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书阁 - 其他小说 -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全9册)在线阅读 - 小李飞刀:多情剑客无情剑(下) 第五十七章 火花

小李飞刀:多情剑客无情剑(下) 第五十七章 火花

   她手提鞋,悄悄地开门走了出去。

    这么晚了,她还要到哪里去?

    阿飞心上仿佛突然被刺入了一根针,刺得他的心在收缩。

    “眼不见心不烦,有些事,你永远不知道反而好。”

    阿飞也懂得,真实往往最残酷、最伤人。

    只可惜他却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

    门开了。

    上官金虹目中突然闪过一丝笑意。

    他笑的时候甚至比不笑时还残酷。

    林仙儿掩起门,靠在门上,凝注着他,“噗”的一声,手里提着的鞋子落下去一只,又落下去一只。

    她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早就算准我会来的,是不是?”

    上官金虹道:“是。”

    林仙儿咬着嘴唇,道:“可是我……我自己却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

    上官金虹道:“我知道。”

    林仙儿道:“你知道?”

    上官金虹道:“你来,因为你已发现阿飞并不如你想象中那么可靠,你若还想活着,活得很好,就只有来投靠我。”

    林仙儿道:“你……你可靠么?”

    上官金虹笑了笑,道:“那就得问你自己了。”

    世上本没有绝对可靠的男人。

    一个男人是否可靠,全得要看那女人的手段对他是否有效。

    这道理林仙儿当然很明白。

    她也笑了,道:“你一定会很可靠的,因为我永远不会让你觉得失望。”

    开始的时候,她用眼睛笑。

    然后,她再用手,用腰肢,用腿……

    她似已下决心,不惜用任何法子,都要将这男人缠住。

    她以最快的速度,用出了她最有效的武器。

    在男人眼中,世上绝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比赤裸着的女人更有吸引力,何况是林仙儿这样的女人。

    奇怪的是,上官金虹的眼睛却还是在盯着门。

    他似乎觉得这扇门比她还好看得多。

    林仙儿喘息着,道:“抱起我,我……我已经走不动了。”

    上官金虹抱起了她,但眼睛还是盯着门。

    “砰”的一声,门竟被撞开。

    一个人撞了进来,就像是一团燃烧着的火。

    怒火!

    阿飞!

    没有人能形容阿飞现在的愤怒,也没有人能想象。

    上官金虹目中却已闪过一丝笑意。

    “他难道也早就算准阿飞要来的?”

    阿飞像是完全没有看到他。

    他眼睛里简直连任何人都看不见,看到的只是个噩梦。

    他全身都在颤抖。

    林仙儿却连眼睛都没有转一转,还是勾着上官金虹的脖子,道:“到你这里来的人,难道都不敲门的吗?”

    阿飞突然反手一拳,打在门上。

    是铁门。

    阿飞的拳头已出血,疼得嘴唇发白。

    但世上又有哪种痛苦能比得上他此刻心里的痛苦。

    林仙儿却笑了,道:“原来这人是疯子。”

    阿飞终于爆发,狂吼道:“原来你竟是这种女人。”

    林仙儿淡淡道:“你想不到么……其实我一直都是这种女人,从来也没有改变过,你想不到只因为你自己太愚蠢。”

    她冷笑着,接道:“你只要稍微聪明些,就不该来的!”

    阿飞厉声道:“我已来了。”

    林仙儿道:“你来了又有什么好处?难道还能咬我一口?……我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能管得了我?我无论干什么,你都只有看着。”

    阿飞的眼睛里本似有泪,但此刻泪似已突然凝结成冰。

    他的眼睛似已变成了死灰色。

    绝望的死灰色,就像是荆无命眼睛的颜色。

    他的血泪似已在这一瞬间流尽,生命似已在这一瞬间终止。

    他仿佛突然变成了个死人。

    “不该来的,的确不该来的……”

    明知不应该,为什么要来呢?

    人们为什么总是会做出些不应做的事来伤害自己?

    第六十七章自取其辱

    阿飞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去的。

    上官金虹一直冷冷地瞧着他,瞧着他走出去。

    林仙儿透出口气,柔声道:“我是全心全意地对你,你现在总该相信了吧。”

    上官金虹道:“我相信。”

    这句话只有三个字,三个字还没有说完,他已将林仙儿重重摔在床上,大步走了出去。

    林仙儿的身子也已僵硬。

    但她面上的表情既不是悲哀,也不是愤怒,而是恐惧。

    当她发现自己并没有真的完全征服阿飞时,也有过这种恐惧,只不过恐惧得还没有如此深。

    “我究竟做了些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什么才是真正可靠的?”

    她慢慢地站起来,将方才脱下的衣服一件件拾起,一件件叠好,叠得很慢,而且很仔细。

    等她四肢的肌肉又恢复柔软,她就又躺了下去,摆出了最甜蜜的微笑,最动人的姿势。

    她决心还要试试。

    甬道的尽头,有道门坎。

    阿飞像逃一般奔到这里,忽然绊到了门槛,“噗”的一声跌出门外。

    他就这样平平地跌了下来,就这样平平地伏在地上,既没有动,也没有爬起,甚至什么都没有去想。

    在这种时候,他脑子里竟会突然变成一片空白。

    这真是件奇怪的事。

    秋已残,干燥的泥土中带着种落叶的芬芳。

    阿飞用嘴啃着泥土,一口口咽了下去。

    粗涩干燥的泥土,慢慢地经过他的咽喉,流入他的肠胃。

    他似乎想用泥土来将自己填满。

    因为他整个人都已变成空的,没有思想,没有感觉,没有血肉,没有灵魂,二十几年的生命,到现在竟只剩下一片空白。

    上官金虹已走了出来,静静地瞧了他半晌,从他身上跨了过去,走到他屋子里,取出了那柄剑。

    “哧”的一声,剑插下。

    就贴着阿飞的脸,插入了泥土中。

    冰冷的剑锋,在他面颊上划破了一条血口,血沿着剑锋渗入泥土。

    上官金虹的声音比剑锋更锐利,冷冷道:“这是你的剑!”

    阿飞没有动。

    上官金虹道:“你若想死,很容易!”

    阿飞还是没有动。

    上官金虹道:“你现在若死了,绝没有人会为你悲哀,更没有人会觉得可惜,不出三天,你的尸体就会像野狗般腐烂在阴沟里。”

    他冷笑着,接道:“因为一个人若为了那种女人而死,简直连狗都不如。”

    阿飞突然跳了起来,反手拔出了剑。

    上官金虹背负着双手,冷冷地瞧着他。

    阿飞的眼睛血红,嘴里塞满了泥土,看来就像是野兽。

    上官金虹道:“你想杀我,是不是?为什么还不出手?”

    阿飞的手颤抖,手背上一根根青筋暴露。

    上官金虹道:“你若想去杀她,我也绝不阻拦你。”

    阿飞霍然转身,又停住。

    上官金虹冷笑道:“难道你现在已连杀人的胆子都没有了?”

    阿飞突然弯下腰,呕吐起来。

    上官金虹的目光渐渐柔和,道:“我也知道你现在活着比死困难得多,你现在若死了,就是逃避,我想你绝不是这样的懦夫。”

    他缓缓接着道:“何况,你答应我的事,现在还没有做。”

    阿飞的呕吐已停止,不停地喘息着。

    上官金虹道:“你若还有勇气活下去,现在就跟着我走!”

    他骤然转过身,再也不瞧阿飞一眼。

    阿飞望着自己吐在地上的东西,突然也转过身,跟着他走了出去。

    他始终没有流泪。

    不流泪的人,只流血。

    他已准备流血。

    穿过侧门,还有个小小的院子。

    院子里一株孤零零的白杨正在秋风中叹息,叹息着生命的短促,人的愚蠢,竟不知对这短促的生命多加珍惜。

    还有灯光。

    灯光从门缝里照出来,照在上官金虹脚上。

    上官金虹停住了脚,忽然转身拍了拍阿飞的肩头,道:“挺起胸膛来,走进去,莫要让人瞧着恶心。”

    阿飞走了进去。

    这屋子里有什么人?

    上官金虹为什么将他带到这里来?

    阿飞根本不去想。

    一个人的心若已死,还有何惧?

    屋子里有七个人。

    七个绝顶美丽的女人。

    七张美丽的笑脸都迎着他,七双美丽的眼睛都瞧着他。

    阿飞怔住了。

    上官金虹目中又闪过一丝笑意,悠然道:“你看,世上美丽的女人并不止她一个,是么?”

    少女银铃般笑了,走过来,拉住了阿飞的手。

    脂粉中还有酒香。

    屋角堆着几只箱子。

    上官金虹打开了一只箱子,灯光立刻黯淡了下去。

    箱子里珠光宝气辉煌。

    上官金虹道:“你只要有这么样一口箱子,至少也可以买到一百个少女的心。”

    少女们吃吃笑着道:“我们的心已经是他的了,用不着再买。”

    上官金虹笑了笑,道:“你看,会说甜言蜜语也不只她一个,这本是女人天生就会说的。”

    少女们道:“我们说的是真话。”

    上官金虹道:“真就是假,假就是真,真真假假,本不必太认真。”

    他慢慢地走到阿飞面前,凝注着他,道:“你还想死么?”

    阿飞将一壶酒全都喝了下去,突然仰面大笑道:“死?谁想死?”

    上官金虹笑了,道:“好,只要你活下去,这些全都是你的!”

    阿飞用力抱起了一个少女。

    他抱得这么紧,似乎想将她揉碎。

    上官金虹悄悄退了出去,悄悄掩起了门。

    笑声不停地从门里传出来。

    上官金虹负手走到院中,仰望着天边残月,喃喃道:“明天一定也是好天气……”

    上官金虹喜欢好天气。

    天气好的时候,血干得快,人死得也快。

    好天气。

    飞沙、尘土、长街。

    阳光新鲜而强烈。

    一骑快马,自“如云客栈”内飞驰而出。马上人浓眉环眼,神情剽悍,身上的黄衣服敞开,铁一般的胸膛迎着阳光和飞沙。

    他心里只想着一件事。

    “将阿飞带到这里来,要他杀两个穿紫红衣裳的人!”

    这是上官金虹的命令!

    金钱帮属下,只要得到上官金虹的命令,心里就再也不会去想别的。

    龙啸云的脸色,几乎就和他身上的衣服一样,红得发紫。

    他并没有喝酒。

    权力之醉人,比酒更强烈。

    上官金虹居然亲自来迎接他,这是何等威风,何等光彩!

    他恨不得将武林中所有的人全都请到这里来,瞧瞧他今日的威风和光彩。

    只可惜来的人并不多。

    在江湖中混的人,也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惹麻烦的。

    酒筵已张。

    三杯酒下肚,龙啸云的脸更红了,举杯笑道:“大哥的隆情厚意,实令做兄弟的永生难忘,来,兄弟敬大哥一杯。”

    上官金虹淡淡道:“我从不沾酒。”

    站在身后的龙小云立刻倒了杯茶过来,赔笑道:“既然如此,老伯就以茶代酒如何?”

    上官金虹道:“我也不喝茶。”

    龙啸云怔了怔,勉强笑道:“大哥平日喝的是什么?”

    上官金虹道:“水。”

    龙啸云又怔了怔,道:“只喝水?”

    上官金虹道:“水能清心,只喝水的人,心绝不会乱。”

    龙小云已倒了杯水过来,双手奉上,道:“这是净水。”

    上官金虹道:“我只有渴的时候才喝水,现在我不渴。”

    龙啸云脸色已有些发苦。

    龙小云还是面不改色,赔笑道:“既然如此,小侄就替老伯喝一杯如何?”

    上官金虹道:“你倒的,你喝。”

    龙小云将一杯茶、一杯酒、一杯水,全都喝了下去,缓缓道:“古人歃血为盟,以示高义,老伯与家父都是通达之士,自然不必如此看重形式,但香烛之礼却总是不可少的。”

    上官金虹道:“香烛又有什么用?”

    龙小云道:“祀天地,祭鬼神。”

    上官金虹道:“鬼神不来祭我,我为何要祭他?”

    龙小云笑道:“不错,像老伯这样的盖世英雄,鬼神必也十分相敬。”

    上官金虹道:“我不敬他,他为何要敬我?”

    龙小云咳嗽了两声,赔笑道:“那么,老伯的意思……”

    上官金虹板着脸道:“是令尊要和我结拜,还是你?”

    龙小云道:“当然是家父。”

    上官金虹冷冷道:“那么你就站到一边去。”

    龙小云躬身道:“是。”

    他垂手退下,居然还是面不改色。

    龙啸云脸上却已有些发青,勉强道:“犬子无礼,大哥千万莫要见怪。”

    上官金虹突然一拍桌子,厉声道:“这样的儿子,怎能说是犬子?”

    他忽又长长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他不是我的儿子。”

    龙啸云呆在那里,还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只见一条浓眉环目的大汉匆匆奔了进来,匆匆磕了个头,转到上官金虹的身后,躬身低语道:“令已传去,只不过……”

    上官金虹道:“只不过怎样?”

    大汉的声音更低,道:“看来他已醉了,醉得很厉害。”

    上官金虹皱了皱眉,道:“用冷水泼,若泼不醒,就用尿。”

    大汉道:“是!”

    他心里实在佩服极了。

    除了死人外,世上绝没有连尿也泼不醒的人。

    龙啸云也没有听到他们在说什么,试探着道:“大哥莫非在等人?”

    上官金虹道:“谁配要我等?”

    龙啸云道:“既然人都已到了,大哥为何还不……”

    上官金虹忽然向他笑了笑,打断了他的话,道:“贵庚?”

    龙啸云道:“虚长五十一。”

    上官金虹道:“你比我大,是否我该叫你一声大哥才对?”

    龙啸云赶紧离席而起,赔笑道:“年无长幼,能者为师,大哥千万莫折煞小弟。”

    上官金虹淡淡道:“既然我是大哥,你就该听我的。”

    龙啸云道:“是。”

    上官金虹道:“好,坐下来喝酒……先敬这些朋友一杯。”

    能坐在这桌子上喝酒的人,面子必定不小。

    但坐在这里喝酒,简直是受罪。

    上官金虹根本没有动过筷子,别人也觉得手里的这双筷子仿佛有几百斤重,哪里吃得下去。

    只听上官金虹道:“酒菜已叫来,不吃就是浪费,我最恨浪费,各位请。”

    七八双筷子立刻同时伸了出去。

    龙啸云赔笑道:“这鱼还新鲜,大哥为何不也尝一些?”

    上官金虹道:“我饿的时候才吃,现在我不饿。”

    他一字字接着道:“不饿的时候吃,也是浪费。”

    立刻又有几双筷子放了下来。

    其中一人面白身长,手上戴着好大的一块翡翠斑指,绿得耀眼,腰畔悬着的乌鞘长剑上,也镶着几块翡翠。

    这人虽也一直没有说话,但眉目间却已隐隐露出不耐之色。

    他的确从来也没有受过这种气,只后悔这次为何要来。

    他本不该来的。

    “碧华轩”金字招牌,普天之下,做珠宝生意的一听到“碧华轩”三个字,就好像练刀的人听到“小李飞刀”一样。

    “碧华轩”的少主人西门玉,更是从小就被人像凤凰般捧着,他要往东,绝没有人敢说西。

    他要练剑,立刻就有人将能请得到的名剑客全都请来,又有人设法替他找来一柄“松纹古剑”。

    十岁的时候,西门玉就用这柄剑杀过人。

    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他想尝尝杀人是什么滋味,所以就有人想法子去找个人来让他杀。

    像这么样一个人,现在却坐在这里受这种气,岂非冤枉得很。

    他也根本没有动过筷子。

    上官金虹眼睛就盯着西门玉的眼睛。

    西门玉本来也想扭过头,去瞧别的地方,但上官金虹的目光却似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

    他若盯着一个人,那人竟只有被他盯着。

    被这种目光盯着,的确不是件好受的事。

    西门玉只觉得自己的身子渐渐发冷,从指尖开始,一直冷入背脊,冷入骨髓,冷到心里去。

    上官金虹突然道:“这酒菜中有毒?”

    西门玉勉强笑道:“怎会有毒?”

    上官金虹道:“既然无毒,你为何不吃?”

    西门玉道:“在下也不饿,不敢浪费帮主的酒菜。”

    上官金虹道:“真的不饿?”

    西门玉道:“真……真的。”

    上官金虹道:“浪费还可原谅,说谎却不可恕,你明白么?”

    西门玉的火气也忍不住要上来了,道:“这种小事,在下又何必说谎。”

    上官金虹道:“说谎就是说谎,大事小事全都一样。”

    西门玉道:“不饿就是不饿。”

    上官金虹道:“现在已过了午饭时候,你怎会不饿?”

    西门玉道:“也许在下吃的早点还未消化。”

    上官金虹道:“你早点是在城南奎元馆吃的,是么?”

    西门玉道:“不错。”

    上官金虹道:“你一个人要了一碗麻油鸡,一碗爆鳝鱼面,外带一笼肉包,鸡吃了两块,面你只吃了半碗,肉包吃了六个,是么?”

    西门玉脸色变了变,冷笑道:“想不到帮主将在下的一举一动都调查得如此仔细。”

    上官金虹道:“你吃的这些东西既然还未消化,想必还留在肚子里,是么?”

    西门玉道:“想必还在的。”

    上官金虹突然沉下了脸,道:“好,剖开他的肚子瞧瞧,还在不在?”

    大家虽早已看出他是成心在找西门玉的麻烦了,却未想到麻烦竟如此大,这句话说出,每个人面上都不禁变了颜色。

    上官金虹令出如山,说出来的话,就一定能做得到。

    西门玉更是面如死灰,吃吃道:“帮主莫非是在开玩笑?”

    上官金虹连理都不再理他,已有四个黄衫人走了过来。

    西门玉霍然起身,反手拔剑,动作干净利落,大家虽然还未看到他出手,但已知道他剑法必定不弱。

    谁知他长剑还未出鞘,突听“哧”的一声,上官金虹面前的筷子突然飞起,已打在西门玉左右双肩的“肩井”穴上。

    第六十八章武学巅峰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上官金虹的武功深不可测,谁也没有看到过他出手——现在还是没有看到他出手。

    他的手根本好像没有动,只不过在桌上轻轻一按,筷子已急箭般射出,西门玉身子已软了下去。

    上官金虹道:“带下去,看仔细。”

    黄衫大汉一伸手,已将西门玉身子抄起。

    西门玉嘴唇在动,却已吓得连声音都发不出了。

    上官金虹淡淡道:“那些东西若真的还在你肚子里,我赔你一条命,否则,你就白死!”

    没有人敢说话,没有人敢动。

    每个人都好像坐在针毡上,衣服都已被冷汗湿透。

    只听一声惨呼,过了半晌,那黄衫大汉垂手而入,躬身道:“已看过了。”

    上官金虹道:“有没有?”

    黄衫大汉道:“没有,他肚子是空的。”

    上官金虹道:“好——”

    他目光缓缓自每个人面上扫过道:“在我面前说谎的人,就是这种下场,各位明白了么?”

    大家拼命点头。

    上官金虹道:“各位现在莫非也不饿了?”

    大家抢着道:“饿……饿……”

    每个人都抢着夹了块菜,放在嘴里,怎奈牙齿打颤,哪里能咬得动,只有苦着脸,整块地咽下去。

    突然间,一个人湿淋淋地闯了进来,倚在门口,满布血丝的眼睛呆滞而迟钝,茫然四下转动着,喃喃道:“穿红衣服的人……穿红衣服的人在哪里?”

    阿飞!

    龙啸云霍然长身而起。

    阿飞的眼睛这才转到他身上,道:“原来是你。”

    他目光虽已呆滞,神情虽然狼狈,可是他的手上还有剑。

    只要他手上有剑,已足以令龙啸云心寒胆丧。

    龙啸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阿飞已扑了过去。

    剑光在闪动,他的脚步也和剑光同样不稳。

    但龙啸云只看到他的剑,转身就逃。

    阿飞踉跄着追了过去,人还未到,已传来一阵扑鼻的酒气。

    龙小云脸色本已变了,此刻眼睛突然一亮,悄悄用脚一勾,将龙啸云本来坐的椅子勾了出去,挡住了阿飞的路。

    阿飞竟没有瞧见,“噗”的一声,人已被椅子绊倒,平平地跌了下去,掌中剑也脱手飞出。

    他竟连剑都拿不稳了。

    龙啸云一惊,一喜转身拾剑,剑光一闪,逼住了阿飞的后脑。

    但这一剑并没有刺下去。

    因为他忽然瞥见了上官金虹的脸色。

    上官金虹脸色阴沉得可怕,石像般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他不动,就没有人敢动。

    龙啸云赔笑道:“这人竟敢在大哥面前撒野,罪已当杀!”

    上官金虹沉默了很久,忽然道:“门外有条狗,你瞧见了么?”

    龙啸云怔了怔,道:“好像是有一条。”

    上官金虹道:“若要杀这人,还不如杀那条狗。”

    龙啸云又怔了怔,赔笑道:“大哥说得是,这人的确连狗都不如。”

    上官金虹冷冷道:“你呢?”

    龙啸云道:“我?……”

    上官金虹道:“他不如狗,你却连他都不如,狗见了他,也不会逃的。”

    龙啸云这次才真的呆住了。

    上官金虹扫了座上的人一眼,道:“你们肯和狗拜为兄弟么?”

    大家立刻应声道:“绝不。”

    上官金虹道:“连他们都不肯,何况我……”

    他眼睛忽又盯着龙啸云,缓缓道:“我看你和那条狗倒真是难兄难弟,不如就和它结为八拜之交吧。”他说出的话,就是命令,但这种羞辱谁能忍受?

    龙啸云满头大汗涔涔而落,吃吃道:“你……你……”

    龙小云忽然走过来,拿下了他掌中的剑,缓缓道:“这主意本是晚辈出的,却不想反而自取其辱,而且祸及家父,晚辈既无力为家父洗清此辱,本当血溅当地,以谢家父,只惜慈母在堂,犹未尽孝,不敢轻生……”

    说到这里他忽然反手一剑,将自己左手齐腕剁了下来。

    大家都不禁为之悚然动容。

    龙小云已疼得全身发抖,却还是咬着牙,将断手拾了起来,放到上官金虹面前,咬着牙道:“帮主可满意了么?”

    上官金虹神色不变,冷冷道:“你是想以这只手赎回你父子的两条命?”

    龙小云嗄声道:“晚辈……”

    一句话未说完,他终于支持不住,晕了过去。

    龙啸云当然也是神色惨然,却连一点表示都没有,还是呆呆地站在那里。

    上官金虹冷冷道:“看在你儿子的份上,你走吧,以后最好莫要让我再见到你!”

    阿飞终于站了起来。

    他仿佛根本已忘了方才发生过什么事,也没有瞧见别的人,目光茫然转动着,忽然发现桌上的酒壶,立刻扑了过去,一把抓在手里。

    他抓得那么紧,好像这酒壶就是他的生命。

    “叮”的一声,酒壶却突然被击碎。

    酒流下。

    阿飞的手还是抓着酒壶的碎片,但手已在发抖。

    上官金虹冷冷道:“这酒是给人喝的,你不配!”

    他随手摸出块银子,远远抛在地上,道:“你若要喝酒,自己买去。”

    阿飞抬起头,茫然望着他,慢慢地转过身,慢慢地走过去。

    银子就在他脚下。

    他呆呆地瞧着这块银子,良久良久,终于慢慢地弯下腰……

    上官金虹目中又闪过一丝笑意。

    ——他笑的时候,比不笑更残酷。

    突然间,寒光一闪。

    一柄刀闪电般飞来,将这块银子钉在地上。

    阿飞的脸一阵扭曲,抬起头,整个人突然僵硬。

    一个人站在门口,瞧着他,柔声道:“这里的酒比外面的好,你若要喝,我去替你倒一杯。”

    桌上还有一壶酒。

    这人竟真的走过去,倒了一杯,送到阿飞面前。

    没有人说话,甚至连呼吸声都已停顿。

    上官金虹竟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瞧着这个人。

    这人不太高,但也不矮,穿的衣服很破旧,两鬓已有了华发,看来只不过是个很落魄、很潦倒的中年人。

    但上官金虹眼看着他倒酒,眼看着他将这杯酒送给阿飞,非但没有阻止,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上官金虹说出的话,从来没有人敢违抗!

    但这次,他的命令在这人身上,竟像是忽然变为无效了。

    酒杯已送到阿飞手里。

    他痴痴地望着这杯酒,两滴晶莹滚圆的眼泪,慢慢地从眼睛里流了出来,滴在酒杯里。

    他一向只肯流血,他的泪一向比血更珍贵。

    落魄的中年人眼眶也已有些湿了,热泪已盈眶,但嘴角却还是带着一丝微笑。

    这微笑竟仿佛使这平凡而潦倒的人忽然变得辉煌明亮了起来,无论谁也想象不到一个人微笑的力量竟有如此伟大。

    他也没有说话。

    他的微笑和热泪所表示出的意思,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说得出来。

    阿飞的手在抖,不停地在抖,忽然猛吼一声,将酒杯重重地摔在地上,转身冲了出去。

    落魄的中年人正想追上去。

    突听上官金虹喝道:“等一等!”

    他迟疑着,脚步终于停下。

    上官金虹缓缓道:“既然要走,就不该来,既然来了,又何必走?”

    落魄的中年人沉默了半晌,忽然淡淡一笑,道:“不错,既然来了,又何必走?”

    他始终没有瞧过上官金虹,现在才慢慢地转过身。

    他的目光,终于触及了上官金虹的目光。

    火花!

    两人目光相遇,竟似激起了一串火花。

    一串无声无形的火花,虽然没有人的眼睛能瞧得见,但每个人的心里却都能感觉得到。

    每个人的心都突然震动了起来。

    上官金虹的眼睛里就仿佛藏着双妖魔的手,能抓住任何人的魂魄。

    这人的眼睛却如同浩瀚无边的海洋,碧空如洗的穹苍,足以将世上所有的妖魔鬼怪都完全容纳。

    上官金虹的眼睛若是刀。

    这人的眼睛就是刀的鞘。

    看到了这双眼睛,没有一个人再认为他是平凡的了。

    有的人已隐隐猜出他是谁。

    只听上官金虹一字字道:“你的刀呢?”

    这人的手一反,刀已在指尖。

    小李飞刀!

    看到了这柄刀,大家才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是李寻欢。

    李寻欢毕竟来了!

    手,出奇地稳定,就像是已完全凝结在空气中。

    手指纤长,有力,指甲修剪得很干净。

    这只手看来,拿笔远比拿刀合适,但却是武林中最有价值、最可怕的一只手;刀,本是很平凡的一把刀。

    但在这只手里,这把平凡的刀,也变得有了种逼人的锋芒、杀气。

    上官金虹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到李寻欢对面。

    现在,他距离李寻欢已不及两丈。

    可是他的手却还在袖中。

    上官金虹的“龙凤双环”二十年前就已震慑天下,“兵器谱”中排名第二,名次还在“小李飞刀”之上。

    近二十年来,已没有人见过他的双环出手。

    虽然每个人都知道这双环的可怕,却没有人知道它究竟如何可怕?

    现在,他的环是否已在手中?

    每个人的眼睛都从李寻欢的刀上,转向上官金虹的手。

    上官金虹的手终于自袖中伸出。

    手是空的。

    李寻欢道:“你的环呢?”

    上官金虹道:“环已在。”

    李寻欢道:“在哪里?”

    上官金虹道:“在心里!”

    李寻欢道:“心里?”

    上官金虹道:“我手中虽无环,心中却有环!”

    李寻欢的瞳孔突然收缩。

    上官金虹的环,竟是看不见的。

    正因为看不见,所以就无所不在,无处不至。

    它可能已到了你眼前,已到了你咽喉,已到了你灵魂中。

    直到你整个人都已被它摧毁,还是看不见它的存在。

    “手中无环,心中有环!”

    这正是武学的巅峰。

    这已是“仙佛”的境界。

    别人不懂,李寻欢却懂得的。

    别人甚至有些失望。

    ——大多数人,都要看到那样东西,才肯承认它的价值,却不知看不见的东西,价值远比能看得见的高出甚多。

    在这一瞬间,上官金虹目中的光辉,似已将李寻欢压倒。

    上官金虹道:“七年前,我手中已无环。”

    李寻欢道:“佩服。”

    上官金虹道:“你懂?”

    李寻欢道:“妙参造化,无环无我,无迹可寻,无坚不摧!”

    上官金虹道:“好,你果然懂!”

    李寻欢道:“懂即是不懂,不懂即是懂。”

    这两人说话竟似禅宗高僧在打机锋。

    除了他们两人外,谁也不懂。

    不懂,所以恐惧。

    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悄悄站起,悄悄往后退入了屋角。

    上官金虹凝注李寻欢,突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李寻欢果然是李寻欢。”

    李寻欢道:“上官金虹又何尝不是上官金虹?”

    上官金虹道:“你本是三代探花,风流翰林,名第高华,天之骄子,又何苦偏偏要到这肮脏江湖中来做浪子?”

    李寻欢笑了笑,淡淡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上官金虹道:“你还能走?”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也长长叹了口气,道:“是不想走,也是不能走!”

    上官金虹道:“好,请出招!”

    李寻欢道:“招已在!”

    上官金虹不由自主,脱口问道:“在哪里?”

    李寻欢道:“在心里,我刀上虽无招,心中却有招。”

    上官金虹的瞳孔也突然收缩。

    谁都看不见上官金虹的环在哪里,也看不见李寻欢的招在哪里。

    但环已在,招已出。

    每个人都似已感觉到它们的存在。

    他们虽然还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但却似已进入生死一发的境况中,生死已只是呼吸间事。

    大家虽都已退入角落中,却还是能感到那种可怕的杀气。

    每个人的心都在收缩。

    阿飞全身的血都已沸腾。

    他狂奔着,既不知在想什么,也不知要做什么。

    他在逃避。

    但逃到哪里去呢?逃到几时?

    他永远也逃不了的。

    因为他所逃避的,正是他自己。

    李寻欢和上官金虹仍然在对峙着,没有声音,也没有动作。

    每个人都只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都只能感到冷汗正一粒粒自毛孔中沁出,在皮肤上流过。

    因为他们只要一有动作,就必定是惊天动地的动作。

    决战随时都可能爆发,每一刹那都可能爆发。

    或者也就在那同一刹那间终止。

    在这刹那间,这两人中势必要有一个人倒下去。

    倒下去的是谁呢?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

    二十年来,还没有一个人能避过小李探花的这一刀。

    但上官金虹的双环排名更高,是不是更可怕?

    两个人都很镇定。

    两个人仿佛都充满了自信。

    世上又有谁能预料这一战的结果?

    阿飞已倒了下去,倒在地上喘息着,良久良久,他才抬起头,茫然四顾,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已到了哪里?

    这里是个小小的院落。

    院子里一株孤零零的白杨正在秋风中颤抖。

    回廊上朱帘半卷,小门虚掩,碧纱窗内悄无人声。

    这正是他昨夜疯狂沉醉的地方。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会又到了这里。

    虚掩的门开了,一个人探出了半边娇美的脸,明媚的秋波在他身上一转,脸又缩了回来。

    这正是昨夜曾经陪他疯狂沉醉过的人。

    第六十九章之间

    阿飞突然跳起来,冲过去。

    “砰”的一声门竟关了,而且上了闩。

    阿飞用力敲门。

    过了很久,门里才有应声:“谁?”

    阿飞木然道:“我。”

    门里的声音问:“你是谁?”

    “我就是我。”

    门里突然传出一阵银铃般的笑:“这人原来是疯子。”

    “听他说话的口气,就好像是这里的主人似的。”

    “谁认得他?”

    “谁知道他是什么人?他自己在活见鬼。”

    这些声音很熟悉,昨夜也不知对他说了多少甜言蜜语,诉了多少柔情蜜意,现在为什么全都变了?

    阿飞骤然觉得一阵火气冲了上来,忍不住用力撞开了门。

    七双美丽的眼睛全都在瞪着他。

    昨夜这七双眼睛中的柔情如水,蜜意如油。

    现在这七双眼睛中的油已烧成烟,水已结成冰。

    阿飞踉跄冲了进去,抓起酒壶,是空的。

    “酒呢?”

    “没有酒!”

    “去拿!”

    “为什么去拿?这里又不是卖酒的。”

    阿飞扑过去,抓住了她的衣襟,大声道:“你们难道全都不认得我了?”

    美丽的眼睛冷冷地瞧着他,冷冷道:“你认得我?你知道我是谁?”

    阿飞的手指一根根松开,茫然四顾,喃喃道:“这里难道不是昨夜的地方?”

    只听一人淡淡道:“这地方还是昨夜的地方,只不过你已不是昨夜的你了。”

    甜蜜的语声,更熟悉。

    阿飞整个人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的眼睛紧紧闭了起来,不愿去看她,不敢去看她。

    这个人本是他在梦魂中都忘不了的,他本来宁可不惜牺牲一切,为的只不过是要看看她。

    但现在,他却宁死也不愿看她一眼。

    她还是以前的她。

    可是他,他的确已不是以前的他了。

    还是没有声音,没有动作。

    屋梁上的灰尘,突然一片片落了下来。

    是被风吹落的,还是被他们的杀气摧落的?

    上官金虹突然向前跨出了一步。

    李寻欢没有动。

    突听一人道:“动即是不动,不动即是动,你明白么?”

    声音很苍老,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楚。

    却看不到他的人在哪里。

    另一人带着笑道:“既然如此,打就是不打,不打就是打,那么又何必打呢?”

    这声音清脆而美,如黄莺出谷。

    但她的人,还是谁都没有瞧见。

    老人道:“他们要打,只因为他们根本不懂武功之真谛。”

    少女吃吃笑道:“你说他们不懂,他们自己还以为自己懂得很哩。”

    这两句话说出,除了李寻欢和上官金虹,每个人都已耸然动容。

    居然有人敢说他们不懂武功。

    若连他们都不懂,世上还有谁懂?

    老人道:“他们自以为‘手中无环,心中有环’,就已到了武学的巅峰,其实还差得远哩!”

    少女吃吃笑道:“差多远?”

    老人道:“至少还差十万八千里。”

    少女道:“要怎么样才真正是武学的巅峰?”

    老人道:“要手中无环,心中也无环,到了环即是我,我即是环时,已差不多了。”

    少女道:“差不多?是不是还差一点。”

    老人道:“还差一点。”

    他缓缓接着道:“真正的武学巅峰,是要能妙参造化,到无环无我,环我两忘,那才真的是无所不至,无坚不摧了!”

    说到这里,李寻欢和上官金虹面上也不禁变了颜色。

    少女道:“听了你老人家的话,我倒忽然想起一个故事来了。”

    老人道:“哦?”

    少女道:“禅宗传道时,五祖口念佛偈:‘身如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不使留尘埃。’这已经是很高深的佛理了。”

    老人道:“这道理正如‘环即是我,我即是环’,要练到这一步,已不容易。”

    少女道:“但六祖惠能说得更妙:‘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落尘埃。’所以他才承继了禅宗的道统。”

    老人道:“不错,这才真正是禅宗的妙谛,到了这一步,才真正是仙佛的境界。”

    少女道:“这么说来,武学的真谛,岂非和禅宗一样?”

    老人道:“普天之下,万事万物,到了巅峰时,道理本就全差不多。”

    少女道:“所以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做到‘无人无我,物我两忘’时,才能真正到达化境,到达巅峰。”

    老人道:“正是如此。”

    少女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总算明白了!”

    老人淡淡道:“只可惜有些人还不明白,到了‘手中无环,心中有环’时,就已沾沾自喜,却不知这只不过刚入门而已,要登堂入室,还差得远哩。”

    少女道:“一个人若是做到这一步就已觉得自满,岂非永远再也休想更进一步?”

    老人也叹了口气,道:“一点也不错。”

    听到这里,李寻欢和上官金虹额上也不禁沁出了冷汗。

    上官金虹突然道:“是孙老先生么?”

    没有人响应。

    上官金虹道:“孙老先生既已来了,为何不肯现身一见?”

    还是没有人响应。

    风吹窗户,吹得窗纸飕飕直响。

    李寻欢和上官金虹若是要交手,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劝阻。

    但老人和少女的一番对话,却似已使得他们的斗志完全消失了。

    两人虽然还是面面相对,虽然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但别的人却都透了口气,突然觉得压力已消失。

    这只因那种可怕的杀气也已消失。

    李寻欢突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神龙见首不见尾,孙老先生庶几近之。”

    上官金虹沉着脸,冷冷道:“道理人人都会说的,问题是他能不能做得到。”

    李寻欢笑了笑,道:“能说得出这道理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还没有说完这句话,就听到外面传来了一阵骚动声。

    然后,他就看到四个人抬着口棺材走入了院子。

    崭新的棺材,油漆都仿佛还没有完全干透。

    四人竟将这口棺材笔直抬入了上官金虹宴客的大厅。

    立刻有条黄衣大汉迎了上去,厉声道:“你们走错地方了,出去!”

    抬棺材的脚夫四下瞧了一眼,嗫嚅着道:“这里有位上官老爷么?”

    黄衣大汉道:“你问上官老爷干什么?”

    脚夫道:“那我们就没有走错地方,这口棺材就是送来给上官老爷的。”

    黄衣大汉怒道:“你是在找死,这口棺材你们刚好用得着。”

    脚夫赔笑道:“这是上好的楠寿,我们哪有这么好的福气?”

    黄衣大汉的手已往他脸上掴了过去。

    上官金虹突然道:“这口棺材是谁要你们送到这里来的?”

    他的声音一发出,黄衣大汉的手就立刻停住。

    脚夫面上却已吓得变了颜色,怔了半晌,才痴痴道:“是位姓宋的老爷,付了四两银子,叫小人们今天将这口棺材送到如云客栈的高贵厅来,还要小人们当面交给上官老爷。”

    上官金虹道:“姓宋?是个什么样的人?”

    脚夫道:“是个男的,年纪好像不太大,也不小了,出手很大方,模样却没有看见。”

    另一人道:“他是昨天半夜里将小人们从床上叫起来的,而且先吹熄了灯,小人们根本就没有瞧见他。”

    上官金虹沉着脸,既不觉得意外,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他早就知道问不出的。

    那脚夫又道:“这口棺材的分量不轻,里面好像……好像有人。”

    上官金虹道:“打开来瞧瞧。”

    棺盖并没有钉封,立刻被掀起。

    就在这一刹那间,上官金虹冷漠的脸像是突然变了。

    其实他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甚至连眉都没皱,嘴角都没有牵动。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他整张脸却仿佛突然全都改变了。

    竟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的脸,又像是突然戴上了一层硬壳的假面具。

    他不愿让人看到他现在真正的面目。

    世上大多数人都有这么一张面具的,平时虽然看不到它,但到了必要时,就会将这张面具戴起来。

    有人是为了要隐藏自己的悲哀,有人是为了要隐藏自己的愤怒,有人是逼不得已,不得不以笑脸迎人,有人是为了要叫别人怕他。

    也有人是为了要隐藏自己的恐惧。

    上官金虹是为了什么呢?

    棺材里果然有个死人。

    这死人赫然竟是上官金虹的独生儿子上官飞。

    上官飞死的时候李寻欢也在瞧着。

    他不但亲眼瞧见荆无命杀死上官飞,而且瞧见荆无命将尸体埋葬。

    现在,这尸体又怎会忽然在这里出现了?

    是谁掘出了这尸体?

    是谁送到这里来的?有什么目的?

    李寻欢目光闪动着,似乎想得很多。

    上官金虹脸上的面具却似愈来愈厚了,沉默了很久很久,目光突然向李寻欢一字字道:“以前你见过他?”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见过。”

    上官金虹道:“现在你再看到他有何感想?”

    尸体已被洗得很干净,并不像是从泥土中掘出来的。穿着崭新的寿衣,身上既没泥沙,也看不到血渍。

    只有一点致命的伤口。

    伤口在咽喉上,入喉下七分。

    李寻欢沉吟着,道:“我想……他死得并不痛苦。”

    上官金虹道:“你是说他死得很快?”

    李寻欢叹道:“死,并不痛苦,痛苦的是等死的时候,看来他并没有经过这段时候。”

    上官飞的脸看来的确像是比活着时还安详平静,就像是已睡着。

    他临死前惊惧的表情,已不知被谁抹平了。

    上官金虹的脸虽能戴上层面具,但眼睛却不能。

    他眼睛似有火焰燃烧,盯着李寻欢,一字字道:“能这么快就将他杀死的人,世上并不多。”

    李寻欢道:“不多,也许不会超过五个。”

    上官金虹道:“你也是其中之一。”

    李寻欢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不错,我是其中之一,你也是。”

    上官金虹厉声道:“我怎会杀死他?”

    李寻欢淡淡道:“你当然不会杀他,我的意思只不过是要你明白,能杀他的人,并不一定是要杀他的人,杀了他的人,也并不一定就是能杀他的人。”

    他慢慢地接着道:“这世间常常有很多意外的事发生,本不是任何人所能想得到的。”

    上官金虹不再说话了,但眼睛还是盯着他。

    李寻欢的目光已变得很温和,甚至还带着些同情怜悯之色。似乎已透过了上官金虹的面目,看到了他心里的悲哀和恐惧。

    他一直都在侵犯别人,打击别人。

    现在,他自己终于也受到打击,而且不知道这打击是从哪里来的。

    血浓于水,儿子毕竟是儿子。

    无论对谁说来,这打击都不算小。

    上官金虹似已有些不安,铁石般的意志似已渐渐动摇。

    李寻欢目中的这份同情怜悯,就像是一柄铁锤,他脸上那层核桃壳般的面目,几乎已被打得粉碎。

    他已无法忍受,突然道:“你我这一战,迟早总是免不了的!”

    李寻欢点了点头,道:“是免不了的。”

    上官金虹道:“今天……”

    第七十章是真君子

    上官金虹因独子被杀,异常气愤,要和李寻欢决一死战,并把决战日期定在今天。

    李寻欢打断了他的话,道:“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奉陪,只有今天不行。”

    上官金虹道:“为什么?”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今天我……我只想去喝杯酒。”

    他目光扫过棺材里的尸体,叹息着接道:“有些时候非但不适合决斗,也不适合做别的事,除了喝酒外,几乎什么事都不能做,今天就是这种时候。”

    他说得很婉转,别人也许根本不能了解他的意思。

    但上官金虹却很了解。

    因为他也很了解自己此刻的心情,在这种心情下和别人决斗,就等于自己已先将自己的一只手铐住。

    他已给了敌人一个最好的机会。

    李寻欢明明可以利用这机会,却不肯占这便宜——虽然他也知道这种机会并不多,以后可能永远也不会再有。

    上官金虹沉默了很久,缓缓道:“那么,你说什么时候?”

    李寻欢道:“我早已说过,无论什么时候。”

    上官金虹道:“我到哪里找你?”

    李寻欢道:“你用不着找我,只要你说,我就会去。”

    上官金虹道:“我说了,你能听到?”

    李寻欢笑了笑,道:“上官帮主说出来的话,天下皆闻,我想听不到都很难。”

    上官金虹又沉默了很久,突然道:“你要喝酒,这里有酒。”

    李寻欢又笑了,道:“这里的酒我配喝么?”

    上官金虹凝注着他,一字字道:“你若不配,就没有第二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