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下) 第二十七章 出鞘一刀
书迷正在阅读:从火影开始诸天交易、全球moba:我觉醒了最强天赋、人在木叶,掌控十二符咒、我打造节目,曝光内幕、铠魂时代:开局觉醒铠,刀刀万爆、古龙文集·绝代双骄(共4册)、百分百大脑、卧虎藏龙、冰川天女传、古龙文集·武林外史(全3册)
果然是这个人下的毒手。 沈三娘咬着牙,挣扎着,想翻过身去看这个人一眼,她至少总应该有权看看用刀杀她的究竟是什么人? 但这个人的脚却已踏在她背上,冷冷地笑着道:“你若是想看看我,那也没有关系,因为你反正也认不出我是什么人的,你以前根本就没有见过我。” 沈三娘用尽全身力气,嘶声道:“那么你为什么要害我?” 这人道:“因为我觉得你活着反正也没什么意思,不如还是死了的好!” 沈三娘咬着牙,连她自己都不能不承认,刚才她心里的确有这种感觉。 这人又道:“我若是个女人,若是跟了马空群这种男人,我也绝不想再活下去,只不过……死,也有很多种死法的。” “……” “你现在还没有死,所以我不妨告诉你,有时死了反而比活着舒服,但却要死得快,若是慢慢地死,那种痛苦就很难忍受了。” 沈三娘挣扎着,颤声道:“你……你难道还想折磨我?” 这人道:“那就得看你,只要你肯说实话,我就可以让你死得舒服些。” 沈三娘道:“你要我说什么?” 这人的手,从地上提起了那大包袱,道:“这包袱虽不小,但万马堂的财产却绝不止这些,你们临走时,把那些财产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沈三娘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这人悠然道:“你只要再说一句‘不知道’,我就剥光你的衣服,先用用你,然后再挑断你的脚筋,把你卖到山下的土婊馆去。” 他微笑着,又道:“有的男人并不挑剔,残废的女人他们也一样要的。” 沈三娘全身都已冰冷。 这人说话的声音温柔而斯文,本该是个很有教养的年轻人。 但他说的话、做的事,却比野兽还凶暴残忍。 这人道:“我现在再问你一句,你知不知道?” 沈三娘道:“我……我……” 忽然间,山林那边传来了一阵清悦的铃声。 一个很好听的少女声音在说:“我知道他一定是从这条路走的,我有预感。” 有个男人笑了。 那少女又大声道:“你笑什么?我告诉你,千万不要小看了女人的预感,那有时的确比诸葛亮算的卦还要灵。” 这声音沈三娘也没有听过,但是那男人的笑声却很熟悉。 她忽然想起这个人是谁,她的心跳立刻加快。 然后她就忽然发现,用脚踩着她背脊的那个人,已忽然无踪无影。 叶开从林中走出来的时候,也没看见第二个人——只看见了一个女人倒在泉水旁。 他当然也看见了这女人背上的刀。 人还活着,还在喘息。 他冲过来,抱起这女人,突然失声而呼道:“沈三娘!” 沈三娘笑了,笑得说不出的悲哀凄凉。 她本来实在不愿意在这种情况下看见叶开,但是看见了他,心里又有种说不出的温暖。 她呻吟着,忽然曼声而吟: “天皇皇,地皇皇。人如玉,玉生香。万马堂中沈三娘……” 她笑得更凄凉了,轻轻地问道:“你还记不记得这歌?” 叶开当然记得。 这本是那天晚上,他在那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中,看到沈三娘时,随口唱出来的。 他想不到沈三娘直到现在还记得。 沈三娘凄然道:“你一定想不到我还记得吧,那天晚上你……” 叶开笑了,笑得也很凄凉,道:“我只记得那天晚上陪我喝酒的不是你。” 沈三娘嫣然道:“我也记得,那天晚上你根本没有到那里去过。” 挣扎着说完了这句话,鲜血立刻又从她嘴角涌出。 叶开轻轻地用指尖替她擦了擦,心里又悲伤又愤怒,忍不住问道:“这也是马空群下的毒手?” 沈三娘道:“不是他!” 叶开道:“不是他是谁?” 沈三娘喘息着,道:“是个年轻人,我连看都没有看见他。” 叶开道:“但你却知道他是个年轻人。” 沈三娘道:“因为我听见了他的声音,他刚才还在逼我,问我知不知道马空群的财产藏在哪里,听见了你们的声音他才走的。” 叶开道:“马空群呢?” 沈三娘道:“他也走了,就像是忽然看见了鬼一样,逃下山去……” 叶开皱眉道:“他为什么要逃?他看见了什么?” 沈三娘咬着牙,道:“他一定以为你们追上来了,他……” 叶开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失声道:“他一定看见了你背上的刀。” 三寸七分长的刀。 飞刀! 叶开撕下了一片衣襟,用他身上带的金创药,塞住了沈三娘的伤口。 然后他就拔出了这柄刀。 薄而利的刀锋,在太阳下闪着亮,光芒刺进了傅红雪的眼睛。 他的脸色立刻变了,就好像真的被刺了一刀。 叶开忽然回头,看着他,道:“你当然见过这种刀的。” 傅红雪脸色的苍白度又接近透明了,过了很久,才慢慢地点点头。 他不能不承认。 第一次看见这种刀,是在李马虎的杂货店,第二次看见这种刀,是在那已被血洗过的长街上,第三次看见这种刀,是在那令他心都粉碎了的暗室中,在他那身世凄凉的情人尸身旁。 每一次他都记得清清楚楚,甚至只要一闭起眼睛,就仿佛能看见李马虎那张惊怖欲绝的脸,看见孩子身上飞溅出的血花……可是他以前想的难道错了? 叶开凝视着他,缓缓道:“你现在总该明白,这种刀并不是只有我能用的。” 傅红雪沉默。 叶开叹道:“其实我若真要暗算别人时,就绝不会使用这种刀,也绝不会让它被别人看到。” 傅红雪忽然道:“因为这是种很特别的刀?” 叶开道:“是的。” 傅红雪道:“别人既然连看都看不见这种刀,又怎么能打造?” 叶开叹了口气,道,“这一点我也想不通,能打造出这种刀的确不是件容易事。” 他苦笑着,又道:“我只知道无论谁要陷害别人时,都得费些苦心的。” 傅红雪道:“你认为这是别人在故意陷害你?” 叶开苦笑道:“你难道还看不出?” 傅红雪垂下头,凝视着自己手里的刀—— 他若不愿回答一个问题时,就会垂头看着自己的刀。 叶开道:“这个人让你认为我是挑起你和‘神刀’郭威那场血战的祸首,又让你认为我是谋害翠浓的主凶,那时丁灵琳恰巧被她二哥带走,连一个能替我证明的人都没有。” 他又叹了口气,接着道:“他这么做,显然只为了要在你我之间造成一段不可化解的仇恨,要我们拼个你死我活。” 傅红雪握刀的手上,又有青筋凸出,却还沉默着。 叶开道:“看来他的确是费了一番苦心的,因为他这计划实在很周密,令我根本连辩白的机会都没有。若不是他这次终于露了马脚,我无论怎么解释,你都绝不会相信的。” 傅红雪也不能不承认,他的确连一个字都没有解释过。 叶开道:“这次他显然没有想到我们居然还没有打得头破血流,居然还在一起。” 他苦笑着又道:“三娘若已死了,你若不是跟我一起来的,想必又会认为害死三娘的凶手是我——现在马空群就一定会这么样想的。” 丁灵琳一直嘟着嘴,在旁边生气,谁也不知道她是为什么生气的。 但现在她却忍不住问道:“你想不想得出有什么人会这么恨你?要这样子害你?” 叶开叹道:“我想不出,所以我一定要问清楚。” 他垂下头,才发现沈三娘竟又挣扎着抬起头来,正用一种很奇怪的眼光在看着丁灵琳。 丁灵琳也在用一种很奇怪的眼色看着她。 叶开道:“这位沈三娘,你还没有见过……” 丁灵琳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我知道她是谁,只不过不知道她怎么会跟你这么熟的,你对她好像比对我还要好得多。” 叶开忽然明白她是为什么在生气了。 她又在吃醋。 这女孩子好像随时随地都会吃醋,一吃起醋来,就什么都不管了,什么话她都说得出口。 可是沈三娘为什么会用这种眼光看着她呢? 叶开想不通。 丁灵琳冷笑道:“喂,我跟你说话,你为什么不理我?” 叶开根本就不准备理她,她吃起醋来的时候,就根本不可理喻。 丁灵琳的火气当然更大了,冷笑道:“我看你们之间好像有很多值得回忆的事,是不是要我躲开点,好让你们慢慢地说?” 叶开道:“是的。” 丁灵琳瞪着他,眼圈忽然红了,撇了撇嘴,跺了跺脚,竟真的扭头就走。 叶开也根本就不准备拉她。 沈三娘忽然叹了口气道:“看来这小姑娘爱你已爱得要命,你不该故意气她的。” 叶开笑了笑,说道:“可是我的确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沈三娘道:“你是不是想问我,刚才暗算我的那个人,说话是什么口音?” 叶开笑道:“跟你说话的确是件愉快的事,你好像永远都能猜得出别人心里在想什么。” 沈三娘也笑了,笑得却更酸楚。 她唯一不能了解的人,就是马空群,但却已将这一生交给了他。 她了解别人又有什么用? 过了很久,她才提起精神来,说道:“那个人说的是北方话,听声音绝不会超过三十岁,说起话来很温柔。就算他说要杀你的时候,也是用温柔的声音说出来的,甚至还好像带着微笑。” 叶开叹道:“世上本就有很多笑里藏刀的人,这并不能算得特别。” 沈三娘道:“他说话只有一点特别的地方。” 叶开立刻追问,道:“哪一点?” 沈三娘道:“每次他说到‘人’这个字的时候,舌头总好像卷不过来,总带着点‘能’字的声音,就好像刚才那位丁姑娘一样。” 现在叶开终于明白,她刚才为什么会用那种奇怪的眼色看着丁灵琳了。 他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但脸色却已变得很苍白,苍白得甚至比傅红雪还要可怕。 沈三娘看着他的脸色,忍不住问道:“你已知道他是谁了?” 叶开似在发怔,过了很久,才慢慢地摇了摇头。 沈三娘道:“你在想什么?” 这次叶开竟连她在说什么都没有听到,因为他耳朵里好像有个声音在大吼。 “人都来齐了么?” “人……” 他的人就仿佛突然被雷电击中,突然跳了起来,苍白的脸上,忽然发出一种很奇怪的红光。 连傅红雪都已忍不住抬起头,吃惊地看着他。 丁灵琳当然更吃惊。她虽然远远地站在那边,但眼睛却始终是盯在叶开身上的。 她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叶开像这样子,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到过。 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叶开以往是个最沉得住气的,你就算一刀把他的鼻子割下来,他脸上也绝不会有这么奇怪的表情。 他脸上虽然在发着光,但眼睛里却又仿佛带着种奇特的痛苦和恐惧。 没有人能形容他这种表情,没有人能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看到他这种表情,丁灵琳连心都碎了。 她刚才还在心里发过誓,永远再也不理这个人,但现在却早已忘得干干净净。 她奔过来,拉起叶开的手。叶开的手也是冰凉的。 她更急,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你怎么会忽然变成这样子的?” 叶开道:“我……我在生气。” 丁灵琳道:“生谁的气?” 叶开道:“你。” 丁灵琳垂下头,却偷偷地笑了。 叶开忍不住问:“我在生你的气,你反而笑?” 女人的心事,的确是费人猜疑。 丁灵琳垂着颈,道:“就因为你生我的气,所以我才开心。” 叶开更不懂:“为什么开心?” 丁灵琳道:“因为……因为你若不喜欢我,又怎么会为我气成这样子?” 叶开也笑了。 但笑得却还是没有平时那么开朗,笑容中竟仿佛带着很深的忧虑。 丁灵琳却看不见,因为她整个人都已依偎在他怀里,无论有多少人在旁边看着,她也不在乎——她从不想掩饰自己对叶开的感情。 傅红雪看着他们,忽然转过身,走下山去。 泉水从山上流下来,阻住了他的路,可是他却没有看见。 他笔直地走过去,走在水里,冰冷的水淹没了他的腿。可是他没有感觉。 叶开在后面呼唤:“等一等,我们一起走,一起去找马空群。” 他也没有听见。他走得很慢,却绝不回头。 叶开目送着他瘦削孤独的背影,忍不住叹息,道:“他真的变了,不但变得更孤独,而且很消沉,再这样下去,我只担心……” 他没有说下去,他不忍说下去。 沈三娘却忽然问:“他怎么会变的?” 叶开黯然道:“他亲眼看着一个他唯一真心相爱的女孩子,死在他面前,却救不了她。” 沈三娘道:“翠浓?” 叶开道:“不错,翠浓。” 沈三娘眼睛里忽然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轻轻叹息,道:“我实在想不到他竟会真的爱上了翠浓!” 叶开道:“你是不是认为翠浓不值得他爱?” 沈三娘没有回答,她没法子回答。 叶开笑了笑,笑得很悲伤,缓缓道:“只可惜这世上却偏偏有很多人要爱上他本不该爱的人,这本就是人类最大的悲哀和痛苦。” 沈三娘终于也忍不住黯然叹息,喃喃道:“这是为了什么?又有谁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人类的情感,本就是最难捉摸的,本就没有人能控制得住。 也正因如此,所以人类才有悲哀,才有痛苦。 叶开看着沈三娘,眼睛里也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缓缓道:“无论谁受了傅红雪那样的打击,都难免会跟他一样,一天天消沉下去的。只不过,这世上也许还有一个人能救得了他。” 沈三娘道:“谁?” 叶开道:“你。” 沈三娘沉默着,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所以我不能死,我的确还有很多事要做……” 有很多人都不能死,却偏偏还是死了。 生、老、病、死,本就全都不是人类自己所能主宰的。这也正是人类永恒的悲哀和痛苦。 马空群关起房门,上好闩,然后他就倒了下去,倒在床上,木板床又冰又硬,就像是棺材一样。 屋子里也阴暗潮湿如坟墓。只不过他总算还活着,无论如何,活着总比死了的好。 老人为什么总是要比年轻人怕死?其实他的生命明明已没什么值得留恋的,却反而偏偏愈是要留恋。 他年轻的时候,并没有觉得死是件可怕的事。 床单上有种发了霉的味道,仿佛还带着马粪的臭气,他忽然觉得要呕吐。 其实他本就是在这种地方长大的,他出生的那间屋子,几乎比这里还要臭。 等到他开始闯荡江湖时,为了逃避仇家的追踪,他甚至真的在马粪堆里躲藏过两天一夜。 有一次同白家兄弟在长白山中遇伏,被三帮采参客围剿,逃窜入荒山时,他们甚至喝过自己的尿。 这种艰苦的日子,现在他虽然已不习惯,却还是可以忍受。 他要呕吐,并不是因为这臭气,而是因为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可耻。 一个男人看着自己的女人在面前倒下去时,无论如何都不该逃的。 可是他当时实在太恐惧,因为他以前也看过那种同样的刀。 刀锋薄而锋利,才三寸七分长,但却已无疑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一种刀。 “这就是小李飞刀。” 白天羽手里拿着这么样一柄刀,眼睛里闪动着兴奋的光。 “你们来看看,这就是小李飞刀!是小李探花亲手送给我的。” 那时正是马空群第一次看见这种刀。 刀锋上还有个“忍”字。 “这忍字,也是小李探花亲手用另一柄刀划上去的,他说他能活到现在,就因为他一直都很了解这个‘忍’字的意思,所以他要将这个字转送给我。” 当时他的确很接受小李探花的好意,白天羽并不是个不知道好歹的人。 “他还答应我,等我第二个儿子生出来的时候,可以送到他那里去。他还说,这世上假如还有人能学会他的飞刀,就一定是我的儿子。” 只可惜他的愿望还没有实现,就已死,因为他已忘记了小李探花送给他的那个“忍”字。 马空群却没有忘记。这件事他一直都记在心里。 天色已渐渐暗了。 马空群凝视已由灰白变为漆黑的窗户,只希望自己能睡一觉。 他相信这是个最安全的地方。从山上下来后,他并没有在那边的农村停着,就一直逃来这里。 他在这里停下来,只为连他自己都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阴暗破旧的客栈。 这里非但没有别的客人,连伙计都没有,只有一个半聋半瞎的老头子,在这里死守着,因为他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马空群忽然觉得有种兔死狐悲的伤感,看见了这老人,他不禁想到自己。 “我呢?我难道也已跟他一样,也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他握紧双拳,自己对自己冷笑。 这时破旧的窗户外,忽然传来一阵油葱煮面的香气,就仿佛比刚从火上拿下的小牛腰肉还香。 他全身都仿佛软了,连手指都仿佛在发抖。饥饿,原来竟是件如此无法忍受的事。 在路上经过一家面摊子时,他本来想去吃碗面的,但他刚走过去,就想起自己身上连一文钱都没有。 万马堂的主人,无论走到哪里,本都不需要带一文钱的。 就像大多数豪富一样,多年来他都已没有带钱的习惯,所以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吃进一粒米。 他软软地站起来,才发觉自己的虚弱,饥饿竟已使得他几乎不能再支持下去。 推开门,走过阴暗小院,他总算找到了厨房。那半聋半瞎的老头,正将一大碗粗汤面摆到桌上。 在昏暗的烛光下看来,面汤的颜色就像是泥水,上面还飘着根发了黄的葱叶。 可是在他看来,已是一顿很丰富的晚餐——在马空群眼中看来竟也一样。 他挺起胸走过去,大声道:“这碗面给我,你再煮一碗。” 直到现在,他说话的时候,还带着种命令的口气,只可惜现在已没有人将他的话当作命令了。 老头子看着他,很快地摇了摇头。 马空群皱眉道:“你听不见?” 老头子却露出一嘴残缺发黄的牙齿笑了,道:“我又不是聋子,怎么会听不见,只不过这碗面是我要吃的,等我吃完了,倒可以再替你煮一碗,但是也得先拿钱给我去买面。” 马空群沉下了脸,道:“你这是什么态度?像你这样对客人,怎么能做生意?” 老头子又笑了,道:“我本来就不是在做生意。” 马空群道:“那你这店开着是干什么的?” 老头子叹了口气,道:“什么也不干,只不过在这里等死,若不是快死的人,怎么会到这地方来?” 他连看都不再看马空群一眼,忽然弯下腰,竟吐了几口口水在面碗里,喃喃道:“我知道你也是个没钱付账的人,那破屋子让你白住两天也没关系,但这碗面却是我的,你要吃,除非你敢吃我的口水。” 马空群怔住。他怔在那里,紧握着双拳,几乎忍不住想一拳将这老头子胃里的苦水打出来。 可是他忍住了。他现在竟连怒气都发作不出,只觉得满嘴又酸又苦,也不知是该大笑几声,还是该大哭一场。纵横一世的马空群,难道竟会在这又脏又臭的厨房里,为了一碗泥水般的粗汤面,杀死一个半聋半瞎的老头子?他实在觉得很好笑。 他忍不住笑了,但这种笑却实在比哭还悲哀。 一阵风吹过,几片枯叶在地上打着滚。 “我现在岂非也正如这落叶一样?也正在烂泥中打滚?” 马空群垂着头,走过院子,上弦月冷清清的光芒,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他推开门的时候,月光也跟着照了进去,照在一个人的身上。 一个人幽灵般站在黑暗里,门推开时,冷清清的月光就恰好照着她身上穿的衣裳——一件红色的短褡衫,配着条黑缎子上绣着火红桃花的百褶湘裙。 马空群的呼吸突然停顿。他认得这套衣裳,沈三娘第一次来见他时,穿的就是这套衣裳。 就在那天晚上,他从她身上脱下了这套衣裳,占有了她。不管在哪里,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他永远都忘不了那天晚上她带着泪,软语央求他的脸,也忘不了这套衣裳,虽然这套衣裳她已有多年没穿过了。 现在她怎么会又穿上这套衣裳?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莫非她还没有死? 马空群忍不住轻轻呼唤:“三娘,是你?” 没有回答,没有声音。 只有风声从门外吹进来,吹得她整个人飘飘荡荡的,就仿佛要乘风而去。 这个人竟好像既没有血,也没有肉,只不过有副空荡荡的躯壳而已。也许连躯壳都没有,只不过是她的鬼魂。她无论是死是活,都要来问问这个负心汉,问他为什么要抛下她,只顾自己逃命? 马空群的脸色已发青,黯然道:“三娘,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无论你是人是鬼,从今以后,我都不会再抛下你了。” 他开始说话的时候,人已慢慢地走过去,说到这里,突然出手,一把扣住她的臂。 站在这里的,既不是她的人,也不是她的鬼魂,只不过是个穿着她衣裳的稻草人而已。 马空群的脸色已变了,正想翻身,一柄剑已抵在他背脊上,冰冷的剑锋,已刺透了他的衣裳。 一个人从门后走出来,悠然长吟:“天皇皇,地皇皇。关东万马堂。马如龙,人如钢!” 马空群沉声道:“你是什么人?” 这人道:“我是个人,跟你一样,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既不是鬼,也不是钢,所以我若是你,我现在一定会老老实实地站着,连一动都不动。” 他的声音尖锐而奇特,显然不是他本来的声音。 他冷冷地接着道:“你当然也不愿看见这柄剑从你胸膛里刺出去的。” 他的手用了用力,冰冷的剑锋,就似已将刺入了肉里。 马空群却反而松了口气,因为这是柄剑,不是刀,因为这个人也不是傅红雪。 傅红雪来的时候纵然会在他背后出现,也绝不会改变声音的。 这人又道:“你最好也不要胡思乱想,因为你永远也想不出我是谁的。” 马空群道:“你怎知我是谁?” 这人笑道:“我早就认得你,只不过从来也没有想到,马如龙、人如钢的关东万马堂,居然也有自己知道自己对不起人的时候,沈三娘若是没有死,听到你的话一定开心得很。” 马空群道:“你……你也知道沈三娘?” 这人道:“我什么事都知道,所以无论什么事你最好都不要瞒我。” 马空群道:“这套衣裳是你从她包袱里拿来的?” 这人冷笑,冷笑有时也有默认的意思。 马空群心里一阵刺痛,他没有想到沈三娘还会偷偷地保藏着这套衣裳。 那天晚上的欢乐与痛苦,她是不是也同样偷偷地保藏在心里? 马空群咬着牙,突然冷笑,道:“装神弄鬼,倒也可算是好主意,但你却不该用这套衣裳的。因为你这么做已等于告诉了我,杀沈三娘的人就是你。” 他声音中也充满了仇恨,接着道:“你不但杀了她的人,还偷走了她的包袱……” 这人打断了他的话,冷笑道:“你难道没有杀过人?我的手段虽狠毒,至少还比你好些——我至少还没有杀过跟我同生共死的兄弟,也没有用我兄弟的财产到关东去开马场。” 马空群的脸色又变了,江湖知道这秘密的人,至今还没有几个。 甚至连傅红雪自己也许都不知道,他开创万马堂用的钱,本是白家的。 这人怎么会知道?马空群突然觉得有种刀锋般的寒意从脚底升起,嗄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人悠然道:“我说过,我是个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人,你现在总该已明白我不是唬你的。” 马空群道:“你既然都知道,还想要什么?” 这人道:“也不想要什么,只不过要你将你从别人手上夺过去的财产交出来而已。” 马空群道:“你要,你就去拿吧,只可惜昔日那马肥草长的万马堂,如今只怕已变成了一片荒地。” 这人冷笑道:“你也该知道我要的不是那片荒地,是你偷偷藏起来的珠宝。” 马空群道:“珠宝?什么珠宝?” 这人道:“昔年神刀堂独霸武林,纵横天下,声势犹在上官金虹的金钱帮之上,上官金虹死了后,还遗下一笔数字吓人的财富,何况神刀堂。” 马空群道:“只可惜我并不是神刀堂的人。” 这人冷冷道:“你当然不是,你只不过是谋害神刀堂主人的凶手而已。你叫别人做你的帮凶,杀了白天羽,却一个人独吞了他的财产。只可怜那些死在梅花庵外的人,真是死得冤枉呀……冤枉。” 马空群连手足都已冰冷,他忽然发现这个人知道的实在太多了。 这人又厉声说道:“那些人的孤寡遗孀,有的已衣食不继,现在我正是替他们来跟你结清这笔账!” 马空群忽然冷笑道:“但你又怎么知道死在梅花庵外的是些什么人?” 这人没有开口,手里的剑竟似忽然抖了抖。 马空群一字字道:“除了我之外,这世上本来只有一个人知道那些人是谁的,只有一个人……我从来未想到他会将这秘密告诉第二个人的。” 他的声音冰冷恶毒,慢慢地接着道:“但你却已是知道这秘密的第二个人了,你究竟是谁?” 这人只是冷笑。 马空群继续追问:“你究竟是谁?” 这人冷笑地答道:“现在你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是谁了。” 马空群冷冷道:“那么你只怕也永远不会知道那批宝藏在哪里。” 这人似又怔住。 马空群又道:“何况,你纵然不说,我也知道你是什么人了,你若真的杀了我,我死后不出三天,就会有人将你们家的秘密说出来,让天下武林中的人全都知道……白家的后代当然也一定会知道。” 这人手里的剑似乎又抖了抖,冷笑着道:“你若死了,还有谁能说出这秘密?” 他毕竟还年轻,无论多阴沉狡猾,也比不上马空群这种老狐狸的。 这句话不但也有示弱之意,而且已无异承认他就是马空群所想到的那个人了。 马空群眼睛里已发出了光,冷冷道:“我活着的时候,的确没有人能说出这秘密。” 这人忍不住问道:“你死了反而有?” 马空群道:“不错。” 这人道:“你……你是不是留了一封信在一个人手里?你若死了,他就会将这封信公开?” 马空群淡淡道:“看来你倒也是个聪明人,居然也能想到这种法子。” 这人道:“我能想得到,但我却不信。” 马空群道:“哦?” 这人道:“因为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一个你信任的人,你能将那种秘密的信交给他?” 马空群忽然笑了笑,道:“你是不是要我告诉你,那个人是谁,等你杀了我之后,就去杀他?” 这人不说话了。 马空群淡淡笑道:“你用的这法子本来的确不错,只可惜这种法子我三十年前就已用过了。” 这人沉默着,过了很久,也笑了笑,道:“你难道认为我会就这样放了你?” 马空群道:“你当然不会,但我们却不妨来做个交易。” 这人道:“什么交易?” 马空群道:“你陪我去杀了傅红雪,我带你去找那宝藏;你替我保守秘密,我也绝不提起你一个字;我藏起那批珠宝,也足够你我两个人用的。你说这交易公道不公道?” 这人沉默着,显然已有些动心。 马空群道:“何况,你也该知道,你的上一代,本是天下唯一能和我共同保守那秘密的人,因为我信任他,他也信任我,所以我们才能做出那种惊天动地的大事。现在我们的机会岂非比当年更好?” 这人迟疑着,缓缓道:“我可以答应你,只不过要先取宝藏,再杀傅红雪。” 马空群道:“行。” 这人道:“还有,在我们去取宝藏的时候,我还得点住你双臂的穴道。” 马空群道:“你难道还怕我对你出手?” 这人道:“我只问你答不答应。” 马空群笑了笑,道:“也许,我既然能信任你的上一代,就也能同样信任你。” 这人终于松了口气,道:“我只点你左右双肩的‘肩井’穴,让你不能出手而已。” 他踏前一步,用本在捏着剑诀的左手食中两指,点向马空群的右肩。 这时候他当然不能不先将右手的剑垂下去一点,否则他的手指就点不到马空群的肩头。 只不过这也是一刹那间的事,他右手的剑一垂,左手已点了过去,他自信出手绝不比任何人慢。 但他却还是不够快。 也就在这刹那间,马空群突然一侧身,一个肘拳打在他右肋下,接着反手挥拳,痛击他的面额。 这人听见自己肋骨折断的声音,人已被打得飞了出去。 他只觉眼前突然一片漆黑,黑暗中还有无数金星在跳动。可是他知道自己绝不能晕过去,十五年朝夕不断的苦练,他不但学会了打人,也学会了挨打。他身子落在地上时,突然用力一咬嘴唇,剧痛使得他总算还能保持清醒。然后他的人已在地上滚了出去。 马空群追出来时,只见他的手一扬,接着,就是刀光一闪!刀光如闪电,是飞刀!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 小李飞刀的威名,至今仍足以令江湖中人魂飞魄散。这虽然不是小李的飞刀,却也已震散了马空群的魂魄。他竟不敢伸手去接,闪避的动作也因恐惧而变得慢了些。 刀光一闪而没,已钉在他肩上。 这也是飞刀。可是天上地下,古往今来,绝没有任何人的飞刀能比得上小李飞刀! 就正如天上的星光虽亮,却绝没有任何一颗星的光芒能比得上明月。 这柄刀若是小李飞刀,马空群的动作纵然再快十倍,也是一样闪避不开,因为小李飞刀已不仅是一柄飞刀,而是一种神圣的象征,一种神奇的力量。没有人能避开小李飞刀,只因每个人自己本身先已决定这一刀是避不开的。 这种想法也正如每个人都知道,天降的灾祸是谁都无法避免的一样。 刀光一闪,他的人已滚出院子,翻身跃起。 马空群只看见一条穿着黑衣的人影一闪,就没入了黑暗里。 他咬了咬牙,拔出肩上的刀,追了出去。 他相信这个人一定逃不远的,无论谁挨了他两拳之后,都一定逃不远的。 第四十三章世家之后 夜,夜色深沉。 冷清清的上弦月,照着他苍白的脸,也照着他漆黑的刀! 傅红雪静静地站在月光下,前面是一片荒林,后面是一片荒山。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面对着这无边无际的荒凉黑暗,似已脱离了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也似已遗忘了他。 他身无分文,饥饿、寒冷而疲倦。 他无处可去,因为他虽然有家,却不能回去。 他的情人被他亲手埋葬,他想替她复仇,却连杀她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他知道的一个仇人是马空群,但却又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寻找。叶开将他当作朋友,但他非但拒绝接受,而且还要逃避。 可是除了叶开外,就再也没有一个人将他当作朋友,他就算死在路上,只怕也没有人会理睬。 世界虽然大,却似已没有容纳他这么样一个人的地方。 他活在这世界上,已像是多余的。 可是他又偏偏一定要活下去。 活下去又怎么样呢?应该往哪条路走?应该到哪里去?他不知道。 他甚至连今天晚上该到哪里去都不知道,甚至连一家最阴暗破旧的客栈,他都不敢走进去,因为他身上已连一枚铜钱都没有。 ——难道就这样在这里站着,等着天亮?但天亮后又怎么样呢?傅红雪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心里忽然觉得说不出的空虚恐惧。 以前他至少还有个人可想,思念纵然痛苦,至少还有个人值得他思念,但现在呢?现在他还有什么?还剩下什么?他心里只觉得空空荡荡的,甚至连那种刻骨铭心的仇恨,都变得很遥远,很虚幻了。 这才是真正可怕的。 他咬着牙,勉强控制着自己,这里虽然没有人看见,他还是不愿让眼泪流下来。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见一个人从黑暗的荒林中飞奔了出来。 一个满面鲜血的黑衣人。 他就像是在被恶鬼追赶着似的,连前面的人都看不见,几乎撞在傅红雪身上。 等到他看见傅红雪时,已无法回头了,他那张本已被人打得破碎扭曲的脸,突然又因惊惧而变形。 傅红雪倒并不觉得奇怪,无论谁都想不到如此深夜中,还会有个人像他这样子站在这里的。 他甚至连看都懒得多看这黑衣人一眼。 黑衣人却在吃惊地看着他,一步步向后退,退了几步,忽然道:“你就是傅红雪?” 傅红雪也不禁觉得很意外,道:“你是谁?怎么会认得我?” 黑衣人没有回答这句话,却指着身后的荒林,道:“马空群就在后面,你……你快去杀了他!” 傅红雪全身的每一根肌肉都已似弓弦般绷紧。 他历尽艰苦,走得脚底都生了老茧,也找不到的仇人行踪,竟被这个陌生的夜行人说了出来,他实在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 黑衣人似已看出了他的心意,立刻接着又道:“我跟你素不相识,为什么要骗你?你至少总该过去看看,那对你总不会有什么损失。” 傅红雪没有再问。 不管这黑衣人是谁,他的确没有说这种谎话的理由,何况他纵然说谎又如何!一个人若已根本一无所有,又还怕损失什么?傅红雪慢慢地转过身,然后他的人就已忽然掠入了荒林。 黑衣人再也没有想到这残废憔悴的少年,身法竟如此轻健,行动竟如此迅速。 他目中现出忧虑之色,忽然大声道:“马空群不但是你的仇人,也是我的,他无论说我什么话,你都千万不能相信。” 他本就是个思虑很周密的人,显然生怕傅红雪听了马空群的话,再回头来追他。 他绝未想到这句话竟是他一生中最致命的错误。 这句话刚说完,傅红雪竟又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苍白的脸上,带着种奇特而可怕的表情,瞪着他一字字道:“你说马空群是你的什么人?” 他那双冷漠疲倦的眼睛里,现在也突然变得刀锋般锐利。 黑衣人被这双眼睛瞪着,竟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道:“我说他是……是我的仇人!” “每次他说到‘人’这个字的时候,舌头总好像卷不过来,总带着点‘能’字的声音……” 沈三娘说的话就像轰雷闪电般在敲击着他的耳鼓。 他苍白的脸,突然变得火焰般燃烧了起来。 全身也在不停地发抖。 只有那只手,那只握刀的手,还是稳定的。 他已将全身的力量,全都集中在这只手上——苍白的手,漆黑的刀。 黑衣人吃惊地看着他,忍不住道:“你……你难道还不相信我的话?” 傅红雪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突然转头,面向着东方跪下。 黑衣人怔住,他实在猜不透这奇特的少年,究竟在干什么?冷清清的月光,照在傅红雪脸上,他目中似已有了泪光,喃喃低语着:“我总算已找到了你的仇人,你在九泉之下已可瞑目了。” 黑衣人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却突然觉得有种诡秘而不祥的预兆,竟不由自主一步步往后退,准备一走了之。 可是傅红雪却忽然又已到了他面前,冷冷道:“你的刀呢?” 黑衣人怔了怔,道:“什么刀?” 傅红雪道:“飞刀。” 黑衣人目中突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恐惧之色,失声道:“我哪有什么飞刀?” 傅红雪咬着牙,瞪着他,道:“我本该现在就一刀杀了你的,只不过我还有话要问你!” 傅红雪的声音也已嘶哑,厉声道:“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做那种事?为什么要害翠浓?你究竟是什么人?” 黑衣人道:“你……你说的话我根本完全不懂,我根本不认识你。” 傅红雪狂怒、颤抖,但那只握刀的手却还是稳定如铁石。 突然间,刀已出鞘!刀光如闪电般挥出,黑衣人却已经倒下,滚出了两丈。 刀光一闪,他的人就已先倒下。 他对这柄刀的出手,不但早已防备,而且竟好像早已准备了很多法子,来闪避这一刀。 这一刀出手,锋锐凌厉,势不可当,天下本没有人能招架。 可是他居然能避开了这一刀。 刀光闪起,人先倒下——在他这种情况下,几乎已没有更好的法子能闪避这一刀。 这种法子绝不是仓促间所能用得出的,为了闪避这一刀,他必定已准备了很久。 他身子翻出,手已挥起。 他的飞刀终于也已出手。 只听“叮”的一声,火星四溅,两道闪电般的刀光一触,飞刀落下。 黑衣人再一滚,已滚上了山坡,突然觉得肋下一阵剧痛,刚才被马空群肘拳击中的地方,现在就像有柄锥子在刺着。 他想再提气,已提不起。 刀光又一闪,冰凉的刀锋,已到了他的咽喉。 这凌厉风发,锐不可当的一刀,竟已在这一刹那间,突然停顿。 握刀的这一只手,已将力量完全控制自如。刀锋只不过将黑衣人咽喉上的皮肉,割破了一道血口,傅红雪怒盯着他,厉声道:“我问你的话,你说不说?” 黑衣人终于叹了口气,道:“好,我说,我跟你并没有仇恨,我恨的是马空群,我杀了那个女人,只因为她也是马空群的女儿。” 傅红雪的身子突又僵硬,突然大吼,怒道:“你说谎!” 黑衣人道:“我没有说谎,但是知道这件事的人实在不多……” 他喘息着,看着傅红雪。 傅红雪的身子又开始发抖,抖得更剧烈。 黑衣人接着道:“她和马芳铃并不是同母所生的,她母亲本是关中采参客的妻子,随着她丈夫出关采参时,被马空群奸污强占了。所以那批参客一直将马空群恨之入骨,有一次在长白山中,出动了一百三十多个人,等着伏击马空群,为的就是这段仇恨。在那次血战中,白大侠白老前辈也在的。” 那一次血战本是武林中极有名的战役,傅红雪幼年也曾听他母亲说起过。 ——黑衣人说的难道竟是真的?傅红雪只觉全身的血管里,都仿佛有火焰燃烧了起来。 黑衣人看着他,又道:“翠浓暗中一直是在为万马堂刺探消息的,这一点想必你也知道,她出卖了沈三娘,也出卖了花满天,始终效忠于万马堂,正因为她已知道自己的父亲就是马空群,她母亲临死前已将这秘密告诉了她。” 他叹息着,慢慢地接着道:“血浓于水,这一点本是谁都不能怪她的,我杀她,只不过是因为要向马空群报复。” 傅红雪额上的冷汗已雨点般流下。 黑衣人道:“你也是马空群的仇人,你难道会为了替他女儿复仇而杀我?” 傅红雪道:“我还是不信,没有人肯把自己的亲生女儿,送到萧别离那里去。” 黑衣人冷冷道:“的确没有人能做得出这种事,只不过,马空群根本就不是人。” 他突然咬紧牙,嘶声大呼:“他根本就是个畜生,是个野兽!” 傅红雪满头冷汗,全身发抖,整个人已虚脱崩溃。 他魂牵梦萦、生死难忘的情人,难道真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的女儿?他不敢相信,却已不能不信。 他突然觉得嘴角肌肉开始抽搐,那可恨又可怕的病魔,又一次向他侵袭! 他的心沉了下去。 黑衣人看着他,目中露出了满意之色,冷冷道:“我的话已说完了,你若还要杀我,就动手吧。” 傅红雪咬着牙,没有开口。 他已不能开口,不敢开口,他必须用尽全身力量,集中全部精神,来对抗那可怕的病魔。 他只要一开口,就可能立刻要倒下去,像一只被人用鞭子抽打着的野狗般倒下去。 黑衣人的眼睛亮了,他已感觉到自己咽喉上的刀锋在渐渐软弱,渐渐下垂…… 只不过刀还在傅红雪手里,可怕的手,可怕的刀。 黑衣人突然用尽全身力气,从刀锋下滚出,手脚并用,就像是野兽般蹿上了荒山,百忙中还反手发出了一刀。 可是他却连看都不敢回头去看一眼,现在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远离这柄可怕的刀,走得愈远愈好。 他所说的一切,所做的一切事,也只有一个目的——他要活下去。有些人只为了要活下去,本就会不顾一切、不择手段的。 他当然想不到,他在匆忙中发出的那一刀,竟没有落空。 这一刀已刺入傅红雪的胸膛!鲜血沿着冰冷的刀锋沁出时,傅红雪就倒了下去。 倒在冰冷潮湿的地上。 一弯冷清清的上弦月已没入荒山后。 大地更加黑暗了,倒下去的人,是不是还能站起来呢?这黑衣人究竟是谁?他知道的事为什么有如此多?他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有很多成功的人都曾经倒下去,可是他们又站了起来! 他们甚至倒下过十次,可是,他们又站了起来。 他们不怕被人击倒!因为他们知道,只要你还有力气,还有勇气站起来,倒下去又何妨? 傅红雪慢慢地站了起来。 刀,还在他胸膛上。 血还在流着,可是那恶毒的病魂,竟似也随着鲜血流出来。 剧烈的痛苦,竟使得他突然清醒。 但这清醒却又使得他立刻就感觉到疲倦、衰弱、饥饿!尤其是饥饿,他从未想到饥饿竟是种如此无法忍受的事。 黑衣人已蹿上荒山,不见了。 傅红雪并没追,他知道以自己现在的体力,追也没有用的。 他已将所有的潜力全都用尽。 山坡下的草丛下有金光闪动,是柄纯金的金如意。 那是黑衣人逃窜上山,反手拔刀时,从他怀里掉下来的。 傅红雪凝视着闪动的金光,慢慢地走过去,很快地拾起。 若是在三个月前,他也许宁可饿死,也绝不会去捡别人跌落的东西,甚至连看都不会去看一眼。 可是这三个月来,他已学会了很多,也已改变了不少,他已明白成功是必须付出代价的。 最重要的还是,他必须活下去。 现在他更不能死,更不甘心就这样默默地死。 就算死,也必须让那些伤害他的人付出代价来! 只要能让他有力量站起来,有力量活下去,现在他甚至会去偷,去抢! 奔过荒林,林外的山脚下,有个阴暗破旧的客栈,他刚才也曾经过。 现在他已不再犹豫,立刻用最快的速度走过去,甚至连胸膛的刀都不敢拔下来,他不能再流血,流血会使得他更衰弱。 客栈里居然还有灯光。 有灯,却没有人,也没有声音。大门还开着。 也不知是因为这小店的主人,已没有关门的力气,还是因为这地方根本就没有值得他关门的理由。柜台后也没有人,小院里的落叶在秋风中打着滚,灯光却在后面的小屋里。 看见小屋上的烟囱,就该知道那是厨房。 厨房,岂非正像是温暖的火光,滚热的食物——这些岂非就正是生命的力量。傅红雪很快地走过去,但却并没有在这厨房里找到食物和力量。 他找到的又是死亡! 炉灶已冷,灯也快灭了。 一个满头白发,身形佝偻的老人,仰面倒在地上,咽喉上一块瘀血,手里还紧紧地握着双筷子,人却已冰冷僵硬。 距离他尸身不远处,有只已被撕裂的破旧银袋,却是空的。 这老人显然是在吃面时,被人一拳打在咽喉,立刻毙命。 他手里既然还握着筷子,显然还没有吃完那碗面。 碗里的面是谁吃光的呢? 银袋里的一点碎银子,想必是被那杀人的凶手拿走了。 可是他杀了人后,难道还会将死人吃剩下的半碗面也吃了下去? 老人冰冷僵硬的脸上,也带着一种恐惧和不信的表情。 甚至连他自己都不能相信,世上竟会有人为了半碗被他吐过口水的面,几枚破旧的铜钱,就忍心下毒手杀了他这个已半聋半瞎的可怜老头子。 他实在死不瞑目。 傅红雪心里也充满了愤怒和痛苦,因为他正在问自己:这世上几乎已很少有人能比他更了解饥饿和贫穷的痛苦。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会为了半碗吃剩下的面、一点散碎银子而杀人! 一个人若还没有走上绝路时,是绝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杀人的凶手是谁? 难道他真的已走上绝路? 傅红雪忽然想到那黑衣人说的话,忽然想到了马空群。 不错,一定是马空群。 他一定已看见了傅红雪,所以他一定要逃。 可是他实在太饿,他必须吃点东西,哪怕只不过是半碗面也好。 但他在杀过人后,吃这半碗面时,心里是什么滋味?想到他过去那些辉煌的往事,这半碗面吃在他嘴里时,又是什么滋味? 傅红雪紧握双拳,突然觉得要呕吐。 他恨,他愤怒,可是他同样也能感觉到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凄凉和悲凄。 纵横一世,威镇关东,声名显赫,一时无两的万马堂主人,竟会为了半碗面而杀人! 他自己吃下这半碗面后,是不是也会觉得要呕吐? 马空群的确要呕吐。 可是他用尽了全身一切力量忍耐住,他绝不能吐出来。 泥水汤面,汤面里的口水,老人嘴里残缺的黄牙,眼睛里的轻蔑和讥诮……每件事都令他要呕吐。 但无论什么样的食物,都同样能给人力量。 他若将食物吐出来,就无异将力量吐出来,他现在迫切需要力量! 每一分力量他都要! 因为他现在一定要将每一分力量都用出来,就像是那次在长白山里逃窜的时候一样。 那次他甚至喝过自己的尿。 但这次的情况却比那次更危险,因为这次他的敌人也远比上次更危险!更可怕! 他亲眼看见傅红雪那凌厉风发、锐不可当的刀光! 他仿佛又看见了昔日那个永远都令他抬不起头来的人!仿佛又看见了那个人手里的刀光飞起时,血花甚至比梅花庵外的梅花还鲜艳。 他真正畏惧的也许并不是傅红雪,而是这个人! 他仿佛又在傅红雪的刀上,看见了这个人那种可怕的精神和力量! 他无论是死是活,都再也不敢面对这个人,再也不敢面对这个人的刀! 就因为他知道这个人一定会在地狱等着他的,所以他才怕死! 所以他一定要逃,他一定要活下去! 可是他还能活多久呢? 夜更深,秋也更深了。 秋风中的寒意,已愈来愈重。 用不了再过多久,树叶就会落尽,黄昏时就会刮起北风,然后在一个寒冷的早上,你推开窗子一看,就会发现大地已结满冰雪。 一个衣衫单薄、囊空如洗的老人,在冰天雪地里,是很难活下去的。 马空群握起了手,紧紧地捏着十几枚铜钱,这正是他从那老头子钱袋中找到的,也许还可以勉强去换两顿粗面吃。 以后又怎么办呢? 以他的武功,他本可毫不费力地去盗几家大户,他甚至有把握可以独力劫下一队镖车。 这种事他以前并不是没有做过,但现在却绝不能再做。 那并不是因为他已厌恶这种生活,只不过现在他绝不能留下一点线索,让傅红雪找到。 他抬起头,望着枯枝上已将落尽的秋叶,现在他已只剩下一个地方去,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这条路他本不想走的,但现在他已别无选择的余地了! 柜台后的床底下,还有小半袋白面,和一口已生了锈的铁箱子。 箱子里有条绣花的手帕,里面包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银票,票面却只有十两,有柄钢质很好的匕首,还有个制作得精巧的火折子。 除了这三样东西外,就是些零星的小东西,显然都是在这里留宿的旅客遗落下来的,那老人居然还好好地保存着,等着别人回来拿。 他一向是个很诚实的人,虽然他也明知道这些东西的物主是绝不会再回来的了。 那包着银票的绣花手帕,是一个年轻的妇人留下来的。 有天晚上,她悄悄地坐了一辆破车来,和一个已经在这里等了她三天的年轻人会面,半夜时又悄悄地溜走了。 年轻人醒来时,并没有看见她留下的东西,一个人