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飞刀:多情剑客无情剑(下) 第五十七章 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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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自己的儿子死了,心虽然会乱,但心里却会生出种悲愤之气,那时我若出手,他就会将这股怒气发泄在我身上。” 他叹息着,接道:“人在悲愤中,不但力量要比平时大得多,勇气也要比平时大得多,那时上官金虹若出手,一击之威,我实在没有把握能接得住。” 孙小红瞧着他笑了,嫣然道:“原来你也不是我想象中那么好的人,有时你也会用心机的。” 李寻欢也笑了,道:“我若真像别人想的那么好,至少已死了八十次。” 孙小红道:“上官金虹若知道你的意思,一定会后悔喝那杯酒的。” 李寻欢道:“他绝不后悔。” 孙小红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因为我的意思他本就很明了。” 孙小红道:“那么,他为什么还要敬你酒?” 李寻欢道:“他敬我那杯酒,为的并不是我对他讲道义——讲道义的人在他眼中看来,简直是呆子。” 孙小红道:“那么他为的是什么?” 李寻欢笑道:“因为他已明了我的意思,知道我并不是呆子。” 孙小红眨着眼,道:“他知道你也和他一样,能等,能忍,能把握机会,也能判断什么时候才是最好的机会,所以才敬你的酒,是不是?” 李寻欢道:“是。” 孙小红道:“他觉得你也和他是同样的人,所以才佩服你,欣赏你——一个人最欣赏的人,本就必定是和他自己同样的人,因为每个人都一定很欣赏自己。” 李寻欢微笑道:“这句话说得很好,简直不像你这种年纪的人能说得出来的。” 孙小红撇了撇嘴,道:“但你真的和他是同样的人么?” 李寻欢沉吟着,缓缓道:“在某些方面说,是的,只不过因为我们生长的环境不同,遇着的人和事也不同,所以才会造成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他叹息接道:“有人说,人性本善,也有人说,人性本恶,在我看来,人性本无善恶,一个人是善是恶,都是后天的影响。” 孙小红凝注着他,道:“看来你不但很了解别人,也很了解自己。” 李寻欢叹道:“一个人若要真的完全了解自己,并不容易。” 他神色又黯淡了下来,目中又露出了痛苦和忧虑。 孙小红也叹了口气,幽幽道:“一个人若要了解自己,必定要先经过很多折磨,尝过很多痛苦——是不是?” 李寻欢黯然道:“正是如此。” 孙小红叹道:“这么说来,我倒希望永远不要了解自己了,了解得愈多,痛苦愈多,完全不了解,也许反倒幸运些。” 这次是李寻欢改变了话题。 他忽然问道:“上官金虹敬我酒的时候,你们还在那里?” 孙小红道:“我们已经走了,这件事都是我以后听人说的。” 她嫣然笑道:“现在你和上官金虹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你们的一举一动,在别人看来都是大消息,今天晚上,在这城里,至少也有十万个人在谈论你……你信不信?” 李寻欢笑道:“所以我才佩服你爷爷,身若浮云,心如止水,随心所欲,无牵无挂,这种人才真的是了不起!” 孙小红沉默了半晌,幽幽道:“他老人家的确已什么事都看穿了。” 她忽又改变话题,道:“你知不知道那口棺材是谁送去的?” 李寻欢道:“我猜不出。” 孙小红眨了眨眼,道:“送棺材去的,难道就是杀上官飞的人?” 她显然也已知道杀上官飞的人是谁了。 林仙儿却不知道,一直竖着耳朵在听,只恨他们却偏偏都不肯将这个人的名字说出来。 李寻欢沉吟着,道:“想必就是他,因为知道上官飞尸体在那里的人并不多。” 孙小红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李寻欢道:“因为他想打击上官金虹。” 孙小红道:“他也恨上官金虹?” 李寻欢又沉吟了很久,缓缓道:“也许他并不是恨,他想打击上官金虹,也许只因为上官金虹被打倒后,他才有机会去救他。” 孙小红道:“我更不懂了,他既然想救他,为何又要打击他?” 李寻欢道:“也许他是要上官金虹后悔。” 孙小红叹了口气,道:“人的心,实在比什么事都难了解。” 李寻欢缓缓道:“不错,世上最难了解的,就是人心和人性,人性的复杂,远在天下任何一种武功之上。” 他忽然又接着道:“但你若不能了解人性,武功也就永远无法达到巅峰,因为无论什么事,都是和人性息息相关的,武功也不例外。” 这种哲理对孙小红来说也许太深奥了些。 孙小红也不知听懂了没有,沉默了半晌才开口,声音如风在轻诉,道:“我什么都不想了解,只想了解你。” 她的眼睛在凝视着他,眼睛里的神色不仅是赞赏,还带着种信赖,仿佛在告诉他,只有在他面前,她才会将自己的心事全说出来。 李寻欢心里忽然又泛起了那种温暖之意,几乎忍不住要伸手去摸一摸她那苹果般的脸。 但他当然并没有真的这么样做。 他绝不能这么做。 他慢慢地扭转头,轻轻地咳嗽了起来。 孙小红显然在等着,等了很久,目中渐渐露出了失望之色,缓缓道:“但你却好像很怕被人了解,所以时时刻刻都在防备着。” 李寻欢道:“怕?怕什么?” 孙小红咬着嘴唇,道:“怕别人爱上你。” 她很快地接着道:“因为你知道无论谁若是真正了解了你,一定就会忍不住要爱上你的,你宁可被人恨,也不愿被人爱,是么?” 李寻欢笑了,道:“现在的年代的确变了,以前的小姑娘,嘴里绝不会说出‘爱’这个字。” 孙小红道:“以后的小姑娘也未必敢说,可是我……我无论生在哪个年代,就算是生在几百年以前,只要是我心里想说的话,我还是一样会说出来。” 无论是什么时代,都会有几个像她这样的人。 这种人敢说,敢做,敢爱,也敢恨。 就因为他们是活在时代前面的,所以在别人眼中,也许会将他们看成疯子、怪物。 但他们自己却还是活得很好,很愉快,甚至比大多数人都愉快得多,因为无论别人对他们的看法如何,他们根本全不在乎。 今夜还是有雾。 现在虽已是冬天,但这雾,却像是春天的雾。 孙小红在雾中慢慢地走着,就像是希望这段路永远也莫要走完似的。 李寻欢本来是急着想去瞧阿飞的,但现在,他也没有催促。 这些年来,他的心情一直很沉重,就像是已被一道无形的枷锁压住,压得他几乎连气都透不过来。 只有在和孙小红聊天的时候,他才会觉得轻松些。 他忽然发觉孙小红实在很了解他,甚至比他想象中还要了解得深。 能和了解自己的人聊聊天,本是人生中最愉快的事。 但李寻欢却已开始想逃避了。 “……你宁可被人恨,也不愿被人爱,是么?” 李寻欢的心在绞痛。 他并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他觉得自己非但已无法再“给予”,也无法再“接受”。 每个人都戴着他自己的枷锁,除了他自己外,谁也无法替他解脱。 李寻欢如此,阿飞也如此。 他们的枷锁是不是永远也无法解脱?难道他们要戴着这副枷锁走入坟墓? 孙小红忽然停下脚步,道:“到了。” 路很荒僻,路旁有栋小小的屋子,窗子里有灯光透出。 灯光闪动着,显得特别明亮,这么小的屋子里,本不该有这么明亮的灯光。 孙小红转过身,面对着林仙儿,道:“这地方你认得的,是不是?” 林仙儿当然认得,这本是她和阿飞的“家”。 她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嗫嚅着道:“阿飞已回来了?” 孙小红道:“你是不是也想进去看看他?” 林仙儿道:“我……我可以进去么?” 孙小红道:“这本是你的家,你要进去就进去,本不必问别人的。” 林仙儿垂下了头,道:“可是,现在……” 孙小红道:“现在当然不同了,你自己也该知道,这种情况是谁造成的?” 她冷笑着接道:“你本可在这里快快活活、安安静静地过一生,可是你自己不愿意,因为你看不起这个家,也看不起这个人。” 林仙儿垂着头,轻轻道:“现在我才知道自己错了,我还能够活着,全都是因为他在保护我,若是没有他,我也许早就被人杀了。” 她声音愈说愈低,眼泪也已流下! 她叹了口气,接道:“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没有人敢来伤我一根头发……但现在,好像任何人都可以来要我的命……” 孙小红盯着她,冷冷道:“你以为他还会像以前那样保护你?” 林仙儿流着泪道:“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 她忽然抬起头,大声道:“我只想再见他一面,对他说两句话,然后立刻就走,这要求无论怎么都不过分,你们总可以答应我吧。” 孙小红道:“我并不是不答应,只可惜你说的话很难令人相信。” 林仙儿道:“就算我到时候又不肯走了,你们也可以赶我走的。” 孙小红沉吟着,瞧了李寻欢一眼。 李寻欢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但他的心也很乱。 他这一生最大的弱点,就是心肠太软,有时他虽然明知这件事是绝不能做的,却偏偏还是硬不起心肠来拒绝。 很多人都知道他这种弱点,很多人都在利用他这种弱点。 他自己也知道,却还是没法子改。 他宁可让人对不起他一万次,也不愿做一次对不起别人的事。有时他甚至明知别人在骗他,却还是宁愿被骗。 因为他觉得只要有一个人对他说的是真话,他牺牲的代价就已值得。 李寻欢就是这么样一个人,你说他是君子也好,是呆子也好,至少他这种人总是你这一辈子很难再遇见第二个的。 至少你遇见他总不会觉得后悔。 他很少令人流汗,更少令人流血;血与汗他情愿自己流。 但他做出的事,总令人忍不住要流泪—— 是感动的泪,也是感激的泪。 孙小红心里在叹息。 她早已知道李寻欢绝不忍拒绝的,他几乎从未拒绝过别人。 林仙儿幽幽道:“这也许就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了,以后他若知道你们连最后一面都不让我去见他一次,会恨你们一辈子。” 孙小红咬着嘴唇,道:“你只说两句话?说完了立刻就走?” 林仙儿凄然笑道:“我难道真的那么不知趣?难道真要等你们来赶我走?只要你们答应我这最后的一个要求,我死而无怨。” 李寻欢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让她去吧,无论如何,两句话总害不了人的。” 第七十四章蒸笼和枷锁 屋子里很热,热得出奇。 因为屋里生了四盆火,火烧得很旺。 闪动的火光,将墙壁和地板都照成了嫣红色。 阿飞的脸也是红的,全身都是红的。 他就躺在四盆火的中间,赤着上身,只穿着条犊鼻裤。 裤子已湿透。 他仰面躺在那里,不停地流着汗,不停地喘着气。 他整个人都已虚脱。 屋角里坐着个白发苍苍的清癯老人,正自悠闲地抽着旱烟。 一缕缕轻烟从他鼻子里喷出来,他的人就好像坐在雾里。 他的确是个雾一般的人物。 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他要往哪里去。 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谁? 也许他只不过是个穷愁潦倒的说书先生。 也许他就是那鬼神难测的“天机老人”。 阿飞闭着眼睛,仿佛根本没有发现有人走进来。 但无论谁走进来,第一眼就会看到他。 孙小红怔了怔,失声道:“爷爷,你老人家这是在干什么?” 孙老先生眯着眼,喷出口烟,悠然道:“我在蒸他。” 孙小红更奇怪了,瞪大眼睛道:“蒸他?他既不是馒头,又不是螃蟹,为什么要蒸他?” 阿飞现在看来的确就好像一只被蒸熟了的螃蟹。 孙老先生笑了,道:“我蒸他,因为我要将他身子里的酒蒸出来,让他清醒。” 他目光凝注着李寻欢,缓缓接着道:“我也想将他血里的勇气蒸出来,让他重新做人。” 李寻欢长揖,苦笑道:“如此说来,我倒也的确需要被蒸一蒸,只可惜我身子里的酒若完全被蒸出来,我这人只怕也就变成空的了。” 孙老先生目中闪动着笑意,道:“你身子里除了酒,难道就没有别的?” 李寻欢叹息了一声道:“也许还有一肚子的不合时宜。” 孙老先生拊掌大笑,道:“说得妙,若没有一肚子学问,怎说得出这种话来?” 他忽又顿住笑,唏嘘道:“其实我倒真想把你蒸一蒸,看看你身子里除了酒和学问外,还有什么别的?看老天究竟用些什么东西来造成你这么样一个人的。” 孙小红眨着眼,道:“然后呢?” 孙老先生道:“然后我就要将天下的人全都找来,把这些东西像填鸭似的塞到他们肚子里去。” 孙小红道:“每个人都塞一点?” 孙老先生道:“不是一点,愈多愈好。” 孙小红笑道:“这样说来,天下的人岂非都要变得和他一样了?” 孙老先生道:“天下的人都变得和他一样,又有什么不好?” 孙小红道:“也有点不好。” 孙老先生道:“哪点不好?” 孙小红突然垂下头,不说话了。 这祖孙两人也许是搭档说书说惯了,平时说起话来,也是一搭一档,一吹一唱,教别人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 直到这时,李寻欢才有机会开口。 他苦笑着,道:“前辈若要令天下人都变得和我一样,世上也许只有一种人赞成这主意。” 孙老先生道:“哪种人?” 李寻欢道:“卖酒的。” 孙老先生也笑了,道:“在我看来,世上也许只有一个人不赞成我这主意。” 孙小红忽然道:“谁?” 这个字她脱口就说了出来,说出来后,又有点后悔。 因为她已知道她爷爷说的是谁了。 孙老先生果然在瞧着她,微笑道:“就是你。” 也不知为了什么,孙小红的脸忽然红了,垂着头道:“我……我为什么不赞成?” 孙老先生笑道:“天下人若是都变得和他一样,你岂非就不知道要哪个才好。” 孙小红“嘤咛”一声扭转了身子,脸已红如炉火。 她心里是不是也有一团火? 少女们的春火?孙老先生拊掌大笑,笑过了,就又开始抽烟。 他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林仙儿这个人,也没有瞧她一眼,但却连自己烟斗的烟早就熄了都不知道。 屋子里忽然沉寂了下来,只剩下松枝在火焰中燃烧的声音。 林仙儿已走到阿飞面前。 除了阿飞外,她也没有去瞧别人一眼。 闪动着的火光映着她的脸,她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红的时候看来就像是害羞的仙子,白的时候看来就如幽灵。 人都有两种面目,有时美丽,有时丑陋。 只有她,无论怎么变,都是美丽的。 她若是仙子,当然是天上最美丽的仙子;她若是幽灵,也是地狱中最美丽的鬼魂。 但阿飞却像是已下定了决心,无论她怎么变,都不会再瞧她一眼。 林仙儿轻轻叹了口气,幽幽道:“我到这里来,只为了要对你说两句话,听不听都随便你。” 阿飞好像根本没有在听。 可是,他的身子为什么却又已僵硬? 林仙儿缓缓接着道:“那天,我知道你很伤心,可是我却不能不那么做,因为我不愿看到你死在上官金虹手上,我只有用那种法子,上官金虹才不会杀你。” 阿飞好像还是没有在听。 可是,为什么他的拳已握紧? 林仙儿道:“今天我到这里来,既不是要求你了解,更不是要求你原谅,我自己也知道,我们的缘分已尽……” 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才接着道:“我告诉你这些话,只为了要让你心里觉得好受些,因为我一直都希望你好好地活下去。至于我……” 孙小红忽然大声道:“你已说得太多了。” 林仙儿笑了笑,笑得很凄凉,慢慢道:“不错,我的确已说得太多了。” 她果然一个字都不再说,立刻转身走了出去。 她走得并不快,却没有回头。 阿飞还是躺在那里,连眼睛都没有张开过。 林仙儿眼看已要走出门。 李寻欢这才松了口气。 他知道林仙儿今天只要走出这道门,阿飞以后只怕就永远再也见不到她。 只要阿飞不再见到她,就已重生。 林仙儿自己当然也很明白今天只要走出这道门,就等于已走出了这世界。 她脚步虽然并没有慢下来,但目光中却已又露出了恐惧之意——屋子里虽然亮如白昼,但门外却是一片黑暗。 虽然也有星光,但星光她并没有看在眼里。 她喜欢的是令人炫目的光彩。 她喜欢赞美、阿谀、掌声,喜欢奢侈、浪费、享受,喜欢被人爱,也喜欢被人恨…… 她本就是为了这些而活着的。 若没有这些,她就算还能活下去,也就如活在坟墓里。 黑暗已愈来愈近了。 林仙儿目中的恐惧已渐渐变为怨毒、仇恨。 这时她若有力量,她一定会将世上所有活着的人都杀死。 但就在这时,阿飞突然跳了起来,大声道: “等一等。” “等一等!” 谁都无法相信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能改变多少人的一生! 就在这刹那间,林仙儿已突然完全改变。 她眼睛里立刻就又充满了得意、自信、骄傲,她整个人也仿佛突然变得说不出的辉煌、美丽! 她几乎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么美丽过。 “只有骄傲和自信,才是女人最好的装饰品。” 一个没有信心,没有希望的女人,就算她长得不难看,也绝不会有那种令人心动的吸引力。 这就正如在女人眼中,只要是成功的男人,就一定不会是丑陋的。 “只有事业的成功,才是男人最好的装饰品。” 林仙儿脚步已停下,还是没有回头,却轻轻叹息了一声。 她的叹息声很轻很轻,带着种说不出的幽怨凄苦之意。 看到她目中神色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她在如此得意的时候,也会发出这么凄凉的叹息。 李寻欢的心又沉了下去。 他知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一种音乐,任何一种声音能比她这种叹息更能打动男人的心,纵然是秋叶的凋落声,流水的哀鸣声,甚至连月下的寒琴、风中的夜笛,也绝没有她这种叹息声凄恻动人。 他只希望阿飞能瞧他一眼,听他说句话。 但阿飞现在眼中已又只剩下林仙儿一个人,耳里也只能听得到她一个人的声音。 林仙儿叹息着道:“我的话已说完了,已不能再等了。” 阿飞道:“不能等?为什么?” 林仙儿道:“因为我答应过别人,只来说两句话,说完了就走的。” 阿飞道:“你想走?” 林仙儿叹道:“就算我不想走,也有人会来赶我走。” 阿飞道:“谁?谁要赶你走?” 他眼睛里忽然又有了光,有了力量,大声道:“你为什么要被人赶走?这本是你的家。” 林仙儿霍然转身,凝注着阿飞。 她目中似已有泪,因为她眼波本就柔如春水。 良久良久,她才又叹息了一声,凄然道:“现在这里还是我的家么?” 阿飞道:“当然是的,只要你愿意,这里就是你的家。” 林仙儿的脚步开始移动,仿佛忍不住要去投入阿飞怀里,但忽然间又停下脚步,垂头道:“我当然愿意,怎奈别人却不愿意。” 阿飞咬着牙,一字字道:“谁不愿意,谁就得走。” 他似已不敢触及李寻欢的目光,也不管别人对他怎么想了。 孙老先生的确将他血液里的酒蒸了出来,勇气蒸了出来,他却将他的情感也全都蒸了出来。 一个人身子最虚弱时,情感却最丰富。 阿飞的眼睛似乎再也不愿离开林仙儿,一字字接着道:“在这里,没有任何人能赶你走,只有你才能赶别人走。” 林仙儿带着泪,又带着笑,道:“我的确很想跟你单独在一起,可是,他们都是你的朋友……” 阿飞道:“不愿意做你朋友的人,也就不是我的朋友。” 林仙儿忽然燕子般投入他怀里,紧紧拥抱住他,道:“只要能再听到你说这句话,我已经心满意足了,别的我什么都不再想,无论别人对我怎么样,我也都不再放在心上。” 门,是虚掩着的。 李寻欢慢慢地走了出去,走入门外的黑暗与寒夜中。 他知道自己若再留在屋子里,已是多余的。 孙小红也跟了出来,咬着嘴唇,道:“我们难道就这样走了么?” 李寻欢什么也没有说,什么都说不出。 孙小红跺了跺脚,道:“我真没想到他竟是这么样一个人,居然还对她这样子,这种人简直……简直是忘恩负义,重色轻友!” 李寻欢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你看错他了。” 孙小红冷笑着,恨恨道:“我看错了?难道他不是这种人?” 李寻欢道:“他不是。” 孙小红道:“若不是这种人,怎么能做得出这种事?” 李寻欢黯然道:“因为……因为……” 他实因不知道该怎么说,孙老先生却替他说了下去。 孙老先生叹息着道:“他这么样做,只因为他已不能自主。” 孙小红道:“为什么不能自主,又没有人用刀逼住他,用锁锁住他。” 孙老先生道:“虽然没有别人逼他,他自己却已将自己锁住。” 他叹息着接道:“其实,不只是他,世上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枷锁,也有他自己的蒸笼。” 孙小红道:“我就没有。” 孙老先生道:“你没有,只因为你还是个孩子,还不懂!” 孙小红叫了起来,道:“我是孩子?好,就算我还是个孩子,那么他呢?” 她指着李寻欢道:“他总不是孩子了吧?难道他也有他的枷锁?他的蒸笼。” 孙老先生道:“他当然有。” 孙小红瞪着李寻欢,道:“你承认你有?” 李寻欢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承认,因为我的确有。” 孙老先生道:“他对自己什么都不在乎,就算有人辱骂了他,对不起他,他也不放在心上,别人甚至会以为他连勇气都已消失……” 李寻欢笑得更苦。 孙老先生道:“但他的朋友若是有了危险,他就会不顾一切去救他,甚至赴汤蹈火,两肋插刀也在所不惜……”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因为朋友就是他的蒸笼,只有这种蒸笼,才能将他的生命之力蒸出来,将他的勇气蒸出来。” 孙小红道:“那么,龙啸云那种人难道也有蒸笼么?” 孙老先生道:“当然也有。” 孙小红道:“什么才是他的蒸笼?” 孙老先生道:“金钱、权力!” 孙小红道:“可是,他要杀李寻欢,却并不是为了金钱和权力,因为他自己也知道李寻欢是绝不会和他争权夺利的。” 孙老先生道:“他一心要杀李寻欢,只因为他心上也有副枷锁。” 孙小红道:“他的枷锁是什么?” 孙老先生瞟了李寻欢一眼,没有再说下去。 李寻欢的脸色比夜色更黯。 孙小红忽然也明白了。 龙啸云恨李寻欢,因为他怀疑,他嫉妒。 他始终怀疑李寻欢会将所有的一切都收回去。 他嫉妒李寻欢那种伟大的人格和情感,因为他自己永远做不到。 怀疑和嫉妒,就是他的枷锁。 这种枷锁也许世上大多数人都有一副。 那么,阿飞的枷锁是什么呢? 孙老先生目光遥视着天际的星光,叹息着道:“阿飞的枷锁就和龙啸云的完全不同了……阿飞的枷锁是爱。” 孙小红道:“爱?爱也是枷锁?” 孙老先生道:“当然是,而且比别的枷锁都重得多。” 孙小红道:“但他真的那么爱林仙儿么?他爱她,是不是只因为他得不到她?” 没有人回答她的话。 因为这问题根本就没有人能回答。 孙小红叹了口气,凝注着李寻欢,道:“他是你的朋友,你好歹也得想个法子救救他,将他这副枷锁解脱。” 李寻欢慢慢地回过头—— 窗子里的火光已暗了,小屋孤零零地矗立在西风和黑暗中,看来就像是阿飞的人一样,那么倔强,又那么寂寞。 李寻欢弯下腰,不停地咳嗽起来。 因为他知道无论谁都没法子将阿飞的枷锁解脱。 除了他自己之外,谁也没法子救得了他。 第七十五章最慷慨的人 炉火已熄。 现在屋子里燃烧着的是另一种火。 一条修长、浑圆的腿自床沿垂下,在朦胧中看来更白得耀眼。 腿蜷曲,人颤抖。 阿飞紧张得就像是一根弓弦。 箭已在弦上,寻找着箭垛。 有经验的人都知道极度疲劳后的紧张最难令人忍受。 林仙儿当然是有经验的人。 她闪避着,推拒着,喘息着:“等一等……等一等……” 阿飞的回答不是言语,是动作。 他显然已不想再等。 林仙儿咬着唇,望着他布满红丝的眼睛。 “你……你为什么一直没有问我?” “问什么?” “问我是不是已经和上官金虹……” 阿飞的动作突然停住,就像是被人踢了一脚。 林仙儿盯着他:“你一直没有问,难道你不在乎?” 阿飞不停地在流汗,汗使人软弱。 林仙儿已感觉到他的软弱。 “我知道你一定在乎的,因为你爱我。” 她的声音凄楚,眼睛里却带着种残酷的笑意,就像是一只猫在看着爪下的老鼠,就像是上官金虹在看着她的时候。 阿飞的声音嘶哑:“你有没有?” 林仙儿叹息着:“一只老鼠若是落入了猫的手里,你不必问,也该知道她的结果。” 阿飞突然倒了下去,已愤怒得不能再有任何动作。 林仙儿轻抚着他的脸,仿佛已有泪将流落。 “我知道你会生气,可是我不能不说,因为我本想将这身子清清白白地交给你的,只可惜……” 她伏在阿飞胸膛上,流着泪:“我现在真后悔为什么要让你等这么久,虽然是为了你,可是我……” 阿飞忽然大叫了起来:“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所以我一定要还你的清白。” 林仙儿凄然道:“这是永远没法子还的。” 阿飞道:“有!我有法子。” 他紧握着双手,咬着牙道:“只要杀了上官金虹,杀了玷污你的人,你就还是清白的……” 他声音忽然停顿,因为他听到窗外有人在冷笑。 一人冷笑着道:“这么样说来,你要杀的人就太多了!” 另一人冷笑道:“这条母狗身子根本就从来也没有清白的时候,只要是跟她见过面的男人,除了你之外,谁都跟她睡过觉。” 第三人笑道:“你若要将跟她睡过觉的男人全都杀死,就算每天杀八十个,杀到你胡子都白了的时候,也杀不完的。” 这屋子一共有三个窗户。 每个窗户外都有个人。 三个人说话的声音虽不同,却又有种很奇特的相同之处。 尖锐,做作,无论谁听了都想吐。 阿飞跃起,掀起被,盖住了林仙儿赤裸的身子,踢出枕头,击灭了桌上的灯,厉声道:“什么人?” 他本想冲出去,但身子跃起后,又退回,紧守在林仙儿身旁。 窗外的三个人都在大笑:“你难道还怕这母狗的身子被我们看到?” “她早就被人看惯了,没有男人看她,她反而会觉得不舒服。” “砰”的一声,窗户忽然同时被撞开。 三道强烈的光柱从窗外照进来,集中在林仙儿身上。 是孔明灯的灯光。 只能看得到灯光,却看不到灯在哪里,也看不到人在哪里。 炫目的灯光亮得人眼睛都张不开。 林仙儿用手挡住了眼睛,棉被从她身上慢慢地往下滑,渐渐露出了她的脚,她的腿…… 她并没有将这条被拉住的意思,她的确不怕被人看。 阿飞咬着牙,将衣服摔过去,厉声道:“穿起来。” 林仙儿眼波流转,忽然笑了,道:“为什么?你难道认为我见不得人?” 她又已几乎完全赤裸,又在媚笑。 她又同时用出了她的两种武器。 阿飞抄起张凳子,摔碎,握着了两只凳脚,厉声道:“谁敢进来,我就要他死!” 外面的三个人又笑了,这次笑声是从门外传进来的:“他居然还想要人的命。” “就凭他现在这样子,谁的命他都休想要得了。” “他至少还能要一个人的命——要他自己的命!” 又是“砰”的一声大裂,厚木板做成的门突然被打得粉碎。 木屑纷飞,三个人慢慢地走了进来。 三个黄衣人。 三个人头上都戴着顶竹笠,紧紧压在眉毛上,掩起了面目。 这正是“金钱帮”属下独特的标志。 第一人手上缠着根金链,链子两端悬着个瓜大的铜锤。 第二人和第三人用的是刀剑。 鬼头刀和丧门剑。 三个人的武器都已在手,仿佛生怕错过任何一个杀人的机会。 阿飞突然镇定了下来,正如一条饥饿而愤怒的狼,忽然嗅到血腥气时,反而会镇定下来一样。 他的反应虽已慢,体力虽衰退,可是他的本能还未丧失。 他已嗅到了血腥气。 林仙儿却还在笑着,笑得更媚,道:“原来是‘风雨双流星’向松向舵主到了,失迎失迎。” 向松手里的流星锤不停地轻轻摇摆着,他的人却稳如泰山。 林仙儿道:“向舵主这次来,是奉了上官金虹之命来杀我的么?” 向松道:“你猜对了。”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上官金虹这么急着想要我的命。” 向松道:“用不着的人,就得死。” 林仙儿道:“你猜错了,他并不是为了这原因才想杀我。” 向松道:“哦?” 林仙儿道:“他要杀我,只不过为了怕我再去找别的男人,丢他的面子。” 向松冷冷道:“上官帮主的命令从来用不着解释,只执行。” 林仙儿瞟了阿飞一眼,道:“你们敢闯到这里来杀我,想必是认为他已不能保护我。” 向松道:“他不妨试试。” 执刀的人忽然冷笑道:“他已不必试。” 林仙儿道:“哦?” 执刀的人道:“你敢在他面前说这种话,自然也知道他已不能保护你了,既然大家都知道,又何必试?” 林仙儿又笑了,道:“不错,他的确已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我也在替他难受,只不过……” 她慢慢地站起来,赤裸裸地站在灯光下,慢慢地接着道:“你认为我自己是不是还能保护自己呢?” 她胸膛骄傲地挺立,腿笔直。 她的皮肤在灯光下看来就像是奶油色的缎子。 这身材的确值得她骄傲。 阿飞的脸已因痛苦而扭曲,冷汗如豆,一粒粒滴落。 林仙儿的手在自己身上轻抚,柔声道:“你们杀了我,不会觉得可惜么?” 向松也叹了口气,缓缓道:“有些女人拿自己的身子来付账,付脂粉的账,付绸缎的账,无论对谁都从不小气,但你却不同。” 林仙儿笑道:“我当然不同。” 向松道:“你比她们更大方,你用你自己的身子付小费,甚至连替你开门的店小二,只要你高兴,你都会让他满意。” 林仙儿媚笑道:“你是不是也想问我要小费?” 她慢慢地走过去,道:“你来拿吧,我付的小费,任何人都不会嫌多的。” 向松木立。 林仙儿走到他面前,想去勾他的脖子。 向松忽然出手,锤击胸膛。 林仙儿凌空一个翻身,落在床上怔住了。 向松头上的竹笠已被打落,露出了他的脸。 一张苍白的脸,满是皱纹,没有胡子,一根胡子都没有。 林仙儿忽然大笑了起来,道:“难怪上官金虹要你们来杀我,原来你是个阴阳人——不男不女的阴阳人。” 向松冷冷地盯着她,面上一点表情也没有。过了很久,他目光才转向阿飞,一字字道:“你最好出去。” 阿飞道:“出去?” 向松道:“难道你还想保护这条母狗?” 阿飞的手渐渐垂落。 向松道:“所以你最好出去,我杀她的时候,你最好莫要在旁边瞧着。” 阿飞道:“为什么?” 向松狞笑,道:“因为你若在旁边瞧着,一定会吐。” 阿飞沉默了,垂下了头。 林仙儿的笑声已停止。到了这时,她也已笑不出。 就在这时,阿飞已出手! 阿飞的本能还未消失。 他选择的确实是最好的机会。 只可惜他反应已慢,体力已衰。 金光一闪,流星锤飞出。 木屑纷飞,阿飞手里的凳子脚已被击得粉碎。 向松冷笑道:“我奉命来杀她,不是杀你,我从不愿多事,所以你还活着。” 阿飞紧握着两截已被打断了的木脚,就像是一个快淹死的人紧握着他的最后一线希望。 但这又是个什么样的希望? 他本是杀人的人。 他杀人,别人杀他。 但现在,他已不能杀人,别人也已不屑杀他。 这表示他在别人眼中已全无价值,他是死是活,别人也不放在心上。 “一个人要爬起来很难,要跌下却很容易。” 阿飞突然想起他去救李寻欢的时候,和荆无命决斗的时候…… 那时他在别人眼中,还是不可轻视的。 但现在呢? 那只不过是几天前的事,但现在想来,却已遥远得几乎无法记忆。 向松的声音似乎也已遥远:“你要留在这里也无妨,我就要你看看真正的杀人是什么样子的。” 突然一人缓缓道:“凭你也懂杀人么?你只怕还不配!” 第七十六章生死一线间 缓慢的语声,既无高低,也没有情感,向松是熟悉这种声音的,只有荆无命说话才是这种声音。 荆无命! 向松骇然回首果然瞧见了荆无命。 他的衣衫已破旧,神情看来也很憔悴,但他的那双眼睛—— 死灰色的眼睛,还是冷得像冰,足以令任何人的血凝结。 向松避开了他的眼睛,看到了他的手。 他的左手还是用布悬着,手的颜色已变成死灰色,就像是刚从棺材里伸出来的。 这本是只杀人的手,但现在却只能令人作呕。 向松笑了,淡淡笑道:“在下虽不懂杀人,却还能杀,荆先生虽懂得杀人,只可惜杀人并不是用嘴的,是要用手!” 荆无命的瞳孔又在收缩,盯着他,一字字道:“你看不到我的手?” 向松道:“手也有很多种,我看到的并不是杀人的手。” 荆无命道:“你认为我右手不能杀人?” 向松微笑道:“人也有很多种,有些人容易杀,有些人不容易。” 荆无命道:“你是哪一种?” 向松忽然沉下了脸,冷冷道:“你杀不死的那一种。” 他目中充满了仇恨,像是在激荆无命出手,他要找个杀荆无命的理由。 荆无命忽然笑了。 他也和上官金虹一样,笑的时候远比不笑时更残酷,更可怕。 向松竟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荆无命道:“原来你恨我?” 向松咬着牙,冷笑道:“不恨你的人只怕还很少。” 荆无命道:“你想杀我?” 向松道:“想杀你的人也不止我一个。” 荆无命道:“但你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向松道:“要杀人就得等机会,这道理你本该比谁都明白。” 荆无命道:“你认为现在机会已来了?” 向松道:“不错。” 荆无命忽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有个秘密你还不知道。” 向松忍不住问道:“什么秘密?” 荆无命死灰色的眼睛盯着他的咽喉,缓缓道:“我右手也能杀人的,而且比左手更快!” “快”字出口,剑已刺入了向松的咽喉! 谁也没有看到这柄剑是从哪里拔出来的,更没有瞧见剑怎么会刺入向松的咽喉。 大家只瞧见寒光一闪,鲜血已涌出,只听到“咯”的声音,向松的呼吸就已停顿,连眼珠子都几乎完全凸了出来。 “鬼头刀”和“丧门剑”的眼珠子也像是要凸了出来。 两个人一步步向后退,退到门口。 荆无命根本没有回头,冷冷道:“你们既已听到了我的秘密,还想走?” 寒光又一闪。 鲜血飞溅,在灯光下看来就像是一串玛瑙珠链,红得那么鲜艳,红得那么可爱。 良药苦口,毒药却往往是甜的。 世界上的事就这么奇怪——最可怕、最丑恶的东西,在某一刹那间看来,往往比什么都美丽,比什么都可爱。 所以杀人的剑光总是分外明亮,刚流出的血总是分外鲜艳。 所以有人说:“美,只不过是一瞬间的感觉,只有真实才是永恒的。” “真实”,绝不会有美。 杀人的利剑也和菜刀一样,同样是铁,问题只在你看得够不够深远,够不够透彻。 可是,也有人说:“我只要能把握住那一刹那间的美就已足够,永恒的事且留待于永恒,我根本不必理会。” 就在一瞬间以前,向松还是享名武林的“风雨双流星”,还是“金钱帮”第八分舵的舵主。 但现在,他已只不过是个死人,和别的死人没什么两样。 荆无命垂着头望着他的尸首,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奇特,就像是第一次见到死人一样。 这是不是因为他直到现在才能体会到“死”的感觉? 这是不是因为一个人只有在意兴萧索时,才能体会到死的感觉? 林仙儿终于长长吐了口气。 这口气她已憋了很久,到现在才总算吐出来。 她瞟着荆无命,似笑非笑,如诉如慕,轻轻道:“想不到你会来救我。” 荆无命没有抬头,冷冷道:“你以为我是来救你的?” 林仙儿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也许我知道你的意思。” 荆无命霍然抬起头,盯着她,道:“你知道什么?” 林仙儿道:“你来救我,只因为上官金虹要杀我。” 荆无命盯着她。 林仙儿道:“你恨他,所以只要是他想做的事,你就要破坏。” 荆无命还是盯着她。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直到现在,我才总算知道了你这个人,才知道上官飞也是你杀的。” 荆无命的眼睛忽然移开,移向掌中的剑,缓缓道:“你知道得太多了。” 林仙儿忽又笑了,道:“我也知道你绝不会杀我,因为你若杀了我,岂非正如了上官金虹的心愿?” 她甜甜地笑着,接着又道:“你非但不会杀我,而且还会带我走的,是么?” 荆无命道:“带你走?” 林仙儿道:“因为你既不能让我死在上官金虹手上,又不愿让我泄露你的秘密,所以你只有带我走。” 她声音更温柔,道:“我也心甘情愿跟着你去,无论你要到哪里,我都跟着。” 荆无命沉默了很久,忽然抬头瞧了阿飞一眼。 他仿佛直到现在才发现有阿飞这么个人存在。 阿飞却已似忘了自己的存在。 林仙儿也瞟了阿飞一眼,忽然走过去,一口口水重重地唾在他脸上。 她并没有再说什么。 她已不必再说。 林仙儿终于跟着荆无命走了。 阿飞没有动。 口水干了。 阿飞没有动。 窗纸发白,天已亮了。 阿飞还是没有动。 他已躺了下来,就躺在血泊中,尸体旁。 他和死亡之间的距离,已只剩下了一条线…… ××日,×时,出西城十里,长亭外林下。 上官金虹 冬天终于来了,连树上最后一片枯叶也已被西风吹落。 这封信的颜色就和枯叶一样,是黄的,却是种带着死味的黄——黄得没有生命,黄得可怕。 这封信上只写着这十几个字,简单,明白,也正如上官金虹杀人的方法一样,绝没有废话。 信是店伙送来的,他拿着信的手一直在发抖。 现在,孙小红拿着这封信,似也感觉到一阵阵杀气透人背脊,再传到她手上,她的手也在发冷。 “后天,就是后天。” 孙小红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看过黄历,后天不是好日子,诸事不宜。” 李寻欢笑了,道:“杀人又何必选好日子?” 孙小红凝注着他,良久良久,突然大声道:“你能不能杀他?” 李寻欢的嘴闭上,笑容也渐渐消失。 孙小红忽然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李寻欢还猜不出她出去干什么,她已捧着笔墨纸砚走了进来。 磨好墨,铺起纸。 孙小红始终没有再瞧李寻欢一眼,忽然道:“你说,我写。” 李寻欢有些发怔,道:“说什么?” 孙小红道:“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还有什么未做完的事?” 她的声音仿佛很平静,但提着笔的手却已有些发抖。 李寻欢又笑了,道:“你现在就要我说?我还没有死呀。” 孙小红道:“等你死了,就说不出了。” 她一直垂着头,瞧着手里的笔,但却还是无法避开李寻欢的目光。 她眼睛已有些湿了,咬着嘴唇道:“无论什么事你都可以说出来,譬如说——阿飞,你还有什么话要对他说的?还有什么事要为他做的?” 李寻欢目中忽然露出了痛苦之色,长长吸了口气,道:“没有。” 孙小红道:“没有?什么都没有?” 李寻欢黯然道:“我可以要他不去杀别人,却无法要他不去爱别人。” 孙小红道:“别人若要杀他呢?” 李寻欢笑了笑,笑得酸楚,道:“现在还有谁要杀他?” 孙小红道:“上官金虹……” 李寻欢道:“上官金虹既然肯放他走,就绝不会再杀他,否则他现在早就死了。” 孙小红道:“可是,以后呢?” 李寻欢遥注着窗外,缓缓道:“无论多长的梦,都总有醒的时候,等到他清醒的那天,什么事他自己都会明白的,现在我说了也没有用。” 孙小红用力咬着嘴唇,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那么,她呢?” 这句话她似已用尽全身力气才说出来。 李寻欢自然知道她说的“她”是谁。 他目中的痛苦之色更深,忽然走过去,用力推开了窗户。 孙小红垂着头,道:“你……你若有什么话,有什么事……” 李寻欢突然打断了她的话,道:“没有,什么都没有。” 孙小红道:“可是你……” 李寻欢道:“她活着,自然会有人照顾她,她死了,也有人埋葬,什么事都用不着我来关心,我死了对她只有好处。” 他的声音仿佛也很平静,但却始终没有回头。 他为什么不敢回头? 孙小红望着他瘦削的背影,一滴泪珠,滴在纸上。 她悄悄地擦干了眼泪,道:“可是你总有些话要留下来的,你为什么不肯对我说?” 李寻欢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我说。” 孙小红道:“你说了,我就记下来,你若死了,我就一件件替你去做,然后……” 李寻欢霍然转过身,盯着她,道:“然后怎么样?” 孙小红道:“然后我就死!” 她挺着胸,直视着李寻欢,不再逃避,也不再隐瞒。 李寻欢道:“你……你为什么要死?” 孙小红道:“我不能不死,因为你若死了,我活着一定比死更难受。” 她始终直视着李寻欢,连眼睛都没有眨。 她的神情忽然变得很平静,很镇定,无论谁都可看出她已下了决心,这种决心无论谁都没法子改变。 李寻欢的心又开始绞痛,忍不住又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等他咳完了,孙小红才叹息了一声,幽幽道:“你若要我活着,你自己就不能死……上官金虹也并不是一定要找你决斗,他对你始终有几分畏惧。” 她忽然冲过去,拉住李寻欢的手,道:“我们可以走,走得远远的,什么事都不管,我……我可以带你回家,那地方从没有人知道,上官金虹就算还是想来找你,也休想找得到。” 李寻欢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