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书阁 - 其他小说 -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全9册)在线阅读 - 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上) 楔子 红雪

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上) 楔子 红雪

是什么东西,都得滚开,老子喜欢坐在你这位子上。”

    傅红雪道:“谁是老子?”

    公孙断道:“我,我就是老子,老子就是我。”

    “砰”地,碗碎了。

    傅红雪看着羊奶泼在桌子上,身子已激动得开始颤抖。

    公孙断瞪着他,巨大的手掌也已握住刀柄,冷笑道:“你是要自己滚,还是要人抬你出去?”

    傅红雪颤抖着,慢慢地站起来,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去看他。

    公孙断大笑道:“看来这条臭羊已要滚回他的羊栏去了,为什么不把桌上的奶舔干净再滚?”

    傅红雪霍的抬起头,瞪着他。一双眼睛似已变成了燃烧着的火炭。

    公孙断的眼睛也已因兴奋而布满红丝,狞笑道:“你想怎么样?想拔刀?”

    傅红雪的手握着刀,握得好紧。

    公孙断道:“只有人才会拔刀,臭羊是不会拔刀的,你若是个人,就拔出你的刀来。”

    傅红雪瞪着他,全身都已在颤抖。

    本来在喝酒的两个人早已退入角落里,吃惊地看着他们。

    萧别离慢慢地啜着杯中酒,拿杯子的手似也已因紧张而僵硬。

    屋里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傅红雪的呼吸声轻而短促,公孙断的呼吸声长而短促,萧别离的呼吸声长而沉重。

    别的人却似连呼吸都已停止。

    傅红雪忽然转过身,往外走,左腿先迈出一步,右腿再跟着拖了过去。

    公孙断重重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冷笑道:“原来这条臭羊还是个跛子。”

    傅红雪的脚步突然加快,却似已走不稳了,踉跄冲了出去。

    公孙断大笑道:“滚吧,滚回你的羊栏去,再让老子看见你,小心老子打断你的那条腿。”

    他拉开椅子坐下来,又用力一拍桌子,大声道:“拿酒来,好酒。”

    突听门口一人大声道:“拿酒来,好酒。”

    叶开已走了进来,手里居然还牵着一条羊。

    公孙断瞪着他,他却好像没有看见公孙断,找了个位子坐下。

    他找的位子恰好就在公孙断对面。

    公孙断冷笑,又指着桌子道:“酒呢?赶快。”

    叶开也拍着桌子,道:“酒呢?赶快。”

    在这种情况下,酒当然很快就送了上来。

    叶开倒了杯酒,自己没有喝,却捏着那条羊的脖子,将一杯酒灌了下去。

    公孙断的浓眉已皱起,萧别离却忍不住笑了。

    叶开仰面大笑,道:“原来人喝奶,羊却是来喝酒的。”

    公孙断的脸色变了,霍然飞身而起,厉声道:“你说什么?”

    叶开淡淡笑道:“我正在跟羊说话,阁下难道是羊?”

    萧别离忽也笑道:“这地方又不是羊栏,哪来的这么多羊?”

    公孙断转过头,瞪着他。

    萧别离微微笑道:“公孙兄莫非也想打断我的腿?只可惜我的两条腿都早已被人打断了。”

    公孙断紧握双拳,一字字道:“只可惜还有人的腿没有断。”

    叶开笑道:“不错,我的腿没有断。”

    公孙断怒道:“好,你站起来!”

    叶开悠然道:“能坐着的时候,我通常都很少站起来。”

    萧别离道:“还能够站着的时候,我通常都很少坐下去。”

    叶开道:“我是个懒人。”

    萧别离道:“我是个没有腿的人。”

    两人忽然一起大笑。

    叶开轻拍着羊头,眼角却瞟向公孙断,笑道:“羊兄羊兄,你为什么总是喜欢站着呢?”

    公孙断是站着的。

    他额上已暴出青筋,突然反手握刀,大喝道:“坐着我也一样能砍断你的腿。”

    银光一闪,刀已出鞘。

    “噗”的一响,坚实的桌子竟已被他一刀劈成了两半!

    桌子就在叶开面前裂开,倒下。刀光就在叶开面前劈下去。

    叶开没有动,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

    他还是微笑着,淡淡道:“想不到你的刀是用来劈桌子的。”

    公孙断怒吼一声,银刀划成圆弧。

    叶开全身都已在刀光笼罩中,眼睛里仿佛也有银光闪动。

    “叮”的一响,火星四溅。

    一根银拐忽然从旁边伸过来,架住了银刀。

    萧别离用一根铁拐架住了银刀,另一根铁拐已钉入地下五寸。

    这一刀的力量好可怕。

    但萧别离的身子却还是稳稳地站着,手里的铁拐还是举得很平。

    因为这一刀的力量,已被他移到另一根铁拐上,再化入大地中。

    公孙断的脸上已无血色,瞪着他,一字字道:“这不干你的事。”

    萧别离淡淡道:“这里也不是杀人的地方。”

    公孙断脖子上的血管不停跳动,但手里的刀却没有动。

    铁拐也没有动。

    忽然间,刀锋开始摩擦铁拐,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声音。

    另一枝铁拐又开始一分分向地下陷落。

    但萧别离还是稳稳地挂在这根铁拐上,稳如磐石。

    公孙断突然跺了跺脚,地上青石裂成碎片,他的人却已大步走了出去。

    他连一句话都没有再说。

    叶开长长地叹了口气,赞道:“萧先生好高明的内功!”

    萧别离道:“惭愧。”

    叶开微笑说道:“无论谁若已将内功练到‘移花接木’这一层,世上就再也没有什么值得他惭愧的事了。”

    萧别离也笑了笑,道:“叶兄好高明的眼力。”

    叶开道:“公孙断的眼力想必也不错,否则他怎么肯走。”

    萧别离目中带着深思的表情,道:“这也许只因为他真正要杀的并不是你。”

    叶开叹道:“但若非萧先生,今日我只怕已死在这里了。”

    萧别离微笑道:“今日若不是我,只怕真的要有个人死在这里,但却绝不是你。”

    叶开道:“不是我?是谁?”

    萧别离道:“是他。”

    叶开道:“怎么会是他?”

    萧别离也叹了口气,道:“他是个莽夫,竟看不出叶兄你的武功至少比他高明十倍。”

    叶开又笑了笑,仿佛听到了一件世上最可笑的事,摇着头笑道:“萧先生这次只怕算错了。”

    萧别离淡淡道:“我两腿虽断,两眼却未瞎,否则我已在这里忍了十几年,今日又怎会出手。”

    叶开在等着他说下去。

    萧别离道:“数十年来,我还未看见过像叶兄这样的少年高手,不但武功深不可测,而且深藏不露,所以……”

    他停住嘴,好像在等着叶开问下去。

    叶开只有问道:“所以怎么样?”

    萧别离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一个无亲无故的残废人,要在这里活着并不容易,若能结交叶兄这样的朋友……”

    叶开忽然打断了他的话,笑道:“若结交我这样的朋友,以后你的麻烦就多了。”

    萧别离目光灼灼,凝视着他,道:“我若不怕麻烦呢?”

    叶开道:“我们就是朋友。”

    萧别离立刻展颜而笑,道:“那么你为何不过来喝杯酒?”

    叶开笑道:“你就算不想请我喝酒,我还是照样要喝的。”

    一个人骑马驰过长街,突然间,一只巨大的手掌将他从马上拉下,重重地跌坐地上。

    他正想怒骂,又忍住。

    因为他已看出拉他下马的人正是公孙断,也看出了公孙断面上的怒容,正在发怒的公孙断,是没有人敢惹的。

    公孙断已飞身上马,打马而去。

    他自己的马呢?

    公孙断的马正在草原上狂奔,那鞍上的人却是傅红雪。

    他冲出门,就跳上这匹马,用刀鞘打马,打得很用力。

    就好像已将这匹马当作公孙断一样。

    他需要发泄,否则他只怕就要疯狂。

    马也似疯狂,由长街狂奔入草原,由黄昏狂奔入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星群犹未升起,他宁愿天上永远都没有星,没有月,他宁愿黑暗。

    一阵阵风刮在脸上,一粒粒砂子打在脸上,他没有闪避,反而迎了上去。

    连那样的羞侮都已忍受,世上还有什么是他不能忍受的?

    他咬着牙,牙龈已出血。

    血是苦的,又苦又咸。

    忽然间,黑暗中有一粒孤星升起。

    不是星,是万马堂旗杆上的大灯,却比星还亮。

    星有沉落的时候,这盏灯呢?

    他用力抓住马鬃,用力以刀鞘打马,他需要发泄,速度也是种发泄。

    但是马已倒下,长嘶一声,前蹄跪倒。

    他的人也从马背上蹿出,重重地摔在地上。

    地上没有草,只有砂。

    砂石磨擦着他的脸,他的脸已出血。

    他的心也已出血。

    忍耐!忍耐!无数次忍耐,忍耐到几时为止?

    有谁能知道这种忍耐之中带有多少痛苦?多少辛酸?

    他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带着血的泪,带着泪的血。

    星已升起,繁星。

    星光下忽然有匹马踩着砂粒奔来,马上人的眸子宛如星光般明亮灿烂。

    鸾铃清悦如音乐——马芳铃。

    她脸上带着甜蜜的微笑,眸子里充满了幸福的憧憬,她比以前无论什么时候看来都美。

    这并不是因为星光明媚,也不是因为夜色凄迷,而是因为她心里的爱情。

    爱情本就能令最平凡的女人变得妩媚,最丑陋的女人变得美丽。

    “他一定在等我,看到我又忽然来了,他一定比什么都高兴。”

    她本不该出来的。

    可是她心里的热情,却使得她忘去一切顾忌。

    她本不能出来的。

    可是爱情却使得她有了勇气,不顾一切的勇气。

    她希望能看到他,只要能看到他,别的事她全不放在心上。

    风是冷的,冷得像刀。

    但在她感觉中,连这冷风都是温柔的,但就在这时,她已听到风中传来的啜泣声音。

    是谁在如此黑暗寒冷的荒漠上偷偷啜泣?

    她本已走过去,又转回来,爱情不但使得她的人更美,也使得她的心更美。

    她忽然变得很仁慈,很温柔,很容易同情别人、了解别人。

    她找到了那匹已力竭倒地的马,然后就看见了傅红雪。

    傅红雪蜷曲在地上,不停地颤抖。

    他似乎完全没有听见她的马蹄声,也没有看见她跳下马走过来。

    他正在忍受着世上最痛苦的煎熬,最可怕的折磨。

    他的脸在星光下苍白如纸,苍白的脸上正流着带血的泪、带泪的血。

    马芳铃已看清了他,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失声道:“是你?”

    她还记得这奇特的少年,也没有忘记这少年脸上被她抽出来的鞭痕。

    傅红雪也看到了她,目光迷惘而散乱,就像是一匹将疯狂的野马。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但四肢却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巨手拧绞着,刚站起,又倒下。

    马芳铃皱起眉,道:“你病了?”

    傅红雪咬着牙,嘴角已流出了白沫,正像是那匹死马嘴角流出的白沫。

    他的确病了。

    这种可怕的病,已折磨了他十几年,每当他被逼得太紧,觉得再也无法忍耐时,这种病就会突然地发作。

    他从不愿被人看到他这种病发作的时候,他宁可死,宁可入地狱,也不愿被人看到。

    但现在他却偏偏被人看到了。

    他紧咬着牙,用刀鞘抽打着自己。

    他恨自己。

    一个最倔强、最骄傲的人,老天为什么偏偏要叫他染上这种可怕的病痛?

    这是多么残忍的煎熬折磨?

    马芳铃也看出这种病了,叹了口气,柔声道:“你何必打自己?这种病又死不了人的,而且还很快就会……”

    傅红雪突然用尽全身力气,拔出了他的刀,大吼道:“你滚,快滚,否则我就杀了你!”

    他第一次拔出了他的刀。

    好亮的刀!

    刀光映着他的脸,带着血泪的脸。

    苍白的刀光,使他的脸看来既疯狂,又狞恶。

    马芳铃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两步,目中也已露出了惊惧之色。

    她想走,但这少年四肢突又一阵痉挛,又倒了下去。

    他倒在地上挣扎着,像是一匹落在陷阱里的野马,孤独、绝望、无助。

    刀还在他手里,出了鞘的刀。

    他突然反手一刀,刺在他自己的腿上。

    刺得好深。

    鲜血沿着刀锋涌出。

    他身子的抽动和痉挛却渐渐平息。

    但是他还在不停地颤抖,抖得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

    抖得就像是个受了惊骇的孩子。

    马芳铃目中的恐惧已变为同情和怜悯。

    如此黑暗,如此寒冷,一个孤独的孩子……

    她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走了过去,轻抚着他的头发,柔声道:“这又不是你的错,你何必这样子折磨自己?”

    她的声音温柔像慈母。

    这孤独无助的少年,已激发了她与生俱来的母性。

    傅红雪的泪已流下。

    无论他多么坚强,多么骄傲,在这种时候也被深深打动。

    他流着泪,突然嘶声大叫,道:“我错了,我根本就不该生下来,根本就不该活在这世上的。”

    呼声中充满了绝望的悲哀。

    马芳铃心中又是一阵刺痛——同情和怜悯有时也像是一根针,同样会刺痛人的心。

    她忍不住抱起了他,将他抱在怀里,柔声道:“你用不着难过,你很快就会好的……”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因为她的眼泪也已流了下来。

    风在呼啸,草也在呼啸。

    一望无际的大草原,看来就像是浪涛汹涌的海洋,你只要稍微不小心,立刻就会被它吞没。

    但人类情感的澎湃冲击,岂非远比海浪还要可怕,还要险恶?

    傅红雪的颤抖已经停止,喘息却更急更重。

    马芳铃可以感觉到他呼吸的热气,已透过了她的衣服。

    她的胸膛似已渐渐发热。

    一种毫无目的、全无保留的同情和怜悯,本已使她忘了自己抱着的是个男人。

    那本来是人类最崇高伟大的情操,足以令人忘记一切。

    但现在,她心里却忽然有了种奇异的感觉,这种感觉来得竟是如此强烈。

    她几乎立刻推开他,却又不忍。

    傅红雪忽然道:“你是谁?”

    马芳铃道:“我姓马……”

    她声音停顿,因为她已感觉到这少年的呼吸似也突然停顿。

    她想不出这是为了什么。

    没有人能想到仇恨的力量是多么强烈,有时远比爱情更强烈。

    因为爱是柔和的、温暖的,就像是春日的风、春风中的流水。

    仇恨却尖锐得像是一把刀,一下子就可以刺入你的心脏。

    傅红雪没有再问,突然用力抱住她,一把撕开了她的衣裳。

    这变化来得太快,太可怕。

    马芳铃已完全被震惊,竟忘了闪避,也忘了抵抗。

    傅红雪冰冷的手已滑入她温暖的胸膛,用力抓住了她……

    这种奇异的感觉也像是一把刀。

    马芳铃的心已被这一刀刺破,惊慌、恐惧、羞辱、愤怒,一下子全都涌出。

    她的人跃起,用力猛掴傅红雪的脸。

    傅红雪也没有闪避抵抗,但一双手却还是紧紧地抓住她。

    她疼得眼泪又已流出,握紧双拳,痛击他的鼻梁。

    他一只手放开,一只手捉住她的拳。

    她的胸立刻裸露在寒风中,硬而坚挺。

    他眼睛已有了红丝,再扑上去。

    她弯起膝盖,用力去撞。

    也不知为了什么,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呼喊,呼喊在这种时候也没有用。

    两个人就像是野兽般在地上翻滚、挣扎、撕咬。

    她身上裸露的地方更多。

    他已接近疯狂,她也愤怒得如同疯狂,但却已渐渐无力抵抗。

    忽然间,她放声嘶喊:“放开我,放开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她知道这时绝不可能有人来救她,也知道他绝不会放过她。

    她这是向天哀呼。

    傅红雪喘息着,道:“这本就是你自己要的,我知道你要。”

    马芳铃已几乎放弃挣扎,听了这句话,突然用尽全身力气,一口咬在他肩上。

    他疼得全身都收缩,但还是紧紧压着她,仿佛想将她的生命和欲望一起压出来。

    她的嘴却已离开他的肩,嘴里咬着他的血,他的肉……

    她突然呕吐。

    呕吐使得她更无力抵抗,只有高呼。

    “求求你,求求你,你不能这样做。”

    他已几乎占有她,含糊低语:“为什么不能?谁说不能?”

    突听一人道:“我说的!你不能!”

    声音很冷静,冷静得可怕。

    愤怒到了极点,有时反而会变得冷静——刀岂非也是冷静?

    这声音听在傅红雪耳里,的确也像是一把刀。

    他的人立刻滚出。

    然后就看见了叶开!

    第十章杀人灭口

    叶开站在黑暗里,站在星光下,就像是石像,冰冷的石像。

    马芳铃也看见了他,立刻挣扎着扑过来,扑在他怀里,紧紧抱住了他,失声痛哭,哭得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叶开也没有说话。

    在这种时候,安慰和劝解都是多余的。

    他只是除下了自己的长衫,无言地披在她身上。

    这时傅红雪已握住了他的刀,翻身掠起,瞪着叶开,眼睛里也不知是愤怒,还是羞惭。

    叶开根本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傅红雪咬着牙,一字字道:“我要杀了你!”

    叶开还是不理他。

    傅红雪突然挥刀扑了过来。

    他一条腿虽然已残废,腿上虽然还在流着血,但此刻身形一展,却还轻捷如飞鸟,剽悍如虎豹。

    没有人能想像一个残废的行动能如此轻捷剽悍。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刀的速度和威力!

    “我要杀了你!”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刀的速度和威力,刀光已闪电般向叶开劈下。

    叶开没有动。

    刀光还未劈下,突然停顿。

    傅红雪瞪着他,握刀的手渐渐发抖,突然转过身,弯下腰,猛然地呕吐。

    叶开还是没有看他,但目中却已露出了同情怜悯之色。

    他了解这少年,没有人比他了解得更深更多,因为他也经历过同样的煎熬和痛苦。

    马芳铃还在哭。

    他轻拍着她的肩,柔声道:“你先回去。”

    马芳铃道:“你……你不送我?”

    叶开道:“我不能送你。”

    马芳铃道:“为什么?”

    叶开道:“我还要留在这里。”

    马芳铃用力咬着嘴唇,道:“那么我也……”

    叶开道:“你一定要回去,好好地睡一觉,忘记今天的事,到了明天……”

    马芳铃仰面看着他,目中充满期望渴求之色,道:“明天你来看我?”

    叶开眼睛里的表情却很奇特,过了很久,才缓缓地道:“我当然会去看你。”

    马芳铃用力握着他的手,眼泪又慢慢地流下,黯然道:“你就算不去,我也不怪你。”

    她突然转身,掩着脸狂奔而去。

    她的哭声眨眼间就被狂风淹没。

    马蹄声也已远去,天地间又归于寂静,大地却像是一面煎锅,锅下仍有看不见也听不见的火焰在燃烧着,煎熬着它的子民。

    傅红雪呕吐得整个人都已弯曲。

    叶开静静地看着他,等他吐完了,忽然冷冷道:“你现在还可以杀我。”

    傅红雪弯着腰,冲出几步,抄起了他的刀鞘,直往前冲。

    他一口气冲出很远的一段路,才停下来,仰面望天,满面血泪交流。

    他整个人都似已将虚脱。

    叶开却也跟了过来,正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他,冷冷道:“你为什么不动手?”

    傅红雪握刀的手又开始颤抖,突然转身,瞪着他,嘶声道:“你一定要逼我?”

    叶开道:“没有人逼你,是你自己在逼自己,而且逼得太紧。”

    他的话就像是条鞭子,重重地抽在傅红雪身上。

    叶开慢慢地接着道:“我知道你需要发泄,现在你想必已舒服得多。”

    傅红雪握紧双手,道:“你还知道什么?”

    叶开笑了笑,道:“我也知道你绝不会杀我,也不想杀我。”

    傅红雪道:“我不想?”

    叶开道:“也许你唯一真正想伤害的人,就是你自己,因为你……”

    傅红雪目露痛苦之色,突然大喝道:“住口!”

    叶开叹了口气,还是接着说了下去,道:“你虽然自觉做错了事,但这些事其实并不是你的错。”

    傅红雪道:“是谁的错?”

    叶开凝注着他,道:“你应该知道是谁……你当然知道。”

    傅红雪的瞳孔在收缩,突又大声道:“你究竟是谁?”

    叶开又笑了笑,淡淡道:“我就是我,姓叶,叫叶开。”

    傅红雪厉声道:“你真的姓叶?”

    叶开道:“你真的姓傅?”

    两个人互相凝视着,像是都想看到对方心里去,挖出对方心里的秘密。

    只不过叶开永远是松弛的、冷静的,傅红雪却总是紧张得像是一张绷紧了的弓。

    然后他们突然同时听到一种很奇怪的声音,仿佛是马蹄踏在烂泥上发出的声音,又像是屠夫在斩肉。

    这声音本来很轻,可是夜太静,他们两人的耳朵又太灵。而且风也正是从那里吹过来的。

    叶开忽然道:“我到这里来,本来不是为了来找你的。”

    傅红雪道:“你找谁?”

    叶开道:“杀死飞天蜘蛛的人。”

    傅红雪道:“你知道是谁?”

    叶开道:“我没有把握,现在我就要去找出来。”

    他翻身掠出几丈,又停了停,像是在等傅红雪。

    傅红雪迟疑着,终于也追了上去。

    叶开笑了笑,道:“我知道你会来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这里发生的每件事,也许都跟你有关系。”

    傅红雪的人又绷紧,道:“你知道我是谁?”

    叶开微笑道:“你就是你,你姓傅,叫傅红雪。”

    狂风扑面,异声已停止。

    傅红雪紧闭着嘴,不再说话,始终和叶开保持着同样的速度。

    他的轻功身法很奇特、很轻巧,而且居然还十分优美。

    在他施展轻功的时候,绝没有人能看出他是个负了伤的残废。

    叶开一直在注意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好像是从一出娘胎就练武功的。”

    傅红雪板着脸,冷冷道:“你呢?”

    叶开笑了,道:“我不同。”

    傅红雪道:“有什么不同?”

    叶开道:“我是个天才。”

    傅红雪冷笑,道:“天才都死得快。”

    叶开淡淡道:“能快点死,有时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傅红雪目中又露出痛苦之色。

    “我不能死,绝不能死……”他心里一直在不停地呐喊。

    然后他就听到叶开突然发出一声轻呼。

    狂风中忽然又充满了血腥气,惨淡的星光照着一堆死尸。

    人的生命在这大草原中,竟似已变得牛马一样,全无价值。

    尸首旁挖了个大坑,挖得并不深,旁边还有七八柄铲子。

    显然是他们杀了人后,正想将尸体掩埋,却已发现有人来了,所以匆匆而退。

    杀人的是谁?

    谁也不知道。

    被杀的却是慕容明珠和他手下的九个少年剑客。慕容明珠的剑已出鞘,但这九个人却连剑都没有拔出,就已遭了毒手。

    叶开叹了口气,喃喃道:“好快的出手,好毒辣的出手!”

    若非杀人的专家,又怎会有如此快而毒辣的出手?

    傅红雪握紧双手,仿佛又开始激动,他好像很怕看见死人和血腥。

    叶开却不在乎。

    他忽从身上拿出一块碎布,碎布上还连着个钮扣。

    这块碎布正和慕容明珠身上的衣服同样质料,钮扣的形式也完全一样。

    叶开长长叹了口气,道:“果然是他。”

    傅红雪皱了皱眉,显然不懂。

    叶开道:“这块碎布,是我从飞天蜘蛛手里拿出来的,他至死还紧紧握着这块布。”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慕容明珠就是杀他的凶手!他要将这秘密告诉别人知道。”

    傅红雪道:“告诉你?要你为他复仇?”

    叶开道:“他不是想告诉我。”

    傅红雪道:“他想告诉谁?”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也希望我能够知道。”

    傅红雪道:“慕容明珠为什么要杀他?”

    叶开摇摇头。

    傅红雪道:“他怎会在那棺材里?”

    叶开又摇摇头,傅红雪道:“是谁又杀了慕容明珠?”

    叶开沉吟着,道:“我只知道杀死慕容明珠的人,是为了灭口。”

    傅红雪道:“灭口?”

    叶开道:“因为这人不愿别人发现,飞天蜘蛛是死在慕容明珠手里,更不愿别人找慕容明珠。”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他生怕别人查出他和慕容明珠之间的关系。”

    傅红雪道:“你猜不出他是谁?”

    叶开忽然不说话了,似已陷入沉思中。

    过了很久,他缓缓道:“你知不知道今天下午,云在天去找过你?”

    傅红雪道:“不知道。”

    叶开道:“他说他去找你,但他看到你时,却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傅红雪道:“因为他找的根本不是我!”

    叶开点点头,道:“不错,他找的当然不是你,但他找的是谁呢?——萧别离?翠浓?他若是去找这两人,为什么要说谎?”

    风更大了。

    黄沙漫天,野草悲泣,苍穹就像是一块镶满了钻石的墨玉,辉煌而美丽,但大地却是阴沉而悲怆的。

    风中偶尔传来一两声马嘶,却衬得这原野更寂寞辽阔。

    傅红雪慢慢地在前面走,叶开慢慢地在后面跟着。

    他本来当然可以赶到前面去,可是他没有。

    他们两个人之间,仿佛总是保持着一段奇异的距离,却又仿佛有种奇异的联系。

    远处已现出点点灯火。

    傅红雪忽然缓缓道:“总有一天,不是你杀了我,就是我杀了你!”

    叶开道:“总有一天?”

    傅红雪还是没有回头,一字字道:“这一天也许很快就会来了。”

    叶开道:“也许这一天永远都不会来。”

    傅红雪冷笑道:“为什么?”

    叶开长长叹息了一声,目光凝视着远方的黑暗,缓缓道:“因为我们说不定全都死在别人手里!”

    马芳铃伏在枕上,眼泪已沾湿了枕头。

    直到现在,她情绪还是不能恢复平静,爱和恨就像是两只强而有力的手,已快将她的心撕裂。

    叶开、傅红雪。

    这是两个多么奇怪的人。

    草原本来是寂寞而平静的,自从这两个人来了之后,所有的事都立刻发生了极可怕的变化。

    谁也不知道这种变化还要发展到多么可怕的地步。

    这两个人究竟是谁?他们为什么要来?

    想到那天晚上,在黄沙上,在星空下,她蜷伏在叶开怀里。

    叶开的手是那么温柔甜蜜,她已准备献出一切。

    但是他没有接受。

    她说她要回去的时候,只希望被他留下来,甚至用暴力留下她,她都不在乎。

    但是他却就这样让她走了。

    他看来是那么狡黠,那么可恶,但他却让她走了。

    另一天晚上,在同样的星空下,在同样的黄沙上,她却遇见了个完全不同的人。

    她从没有想到傅红雪会做出那种事。

    他看来本是个沉默而孤独的孩子,但忽然间,他竟变成了野兽。

    是什么原因使他改变的?

    只要一想起这件事,马芳铃的心就立刻开始刺痛。

    她从未见过两个如此不同的人,但奇怪的是,这两人竟忽然变得同样令她难以忘怀。

    她知道她这一生,已必定将为这两人改变了。

    她眼泪又流了下来……

    屋顶上传来一阵阵沉重的脚步声,她知道这是她父亲的脚步声。

    马空群就住在他女儿楼上。

    本来每天晚上,他都要下来看看他的女儿,可是这两天晚上,他却似已忘了。

    这两天他也没有睡,这种沉重的脚步,总要继续到天亮时才停止。

    马芳铃也已隐隐看出了她父亲心里的烦恼和恐惧,这是她以前从未见过的。

    她自己心里也同样有很多烦恼恐惧。

    她很想去安慰她的父亲,也很想让他来安慰她。

    但马空群是严父,虽然爱他的女儿,但父女两人间,总像是有段很大的距离。

    三姨呢?这两天为什么也没有去陪他?

    马芳铃悄悄地跳下床,赤着足,披起了衣裳,对着菱花铜镜,弄着头发。

    “是找三姨聊聊呢?还是再到镇上去找他?”

    她拿不定主意,只知道绝不能一个人再待在屋里。

    她的心实在太乱。

    但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一阵很急的马蹄声自牧场上直驰而来。

    只听这马蹄声,就知道来的必定是匹千中选一的快马,马上骑士也必定是万马堂的高手。

    如此深夜,若不是为了很急的事,绝没有人敢来打扰她父亲的。

    她皱了皱眉,就听见了她父亲严厉的声音:“是不是找到了?”

    “找到了慕容明珠。”这是云在天的声音。

    “为什么不带来?”

    “他也已遭了毒手,郝师傅在四里外发现了他的尸体,被人乱刀砍死。”

    楼上一阵沉默,然后就听到一阵衣袂带风声从窗前掠下。

    蹄声又响起,急驰而去。

    马芳铃心里忽然涌出一阵恐惧,慕容明珠也死了,她见过这态度傲慢、衣着华丽的年轻人,昨天他还是那么有生气,今夜却已变成尸体。

    还有那些马师,在她幼年时,其中有两个教过她骑术。

    接下去会轮到什么人呢?叶开?云在天?公孙断?她父亲?

    这地方所有的人,头上似乎都笼罩了一重死亡的阴影。

    她觉得自己在发抖,很快地拉开门,赤着足跑出去,走廊上的木板冷得像是冰。

    三姨的房间就在走廊尽端左面。

    她轻轻敲门,没有回应,再用力敲,还是没回应。

    这么晚了,三姨怎么会不在房里?

    她从后面的一扇门绕了出去,庭院寂寂,三姨的窗内灯火已熄。

    星光照着苍白的窗纸,她用力一推,窗子开了,她轻轻呼唤:“三姨。”

    还是没有回应。

    屋里根本没有人,三姨的被窝里,堆着两个大枕头。

    风吹过院子。

    马芳铃忽然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她忽然发现这地方的人,除了她自己外,每个人好像都有些秘密。

    连她父亲都一样。

    她从不知道她父亲的过去,也从不敢问。

    她抬起头,窗户上赫然已多了个巨大的人影,然后就听到公孙断厉声道:“回房去。”

    她不敢回头面对他,万马堂中上上下下的人,无论谁都对公孙断怀有几分畏惧之心。

    她拉紧衣襟,垂着头,匆匆奔了回去,仿佛听到公孙断正对着三姨的窗子冷笑。

    用力关上门,马芳铃的心还在跳。

    外面又有蹄声响起,急驰而去。

    她跳上床,拉起被,蒙住头,身子忽然抖个不停。

    因为她知道这地方必将又有悲惨的事发生,她实在不愿再看,不愿再听。

    “……我根本就不该生下来,根本就不该活在这世上的。”

    想起傅红雪说的话,她自己又不禁泪流满面。

    她忍不住问自己:“我为什么要生下来?为什么要生在这里?……”

    傅红雪的枕头也是湿的,可是他已睡着。

    他醒的时候没有哭,他发誓,从今以后,绝不再流泪。

    但他的泪却在他睡梦中流了下来。

    因为他的良知只有在睡梦中才能战胜仇恨,告诉他今天做了件多么可耻的事。

    报复,本来是人类所有行为中最古老的一种,几乎已和生育同样古老。

    这种行为虽然不值得赞同,但却是庄严的。

    今天他却冒渎了这种庄严。

    他流泪的时候,正在梦中,一个极可怕的噩梦,他梦见他的父母流着血,在冰雪中挣扎,向他呼喊,要他复仇。

    然后他忽然感觉到一只冰冷的手伸入他被窝里,轻抚着他赤裸的背脊。

    他想跳起来,但这双手却温柔地按住了他,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他耳畔低语:“你在流汗。”

    他整个人忽然松弛崩溃——她毕竟来了。

    黑暗。

    窗户已关起,窗帘已拉上,屋子里黑暗如坟墓。

    为什么她每次都是在黑暗中悄悄出现,然后又在黑暗中慢慢消失?

    他翻过身,想坐起。

    她却又按住他!

    “你要什么?”

    “点灯。”

    “不许点灯。”

    “为什么?我不能看看你?”

    “不能。”她俯下身,压在他胸膛上,带着轻轻地笑,“但我却可以向你保证,我绝不是个很难看的女人,你难道感觉不出?”

    “我为什么不能看看你?”

    “因为你若知道我是谁,在别的地方看到我时,神情就难免会改变的——我们绝不能让任何人看出我跟你之间的关系。”

    “可是……”

    “可是以后我总会让你看到的,这件事过了之后,你随便要看我多久都没关系。”

    他没有再说,他的手已在忙着找她的衣纽。

    她却又抓住他的手。

    “不许乱动。”

    “为什么?”

    “我还要赶着回去。”她叹了口气,“我刚说过,我绝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

    他在冷笑。

    她知道男人在这种时候被拒绝,总是难免会十分愤怒的。

    “我在这里忍耐了七八年,忍受着痛苦,你永远想不到的痛苦,我为的是什么?”她声音渐渐严厉,“我为的就是等你来,等你来复仇,我们这一生,本就是为这件事而活的,我从没有忘记,你也绝不能忘记。”

    傅红雪的身子忽然冰凉僵硬,冷汗已湿透被褥。

    他本不是来享乐的。

    她将她自己奉献给他,为的也只不过是复仇!

    “你总应该知道马空群是个多么可怕的人,再加上他那些帮手。”她又叹息了一声,“我们这一击若不能得手,以后恐怕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公孙断、花满天、云在天,这三个人加起来也不可怕。”

    “我说的不是他们,花满天和云在天,根本就没有参与那件事。”

    “你说的是谁?”

    “一些不敢露面的人,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查出他们是谁。”

    “也许根本没有别人。”

    “你父亲和你二叔,是何等的英雄,就凭马空群和公孙断两个人,怎么敢妄动他们?何况,他们的夫人也都是女中豪杰……”

    说到这时,她自己的声音也已硬咽,傅红雪更已无法成声。

    过了很久,她才接着说了下去:“自从你父亲他们惨死之后,江湖中本就有很多人在怀疑,有谁能将这两对盖世无双的英雄夫妇置之于死地?”

    “当然没有人会想到马空群这人面兽心的畜牲!”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愤怒和仇恨。

    “但除了马空群外,一定还有别的人,我到这里来,主要就是为了探听这件事,只可惜我从未见过他和江湖中的高手有任何往来,他自己当然更守口如瓶,从来就没有说起过这件事。”

    “你查了七八年,都没有查出来,现在我们难道就能查出来?”

    “现在我们至少已有了机会。”

    “什么机会?”

    “现在还有别的人在逼他,他被逼得无路可走时,自然就会将那些人牵出来。”

    “是哪些人在逼他?”

    她没有回答,却反问道:“昨天晚上,那十三个人是不是你杀的?”

    “不是。”

    “那些马呢?”

    “也不是。”

    “既然不是你,是谁?”

    “我本就在奇怪。”

    “你想不出?”

    傅红雪沉吟着:“叶开?”

    “这人的确很神秘,到这里来也一定有目的,但那些人却绝不是他杀的。”

    “哦?”

    “我知道他昨天晚上跟谁在一起。”

    幸好屋里很暗,没有人能看见傅红雪的表情——他脸上的表情实在很奇怪。

    就在这时,突听屋顶上“咯”的一响。

    她脸色变了,沉声道:“你留在屋里,千万不要出去。”

    这十一个字说完,她已推开窗子,穿窗而出。

    傅红雪只看到一条纤长的人影一闪,转瞬间就没了踪影。

    这里已有四个人醉倒,四个人都是万马堂里资格很老的马师。

    他们本来也常常醉,但今天晚上却醉得特别快,特别厉害。

    眼见着十三个活生生的伙伴突然惨死,眼见着一件件可怕的祸事接连发生,他们怎么能不醉呢?

    第四个倒下的时候,叶开正提着衣襟,从后面一扇门里走进来。

    他早已在这里,刚才去方便了一次。酒喝得多,方便的次数也一定多的,只不过他这次方便的时候好像太长了些。

    他刚进门,就看到萧别离在以眼角向他示意,他走过去。

    萧别离在微笑中仿佛带着些神秘,微笑着道:“有人要我转交样东西给你。”

    叶开眨眨眼,道:“翠浓?”

    萧别离也眨了眨眼,道:“你是不是一向都这么聪明?”

    叶开微笑道:“只可惜在我喜欢的女人面前,我就会变成呆子。”

    他接过萧别离给他的一张叠成如意结的纸。

    淡紫色的纸笺上,只写着一行字:“你有没有将珠花送给别人?”

    叶开轻轻抚着襟上的珠花,似已有些痴了。

    萧别离看着他,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若年轻二十岁,一定会跟你打架的。”

    叶开又笑了,道:“无论你年纪多大,都绝不是那种肯为女人打架的男人。”

    萧别离叹道:“你看错了我。”

    叶开道:“哦?”

    萧别离道:“你知不知道我这两条腿是怎么样会断的?”

    叶开道:“为了女人?”

    萧别离苦笑道:“等我知道那女人只不过是条母狗时,已经迟了。”

    他忽又展颜道:“但她却绝不是那种女人,她比我们看见的所有女人都干净得多,她虽然在我这里,却从来没有出卖过自己。”

    叶开又眨眨眼,道:“她卖的是什么?”

    萧别离微笑道:“她卖的是男人那种愈买不到愈想买的毛病。”

    推开第二扇门,是条走道,很宽的走道,旁边还摆着排桌椅。

    走到尽头,又是一扇门,敲不开这扇门,就得在走道里等。

    叶开在敲门。

    过了很久,门里才有应声:“谁在敲门?”

    叶开道:“客人。”

    “今天小姐不见客。”

    叶开道:“会一脚踢破门的客人呢?见不见?”

    门里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一定是叶公子。”

    一个大眼睛的小姑娘,娇笑着开了门,道:“果然是叶公子。”

    叶开笑道:“你们这里会踢破门的客人只有我一个么?”

    小姑娘眼珠子滑溜一转,抿着嘴笑道:“还有一个。”

    叶开道:“谁?”

    小姑娘道:“来替我们推磨的驴子。”

    第十一章夜半私语

    小院子里疏疏落落的种着几十竿翠竹,衬着角落里的天竺葵和一丛淡淡的小黄花,显得清雅而有余韵。

    竹帘已卷起,一个淡扫蛾眉、不施脂粉的丽人,正手托着香腮,坐在窗口,痴痴地看着他。

    她长得也许并不算太美,但却有双会说话的眼睛,灵巧的嘴。

    她虽然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但却自然地有种醉人的风姿和气质,和你们见到的大多数女人都不同。

    一个这样的女人,无论对任何男人说来都已足够。

    为了要博取这样一个女人的青睐,大多数男人到了这里,都会勉强做出君子正人的模样,一个又有钱、又有教养的君子。

    但叶开推开门,就走了进去,往她的床上一躺,连靴子都没有脱,露出了靴底的两个大洞。

    翠浓春柳般的眉尖轻轻皱了皱,道:“你能不能买双新靴子?”

    叶开道:“不能。”

    翠浓道:“不能?”

    叶开道:“因为这双靴子能保护我。”

    翠浓道:“保护你?”

    叶开跷起脚,指着靴底的洞,道:“你看见这两个洞没有?它会咬人的,谁若对我不客气,它就会咬他一口。”

    翠浓笑了,站起来走过去,笑道:“我倒要看它敢不敢咬我。”

    叶开一把拉住了她,道:“它不敢咬你,我敢。”

    翠浓“嘤咛”一声,已倒在他怀里。

    门没有关,就算关,也关不住屋里的春色。

    小姑娘红着脸,远远地躲起来了,心里却真想过来偷偷地看两眼。

    檐下的黄莺儿也被惊醒了,“吱吱喳喳”地叫个不停。

    翠浓,春也浓。

    黑暗中的屋脊上,伏着条人影,淡淡的星光照着她纤长苗条的身子,她脸上蒙着块纱巾。

    她是追一个人追到这里来的,她看见那人的身形在这边屋脊上一闪。

    等她追过来时,人却已不见了。

    她知道这下面是什么地方,可是她不能下去——这地方不欢迎女人。

    “他是谁?为什么要在屋脊上偷听我们说话?他究竟听到了什么?”

    若有人能看见她的脸,一定可以看出她脸上的惊惶与恐惧。

    她的秘密绝不能让人知道,绝不能!

    她迟疑着,终于咬了咬牙,跃了下去。

    她决心冒一次险。

    这一生中,她看见过很多男人很多种奇怪的表情,可是只有天晓得,当男人们看到一个女人走进妓院时,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每个人的眼睛都瞪大了,就像是忽然看到一头绵羊走进了狼窝。

    对狼说来,这不仅是挑战,简直已是种侮辱。

    天晓得这见鬼的女人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可是这女人可真他妈的漂亮。

    有个喝得半醉的屠夫眼睛瞪得最大。

    他是从外地到这里来买羊的,他不认得这女人,不知道这女人是谁。

    反正在这里的女人,就算不是婊子,也差不多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走过去。

    但旁边的一个人却立刻拉住了他。

    “这女人不行。”

    “为什么?”

    “她已经有了户头。”

    “谁是她的户头?”

    “万马堂。”

    这三个字就像是有种特别的力量,刚涨起的皮球立刻泄了气。

    三娘昂着头走进来,脸上带着微笑,假装听不见别人的窃窃私语,假装不在乎的样子。

    其实她还是不能不在乎。

    有些男人盯着她的时候,那种眼色就好像将她当作是完全赤裸的。

    幸好萧别离已在招呼她,微笑着道:“沈三娘怎么来了?倒真是个稀客。”

    她立刻走过去,嫣然道:“萧先生不欢迎我?”

    萧别离微笑着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不能站起来欢迎你。”

    沈三娘道:“我是来找人的。”

    萧别离眨眨眼,道:“找我?”

    沈三娘又笑了,轻轻道:“我若要找你,一定会在没人的时候来。”

    萧别离也轻轻道:“我一定等你,反正我已不怕被人砍掉两条腿。”

    两个人都笑了。

    两个人心里都明白,对方是条不折不扣的老狐狸。

    沈三娘道:“翠浓在不在?”

    萧别离道:“在,你要找她?”

    沈三娘道:“嗯。”

    萧别离又叹了口气,道:“为什么不管男人女人,都想找她?”

    沈三娘道:“我睡不着,想找她聊聊。”

    萧别离道:“只可惜你来迟了。”

    沈三娘皱了皱眉,道:“难道她屋里晚上也会留客人?”

    萧别离道:“这是个很特别的客人。”

    沈三娘道:“怎么特别?”

    萧别离笑道:“特别穷。”

    沈三娘也笑了,道:“特别穷的客人,你也会让他进去?”

    萧别离道:“我本想拦住他的,只可惜打又打不过他,跑又跑得没他快。”

    沈三娘眼波流动,道:“你没有骗我?”

    萧别离叹道:“世上有几个人能骗得了你。”

    沈三娘嫣然一笑,道:“那个人是谁?”

    萧别离道:“叶开。”

    沈三娘皱眉道:“叶开?”

    萧别离笑了笑,道:“你当然不会认得他的,但他一共只来了两天,认得他的人可真不少。”

    沈三娘笑得还是很动人,但瞳孔里却已露出一点尖针般的刺。

    然后她的瞳孔突然涣散。

    她看到一个人“砰”地推开门,大步走了进来。

    一个魔神般的巨人!

    公孙断手扶着刀柄,站在门口,脸上那种愤怒狞恶的表情,足以令人呼吸停顿。

    沈三娘呼吸已停顿。

    萧别离叹了口气,喃喃道:“该来的人全没来,不该来的人全来了。”

    他拈起一块骨牌,慢慢地放下,摇着头道:“看来明天一定又有暴风雨,没事还是少出门的好。”

    公孙断突然大喝一声:“过来!”

    沈三娘咬着嘴唇,道:“你……你叫谁过去?”

    公孙断道:“你!”

    那屠户忽然跳起,旁边的人已来不及拉他,他已冲到公孙断面前,指着公孙断的鼻子,大声道:“对小姐、太太们说话,怎么能这样不客气,小心我……”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公孙断已反手一个耳光掴了过去。

    这屠户也很高大,他百把斤重的身子,竟被这一耳光打得飞了起来,飞过两张桌子,“砰”地,重重地撞在墙上。

    他跌下来的时候,嘴里在流血,头上也在流血——连血里好像都有酒气。

    公孙断却连看都没有看他,眼睛瞪着沈三娘,厉声道:“过来。”

    这次沈三娘什么话都没有说,就垂着头,慢慢地走了过去。

    公孙断也没有再说话,“砰”地,推开了门,道:“跟我出去。”

    公孙断在前面走,沈三娘在后面跟着。

    他的脚步实在太大,沈三娘很勉强才能跟得上,刚才那种一掠三丈的轻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