

    他身心都似已被这种奇异的节奏所催眠。

    这节奏竟似能摄人的魂魄。

    林仙儿显然也发觉了,美丽的眼睛里突然露出一种混合着警惕、恐惧和怨恨的恶毒之意。

    阿飞是她的。

    只有她才能控制阿飞。

    她绝不许任何人从她这里将阿飞抢过去。

    荆无命还是站在那里,站在方才他脚步停下来的地方。

    日斜,日落,夜临,星升起……

    他的人没有移动,目光也没有移动,还是停留在路的尽头,方才上官金虹的身影正是从此处消失的。

    现在,上官金虹的身影又自此处出现。

    荆无命首先看到他那顶宽大的斗笠,宽大的黄袍,看到他手里的青铜剑,剑光在星光下闪动。

    然后,荆无命就看到了阿飞。

    若是别人远远见到,一定会以为此刻走在上官金虹身后的人是荆无命,因为两人走路的步伐,竟如此奇特。

    谁也想不到阿飞竟已取代了荆无命的位置。

    荆无命的眼色更灰暗,黯得就像是无星无月、黎明前将晓的夜空,空空洞洞的,没有生命,甚至连“死”的味道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他的脸却比眼色更空洞,更呆滞。

    上官金虹渐渐走近了,突然在他面前停下。

    阿飞的脚步竟也停下。

    上官金虹目光遥视着远方,并没有瞧荆无命一眼,突然伸手,抽出了荆无命腰带上插着的剑,淡淡道:“这柄剑你已用不着了。”

    荆无命道:“是。”

    他的声音也空洞得可怕,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是否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

    上官金虹手里还是捏着那柄青铜剑的剑尖,将剑柄递了过去,道:“这柄剑给你。”

    荆无命慢慢地伸出手,接过剑。

    上官金虹缓缓道:“现在你反正用什么剑都没有分别了。”

    他的人已走了过去,自始至终,从未瞧过荆无命一眼。

    阿飞也走了过去,也没有瞧他一眼。

    林仙儿却向他嫣然一笑,柔声道:“死,难道真的很困难么?”

    一片乌云掩住了星光。

    突然间,霹雳一声,暴雨倾盆。

    荆无命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站在暴雨中。

    他全身都已湿透,眼角有水珠流落,是雨,还是泪?

    荆无命又怎会流泪?

    不流泪的人,通常只流血。

    剑,薄而锋利,也没有剑锷。

    灯光很稳定,剑光闪动,青光。

    窗子是关着的,窗外雨如注,屋子里没有风。

    阿飞在稳定的灯光下,凝注着这柄剑,目光也已久久未移动。

    上官金虹却在凝注着他,悠然道:“你看这柄剑如何?”

    阿飞长长吐出口气,道:“好,很好。”

    上官金虹道:“比你以前用的剑如何?”

    阿飞道:“更轻些。”

    上官金虹突然自他手中取过剑,用两根手指将剑尖一拗,剑身立刻变成了圆圈,又“嗡”的一声,反弹了出去。

    嗡嗡之声如龙吟,良久不绝。

    阿飞冷漠的眼睛已炽热。

    上官金虹嘴角带着笑意,道:“这比你以前用的剑如何?”

    阿飞道:“我的剑如此一拗,已断了。”

    上官金虹一反手,剑削出。

    桌上的茶杯立被削断,如削腐竹。

    阿飞忍不住脱口赞道:“好剑!”

    上官金虹缓缓道:“的确是柄好剑,虽轻而不钝,虽薄而不脆,刚中带柔,柔中带韧,只因这柄剑看来虽粗劣简陋,其实却是当今铸剑的第一高手古大师的精品,而且是特地为荆无命淬炼的。”

    他忽然向阿飞笑了笑,淡淡道:“你的剑路,仿佛和荆无命相同,是么?”

    阿飞道:“有几分相同。”

    上官金虹道:“他出手虽比你更毒更狠,但你却比他更稳更准,只因你比他能等,所以这柄剑你用来可能比他更合适。”

    阿飞沉默了很久,缓缓道:“这不是我的剑。”

    上官金虹道:“剑本无主,能者得之。”

    他慢慢地将剑递过去,目中闪动着一种奇特的笑意,道:“现在,这柄剑已是你的了。”

    阿飞又沉默了很久,还是说出了同样的一句话:“这不是我的剑。”

    上官金虹道:“只有这柄剑,才是你的剑,因为只有用这柄剑,你才能杀得了别人。”

    他忽又笑了笑,接着道:“说不定也能杀得了我。”

    这一次,阿飞沉默得更久。

    上官金虹悠然道:“你欠我的,所以要为我杀人,我给你杀人的剑,这本就很公道。”

    阿飞终于伸出手,接过了剑。

    上官金虹道:“好,很好,有了这柄剑,明天你的债就可还清了!”

    阿飞道:“你要我杀谁?”

    上官金虹缓缓道:“我要你杀的人,绝不会是你的朋友……”

    这句话未说完,他已走了出去,掩起门。

    只听他语声在门外道:“这两人都是我的客人,明日正午前,谁也不许打扰。”

    现在,屋子里又只剩下阿飞和林仙儿两个人了。

    林仙儿坐在那里,头始终未曾抬起。

    上官金虹在这屋里也待了很久,始终没有瞧过她一眼。

    她也没有开过口,只有在阿飞伸手去接剑,她嘴唇才动了动,仿佛想说什么,却又忍住。

    现在,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林仙儿忽然道:“你真的要为他去杀人?”

    阿飞叹了口气,道:“我欠他的,而且我已答应。”

    林仙儿道:“你可知道他要你去杀谁?”

    阿飞道:“他还没有说。”

    林仙儿道:“你猜不出?”

    阿飞道:“你已猜出?”

    林仙儿缓缓道:“若是我猜得不错,他要你杀的人,一定是龙啸云。”

    阿飞皱眉道:“龙啸云?为什么?”

    林仙儿笑了笑,道:“因为龙啸云想要利用他,他却一向只会利用别人。”

    阿飞默然半晌,一字字道:“龙啸云本就早该死了的!”

    林仙儿道:“但你绝不能出手。”

    阿飞道:“为什么?”

    林仙儿没有回答,却反问道:“你可知道上官金虹为什么要你替他下手?”

    阿飞沉吟着,道:“要别人去杀人,总比自己去杀容易。”

    林仙儿道:“但上官金虹要杀龙啸云,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何况,金钱帮门下高手如云,莫说一个龙啸云,就算有一百个、一千个,金钱帮还是一样可以杀得干干净净。上官金虹纵然自己不屑出手,为何不令他属下出手?”

    阿飞道:“你知道这原因?”

    林仙儿笑了笑,道:“我当然知道……再过两天,就是初一了。”

    阿飞道:“初一又如何?”

    林仙儿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下个月初一,上官金虹就要和龙啸云结为兄弟。”

    阿飞皱眉道:“上官金虹的眼睛莫非瞎了?”

    林仙儿道:“他自然不屑和龙啸云结为兄弟,却又不愿背上失言背信的恶名,所以,唯一的法子就是将龙啸云杀了。”

    她微笑着,缓缓道:“活人自然不能和死人结为兄弟的,是么?”

    阿飞没有说什么。

    林仙儿道:“但两人既已有结义之约,上官金虹自己就不能下手,也不能动用金钱帮的力量,所以才会来利用你。”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要杀龙啸云,你的确比任何人都合适。”

    阿飞道:“为什么?”

    林仙儿道:“因为……你不是金钱帮的人,却是李寻欢的朋友,龙啸云对不起李寻欢,江湖中已有很多人知道。”

    她又叹了口气,接着道:“所以,你杀了龙啸云,别人一定会认为你是在替李寻欢出气,谁也不会怀疑到上官金虹头上。”

    阿飞冷冷道:“就算不为任何人,我也不容这种人活在世上。”

    林仙儿道:“可是,你若杀了龙啸云,上官金虹就会杀你。”

    阿飞默然。

    林仙儿道:“他杀你不但是为了要灭口,还要别人认为他是在替龙啸云复仇,认为他很够义气。”

    阿飞目光移向手中的剑。

    林仙儿眼波流动,道:“上官金虹武功深不可测,你……你绝不是……”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忽然投入阿飞怀里,柔声道:“趁他不在,我们赶快逃吧。”

    阿飞道:“逃?”

    林仙儿道:“我知道你从不逃,但为了我,你能不能委屈一次?”

    阿飞道:“不能。”

    林仙儿咬着嘴唇,道:“为了我也不能。”

    她的声音已发抖,泪已将落。

    她又用出了她的武器。

    阿飞却没有瞧他,目光仿佛已到了远方,缓缓道:“就因为你,我才不能这么样做。”

    林仙儿道:“为什么?”

    阿飞缓缓道:“为了你,我绝不能做食言背信的懦夫。”

    林仙儿道:“可是……可是……”

    她终于伏在阿飞胸膛上,痛哭起来,继续着道:“我不管你是英雄也好,懦夫也好,我爱的只是你,我只想要你活着,陪着我。”

    阿飞冷漠的目光似已又将融化,轻抚着她的柔发,道:“我现在不是在陪着你么?”

    林仙儿道:“可是明天呢?以后呢?……”

    她紧紧搂住了他,用鼻尖在他胸膛上摩擦,道:“只要你这一次依了我,我以后什么都依你。”

    阿飞的手忽然缩回。

    他目光忽然间又恢复了坚定,一字字道:“我什么事都可以依你,只有这件事不能。”

    林仙儿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阿飞道:“活也有很多种方式,你若真的为我好,就该让我好好活下去,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林仙儿道:“活就是活,总比死好。”

    第六十六章怒火

    阿飞道:“以前我也认为如此,但现在,我却已知道,有时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

    林仙儿咬着嘴唇,道:“这话简直不像你说的,就像李寻欢说的,只有像他这样孤独的人才会说得出这种可笑的话。”

    阿飞目中又露出了痛苦之色,道:“你认为这话很可笑?”

    林仙儿道:“当然可笑,假如每个人想法都和他一样,世上也不知有多少人早就该去死了,别人既然都不……”

    阿飞突然打断了她的话,缓缓道:“我不是别人,我就是我!”

    林仙儿凝注着他的脸,幽幽道:“我发现你对他比对我好,是么?”

    阿飞的嘴闭起,闭成了一条线。

    林仙儿黯然道:“可是,你为什么不想想,他总是要你为他杀人,我只不过是要你为我活下去,我对你难道不比他好得多?”

    阿飞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可是,我不能让他觉得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就会消沉,我一定要他明白,我只有跟你在一起,才能振作!”

    林仙儿泪又流下,道:“我有时真不明白,你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

    阿飞道:“我想的很简单,所以不会改变。”

    愈简单,变化就愈少。

    林仙儿抬起了泪眼,盯着他,道:“永远也不会改变?”

    阿飞道:“永远!”

    他的回答也很简单。

    林仙儿站起来,慢慢地走到窗前。

    窗外悄无人声,甚至连虫鸣鸟语都听不见——无论是哪一种生命,只要到了这里,生命的价值都会突然变得很卑贱。

    在这里,最真实的感觉就是“死”,无论你是坐着,还是站着,无论你是在窗内,还是在窗外,随时随地都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良久良久,林仙儿才叹了口气,道:“我忽然发觉你和李寻欢之间的关系,很像上官金虹和荆无命。”

    阿飞道:“哦?”

    林仙儿道:“荆无命这个人几乎完全是为了上官金虹而活着的,上官金虹当然也对他很好,直到现在……”

    她嘴角带着种辛涩的笑意,缓缓接着道:“现在荆无命已失去了利用的价值,立刻就被上官金虹像野狗般赶了出去,这样的结局,只怕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

    阿飞道:“也许他早就想到了。”

    林仙儿道:“他若早知结局如此,还会那么样做?”

    阿飞道:“他会,因为他别无选择的余地。”

    林仙儿道:“你呢?”

    阿飞不说话了。

    林仙儿道:“李寻欢对你好,只因为这世上唯有你能真正地帮助他,除了你,他几乎完全孤立,但等你也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他是不是也会像上官金虹对荆无命那样对你?”

    阿飞沉默了很久,突然道:“你回过头来!”

    这句话他说得很慢,但却很坚决、很严厉。

    他从未对林仙儿这么样说过话。

    林仙儿扶在窗棂上的手忽然握紧,道:“回过头去?为什么?”

    阿飞道:“因为我要告诉你两件事。”

    林仙儿道:“这样我也能听得见。”

    阿飞道:“但我却要你看着我,有些话,你不但要用耳朵听,还要用眼睛,否则你就永远不能了解它的意思。”

    林仙儿的手握得更紧,但终于还是回过了头。

    她看到阿飞的眼睛,已了解他的意思。

    阿飞的眼睛突然变得几乎和上官金虹完全一样了。

    一个人的眼睛若是变成这样子,那就表示他无论说什么你都只有听着,而且绝不能违背。

    否则你就一定要后悔的。

    在这一瞬间,林仙儿才知道自己错了。

    她本来一直以为自己已完全控制住阿飞,现在才知道这想法错得多么厉害。

    阿飞的确是爱她的,爱得很深。

    但在一个男人的生命中,却还有很多很多比“爱”更重要的事——比生命都重要的事。

    阿飞以前一直对她很顺从,那只因为她还没有触及这些事。

    她可以要他为她死,却绝不能要他将这些事抛弃。

    又过了很久,林仙儿才笑了笑,道:“你要对我说什么?我在听着。”

    她笑得还是很甜,却已有些勉强。

    阿飞道:“我要你明白,李寻欢是我的朋友,我不许任何人侮辱我的朋友……任何人!”

    林仙儿垂下了头,道:“还有呢?”

    阿飞道:“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不但低估了我,也低估了荆无命。”

    林仙儿霍然抬起头,目中充满了惊讶和疑问,道:“他?……”

    阿飞道:“他走,只因为他要走,并不是被人赶走的。”

    林仙儿道:“可是,我不懂……”

    阿飞道:“你不必懂,你只要记着。”

    林仙儿又垂下了头,幽幽道:“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永远记着,我只希望你也莫要忘记,你说过……你对我永远都不会变心的。”

    阿飞凝注着她,良久良久。

    他心里就算有座冰山,此刻也已被融化。

    他慢慢地走了过去,走向她,她身上仿佛有种奇异的力量在吸引着他,令他完全不能抗拒。

    林仙儿却闪开了,仿佛生怕沾着他,道:“今天不要……”

    阿飞的身子突然僵硬。

    林仙儿却又笑了,柔声道:“今天你一定要好好休息,快睡吧,我会守在你旁边的。”

    上官金虹站在那里,眼睛瞧着门,像是在等待。

    他在等什么?

    门外守候的人都已撤走,因为上官金虹已吩咐过他们:“今天晚上有人要来,我不许任何人打扰他。”

    是谁要来?

    上官金虹为什么对他如此重视?

    上官金虹无论做什么事都有目的,这次他的目的是什么?

    夜深,更静。

    阿飞闭着眼,呼吸很均匀,似已睡得很酣。

    其实他却是完全清醒着的,几乎从来也没有如此清醒过。

    他一直很少睡不着,因为他不到非常疲倦的时候,绝不会睡下去,这些日子来,他却是只要一沾着枕头,就立刻睡着。

    但现在,他却失眠了。

    林仙儿就睡在他身旁,呼吸得也很均匀。

    阿飞只要一翻身,就可拥抱起她温暖和柔软的胴体。

    但他却勉强控制自己,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他生怕自己看了她一眼,意志就会完全崩溃。

    林仙儿永远都如此信任他,他怎能做这种事?

    但他却还是能感觉到她那带着甜香的呼吸,他几乎要用出他所有的精神和力气,才能勉强将自己控制。

    这绝不是件很好受的事。

    欲望就像是浪潮,一阵平静了,立刻又有一阵卷了过来。

    他不断地忍受着煎熬,简直就像是一条在热锅里的鱼。

    他怎么能睡得着?

    林仙儿的呼吸仿佛更沉重,可是她的眼睛却已慢慢地睁开。

    发亮的眼睛在黑暗中静静地凝注着阿飞。

    凌乱的头发,搭在他宽阔的前额上,他睡得就像是个孩子。

    林仙儿忽然发现他的睫毛也很长,仿佛想伸手去轻轻抚摸……

    在这一瞬间,她若真的伸出了手,阿飞以后也许就永远是她的了,也许就会为她抛却一切,放弃一切。

    在这一瞬间,她的目光是温柔的,但却只不过是短短一瞬间而已,她的手已缩回,温柔的眼波也结成了冰,却轻唤道:“小飞你睡着了么?”

    阿飞没有回答,也没有张开眼睛。

    他不敢。

    他怕自己……

    林仙儿又等了很久,忽然悄悄地滑下床,悄悄地提起了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